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诗人”菲利普·拉金诗歌中的死亡意识
2020-10-09王影
王影
摘 要: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是T.S.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他的诗歌中具有强烈的死亡意识,显示了对死亡的深度思考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这种“死亡意识”,已从单一的外在表现,内化成具有深刻哲理与丰富内涵的诗歌品质。。本文探寻诗人彰显的死亡意识,其诗歌中死亡意识的凸显过程,也是他对死亡认知的深化过程。
关键词: 菲利普·拉金 死亡意识 具体内涵
一、菲利普·拉金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是英国著名诗人。二十世纪上半场的诗坛,如果说T.S.艾略特是领军人物的话,那么二战以后英国诗坛最杰出的代表非拉金莫属。约翰·韦恩认为,拉金从现代主义的错乱畸变之中“挽救了”英诗。拉金是“运动派”诗人的领袖,在他的影响下,“运动派”诗歌的风格席卷五十年代后的英国诗坛,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
拉金一生发表了四本诗集《北方的船》(The North Ship, 1945)、《较少受骗者》(The Less Deceived, 1955)、《降灵节婚礼》(The Whitsun Weddings, 1964)和《高窗》(High Windows, 1974)。他曾屡获殊荣:女王诗歌奖章(1965),美国艺术和文学学术院洛安尼斯奖(1974),英国皇家文学院颁发的本森银质奖章(1975),德国FVS基金会莎士比亚奖(1976)。1984年,“桂冠诗人”约翰·贝杰曼逝世后,拉金被提名为继任者,但他谢绝受封。因此,人们称拉金为“非官方的桂冠诗人”。
“死亡”已经成了拉金惯于表达的主题之一,有人称拉金为“墓地诗人”。拉金“所写的一切……总有着一种日益逼近死亡的意识”[1](172)。布斯认为“二十世纪没有几个诗人像拉金这样如此沉迷于死亡……他内在的生物钟滴滴答答响着,他总是能够清楚地听到”[1](172)。“死亡意识”在菲利普·拉金的诗歌里,已经从单一的外在表现,内化成了具有深刻哲理与丰富内涵的诗歌品质。探讨拉金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对理解拉金的死亡观和文学创作不无裨益。
二、菲利普·拉金诗歌中死亡意识的具体内涵
《文艺心理学大辞典》对死亡意识的概念界定如下:“死亡意识:人类精神对死之本质、方式与价值等问题的自觉与思辨的心理活动。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在生理学的意义上,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人作为自在自为、具有精神层面的存在物,他的自我意识使他在面对死亡时反观自身,产生对死亡的意义、价值、本质等问题的思考和判定。人类在奋斗、梦想及欲望求得之际,都必须面对死亡。無论哪种方式的死亡,都能够启迪人们选择更好的方式生存。在死亡意识中,人才能真正了解和感激生命的意义。”[2](189)从童庆炳等对“死亡意识”的界定,揭示出死亡无法逃脱及死亡意识产生于人类对死亡的思考。
1.人生的归宿是“死亡”
在拉金的诗歌世界里,死亡是无处不在且无法逃避的,是任何人和事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神秘力量。正如他所言,每个人的“生活就是慢慢死去”[3](125)。因为意识到死亡的必然性,所以“出没于岩石间的游牧族”和住在“鹅卵石一样密集的房屋”[3](125)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人类终究会死亡的事实,使生活的方方面面黯然失色,我们每天都在“缓慢地迈向死亡”[3](125)。诚如弗洛伊德所言:“一切生命的最终目标乃是死亡。”[4](41)我们为未来做很多计划,似乎避开了死亡,其实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湮灭”。“尽管眼睛奢侈地逃离死亡”[3](79),但是死亡以外的任何渴望都是一种幻想。对未来的期望只能是令人失望的:“日历带来的压力”[3](125),是“狡诈的”,欺骗性地抬高了我们的希望,然后粉碎。“人寿保险”是一个谎言,因为生命中,除死亡之外,任何事物都无法得到保证。
死亡的到来,大多伴随着时间的推进。《下午》(Afternoons)一诗的开头就感叹时间的匆匆流逝和夏天的即将结束,这种颓然气息弥漫开来,晕染整首诗歌。这首诗充满着对时间循环、成长和衰落的忧郁感。夏天正在“凋零”,树叶一片两片地飘落,秋天就这样悄然而至。夏天的消逝,侧面映衬年轻母亲们青春的褪色。“在下午的空洞里”[3](179),年轻的妈妈们带孩子们在新游乐场玩耍。诗人以旁观者的眼光观察着这一切,并想象她们的共同经历:婚姻、子女、家务……及类似“空洞”下午的重复。当孩子们被放任自由,随后开始有自己的生活,遵循和他们父母相同的生活模式。孩子的成长,是以母亲容颜的老去和死亡的逼近为代价的。“她们的美已经变深。/有些什么正推着她们走向各自生活的边缘”[3](179)。青春和美丽已经消逝,慢慢走向衰老和死亡。时间如同死亡的推手,同样作用于她们的后代。
