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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生蛊

2020-09-30叶嘉枕上浊酒

南风 2020年25期
关键词:东宫太子妃凉州

文/ 叶嘉 图/枕上浊酒

景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故而取名相宜)是怀朝第一位册入皇家玉牒的太子妃,却也是怀朝唯一一位没有穿上皇后冠冕的太子妃,因为,她没有活到她的丈夫登基为帝的那一日。

(一)

昭熹七年四月,凉州女科圣手归有宁突然闭门谢诊,同年六月,距离凉州有着万里之遥的东宫之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位侍女。归有宁是年三十有六,但因其精通药理,保养得当,任谁看她也只觉得尚处花信年华,故而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女官领着归有宁步入一精巧玲珑的水榭,精铜制成的兽炉中燃着西域进贡的木蜜香,淡淡的甜香顺着那烟气飘进了归有宁的鼻尖。她端正地跪于阶下,趁着女官去挽那鲛纱帐的间隙,她抬眼朝前看去,只隐隐约约瞧见软榻之上人影高卧,一女子平躺在榻上,一手放在身侧,一手则轻搭在高隆的腹部之上。就在这时,女官回过头来,归有宁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去,于是,待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已是两盏茶后了。

“归先生请起。”端坐于上座的女子开口道,许是因为沉眠方醒,言语中还透着一丝疲乏之意。

“太子妃言重了,民妇担不起这‘先生’二字。”归有宁沉声回道。

话音刚落,归有宁便听见了景相宜的一声轻笑。

“您虽非师者鸿儒,却以女子之身,竞技于杏林之间,挽百千条性命,立大功德于人间,如何就担不起这一声‘先生’呢?”

自古女子行医便属罕见,多为世人所轻,纵使她医术高明,却也无法与男医比肩颉颃,同坐一堂,今日听见景相宜这番话,归有宁心中自是感慨万分。

“太子妃谬赞了。”

女官扶着景相宜缓慢起身,景相宜步下台阶走到归有宁的身侧,而后停住脚步道:“今日湖边风光甚好,有劳归先生陪我去赏一赏。”

夏日残阳的金光斜洒在长桥之上,景相宜凭栏而立,望着金光将落的那个方向久久沉默。

“归先生,此番突然请您进京,想必您心中存有不少的疑问,您不打算问上一问吗?”

“太子妃说的不错,民妇确实不知太子妃为何要放着人才济济的太医院不用,冒着触犯宫规的风险将民妇带进东宫。”归有宁如实答道。

景相宜浅浅地吐出一口气,往归有宁身侧靠去,二人耳语一番,归有宁于顷刻间变了脸色,额间冷汗涔涔。

景相宜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极为不便的腰身朝归有宁虚行一礼后道:“世间父母皆爱子,我父如此,我自亦然,烦请先生成全。”

归有宁见状忍不住心中酸涩,连忙上前将景相宜扶起。

“太子殿下可知此事儿?”

闻言,景相宜不禁微怔,而后忍着口中不断泛出的苦意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回道:“他不知道,我希望他此生都不要知道。”

那一霎,归有宁看着那即将落下山头的夕阳突然间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景相宜不是在独赏残阳,而是在眺望怀朝与北羯之间的战场。

晚间,景相宜因沐浴之后未及时添衣而染了寒气,临睡前突发心痹之症,情势危殆。幸好归有宁随侍在旁,连忙上前施针压穴才让景相宜缓过气来。

归有宁回房歇息时已是后半夜,景相宜身边的女官都不知道,方才,归有宁在给景相宜喂药之时,将一小粒棕色药丸混在了汤药中。那药名唤“偷忆”,主药色棕,副药色红,食副药之人可窃去食主药之人的记忆,遍观其半生风雨琳琅。归有宁深知此番窥闻宫密必九死一生,却仍想在绝境之中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如此一来,青帐落下后,自然是烛火灭,红丸消,长梦随风起。

(二)

昭熹四年的花朝节因恰逢怀朝平定南越叛乱的武功而举办地格外盛大。京中最大的茶楼临仙阁依江而筑,一男一女凭栏远眺,只见江对岸人潮熙攘,花红漫天。

“景小姐,今日相邀究竟所为何事,莫不是真如帖中所言,仅是赏花而已?”清隽的男子终于开口问道。

景相宜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朝男子行了一礼。

“承蒙太子殿下赏脸,臣女确有要事相求。”

怀承彧闻言勾起嘴角露出了清浅的笑意。

“要事?可否让我猜一猜这要事乃何事儿?”

