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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语言哲学探论

2020-10-09彭传华

江淮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六书梁启超

彭传华

摘要:梁启超是中国语言哲学史上重要的思想家。在中国语言哲学近代转型的历史时期,他站在时代变革的潮头,高瞻远瞩地从国家发展、社会进步的全局出发,对语言问题进行哲学思考和研究,形成了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语言哲学思想。他研究了中国语言文字发展的规律问题,揭示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及利弊得失,阐发了中国语言文字与民族心性的内在联系,分析了“六书”的语言哲学意义,并提出了富有现实意义的语言变革方案。梁启超的语言哲学理论与实践,对“五四”时期的诸多知识分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梁启超;语言哲学;衍形;衍声;“六书”

中图分类号:B25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4-0091-008

梁启超称得上是对中国语言哲学问题思考颇多、影响甚大的思想家之一。作为一位勇立时代变革潮头的著名人物,他能够高瞻远瞩地从国家发展、社会进步的全局出发,对语言问题进行哲学思考和研究。由于他对中西文化都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和研究,因而能够从语言哲学的视角研究中西语言的特点,在看到中国语言文字优长的同时能够指陈其存在的不足,并提出比较合理的变革思路。鉴于学界对梁氏的语言哲学关注甚少,笔者不揣谫陋,尝试作一探索性的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一、中国语言文字进化发展之公例

关于中国语言文字进化发展的历史线索和历史进程,学界大都采用许慎《说文解字·叙》中的说法,梁启超则对此提出了疑问,他有力地批评了“古文为仓颉所作,籀文为周宣王时太史籀所作,小篆则秦李斯作,隶书则秦程邈作”之旧说。在梁启超眼中,“字数之递增与字体之递变,皆人事时会之不得不然”,强调文字创作遵循不得不然的历史必然性,这似乎有点历史唯物主义的意味了;他注意到文字的发展演变有个渐进的过程(“嬗蜕必以渐”),“未有奋一作之智巧,能于一时骤创新体以易天下者也”[1]336 ,这对于破除圣人创作文字、圣人创造历史的英雄史观具有重要意义。关于中国文字发展的规律问题,梁启超揭示了“故字数愈古愈少,愈近愈多,字形愈古愈繁,愈近愈简”[1]337的公例。他说:

以今所臆推,大抵夏商以前,字甚不多,凡抽象字及语助字皆无之,其字皆朴僮繁重,往往骈叠二三物象,间示其动作以为联络,或则并此无之,而其字乃多含画意,盖观鸟兽蹄远之迹,书画本同源也。[1]328

梁启超认为,夏商以前,字甚不多,且以象形的独体字为主(抽象的指事字被排除在外)(1),那时没有抽象字及语助词,主要原因在于造字者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书画同源。自周以后,“生事日繁,识想日扩,文字孳乳浸多”,旧文不得不作出删减笔画的改变。原因有三:合体字增多,“非省无以就偏旁”;笔画太繁,书写费时,不便趋事;抽象观念日益发展,摹状物形,笔画无须繁复,自能达意。这就是梁启超所说的“字数愈古愈少,愈近愈多,字形愈古愈繁,愈近愈简”的中国文字发展的公理。与文字字形进化由繁趋简的规律不同,语言进化的规律乃是由简趋繁。梁启超明确宣示:“凡人类语言,初必简单,愈进化则愈繁复。”[1]328 梁启超指出语言进化由简趋繁的两大理由:一,言语凡以表示意识,意识之范围日扩,则所以表示之者,自能与之相应;二,与他群之人相接触,恒互相采用其语言以自广。语言所表达的意识范围不断扩大,以及接触、吸收、利用外来语言的不断增加,最终导致了语言进化由简趋繁。

