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菌”斗士
2020-09-29王雪冉开梅
王雪 冉开梅
关灯、锁门,当陆军军医大学国家免疫生物制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邹全明从实验室出来时,已是凌晨1点。这是第几个凌晨1点?他已经记不清了。
在过去的近30年里,邹全明一直躬耕于疫苗领域做原创研究。在千万次实验与碰撞中,邹全明率领团队成功研制出世界首个基因工程幽门螺杆菌疫苗;研制的基因重组金黄色葡萄球菌疫苗是目前国际上抗原组分最多、效果最佳的金葡菌疫苗,也是我国目前唯一自主研发并获批进入临床试验的金葡菌疫苗;另有3个超级细菌疫苗也正在临床前研究中。
“走原创之路,争世界第一。”邹全明团队已成为该领域的国际领跑团队。
与世界性医学难题缠斗半生,邹全明一直在路上。
把向下的“坎”变为向上的“梯”
走进陆军军医大学,转几个弯,不一会就能看见一栋白色的大楼。
这栋楼,叫国家免疫生物制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它是邹全明从风华正茂拼搏到两鬓染霜的“战场”。
20多年前,这里一片荒凉,邹全明有的,只是1名技术员、2位助教,还有2间20平方米的实验房间以及4000元科研启动经费。
岁月流转。而今,通过军民融合的成果转化,6层独立的实验大楼拔地而起,曾简陋不已的实验房间不仅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科学仪器,还衍生出各类功能室。
邹全明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结果。20多年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带领团队寻求对抗世界性医学难题的最优解。
这份如痴如醉,与当年的“逼上梁山”,可谓天差地别。
1980年,出身于农村家庭的邹全明参加高考,如愿过了重点大学分数线。
“考上了就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既然考上了,邹全明说啥都不愿再回农村。
为了彻底跳出“农门”,邹全明填报的所有志愿都是工科院校。可阴差阳错的是,录取时他被调配到了西南农业大学(现西南大学)农学系动物医学专业。
转了一圈,又回到“农口”,邹全明哭笑不得。
“我家旁边就是乡兽医站。看着兽医们每天给家畜打针、配种,我总觉得这是最没意思的事。”邹全明说。
当时,高考对录取有严格规定,已录取者如果不入学,随后3年内不得参加高考。
没办法,邹全明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学校报到。
初入大学,邹全明的情绪很低落。大学第一学期结束时,他竟挂科了两门。
“退学算了。”看不到前途,邹全明决定放弃。
好在,绝望之中,老师们拉了他一把。
“振作起来!你先把基础学好,找到兴趣之所在,才能改变命运。”刘华英、何觉义等老师开导他。
为帮助邹全明找到方向和提高学习兴趣,刘华英、何觉义等老师时常和邹全明交流,还引导邹全明参与课题研究。
在良师们的引导帮助下,邹全明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大一下学期,邹全明的学习成绩从末尾一跃至前列,并成为本专业第一位大学生党员。
后来,邹全明考入解放军兽医大学(现吉林大学)病毒学研究室人兽共患传染病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1988年,他又进入第三军医大学(现陆军军医大学)免疫学教研室医学免疫学专业攻读博士学位。
扎实的基础知识,为后来邹全明躬耕于疫苗领域做原创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有时,邹全明也在想,倘若当年自己真的放弃了,结果又会如何?答案邹全明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后来的新药研发领域将不再有他的身影。
从此“幽门”是路人
在国家免疫生物制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实验室的墙上,镌刻着十个大字:走原创之路,争世界第一。这既是邹全明给自己和团队定的要求,也是他的终生奋斗目标。
1994年,邹全明转到第三军医大学医学检验系,开始了基因工程疫苗研究。做第一个项目,他就大胆地将目光置于世界最前沿,瞄准幽门螺杆菌疫苗搞研发。
1983年,有学者从慢性胃炎患者的胃活检标本中分离发现了幽门螺杆菌,并证明该细菌感染胃部后会导致胃炎、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然而,如何去预防这种病菌,却成为世界性医学难题。之后的十几年间,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内的全世界众多科学家都一直在努力研发幽门螺杆菌疫苗,但无人突破。
邹全明和他的团队决定试一试。
“你又不是学疫苗的,研发疫苗能成功吗?”