死亡的无法避免,范围不仅仅限于人类。《泥土和洞穴里的小生命》(The Little Lives of Earth and Form)[5](533)也和我们一样,虽然不属于同一物种,但因感受到死亡的同一性,“却有割不断的亲切感”[5](533),是死亡的宿命“将我们一直连在一起”[5](534)。
一想到世界万物都会面临死亡,拉金并不感到快乐,正是这种“不快乐”激发了拉金的诗歌创作激情。在拉金看来快乐并不利于他的思考和创作。1982年,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中,面对采访者的问题:“你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不可能的事吗?”拉金说:“我认为,如果你身体健康、财富自由,而且可以知道在可预见的将来没有什么事困扰你,这些也就是你所能祈求的了。但是,当想到你最后会死去,而且你爱的人终究死亡,那‘快乐作为一种稳定的情绪状态,是不可能的。”[6](66)正是这种“不快乐”和拉金的死亡意识对其创作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2.“死亡意识”的凸显
拉金诗歌中死亡意识的凸显过程,也是他对死亡认知深化的过程。在《救护车》(Ambulances)一诗中呈现的“救护车”意象是非个人化的,敲响死亡的警钟。作为旁观者,我们会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陷入了他人的悲剧中。担架上那张“潦草苍白的脸”打断了人们前进的脚步和手头的工作。那一刻,生活滚滚向前的车轮突然停止,人们意识到自身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逼近。大家喃喃自语“可怜的家伙”,为着救护车里的病人,也“为着自己的痛苦”。死亡是静止不动、不可逾越的终点。生命每一秒的消逝,都意味着无限接近死亡,这是生命的绝对衡量。每个人都在“缓慢地迈向死亡”[3](125),一般情况下,我们无法思考和感受死亡。只有当死亡具身为真正的威胁时,我们才进入思考死亡、感受死亡的状态。抑或通过觉察到他人遭遇的死亡威胁和经历,主动让自身生命悬在风吹摆荡的半空中,触到生之意义。
救护车在“死寂的空气里”驶离,“被带走的是猝然关闭的失落,萦绕着接近终点的某事”[3](161)。看着救护车逐渐远去,拉金意识到“独特而随意的/家庭与时尚的融合,/自此开始松散。远离爱的交换,躺在无法接近的一个房间”[3](161)。一种生活突然解体,救护车“缓重地去往我们全都要去的地方”[3](161)。“散落在台阶或马路上的孩子,或从商店出来的女人们/穿过不同早餐的气味”[3](161)。这种叙述单调直白,却画面感十足,并以微缩的形式呈现了整首诗平凡的风格,印证拉金“写平凡的大师”[7](270-294)的称号。救护车让人感受到死亡威胁的逼近。面对死亡,拉金感到恐惧。虽然在《多瑞克和儿子》(Dockery and Son)一诗中,拉金说他“没有儿子,没有妻子,没有房子和土地”[3](167),但是“看起来似乎仍很自然”[3](167)。因为他们最终都会死去。看似坦然接受这一事实的拉金,还是发出这样的感叹:“生命首先是厌倦,然后是恐惧。”[3](168)
生存抑或死亡,始终是人类面临的两难抉择。有生必有死的铁的事实,使我们无法逃脱必死的命运,既然意识到死亡无法避免,为什么拉金还是会对死亡产生恐惧?《晨歌》(Aubade)一诗道出了原因,是由于它的“无形,无声,/无法辨嗅,品尝或感触,无从思考,/无所爱与关联,/无人从麻醉剂中醒转”[3](295)。我们不会对已经到来的东西恐惧,真正令我们恐惧的是未知的东西。“只因永恒是这虚空,/我们的旅程必将走向毁灭/时时陷入迷蒙”[3](295)。《阳光灿烂的普雷斯坦廷》(Sunny Prestatyn)原本广告牌的明媚的少女形象和普雷斯塔廷的阳光沙滩、海边酒店图片,“现在,那儿打出的是‘战胜癌症”[3](164)。这美好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如同美丽泡沫,经过生活的蹂躏、时间的推移,最终走向幻灭。死亡的虚无性,让拉金感到不寒而栗。
拉金认识到死亡的必然性和虚无性,对死亡产生恐惧,他渴望着不朽,总想抗拒死亡的到来,转而借助外力抵抗死亡。
宗教是人类找到的抵御、驱散笼罩心灵的死亡阴影的一种最古老的武器。在《去教堂》(Church Going)一诗开头,拉金对教堂的一番描述“草垫、座椅、石地,/和小本的书;蔓生的花束,为礼拜日/而摘,现在已近枯黄;一些铜器物什/在圣堂上方;灵巧的小风琴;一种浓重、陈腐、不容忽视的沉寂,/上帝酝酿了多久”[3](89)。让读者感觉到本应庄严肃穆的教堂,如今却破败不堪。开始“我”“让门砰然关闭”,与之后“我笨拙摘下裤腿夹聊表敬意”[3](89)形成了对比;接下来,“我”摸了一圈洗礼盆、登读经台细读了几首赞美诗,“这些器物上的神圣光辉可能褪去,但这些器物本身仍然存在,它们的活力来自于传统”[8](241)。庄严的场所和严肃的行为换来的却是“回声短暂地吃吃窃笑”[3](89)。对于无神论者拉金来说,做这些行为本身就具有讽刺意味,回声强化了戏谑的效果。回到门边,在书上签名、捐出六便士,象征性地表示尊敬,本应该“到此结束”,“心想这地方不值得久留”[3](89)。然而,“我”却停留了,并且思索教堂存在的意义。