景相宜见他这般问道,自然明了他是故作糊涂,却又不能出言顶撞,只得温声回道:“不敢劳烦太子殿下费心猜想,臣女是为翰林学士云慕乔卷入贪墨案而来的。”

“云慕乔?”

“日前,礼部方才将赐婚的圣旨送到景家,今日景小姐便为了别的男子来向我求情,难道景小姐不怕成婚之后我会因此冷待你吗?”

景相宜闻言仅是轻眨了下眼,而后便用出奇冷静的声音回道:“满京高门皆知我与云慕乔青梅竹马,若非江山更迭,今日,臣女该是他的妻了。太子殿下的人不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千方百计地设下陷阱,将他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吗?”

怀承彧没想到景相宜竟会如此直接,只得以手掩唇轻咳出声掩饰尴尬。

“那是他们自作主张,我不曾下过这样的令。”

“太子殿下风光霁月,臣女也不相信此事乃殿下所为。既然如此,那太子殿下可否高抬贵手?”

怀承彧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这面露坦然之色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出何言以作答。

良久过后,怀承彧突然欺身上前,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边,像一根轻羽拂过。

“我会给未来太子妃这个面子的。只不过,作为交换,你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纵使曾经景相宜与云慕乔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云慕乔也不敢逾越半分礼节,因此,这还是景相宜头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饶是她心无异念,但眼看着这样英俊的眉眼,还是控制不住心头一颤。

“我想知道,你对我们的这场政治联姻有何打算?”

景相宜万万没有料到怀承彧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怔愣了好半晌才垂眸回道:“臣女会忘却曾经,尽好太子妃的本分,除此之外,请恕臣女无能为力。”

闻言,怀承彧不由得笑出声来。

“好一个‘无能为力’,素闻颍川景氏长房嫡女七窍玲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殿下过奖了,臣女愚钝,只是尚有自知之明罢了。”

怀承彧转过身去倒茶,雾气袅袅升起之间,景相宜听见他道:“尔乃权臣之女,成婚之后,我会敬你护你,可除此之外,我亦无能为力……”

(三)

待二人踏出临仙阁时,暮色已经落了下来,长街上亮起了数不尽的花灯,像颗颗莹亮的星子一般。景相宜平日里行止受缚,今日好不容易出了门,自然有些恋恋不舍。可随行的嬷嬷只知天色已晚,再不归家必遭家主训斥,于是便腆着笑脸催促景相宜尽快上车。景相宜深知景氏家规严苛,也不想累及他人受罪,于是只得抱憾而归。

可谁知车帘刚刚放下,景相宜便听见怀承彧那清润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今夜恰逢花朝盛会,若不细细赏玩一番,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景小姐,今日大事已毕,花却未赏,不知你可愿与我同游?”

嬷嬷闻言色变,颇为惊慌地看着怀承彧道:“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妥……”

“今夜长街之上布满东宫暗卫,本太子自会护你家小姐周全。”

话音刚落,怀承彧便看见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戴着幂篱的景相宜由婢女扶着走下马车。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臣女却之不恭。”

怀承彧见状眉眼含笑,只道:“景小姐多礼了。”

二人同时抬眼相看,尽管隔着一层朦胧轻纱,可怀承彧还是一眼撞进了那对剪水盈眸之间。

二人隔着半臂之遥并肩前行,景相宜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平日里是见不到这些街边小物的,她觉得新奇好玩,想知道这些物件的名称,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相问。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纠结的模样尽数落到了怀承彧的眼中,待她发现时,手中拿着的蝶形小物已经到了怀承彧的手中。

“这叫幡胜,用金银箔,罗彩制成,可为头饰,用以欢庆春日……”

当怀承彧的声音传至景相宜耳边时,她不由得生出一刻恍惚,怀承彧怎么会知晓这些民间小物的来历?可当漆黑的夜空绽开一朵银花之时,景相宜便猛然忆起,眼前的太子殿下,并非自幼长于深宫,不懂稼穑之劳的太子殿下,因为,就在十二年以前,他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怀帝怀闵之还是个出身寒族的下级军官。

彼时,国难重重,怀闵之于南渡之时奉命驻守淮口,或有天时,或有人运,总之,怀闵之在短短数年间便成长为握有庞大兵力的流民帅。一边是偏安江东,不思进取的小朝廷,一边是割据富饶土地,拥有北归之志的十万雄师,战未开,胜负便已分明。

(四)

昭熹五年秋,深夜。

怀承彧回到东宫时,便见景相宜阖着双眸倚在美人榻上。他悄步走了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拿开,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往大床走去。

景相宜眠浅,怀承彧还未走出两步,便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而后软软的声音便飘到了他的耳边。

“今夜怎这么晚?”