那么,我国文字为何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广泛久远地流传呢?梁启超指出,关键原因在于我国文字是衍形文字:“自有一种之公用语流行士大夫间,其范围愈扩而愈大,而尤有一极要之枢钥焉,则以我国文字不衍声而衍形,语文既相辅而始能行,则无论属何语系之民,既宗习此文,自成不容剖判之连结。”甚至将我国终成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原因归于文字的功劳:“我国经春秋战国以后,国语国史,皆成为颠扑不破之浑一体者,则文字之赐也。”而文字之所以能成就此伟业的关键在于我国文字具有衍形不衍音的特点:“以衍形不衍音之故,故义虽变而形不变,音既丽形以存,则音虽变亦甚微且缓,而我国民所以能完成其统一性而长保持之者,实赖乎此。”[1]328另外,梁启超还尝试寻找语言进化发展的源头。这就涉及字源问题,梁启超专作《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一文,认为应该从音原以求字原,并得出两大公例:(一)凡形声之字,不惟其形有义,即其声亦有义。质言之,则凡形声字,什九皆兼会意也。(二)凡转注、假借字,其递嬗孳乳,皆用双声。[2]169不过遗憾的是,梁启超并没有以例证的方式具体论证这两大公例,而是给世人留下了更多遐想的空间。

二、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及其利弊

梁启超对中国语言的哲学思考主要集中在书面语层次(文字)。他研究中国语言文字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揭示中国语言文字的特点,并通过与西方语言文字比较,指陈中国语言文字的利弊得失。

(一)畸于形、衍形到衍聲:梁启超对中国文字认识的变化

早在1896 年,梁启超在《论幼学》中就在中西、古今的比较中指出了汉字存在的问题:“西人之文,以声为主,故字虽多而识字易。中国之文,以形为主,故字虽少而识字难。”又说:“古人文字与语言合,今人文字与语言离,其利病既缕言之矣。今人出话,皆用今语。而笔下必效古言,故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3]37、39同年,梁启超在《沈氏音书·序》中将文字分为文、质两类,分别对应中国文字和外国文字。他说:“天下之事理二,一曰质,二曰文。文者,美观而不适用;质者,适用而不美观。中国文字畸于形,宜于通人博士,笺注词章,文家言也。外国文字畸于声,宜于妇人孺子,日用饮食,质家言也。二端对待,不能相非,不能相胜,天之道也。”[4]90认为中国文字的贵族雅化倾向影响了它作为传播工具的实际效用范围的扩大,追求典雅的唯美倾向导致中国文字落后于语言的发展,造成人们学习汉字的极度困难。“中国文字,能达于上不能达于下”的状况直接危及国家命运:“国恶乎强?民智斯国强矣。民恶乎智? 尽天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中国以文明号于五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二十人,虽曰学校未昌,亦何遽悬绝如是乎?”[4]90梁启超明确将读书识字与民智国强联系起来,凸显语言文字对于民族、国家发展进步的重要意义。

“戊戌变法”以后,梁启超思考的重心由一般地讨论言文分离的弊害,转向汉语书面语何以出现言文分离的问题,察觉到这与汉字衍形不衍声的特点有关。1902 年,梁启超在《新民说·论进步》中从进化论角度对衍声与衍形文字做了分析(2),认为“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之。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5]684,认为文字从衍形向衍声发展是历史的大势,而衍声的国家,有言文可以相合的优点;衍形的国家,则有言文相离的弊端。然后他从三个方面分析了“言文分”的弊端:首先是“言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也就是说“言文分”造成理解語言文字出现困难。其次是“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说明“言文分”导致汉语费时难学,影响了人们学习掌握实用之学。最后,“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 意指“言文分”造成语言文字普及难度大。因此,他得出的结论是,“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这就是中国“灵性之浚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5]684的根本原因。(3)在此,梁启超将语言文字与智慧的萌发、思想的传播联系起来,凸显了语言文字对启迪智慧、传播思想的重要意义。

