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深渊的勇气与情感
2020-10-14苏杭
苏杭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出品的悬疑剧《深渊》近期上演。舞台上拔地而起的三层居民楼,见证了一个在惊悚悬疑的外表下、挣扎在底层的人互助取暖却酿成悲剧的故事。《深渊》发生在20世纪末的重庆:一对怪异的母女,企图隐瞒一个被掩盖了六年的真相,她们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邻居偷窥的双眼。两起突如其来的命案,令一切浮出水面,无常的命运令母女俩再次陷入困境。当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一场新的谋杀却正在暗中酝酿……
虽然《深渊》是一部悬疑剧,但背后隐藏着丰富的情感表达,不得不说将性侵题材做成原创悬疑剧搬上话剧舞台勇气可嘉!就像导演何念所言:“悬疑的背后如果仅仅是悬疑,就可能失去了我们做这部剧的意义。拨开案件,最后我们要看到的还是情感,揭示的是我们的社会原来没有关注到的一些东西,或者是我们需要更多地去做一些给到大众的情感表达。”
虽然近几年从国外引进的悬疑戏剧票房可观,悬疑影视剧也一路推陈出新,引吭高歌,深受大众喜爱,但是在如此短的创作时间内,根植于中国本土文化和社会现实题材编创一部可圈可点的悬疑话剧不仅考验团队的整体创作实力,也在形式猎奇与严肃叙事的拿捏过程中透露出编创者的创作敏感度和社会责任感。
一
悬疑剧的故事一般是在层层猜谜和推理中完成的,包括充满悬念的死亡开端、扑朔迷离的推理过程、揭开人性假面的意外结局,《深渊》也不例外。开场五分钟舞女陈丽娟与歌舞厅老板刀疤发生口角,随后便在陈丽娟家中的皮箱里发现一具带有刀疤手表的尸体,故事的矛盾主线便在警察破案与嫌疑人陈丽娟设计掩盖罪行中展开。
但是相较于以往悬疑探案剧通常以警察获得侦破线索而推动情节发展,促使嫌疑人进一步行动,《深渊》却背道而驰。在警方并未找到证据证明凶手是陈丽娟的时候,陈丽娟却再次“杀人”自漏破绽,警方从死者身上顺藤摸瓜引向了六年前的一起未报案的性侵事件。该剧并没有将矛盾焦点放在警察与嫌疑人的斗智斗勇上,而是将主要矛盾转向了性侵事件的受害者——单亲家庭的母女之间。六年前一个普通的午后,突然闯入家中的三个男人彻底改变了这对母女的余生。无力支付医药费而选择接受赔偿金缄默其口的母亲从此承受着来自女儿的怨恨与自责的重压,悲剧也从那时起悄然酝酿。编剧以受害者的角度写出了创伤过后难以愈合的悲剧。
故事聚焦社会热点,根植生活土壤,在明暗双线的交织中,编剧竭尽所能地通过明线的一系列设置“误导”观众,将凶手指向母亲陈丽娟,“误导”得越成功,暗线的反转才越出人意料。最后的真相——为掩盖女儿的杀人罪行而假扮成陷入复仇的“变态”母亲替女顶罪,将一个关于复仇的议题反转为充满母爱的亲情故事大概是这部话剧带给观众最柔软、最悲情、最出乎意料的精彩结局。
但遗憾的是,后面两次谋杀的动机却因为剧情的反转导致逻辑混乱。回溯剧情,在女儿第二次杀人后,母亲曾用绳索将其捆绑避免其报警,试问在明知道女儿有精神分裂症的情况下,为何不早些限制女儿行动以避免惨案发生?最后陈丽娟的情人刀疤已顶替陈丽娟认罪,为何陈丽娟还要明目张胆地绑架最后一位侵害者并欲意谋杀?究竟是替女儿完成心愿以免其再次犯罪,还是陈丽娟最后真的走向了复仇的深渊?若只是误导警察替女顶罪,那为何最后陈丽娟却执意将匕首捅向侵害者?这些编剧均没有交代清楚。
另外,剧中部分情节模仿的痕迹太重。开场的对白让人想起了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第一次警察来到家中进行询问的情节与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和《误杀》十分相似,母亲陈丽娟和情人刀疤哥在审讯室的交叉叙事与电影《少年的你》中审讯片段也十分雷同。
二
悬疑剧的角色塑造往往承载着核心叙事功能,是一切情节和行动的推动者和实施者,通常多为扁平化的“功能性”人物。但是优秀的悬疑剧并不满足于此,其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尽量达到功能化要求的同时,还向“心理性”人物靠拢,试图构建多维度的圆形人物形象,而《深渊》可以说具有这样的野心。