怀承彧将她放到床上,俯身在她的眼上轻吻,淡然解释道:“西羌暗动,父皇要我明日微服前往凉州布防。”

景相宜闻言,猛地一下睁开眼来,道:“排兵布阵乃兵部之责,何须东宫之主亲自前往?”

怀承彧看着景相宜眼中隐隐透出的担忧之色,良久,开口道:“你可是在担心我?”两人鼻尖相碰,看起来亲昵不已。

景相宜被他的动作撩拨地气息不稳,偏过头去,不再答话。

怀承彧见状也不逼她,将锦被盖在她身上后便起身前去沐浴。不知过了多久,景相宜再度阖上眼眸,半梦半醒之间,被拥入了怀承彧那温暖的怀抱中。

“我与父皇说,凉州风物人情甚奇,想带太子妃一同前往。父皇思虑片刻之后便答应了,只道让我看顾好你,你可愿意陪我?”

景相宜迷迷糊糊地听见“凉州”“风物”等词,想起方才看到有关凉州的一篇文章甚是新奇,以为他也看见了那篇文章,在问自己对凉州的印象如何,于是,她自然开口答道:“好。”

凉州落雪的那一日,一行人终于抵达城外。

因为地处边塞,城中百姓多与外族互市,所以街市上售卖的东西极具异域风情,种类也比书中所言还要繁盛。那一夜,景相宜虽不是出自本心答应怀承彧的,可现下见识了这雍凉之地的风采,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七日后的一个清晨,景相宜刚睁开眼,便看见怀承彧正在更衣。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怀承彧听见景相宜的声音,手里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我吵醒你了?”

景相宜感受到他的语气中含有隐隐的抱歉之意,心头顿时便有一块地方软了下去。

“不关殿下的事儿,是我睡不惯这床。”

待景相宜完全醒过神来的时候,怀承彧已经穿戴完毕来到床前与她耳语。

“今日我要与凉州太守一同前往雍州商议军事,最快明日午时可回。凉州城城墙高固,你我又是秘密出行,按理说是不会出事儿的。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决定将暗卫尽数留下,他们必会护你周全。”说完,怀承彧便将暗卫调令塞进了景相宜的手心,而后起身出门。

景相宜握着那沉甸甸的玉牌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她转头看向窗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声呢喃道:“妾恭盼殿下早归。”

话一出口,景相宜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就在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一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五)

当日亥时,景相宜被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吵醒。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一打开门,便看见十八名暗卫跪在门外。

“启禀太子妃,凉州城中混入西羌奸细,西羌王得知太子殿下与太守出城的消息,便想趁虚而入,现已兵临城下。”

景相宜闻言自是震惊不已,可片刻之后她便冷静了下来。

“据我所知,凉州健儿多达三万,殿下昨儿个方才决定离城,想来西羌也做不了什么充足的准备,更何况,他们不善城战,今夜这番折腾多半是徒劳一场。”

“太子妃明鉴,但属下还是想请太子妃移驾,以防万一。”

“现下城中没有主事儿的人,虽然兵力充足,但若是军心溃散,还是有被攻破的风险。凉州城乃塞北屏障,倘若当真失守,我夫妻二人便将背负千古骂名,景氏一族也会因我的懦弱与胆怯而蒙羞。今夜,我是断然不会离开凉州城的。”

“太子妃,这……”

“调令在此,尔等无须多言。”

翌日辰时,当怀承彧领着雍州精锐抵达凉州城下时,西羌兵已经败退,只余下一片血红色的土地。

怀承彧坐在马上,抬头看向高高的城楼,只见景相宜穿着并不合身的甲胄站在瞭望口处回望着他。因为距离遥远,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却也知道经过昨夜的那一场恶战,此刻的她必已疲累不堪。

他随即翻身下马,想要奔上城楼,可未迈出几步,便听见有人开口疾呼“太子妃”,那一刻,他只觉得脚步虚软,险些儿绊倒在石阶上。

景相宜也不知自己那日心痹发作晕倒后睡了几日,只知道醒来时被怀承彧拥在怀中,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他那暖热的胸膛。

怀承彧的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手掌贴着她的小腹,因此,当他觉察到她的吐纳变化便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问道:“醒了?”