1921年,梁启超发表了《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一文,此文的基本观点是:“人类先有语言,然后有文字。”他主要从发音说明中国语言文字的起源:“声发于天籁,人之所不学而能者也。以某声表某意,其所表者,为一群之人所共喻而公认,于是乎成语言。”“言而著诸竹帛,以广其用,而永其传,于是乎有文字”,从符号学的角度阐明“字也者,声与言之符号而已”[6]168的观点。在此,梁启超已经不再持《新民说·论进步》中的中国文字属衍形文字的观点,转而批评 “中国文字属于衍形系统,而与印欧衍声之系统划然殊途”的流俗之论。在梁启超看来,如果文字不衍声,那么所谓“孳乳浸多”的说法不能成立,而文字之用或几乎息矣。梁启超将造字之本的“六书”分为两类:象形、指事、会意,衍形之属也;形声、转注、假借,衍声之属也。并以《说文》中的一万五百十六字说明其中什之九属于声系(4),从而得出衍形与衍声并不对立、不排斥的结论。

综上,梁启超对于中西文字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主张中国文字畸于形、衍形到衍声的变化过程。之所以产生这种变化,与梁启超语言哲学的思想演变有关,也与社会背景、历史条件的变化密切联系。

(二)梁启超对中西文字利弊得失的分析

中国语言文字的利弊得失是在与西方语言文字的比较中得出的。首先,梁启超看到了衍形文字与衍声文字相比存在衍之之法不自由的弊端。他说:“但遗形而衍声者,以声为主,其衍之之法,极简单而自由,无所粘滞,故衍之得至无垠。社会进步之后,语言日趋复杂,而表之之文字,亦得应于其程度,随而复杂。且以方法简单之故,其于普及教育坛讲知识也最便。衍形而兼衍声者,以形为主,形之为物固定,衍之不能自由。既不离形以衍声,则声并为形所束缚,而不得自由以为衍,文字遂成为固体。”[7]1716衍形文字最大的弊端是衍之不能自由,文字遂成为凝固之物,不能发展更新。另外,由于文字与语言分离,“能表者与所表者之范围往往不吻合”,待新事物新思想发生,原有文字不足以描述、表达新事物新思想的窘况就会出现,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的造字法也就黔驴技穷了,只能乞灵转注、假借两种用字的方法。(5)在梁启超看来,要想解决这种窘况是非常艰难的,“欲借文字之用以通彼我,而相贶以知识,其道甚艰而不能逮下”[7]1716,这种情况导致近世有识者“莫不苦之而思所以易之”。

其次,梁启超提出中西文字存在识字之法的难易之别。梁启超通过对“六书”的分析,指出我国文字与衍声文字相比的利弊得失:“我国文则或形与形相益,或形与声相益。形也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者也,故骤视之而概念可以发生焉。其形声相益之字,则既睹所益之形而知其意,复睹所概之声而知其读,此最便也。而文字之泰半,实属此类焉。其独体之象形指事字,与夫形形相益之会意字,则虽不能望形以知其声,固能察形以知其意。惟假借字寓声于他形,非可臆测以得,而必赖于指授。此则与彼纯衍声者,殆相类矣。准此以谈,则彼我得失之数,亦正相半耳。”[7]1717梁启超确立以衍声文字为优秀文字的基本判准,以此衡量我国文字的利弊得失,认为形声字最为便利,假借字最为不便,从而得出我国文字与西方文字相比得失参半的结论。在此判准的基础上,梁启超断定中西文字的差异导致各自的学习方法也各不相同:以声为主者,必先学字母而后拼音;以形为主者,必先学独体而后合体(古人言,独体为文,合体为字)。其结果是:西人之文,以声为主,故字虽多而识字易;中国之文,以形为主,故字虽少而识字难。

最后,梁启超基于言文合一为优秀语言文字之判准,肯定畸于声的外国文字比畸于形的中国文字进步。他说:“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5]684我国文字言文相离的结果,必然是僵化的古文字无法表达现代人的生活和思想:“数千年前一乡一国的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猎之。”[5]684而其为害之深,集中表现在旧有文字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导致“灵性之浚发而不锐,而思想之传播而独迟”的严重后果。他注意到语言文字的分离可以造成一个民族思想的产生和传播的困难,应该说是一种卓识了。梁启超思想的这种变化,确实是他接触日本明治文化以后的一个很大的进步。