性暴力的问题中国自古有之,而在中国传统封建文化所构建的贞操观的影响下,女性受害者还要承受来自社会的二次伤害,因此很多人在面对侵害的时候选择沉默。在以往的文艺作品中,常常将受害者描写成弱势者,只能依靠外界的正义力量完成自我救赎,但是《深渊》却将这对母女塑造成了“美狄亚”一样的复仇者。陈丽娟,一位怪异的单亲妈妈,开场便对歌厅老板刀疤、女儿李婷都表现出了如母豹子一般的警觉与强硬。听到刀疤去找过自己女儿后对其进行死亡警告、强行给女儿灌药、被女儿发现其“杀人”后强制其配合串供……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一次次处理尸体、回应警察询问、面对女儿的质疑和反抗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挣扎与犹豫。编剧在真相揭露之前极力地将陈丽娟塑造成有复仇心魔的母亲形象,以此完成对观众的“误导”。但是这种“误导”是以刻意回避母女之间正常的情感表达为代价的。剧中母女之间从未有过日常对话,直到尘埃落地,陈丽娟在监狱里第一次对女儿嘘寒问暖,交代后事,却遭到了女儿的鄙夷。一个处处以保护女儿为由掩盖真相独自承受的母親却并没有得到女儿的理解,也没有减少性侵带给女儿的伤害,反而加重了女儿内心的怨恨与扭曲。当真相揭开,陈丽娟从一个不顾一切的复仇者变成了替女儿顶罪的受害者,人物形象立刻丰满起来。她在女儿另一个人格面前的卑微,在面对女儿一次次杀人后的无助,与先前的人物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这种反差恰恰体现出母爱的伟大与盲目。由此可见,故事本身指向情感,但是人物塑造却基本停留在功能性的刻画,并没有展现出人物在遇到突发事件后的情感波动与心理活动,实属遗憾。
性侵带给受害者的伤害远远不是一叠钞票或一年半载就能麻醉或者愈合的,剧中李婷一刀又一刀砍向施暴者的恨意,陈丽娟在警察劝说后仍然将匕首刺向施暴者的绝望……如此暴力的场景在带给观众感官刺激之余,也让人们更加严肃深入地思考究竟是什么让这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走上不归路。对受害者来说“性侵”就像几千年前古希腊戏剧中所讲述的“命运”,这对无辜的母女试图反抗“命运”的不公,可是越挣扎她们越陷落。她们垂死挣扎试图毁掉一切,却最终没有金马车带她们逃离现实、逃离这座斑驳的三层小楼。因此,编剧将精神分裂的人设放置到女儿身上,实现了悬疑剧情的意外反转,也比较贴合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给予这对无助母女以温柔的抚慰,但是却消解了悲剧所带来的震撼与净化。
三
《深渊》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应该是其舞台叙事手法。导演采用了时下流行的实时影像协助完成舞台叙事,从观众席走上舞台的黑衣摄影师,几乎全程实时拍摄,演员清晰的特写、逼真的布景、剑拔弩张的氛围都通过镜头呈现在屋顶的三块广告牌上,观众宛若在看一部悬疑电影。影像的运用不仅能够制造幻觉让观众沉浸在逼真的镜头中,而且增强了紧张感、节奏感、惊悚感,弥补了舞台上无法放大细节的遗憾。那从行李箱里掉出的血淋淋的手、那面对母亲“杀人”后女儿紧张惊恐的表情、那越过上吊的绳索定格在女儿脸上的镜头,都让人印象十分深刻。而逼真的写实布景、360度旋转的舞台设计不仅很好地协助实时影像完成了舞台叙事,而且使演员能够于不同演区同时进行在场表演,在全知视角下形成了一种类似平行蒙太奇的叙事效果,着实精彩。
但是,发生在母女家中的主要片段均采用了实时影像,演员的现场表演却须观众全程隔着墙和窗户进行观看。虽然这种舞台调度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偷窥感,但是却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观看视线的遮挡,无奈之下观众只能将目光聚焦在屏幕上,故极大地削弱了舞台现场感带来的感官冲击。同时,影像带来的逼真与幻觉,也都在一种偷窥片场拍摄的疏离感中被弱化。本剧实时影像的过多加入以及加入的方式着实有一种喧宾夺主之嫌,试问若不能充分发挥舞台的现场感与即时感,走进剧院的在场感又与影院的体验有何差别呢?
很明显,原创悬疑话剧挑战具有难度的现实题材和舞台形式,其勇气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话剧若想在悬疑领域与影视作品分得一杯羹,还是要狠抓自身独特的艺术特征,深度打磨故事情节,塑造更为鲜活的人物形象,在让观众“烧脑”的同时传达充沛情感力量。当然,作为观众,对此我还是满怀信心的,且拭目以待。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
(摄影/尹雪峰、陆宇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