景相宜轻轻地点了点头。

怀承彧沉默了片刻后,将手缓缓地游移至她的心头。

“为何不与我说?”

“这病许久未犯,我以为不碍事儿的。”

“你遗落在城楼上的香囊我已命人找回,只是……日后别再佩戴了。”

景相宜觉得奇怪,刚想问他原因,便感觉背后一凉,待她转过身时,怀承彧已经背对着她坐在床边了。

“你身子不好,我是不会迫你为皇家绵延后嗣的。你若担心意外,日后,我……”怀承彧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我不碰你便是,总之,你别再用那药了。”

说完,怀承彧便起身离开,因此,他没有看见景相宜怔坐在床头久久未动。

(六)

当东宫中的三十六株寒梅染红雪枝时,便已到了昭熹六年的冬日。

自凉州归来后,怀闵之便去了京郊行宫养病,如此一来,监国重担便落在了怀承彧的肩上。

怀承彧每日公务缠身,偶尔留宿宫中,都不待景相宜上床便已陷入沉睡。景相宜不知他是真的那般疲累,还是仍在介怀那只香囊的事儿,总之,这一年半的光景,她仅与他行了一次周公之礼了。说起来,那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儿了。

那一日,太后邀请朝中命妇小姐进宫赏菊。景相宜因为日前崴了脚踝便没有前往,请怀承彧代她过去饮杯酒,全个礼数。可谁知,有人见景相宜迟迟无所出便想趁虚而入,买通了给怀承彧倒酒的小太监。

怀承彧饮了一口便觉察出不对劲儿,寻了个由头便告辞离开,没有给那些人下手的机会。怀承彧自以为定力良好,可谁知那药力太过强劲,他实在无法纾解这才闯进了景相宜的房中。

“太子妃,雪大了,再不回去,您该着凉了。”

景相宜回过神来,接过婢女递来的狐裘披上,起身返回东宫。

一行人经过长廊时与一清俊矜贵的男子迎头撞上。

“臣云慕乔拜见太子妃。”

当初,怀承彧虽然放过了云慕乔,却也将他调到地方任职。

“不知云大人此番回京所为何事?”

“陛下想修部《大典》流传后世,命我入秘阁参与编修。”

“原来如此,云大人满腹经纶,担得起这份重任。”

“太子妃过奖了。”

景相宜心知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愿惹人闲话,寒暄几句后便准备告别。可谁知话还未说出口,她便因为突如其来的眩晕倒在了云慕乔肩头。

一个时辰后,东宫传出太子妃有喜的消息。怀承彧本就在为怀闵之召云慕乔回京一事儿感到不悦,方才听闻是云慕乔将景相宜抱回东宫的消息后,他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难受极了。

秘阁距离东宫不过百米之遥,往后云慕乔若日日进宫,二人必会常常相遇,他不知景相宜与云慕乔曾经的感情有多深,他只知道,如今她已是他的妻子,那么他就无法容忍他人觊觎。

(七)

半个月后。

怀承彧刚刚将幕僚送出门,转身便看见景相宜站在廊下等他。他走上前去,替她将裘衣拢紧,而后揽着她缓步朝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景相宜一进门便屏退了众人,怀承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直到她在他面前端正地跪下时,他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明白了。

“你竟敢在我身边安插耳目?”

景相宜摇了摇头。

“我派人给殿下送宵夜,无意中听到的。”怀承彧闻言,脸色终于和缓了些。

“你既已知晓,我也无话可说。我确实想要云慕乔的命。”

“殿下日后乃是天下之主,须有容人之心。云慕乔是个人才,若能收用,将对朝纲有益。殿下何必这般赶尽杀绝?”

怀承彧闻言不禁哂笑,他弯下腰来,伸手挑起景相宜的下颌,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为何要赶尽杀绝,太子妃你不知道吗?两年前,我会放过他,那是因为我还未对你动心,自然不会太过在意。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景相宜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时候知晓怀承彧的心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眸久久说不出话来。

怀承彧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石砖寒凉,先起身吧!”

景相宜不动,怀承彧见她那般也不再出声,二人就那样静静地对峙着,谁也不肯退步。

约莫半盏茶后,景相宜终于开口道:“去年生辰,殿下曾许我一个心愿,道我所请,无所不应,殿下可还记得?”