不过,正如前文所述,梁启超对于中国文字特点的认识并非一成不变,后期将中国文字归于衍声之列也就否定了基于衍形和衍声的差异而导致中西文字优劣不同的思想观点了。

三、中国语言文字与民族心性

梁启超通过遥想先民生活难易之程度、进化之次第,考证先民思想变迁之迹,而复按诸表此思想之语言文字,发现中国语言文字“犁然其若有爪印之可寻”。他同时借助外国新知识之输灌,触类旁通,并以之与诸先辈相关研究相证明而作《国文语原解》。《国文语原解》对中国语言文字的观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持之前的对汉字批评、否定的偏激立场,既注意到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缺点也注意到了它的优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国文语原解》揭示了中国语言文字与民族心性之间的关系,这是对中国语言哲学史的一大重要贡献。

梁启超认为语言是人区别于万物的本质属性(“人之有语言,其所以秀于万物乎”),并以进化论的视角肯定语言是人类進化的钥匙,而文字是辅助语言并扩充其使用范围的重要媒介(“与语言相辅而广其用者曰文字”)。语言受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时地间阂”),文字则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纵横万里之空间,上下百代之时间,皆若觌面相接”,这是社会心理或民族精神之所以恢廓而愈张、继续而不断的根本原因。梁启超虽将文字分为衍声、衍形两大类,并将中国文字归于衍形一类,但他基于“凡人类先有语言而后有文字,非先有文字而后有语言”的正确认识,强调中国文字“虽以衍形为宗,而固未始不根于声”(6),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

梁启超在《国文语原解》中,比较充分地讨论了“关于汉字的不可废这个问题”。他提出了几点理由:首先,汉字能够“糅合种种异分子之国民而统一之者”,甚至是达到这个目标最有力的工具:“各省方言,以千百计,其能维系之使为一国民而不分裂者,以其不同言语而犹同文字也。”[7]1717其次,一国之民能够独立于世是以国民的特性为依托的,国民之特性则是历史上伟人哲士所铸造,而文字正是历史上无数伟人哲士思想精神的载体,文字“一旦而易之”,其结果是否得不偿失就很难预料。再次,即便实现了汉字从衍形到衍声的变革,但新字既出而旧字又不能废,这样“旧字既不可不学,而复益之新字”,习字的难度大大增加,习字所费的时间必然更多,“其毋乃使学者益其勤己乎”。另外,梁启超还以日本在语言变革上的态度为例进一步说明了汉字不可废的理由。他说:“日本废汉字之议,倡之已二十余年,且有议废和文代以罗马字者,彼中有力人士多赞之,然至今不能实行,诚不易也。”[7]1717梁启超认为日本不能废汉字的主要原因,是西文多“合本国通用语之数语以成一字,或合罗马古语之数语以成一字,或古语今语甚乃他国方言,糅合以成一字”,故无论如何,“绩学者皆能考其语源,因此虽衍声而所表之义能正确示别”;而日本此前没有“声声相益”之字,字之音同义别者,不知凡几,所有字“皆察其形而知其意,一旦废形不用,而惟采简单严格之缀字法”,都取其语言而衍之,就会出现“字义混淆,在在不能正确”的后果。他认为这是“日本废旧字之论,所以倡者难众,而久未能实行”的根本原因。在梁启超看来,“日本无固有之文字,一切悉受之于我,即其假名,亦汉字之偏旁耳” ,连日本废除汉字和文尚且如此困难,中国人的文字受自祖先,同时它在国家统一、国民特性的凝聚方面又发挥重要作用,因而对中国人来说,废除汉字就比登天还难了。正是从这个角度,梁启超说:“不佞自数年前,颇热心于新字问题,而至今则反顾而深有所惮者,良以是也。”[7]1717并强调语言文字是促进民族团结和各民族共同繁荣最有力的因素:“我国文字,行之数千年,所以糅合种种异分子之国民而统一之者,最有力焉。……且国民之所以能成为国民以独立于世界者,恃有其国民之特性。而国民之特性,实受自历史上之感化与夫其先代伟人哲士之鼓铸焉。而我文字起于数千年前,一国历史及无数伟人哲士之精神所攸托也。”[7]1717 尤其凸显语言文字乃陶铸民族精神、增强民族凝聚力以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之关键要素。

