心有他者,身边皆是田野
——评刘锡诚《田野手记》
2020-12-05安丽哲
叶 川 安丽哲
(1.2.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81)
《田野手记》①一书,是刘锡诚先生对自己行走逾半生的回顾,其中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真实质朴,实实在在地贴近着民间的土壤。刘先生在首篇“走向田野”一文中,回忆到自己文学生涯最初的田野采风之旅,源于1958 年的新民歌运动。此次运动,是由毛泽东主席在成都会议上所倡议,并提出了关于搜集民歌的号召。刘先生也因为此次运动,开启了自己文学生涯中的田野采风之路。本书收录的三十五篇文章,就记录了刘先生自上世纪60 年代以来至今的田野采风之旅,而其中以90 年代后文章占多,所到之地遍至天南海北,远至疆北藏南,青海山区,东北关外,川渝云贵,鲁鄂江浙,闽西肥东以及东部沿海列岛,近有河北乐亭,天津葛沽,承德塞罕坝。这么将半生的路一一列下来,回过头来看,是步步有收获,步步都不同。
正如刘先生所说,在民间文艺的采集和研究上,中国早在先秦时期就有了自己的独特系统——采风。在《汉书·艺文志》中有文献记载,“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1](1180)由此来看,中国的采风制度,多偏重对民间文艺的采集与记录,将其编订成册,流传于世,供人颂读与参考。而“田野”一词,是从国外译介而来的学术词汇,即“field work”,意思是实地调查,我们也叫“田野工作”。“田野工作”作为一个学术词汇的的概念,早在19 世纪就已被西方自然历史学科应用,而后早期的人类学学者,将“田野”概念引入人类学领域,将其逐渐专业化,并成为了人类学学科独特的研究方法。[2]
如今“田野”作为文化研究的专业学术词汇,其经过几代学术思想流派的争论与补述,其具体实践早已同社会文化分析理论不可分割,包含的意味复杂,多与文化功能、社会象征等学科思想联系起来研究。然而,在上世纪初,人类学学科被引入中国之后,因中国的特殊地方文化和多种学术流派思想的融合,也相继产生了中国文化语境下的学科,如中国民族学、民俗学、口述史研究等学科,再到如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都与中国独特文化环境影响有关。因此,“田野”一词,也逐渐广泛应用于这些学科,成为中国社会文化研究者的必备方法。同时在中国文化语境影响之下,田野工作在具体实践时,与我国的采风传统的意义也发生了融合与变动。“田野”不再只属于晦涩的、单一的文化分析的专业手段,也成为专业研究目的之外的叙事形式。“田野”不再仅仅是对他者文化的旁观与记录,也可在观察他者中体验人情,在记录他者中自我修行。刘锡诚先生此书,如是。
做田野的学者,一般都会随笔记录在田野中的遇见的人、事、物,这已经成为了业内默认的共同习惯。国外的田野笔记较为知名的有奈吉尔·巴利的《天真的人类学家》,后人整理出版的马林诺夫斯基的《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日记》等,国内也有费孝通先生的《芳草茵茵——田野笔记选录》和《行行重行行——中国城乡及区域发展调查》,乔健先生的《漂泊中的永恒》等。而本书收录的文章也都是刘先生在全国各地进行田野采风的纪事散文,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述文章,然而其中记录的口述文学、地方风俗、民间文化,却异常宝贵,具有很高的学术参考价值。
另外,本书的记录方法对后辈学者在进行田野记录或纪事写作时,也有诸多值得学习之处,总结为以下三点:一、地方历史需了解。二、问题意识不可缺。三、人情故事亦珍贵。
一、地方历史需了解
刘先生每到一地,一般都会先向我们介绍当地的历史文献,或节日风俗渊源,或传说故事。如到“泼雪泉”引当地记载文献,到“轩辕之丘”引《山海经》《汉书》,到葛沽皇会引天津县志,到昆嵛引故事传说,到房陵引《诗经》,到武当山引山志府志。虽说作为随笔记录,不像学术写作那般系统,但通过过往文字记录与如今所见之景的对比,我们也能从中感知到文化的传承与变迁。比如,“葛沽皇会有遗韵”一文,写古典文献记载中的葛沽皇会,原本是老百姓对神话传说中的海神娘娘林默,即妈祖的诞辰所举行的民间文艺活动,既有祭神的性质,又有自娱的性质。然而经过多年的变迁,如今刘锡诚先生眼中的皇会,酬谢神的性质明显减弱,自娱的性质加强,看似名为颂扬妈祖,实则送腊迎春。再比如,“秦越之风,江汉之化”一文中,写到《武当山志》记载大量移民迁移至此的历史背景。当时的外来移民与土著文化交融,形成了“俗陶秦越之风,人渐江汉之化”的文化特色,而至今还在流传的,就是这些流传在当地民众口头上的民歌和长诗。
在这本《田野手记》书中,充分显示了刘先生一贯秉持的田野考察方法与历史文献研究方法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与思路。若要深刻理解刘先生的学术思想,其学术论著《中国原始艺术》不能不提。该书是刘先生于1991 年申报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研究成果,其中搜集的各民族的原始艺术资料种类繁多,涉及到了原始人体装饰、新石器时代的陶器装饰、原始雕塑、史前巨石建筑、史前玉雕艺术、史前岩画、原始绘画、原始舞蹈、原始诗歌和原始神话等等。他把考古发掘出土的史前艺术资料,置于解放前夕各民族的原始艺术场景之中,提出走进原始人的“文化情景”,力图还原真实的原始艺术的历史现场,找出不同时期的艺术发展规律和特点。[3]刘先生在谈到自己的历史研究方法论时说:“我在本书中所提倡和运用的实证方法,其要义是在要求丰富的相关资料(特别是第一手的调查资料)的基础上引导出结论,有异于当下学界流行的、在没有必要的材料或材料相当缺乏的情况下,以空灵的头脑去构建理论和理论框架的学风。”[4]由此看来,刘先生对于时间纵向上的历史梳理,一直贯穿在其学术研究中。本书就向我们证明,历史文献与实践观察的结合,能让我们在短期内就能觉察到所处异文化的历史发展脉络以及变化,并揭示出彼时时态下文化现象所包含的本土意义。