怀承彧闻言脸色苍白如雪,难以置信地问道:“那样珍贵的机会你竟要用在他的身上?!”

景相宜强忍心中酸涩,拜伏在地,恳声求道:“望殿下成全。”

良久过后,景相宜听见怀承彧苦笑出声。

“原来,你说的‘无能为力’是真,‘忘却曾经’却是假的!只有我,一个人陷在了这场两年多的幻梦之中。”

“你不愿为我生子,是因我非你所爱之人;你披甲抗敌,为的是不辱景氏名声。纵使今日我已贵为东宫太子,可在你心中,我依旧比不上那出身煊赫门阀的云慕乔,在你心中,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出身寒族,低贱卑微的流民帅之子,对吗?我的太子妃。”

“今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回你刚才说过的话,我就当酒醉一场放下,要么,我就如你所愿,可从此以后,你我之间的夫妻情分便就此散尽,你自己选吧!”

怀承彧负手而立,脸上虽现平静,可藏在身后的一双手早已青筋凸起,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害怕过。

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可当子夜更声响起时,怀承彧仿佛听见景相宜的声音自万水千山处传来,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冀望彻底毁灭。

她说:“妾死罪,仍盼殿下守诺!”

景相宜怀孕四个月时,北羯开始蠢蠢欲动。怀闵之下旨让怀承彧领兵出征,原因无他,不过是相信怀承彧的能力,想让怀承彧在登基之前,于军中树立威望罢了。

(八)

当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归有宁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吵醒。

“归先生,太子妃已经醒来,请您过去一趟。”

景相宜倚在软枕上,见归有宁走了进来,便命人将药端走。

景相宜执着素帕轻轻擦拭唇畔,本来苍白不已的双唇终于现出了一点儿红色。

“今日召先生前来,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觉得有些话应该说清楚,免得让先生烦心。”

归有宁一怔,却又不敢多问,只道:“太子妃请讲。”

“昨日长桥之上,我与先生耳语许多,先生心中必感惶恐,故而,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与先生说明。昭熹五年,先生在凉州城救我一命,已是天恩,如今,先生又将救我的孩子一命,我对先生,只有感激涕零。还请先生放心,我不会对先生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等卑劣之事。”

景相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归有宁的心上,令她不禁泪流满面,思虑再三之下,终是选择颤抖着将“偷忆”一事儿说出。

“民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太子妃恕罪。”

景相宜闻言自是震惊,诧问:“世间竟有如此神药?”

在得到归有宁十分肯定的回答之后,景相宜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归先生请起吧!我若是先生,也会选择这样做的。说了许多话,我有些乏了,请先生跪安吧!”

房门轻轻地被人合上,房中安神香浓郁,可景相宜却毫无睡意,她只是含着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珠,伸出手轻抚着高隆的腹部,低声呢喃:“娘亲想你爹爹了,好想好想……”

昭熹七年七月,怀闵之领着朝中大臣前往京郊猎场的当夜,景相宜饮下了催产之药,次日晨,一声婴孩儿的啼哭声响彻东宫之穹。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然自东宫而出,直奔凉州。

归有宁疲惫地靠坐在车厢内,眼眶湿红一片。倘若人生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选择给景相宜服下那“偷忆”,因为这样,她就不需要用尽后半生去消解景相宜那些令人感到悲伤的秘密了。

(九)

怀承彧一直以为景相宜深爱云慕乔,其实不然。弘农云氏与颍川景氏皆为九大门阀之一,他们一文一武,通过世结姻亲的方式守护自己的清贵地位。其时,郡望谱牒之风盛行,景相宜能够接触到的男子少之又少,她自然不会排斥那样优秀的云慕乔靠近自己。长辈为他们定下婚约之时,景相宜的心情有些复杂,按理说,两家门当户对,云慕乔才华横溢,待她又着实上心,自然算得上是佳婿,可她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什么一般。

直到那一日,她女扮男装偷跑出府,在京都大道上遇见了平叛归来的少年将军,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是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能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男儿。随之,她便在几日后的宫宴上再次见到了那少年将军,原来,他就是当今太子——怀承彧。

尽管如此,可景相宜也只能将自己的心意埋藏心中,断然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提出解除婚约那样忤逆的要求,只因她知道,这场婚事是维系云景两家关系最重要的纽带,任何一方的悔婚,都将让另一方颜面扫地,从而破坏先人辛苦维持了近百年的平衡局面。