除了《国文语原解》之外,梁启超在其他文章中也表达了诸如语言文字与民族心性具有内在联系的观点。梁启超《新民说·论进步》有个重要的观点,认为文字的繁简难易与民族文明程度成正比,而且认为语言文字发展的历史轨迹是由衍形变为衍声,由此得出了“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的结论,并肯定了言文合一的益处: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之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梁启超分析了同为保守性质的中英两国,中国之所以落后而英国之所以进步的原因,既有天然原因又有人事原因,其中“言文分与人智局”是中国落后的重要“人事”原因之一。(7)梁启超又看到了识字与民智、国强之间的内在联系(8),注意到了识字的难易与文字的繁简以及言文合离相关,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他“文与言合,而读书识字之智民,可以日多”的主张。尽管观点不一定正确,但他能够敏锐地注意到语言文字与民族心性的内在关联,实在难能可贵。

1922年,梁启超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中进一步将血缘、语言、信仰三者视为民族成立之有力条件。他阐述道,中华民族能够形成一个整体,可以同化异族却不被异族同化并且未曾分裂的原因之一即是“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的条件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8]124。在此,梁启超对国语所抱的信心与《国文语原解》对中西文化不作优劣之分的立场是一致的。

四、“六书”的语言哲学意义

“六书”一词最早出现于《周礼·地官·保氏》,后经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具体定义并系统论述,遂成为汉字造字用字的理论基础。“六书”涉及语言与世界、语言与认识、语言与社会、语言与人等语言哲学的诸多重要问题,是中国语言哲学史上每个思想家都绕不开的一个重要问题,梁启超当然也不例外。他从中国的造字法出发分析“六书”,揭示了形声、会意、假借、转注都与声音密切相关,并断言:“其在衍形派之文字,则不能遗形固也,然又未尝能遗声。”[7]1716他分别对这四类加以论证:

一曰事物既有其声,其声在前此亦既有文以表之;又其事物之属性,前此亦既有文以表之,乃取表其声之旧文与表其属性之旧文,缀合以成新字,形声是也。二曰事物既有其声,而其声在前此未有文以表之,惟其属性之一部分,则前此既有文以表之,乃取表其属性各部分之旧文相缀合成字而命以新声,会意是也。三曰同一事物,而有两种以上之声,或其属性有一部分之差别,而其声及其属性在前此亦既各有表之之文,缘此故为两种以上之形,乃沟而通焉,使各相受,转注是也。四曰事物既有其声,其声在前此既有文以表之,但其属性,在前此未有文以表之,乃即取其表声之旧文,赋与新属性之意义,故形同声同而义各别,假借是也。[7]1716

梁启超在认真研究传统“六书”学后,以大学问家的睿识重新对“六书”中的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进行定义,使之明白易晓,广大百姓乐于接受,这是梁启超在中国语言哲学史上的一项大贡献。梁启超对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定义主要是围绕“未尝遗声”这个中心展开的,目的指向在于说明中国文字可归为衍声类文字这一前无古人的卓见。因为按照《说文》“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形声相益,即谓之字”的说法,“文者,六书中之象形指事也。字者,六书中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也。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既不外形声相益”,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未尝遗声很好理解,“六书”中的象形、指事很难说是衍声的。梁启超则从“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语言哲学基本观点出发进行推论,他说:“象形指事,又必先有语言,乃象焉指焉以达之。然则安所往而能遗声耶?而形声相益,则虽谓之衍声焉可耳。”[7]1716 如此,梁启超不仅证明了所有“字”不遗声,而且证明了所有“文”也不遗声,也就是说中国所有的文字都可以归为衍声类的文字了,这可谓是中国语言哲学史上一个非常大胆的见识了。