“作为艺术作品的教堂也融合了人们的悲欢离合、生死忧伤。它使大地敞开,同时又不可穿透。透过它,人们感受到了它厚重的历史和岁月的沧桑”[9](84)。从这个意义来说,教堂是作为传统的象征,神圣不可侵犯,依旧让人心生敬畏,有自身存在的意义。可信仰必将消亡,“当不信仰已经离去,还有什么能够存留”[3](91)?最后,拉金写道:“他曾听说,在这里,人会变得智慧。”因为“只要周围还躺着那么多死去的人”[3](92),他就能清醒地认识到宗教虔诚、信仰上帝也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救护车》诗中第一句“紧闭如忏悔室”[3](161),“暗示在宗教退出后,医院成了人们跟死亡战斗的精神堡垒;一如教堂曾经是人们战胜死亡的恐惧的精神堡垒”[9](77)。《大楼》(The Buildings)一诗中,大楼是指医院。诗歌的开头中,我们发现拉金讽刺地描述了这座大楼,并称其“比最气派的酒店还高”,大楼熠熠生辉“这发光的蜂巢几里内都能看见”[3](214)。大楼入口处不断停靠的车“不是出租车”,而是救护车。当诗人说:“像从上世纪发出的一声巨大的叹息”[3](214)时,这种叹息可能具有欺骗性,因为其中弥漫着一种“可怕的气味”[3](214)。诗歌中把医院里的阴郁和严肃气氛与外部自由世界相比,医院的大楼就像“一座上锁的教堂”[3](214)。如果医院的力量“不能胜过教堂,/便没有什么能够抵抗”那来临的死亡。拉金把医院视为“砍削光滑的悬崖”“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死去。/还没有,也许不在这,但最终,/会是类似的某个地方”[3](214)。《多么》(How)一诗对医院有类似的描述:“他们把医院建得多高!/亮着灯的悬崖,衬着白昼的/黎明,人们将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3](285)。醫院如同宗教,对抗死亡无效。
拉金死亡意识的凸显过程,也是他对死亡认知深化的过程。对于死亡的深刻认知,目的不在于如何消除死亡(当然也不可消除),而是为了如何接受和面对死亡。在《日子》(Days)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拉金对死亡虽然有些许无奈,但还是选择接受。拉金用“日子”暗喻“死亡”,它的用处在于“我们的栖身之所”,应该“快乐入住”。毕竟“除了日子,我们还有何处安身”[3](151)?所以《继续活下去》(Continuing to Live)[3](277)。诗歌《怎样睡觉》(How to Sleep)中,拉金把睡眠视作死亡,探讨了面对死亡的态度。面对死亡,任何方式的抵抗都是无效的,必须毕恭毕敬,“必须不带一丝骄傲地赢来,/带着天性的首肯,/不带一丝牵挂,/再放低一点身段”[5](450)。《大楼》一诗的最后,诗人说死亡是一个痛苦的事实,但是我们绝不能害怕它。无论我们祈祷、献花,还是忏悔,以此超越死亡之念,我们所有的努力将是“奢侈的,虚弱的,抚慰的”[3](214)。生命“如果只是一场扑克游戏”“你或许可将它们一手甩弃,赢一个满堂彩”[3](277)“但它是一盘棋”[3](277),落子无悔,一步步走向结局。
然而,对死亡有一定认知后的恐惧,卻使生命更有价值。“人要成为强有力的存在,他就必然要面对着望而生畏的‘死亡;他在正视死亡的时候,会产生恐惧感”[9](309)。这时的恐惧感不再是单纯对死亡本身产生恐惧,而是对自身真正存在恐惧,是更高一级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但不是坏事,而且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其产生的原因就是认识到死亡是‘伟大的‘唯一的‘真正的存在”[10](309)。
三、结语
菲利普·拉金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决定了所歌的主题和基调,显示了他的创作目的。拉金认识到生命中最确定的是人们都会死亡,最不确定的是死亡何时何地降临。这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无法回避,也不应当回避。恐惧死亡、抵抗死亡,都不能将“死亡”变成不存在。直面死亡、探讨死亡,从而体悟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或许是“战胜死亡”最好的方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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