只是令景相宜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两家人准备互换庚帖的前几日,朝廷赐婚的圣旨突然降了下来。尽管她知道,这两场婚约的目的无异,可她仍为自己得以嫁给心上人而感到庆幸。

花朝节上,景相宜为云慕乔求情,是因为心中有愧。她对怀承彧说“无能为力”,是不想让怀承彧以为她是那样见异思迁,生性浮荡的女子。那时的她是想,她与怀承彧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让他慢慢地认识她。

那日,怀承彧询问她是否愿意陪他去凉州,她应下那个“好”字并非因为她没有听清他的话,纯粹只是因为她担心他的安危。西羌攻打凉州城的那一夜,她站在城楼上,第一次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无常,应当珍惜当下。然而,就在她准备向怀承彧表露自己的心意时,怀承彧率先将那香囊抛了出来,让她将那本已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没有办法告诉怀承彧,那含有避子药的香囊乃她父亲所赠,而原因,她也不得而知。回京之后,在她的不断逼问之下,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她想找机会向怀承彧说明情况,可怀承彧日日避着她,没有给她丝毫的开口的机会。再后来,她便有了身孕,也就没有再开口的必要了。

二人关系决裂那夜,她之所以那般坚决要保下云慕乔的命,不是因为她对云慕乔旧情难忘,而是因为她要守护怀承彧。怀承彧不会知道,像云氏、景氏这样屹立百年的门阀手中握有多少隐形力量,云慕乔是云氏长房嫡子嫡孙,深得家主疼爱,他们可以容忍皇家抢亲,却绝对无法接受云慕乔英年早逝。无论怀承彧的计划有多么严密,一旦被云氏看出端倪,怀承彧便将遭到疯狂的报复,不死不休。

(十)

怀承彧用了半年时间将北羯打回狼居胥山以北,却在班师途中遭遇了北羯人的暗杀。怀承彧昏迷了整整七日,每一日,他的脑海中浮过的都是同一帧画面。

昭熹四年的庆功宴上,怀闵之有意为怀承彧选妃,便命各大臣将适龄的女儿带进宫来。怀承彧坐在高处,目光四扫,所有人都娇羞地垂下眼眸,唯有一人敢与他四目相交。怀承彧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那日在长街之上,他策马而过时瞥见了一个极为俊秀的少年郎,有和这位景家小姐一模一样的眼睛。那时的怀承彧便想,左右都是要从这些个人里头选,倒不如选个胆大有趣的太子妃。于是,“景相宜”这三个字就被怀承彧写在了早先备好的红纸上,在后来的漫漫时光里,成为镌刻在他心头,永不磨灭的印迹。

怀承彧醒来当日,朝廷派来的使者正好抵达军中。

使者恭贺怀承彧喜得麟儿,怀承彧笑了笑,开口第一句却问:“太子妃可安?”

使者眸色暗动,想起方才大夫嘱咐他太子殿下重伤在身,只可报喜不可报忧的话,终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和声回道:“请殿下放心,太子妃安。”

怀承彧闻言长舒一口气,复又闭上了眼睛。自打在那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便想开了许多事儿。他想,他还是没有办法对她放手,既然如此,还是选择放过自己,肆意去爱她吧!

后记:

三十年后,六十六岁的归有宁躺在自家庭院的藤椅上乘凉。

一树雪白的梨花在微风的吹拂中簌簌而下,归有宁闻到了极似木蜜香的味道,不免再次想起了景相宜,想起了长桥之上,景相宜与自己耳语的那番话。

她说:“许多年前,我爹爹曾经领兵攻打南方的芸国,芸国人为了报复,便派人潜入军中,给我那随军出征的娘亲下了一种奇蛊。那蛊平日里不会发作,只有当中蛊之人怀孕之时,母蛊才会生出子蛊,此蛊传女不传男,子存母亡,是为‘轮生’。爹爹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遍寻天下名医,也只找到一种破解之术。那便是在孩子第一声啼哭响起之前便结束他的生命,这样,子蛊生机不起,母蛊便能安然无恙。下月初十,我爹将陪同陛下前往京郊狩猎,我会命人将他给我安排好的稳婆灌醉,到时,还请归先生换上人皮面具为我接生……”

当花影斜照在青墙上时,归有宁手中拈着的梨花悄然落地,带着景相宜的秘密彻底消失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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