梁启超对“六书”总的看法受戴震“四体二用”说(9)的影响,强调转注和假借二者非造字之法而是用字之法。他说,“象形、指事、形声、会意,所以定文字之体,三代而后,莫能损益,转注、假借,所以神文字之用”[1]334,将“六书”分为“定文字之体”和“神文字之用”两类。又说“所以构成者,不外此四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若夫转注、假借,则非所以造字而所以广字之用也”[1]333 ,明确断定转注、假借“非所以造字而所以广字之用”。在“四体二用”说的理论指导下,梁启超按照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的顺序(10),分别对“六书”作了详细分析。

首先,他从心理学的角度揭示了文字最初为象形字的原因(11):“最初所造为象形字,其所表之心理为直觉,其所表之对象为具体,日月、山水、鱼鸟、草木、牛马,凡自然界之物象,有形可指者,则写表之,实与绘画同源,特画取形而书取象耳。埃及古文,纯为象形,人类灵明浚发之次第,大略同也。”[1]331 指出象形造字法的心理学根源在于直觉,所表的对象为具体,通过中国文字、埃及古文纯为象形字说明“人类灵明浚发之次第,大略同”的道理;接着,又从心理学的角度说明指事的语言哲学意义:“形不可象,则属诸事。指事者,其所表之心理,兼直觉与比较(视而可识直觉也,察而见意,比较也),其所表之对象为具象……皆经极简单之审量作用,而印得其象者也。”[1]331指出指事造字法的心理学基础在于直觉与比较,所表的对象为具象。

其次,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形声。梁启超认为形声造字法的心理学基础是剖析综合,所表对象兼具体、具象与抽象。他举例说明,“同是水也,南人呼其清者以工音,则命为江,北人呼其浊者以可音,则命为河,此剖析也。工音之清者,可音之浊者,皆系以水旁,而列于水类,此综合也。其表有形之物体,如江河、桃李、鸾凤等,此具体也,其表有形之动作,如谈说、观视、遵回、采择等,此具象也。其表无形之心理,如慈悲、忿怒等,此抽象也。”[1]331、332 认为古今文字属形声者逾半,“有形声而字大备矣”。

再次,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会意,认为会意造字法的心理学基础是连络、推见,所表之对象为抽象,并分别举了浅近、精深、繁密的例子:其最浅近者“如一大为天(一画示在上,以大表其德)”;其精深者“如一贯三为王(董仲舒曰:古之追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尤其突出繁密者:“如人在地上,以戈守之为或(即国字,《说文》或文下云:邦,从口从戈以守一,会意,一,地也。按:古人文字多以口代人,如合字同字之从口皆是。近世学者言国家三要素,曰土地,曰人民,曰主权。或字之一指土地,其口指人民,其以戈守示主权不可侵也。此造字最精之义,加口为国,古谊专部内与野鄙对,后世假借或字为疑辞,转以国字夺或字之义耳),象水之平,以扁取直为灋(《说文》湮字下云: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去之,从去,会意;又廌字下云,解廌兽也,似牛一角,古者听讼,令触不直者。按:立法行法皆以平直为主,此造字精义也)。”[1]332这些繁密的会意字皆根于甚深微妙之抽象观念,大多寄托了宗教、哲学、政治、法律之理想,它们几经进化,最后才能到达如此的境界。梁启超在此选择国、法等字为例,辅以近代的宗教、哲学、政治、法律等观念贯穿在解会意字造字法中,以察见古代群治状态及思想渊源。(12)