二、问题意识不可缺
刘先生进行田野工作时,处处皆留意,但其思考不停留在表面现象,总能提出别人未曾注意到的问题,甚至是带着问题来,又带着新问题走。他能够时刻作为一个冷静的他者,这得益于其多年的学术训练,也是一个专业的田野工作者必有的学术素质。在“走马苗寨”中,刘先生采访了苗歌表演者,问了许多关于歌谣的问题,匆忙结束时,又产生许多了新的问题;在“啜茶紫金庵”一文中,刘先生在喝茶时,也会突然想到碧螺春有何文化内涵的问题。而且虽结束了在某地的田野考察之旅,但刘先生日后回想起时,仍会关注当地是否发生了文化变迁的问题。
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的问题意识,不仅仅只是关注所观察对象的事物、行为与口述内容,还要去系统审视这些表征对于被研究者来说,具有什么文化内涵与社会意义,也就是对本土化知识的描写与揭示。[5](22)后现代人类学提醒我们的一个重要事实,就是田野研究者即使经过深层次的参与观察,也无法真正的成为所处的他者文化语境中的同类成员。因此,即使田野研究者接近他者与体验他者,也不可能成为完全的“局内人”,只能是一种“半局内”的状态。此外,田野研究者生长的文化语境与其开展研究的目的,也影响其沉浸在田野中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局外人”的状态。那么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的反思或问题意识,就是基于“半局内”和“局外人”这两种状态的视角下被阐述了出来。从此书中,我们就可以清晰感知到这两种视角的交替与重叠,也正是因为刘先生无处不在的问题意识,才有了其笔下各个不同的本土化知识。
三、人情故事亦珍贵
既然是做田野笔记,那么记录自己的真实体验与人情故事也很重要。日后我们翻开自己做过的田野笔记,让人念念不忘的也有人与人之间发生的真情故事。做田野,不仅是与他者的文化打交道,更是实实在在地贴近一个人,体验着别人的喜怒哀乐、风俗信仰、人生故事。恰如刘先生看到葛沽皇会上人们喜悦的笑脸时,看到渔民的虔诚祈祷时,看到傣族妇女的泼水狂欢时,在唐布拉草原受到哈萨克人的热情款待时,在门巴族聚居地同年轻干部热泪喜迎国庆时。这样的例子有很多。
做田野的学者有两副面孔,一是在田野现场的面孔,二是民族志的面孔[5]。我们在进行学术研究性质的文章写作时,尽量会避免掺杂自己的人情体验,让自己的观察视角显得客观。但我们在写私人性的田野笔记时,可以不用拘泥于此,这样才能多维度地反映出更真实立体的研究对象。我们身边真实发生的人情故事,是可以被记录下来的。因此,关于田野故事的作品常常会受到读者的喜爱,而民族志作品也往往由于其晦涩的文化分析理论看起来趣味不足。现代知识语境下的田野不再只是观察他者,记录他者的研究范式,在更深层的的精神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场精神的修行。我们在面对陌生的文化时,必然会产生心灵上的冲击和洗礼。田野,是让我们对这些陌生的文化能够得到深层的理解,之后我们再去选择包容与否。所谓“君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当身在田野实践中,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些话的含义吧。“近些年来,国内人类学界也出现了对民族志撰写的反思。一些人类学公众号专门开 设‘说人话’‘田野故事’等栏目,郑少雄、李荣荣主编《北冥有鱼:人类学学者的田野故事》,张有春以《田野四辑》呈现论文论著无法传达的情感体验。这些努力无不指向在民族志作品中阙如的田野经历与情感体验。可以预见的是,今后具有学术生命力的民族志作品,必然是那些能够使情感体验与理论思考水乳交融的作品,是那些像田野一样具有感召力的作品。”[6]
从此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刘先生是一个心怀他者的人,即愿意了解他者并去包容他者。因此刘先生走过这么多的路,无论是孑然一身做学问,还是“人生如逆旅”般地田野采风,我们从未看到过刘先生对艰苦环境的抱怨,他反而是自有其乐。如今,刘先生已处于耄耋之年,受身体原因的限制,多在书斋中进行研究工作,但刘先生的田野修行之路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化而终止。即使坐在书斋里,整理着过往收获,且留意身边“网”、身边事、身边书以及身边人,若心怀他者,此心不变,亦能观天下之变,这岂不是另一种田野?
总之,刘先生的《田野手记》时间跨度达半个世纪,主要侧重于对各地文化事项,民土风情等评论;同时此书在人情体验之外,也体现出其独特的历史研究思维和反思意识,对民俗学,艺术人类学研究有着极高的学术参考价值。
注 释:
①刘锡诚《田野手记》,由上海文汇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