梁启超非常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他窥见了“六书”彼此的内在关联:它们不是孤立的,而是有一些隐秘的联系存在。如“形声者,象形之扩”“会意者,指事之扩”,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六书”提供了有益的思路。梁启超尤其对于转注和假借的界分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值得关注。关于转注,他说:“转注者,一义多字,而用转注法以会其通也。……转注有作用为二:必通其训,乃无拘碍;可以收国文统一之效。”[1]331关于假借,他说:“假借者,一字多义,而用假借法以济其穷也。”[1]333他从语言与世界的关系这一语言哲学核心问题的视角分析假借存在的必要性:“天下事物之象无穷,人类之识想,抑愈浚发而愈繁复,且又常嬗变而不居也。而字体所以错变构造者,终有限量,新得一义,而必赋以一新字以表之,其势不得不穷也。且新造一字,必须为众人所辩识所承认,乃能有效,然众人目之所习,限于先民传授有绪之字,新创不为众所许也。”[1]331如此便不可能每字各限于一义,每义各赋以一字,而必须凭借假借法以济其穷。梁启超肯定假借法是语言文字发展的势所必然:“夫语言恒先于文字者也。既有此新物象、新事理、新识想,则必有表示之之新語言,有其语而无其文,则取旧文之同音者,假以为用,此假借所由起,而在我国文字系统之下,势不得不尔也。”[1]331正因为有了假借,我们可以借此区区之字以曲尽宇宙万类之情状。

在梁启超看来,除“六书”外,通而济之,更有二法:一曰缀旧字为新字,二曰蜕旧义为新义。正因为有了“六书”加之上述二法,故我国汉字虽少,足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了。这样,梁启超就在语言哲学层面,围绕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说明了中国造字法是如何有效解决语言文字的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的。

五、梁启超语言哲学的现实关怀

梁启超语言哲学落实到现实则是语言变革的相关理论与实践,这就与语言哲学非常重要的语言与人的关系问题相关,其中关涉作为使用者的人应追求什么样的哲学理念运用语言、使用语言的问题。一个民族对自己语言功能的基本认识和基本态度,以及该民族以何种理念、何种方式运用语言、使用语言,是一个民族对待语言的基调,这个基调往往能决定民族语言的发展态势和基本走向。因此,此问题是语言哲学史研究中的题中应有之义。关于这个问题,近现代语言哲学史上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变,即由唯美主义向实用主义的转变,而梁启超在这一转变中起到了关键的引擎作用。他最早注意到中国语言文字使用上重审美轻实用的倾向及由此导致的弊端,区分了传世之文与觉世之文(13),认为觉世之文无须文字多么的唯美而只要遵循辞达的实用主义原则即可。他也最早发出了变革的呼吁和呐喊,并从学理上论证了中国语言文字由唯美主义向实用主义转变的必要性。

关于中国语言变革的未来走向问题,梁启超坚持语言文字的功能不能用单一的标准衡量这一基本观点。以汉字的衍形特点为例,衍形虽然导致了言文的分离,但是它能有效克服中国由方言众多导致的交流障碍,因而在传承民族历史文化、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梁启超语言变革的基本态度是反对那种变汉字为表音文字的激进变革,也反对废除文言完全使用白话文。由于梁启超既认识到了语言变革的必要性,又注意到了语言变革的复杂性、艰巨性,因此,他的语言变革策略既呈现前瞻性又体现保守性,与钱玄同等人激进的主张不同,他更倾向使用温和的改良策略。在保留汉语、汉字不变的基本前提下,他呼吁引进和吸收西文、日文的词汇与语法以提高书面语的表意功能,主张大量使用俗语、俚语,杂用口语,以增强汉语书面语的实用功能。梁启超这种语言变革策略对“五四”知识分子产生了深远影响,限于篇幅,待另作专文探讨。

注释:

(1)指事字在梁启超看来应该是在象形字之后出现的,与许慎的“六书”顺序不同,许慎认为指事在象形之前。

(2)其時,关于“衍形文字”的说法并非梁启超的独创,而是很多人的共识。钱玄同对此认识总体持激烈的反对态度,虽然有时也认同中国文字是衍形文字的说法:“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以致辨认书写,极不容易,音读极难正确。”(钱玄同:《致陈独秀》,载:林文光,选编:《钱玄同文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页)

(3)梁启超的观点是多变的,有时认为衍形文字也有优点:中国汉字衍形不衍声的特点是我国国民所以能完成其统一性而长保持之的根本原因。前文已述。

(4)“形声之字八千四百零七,象形、指事、会意之字合计仅一千有奇,其间兼谐声者尚三之一,依声假借而蜕变其本义者亦三之一。”(梁启超:《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载:刘东,编:《梁启超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169页)

(5)梁启超受戴震的“四体二用”说影响,将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视为造字之法,转注、假借视为用字之法。

(6)梁启超《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认为,汉语语词的增长,主流在于衍声。“唯有一事首当明辨者:流俗之论,每谓中国文字属于衍形系统,而与印欧衍声系统划然殊途,此实谬见也。倘文字而不衍声,则所谓‘孳乳浸多者未由成立,而文字之用,或息呼亦……象形、指事、会意,衍形之属也;形声、转注、假借,衍声之属也。《说文》一万五百十六字,形声之字八千四百零七,象形指事会意之字合计仅一千有奇,其间兼有谐声者尚三之一,依声假借而蜕变其本义者亦三之一,然则中国之字,虽谓什之九属于声素焉可也。”( 梁启超:《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载:刘东,编:《梁启超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页)

(7)与梁启超不同,章太炎从传统音韵学的角度得出“声繁则易别而为优,声简则难别而为劣”的基本判断。以此为准,音韵复杂的汉语与只有二十八个字母的万国新语相比,“繁简相去,至悬远也”。 因此,语言发音的“复杂”不仅不是灵性之浚发、思想之传播的障碍,反而是语言学意义上的优点,最后的结论是:“尽用彼语,则吐辞述学,势有不周;独用彼音,则繁简相差,声有未尽。”(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载:《章太炎全集·太炎文论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360页)

(8)“国恶乎强,民智斯国强矣。民恶乎智,尽天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梁启超:《沈氏音书·序》,载:《梁启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

(9)戴震认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四者,字之体也。转注假借二者,字之用也”,即“四体二用”说。(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755、756页)

(10)许慎的顺序是:指事、象形、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11)黄侃赞同许慎的“六书”排序,特意分析了指事作为汉字起源的原因。他说:“指事之字,当在最先。生民之初,官形感触,以发词言,感叹居前,由之以为形容物态之语;既得其实,乃图言语之便,为之立名。是故象形之字,必不得先于指事。”(黄侃:《论六书起原及次第》,载:刘梦溪,主编;吴方,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刘师培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18页)

(12)同时期的刘师培特作《古证原始论总叙》一文,以说明“文字之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的深刻道理。(刘师培:《古政原始论》,载:刘梦溪,主编;吴方,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刘师培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60页)

(13)“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学者以觉天下为己任,则文未能舍弃也。传世之文,或务渊懿古茂,或务沉博绝丽,或务瑰奇奥诡,无之不可;觉世之文,则辞达而已矣,当以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为上,不必求工也。”(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1897年),载:《梁启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

参考文献:

[1]梁启超.中国上古史·志语言文字[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2]刘东,编.梁启超文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3]梁启超.梁启超全集·论幼学(第一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梁启超.梁启超全集·沈氏音书·序(第一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5]梁启超.梁启超全集·新民说·论进步(第一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6]梁启超.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M]//刘东,编.梁启超文存.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7]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国文语原解(第三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8]梁启超.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M]//梁启超.梁启超演讲集.贾菁菁,编选.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吴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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