“不知天高地厚!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拿什么去研发?”
決定没做多久,质疑声、嘲讽声便不断传来。人们觉得匪夷所思:原创疫苗几乎全都是外国人的专利,研发原创疫苗在中国无先例可借鉴。更何况,幽门螺杆菌疫苗属于1.1类新药,是“原创中的极致”、“世界头号难题”,成功者凤毛麟角,邹全明何来胆量与勇气,敢跟幽门螺杆菌叫板?
邹全明自己也清楚,研发原创疫苗就像万里长征,因为它要满足5个必需条件:至少10到20年的时间;数以亿计的研发资金;一支经验丰富、具有国际水准的技术团队;一批高端的仪器设备及符合国际GMP标准的试验车间。“还有一个非人力可控的条件,那就是机遇。要在至少100万个药物分子中选出一种有效成分,成功率相当于百万分之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穷尽一生也与成功无缘。”
事实上,能不能行,邹全明心里也没底。“如果不能成功,就当是给后人探路。”邹全明自我打气道。
从零开始,做设计、搞研发、寻合作,在邹全明的团队中,人比机器能“熬”。机器可以轮着休息,但人不行;为了制取合格的冻干制剂,研究人员一度打着吊瓶做实验;实验室里摆放着一张小床和一台冰箱,拉开冰箱,里面全是速冻食品。
更艰难的是,由于原创新药研发周期特别长,再加上课题保密的需要,邹全明团队在前十年没有申报过任何科研成果,也很少发表学术论文,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只能锁在柜子里。
好在,历时15年,2009年3月,邹全明率领团队成功研制出世界首个预防胃病的口服重组幽门螺杆菌疫苗并获国家原创1类新药证书。这不仅是国际幽门螺杆菌疫苗研究领域的第一个成功范例,也是我国原创疫苗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之一。
关关难过关关过
在国家免疫生物制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展览室里,陈列着邹全明团队研发的各类成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幅进度图。
在这幅进度图上,邹全明用珠穆朗玛峰的攀登阶段,标识了新药的研发进度。进度图显示,新药研发已经到了第三阶段,快要登顶。
下定决心研发幽门螺杆菌疫苗的那一年,邹全明31岁。用邹全明的话说,那时的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有的是时间攀登原创研究这座高峰。
成功研制出幽门螺杆菌疫苗,是邹全明到达的第一个峰顶,但他并不满足于此,还想攀登更高的山峰。
邹全明有一套自己的目标选择标准:社会十分需要但还没有被成功研发出来的;有难度,但通过努力很有可能被攻克的。于是,邹全明将第二个攀登目标锁定在了超级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疫苗上。
超级细菌,是指由于滥用抗生素导致细菌耐药性增强而出现的严重耐药菌。而金葡菌,这个位居WHO耐药菌清单中革兰氏阳性菌首位的超级细菌,可导致骨髓炎、脓毒血症、化脓性关节炎、急性肺炎等严重感染并发症。
“比如,一个正常的骨关节置换手术,从手术前到患者出院需约20天,但如果患者感染了金葡菌,不仅治疗时间成倍增长,花费也会增加10倍。”邹全明说。
更重要的是,金葡菌感染致病机制复杂,疫苗研究困难重重,之前欧美国家研制的金葡菌疫苗虽进入了临床试验,但最终均宣布失败或停止。也就是说,目前,全世界还没有研制出有效对抗金葡菌的疫苗。
2008年,邹全明率领团队开始对金葡菌等超级细菌疫苗进行研发。
研发金葡菌疫苗的难度,不亚于研制幽门螺杆菌疫苗。“事实上,研制幽门螺杆菌疫苗的经验与技术,并不适用于研发金葡菌疫苗。”邹全明说。
这又是一次从零起步。
“金葡菌不仅结构复杂,还很狡猾,耐药谱随时在变化。”邹全明介绍,由于实验不能在人体上直接进行,因此团队首先要做的就是建立稳定的动物感染模型,尽量得到与人体相同的病理表现,例如全身脓毒症感染模型、急性肺炎感染模型等,再来观察其接种疫苗后的反应并予以评价。
一次次筛选,一次次失败,再筛选再失败,周而复始。
重复失败的过程寂寞难熬,团队里偶有人萌生放弃的念头。“但科研就是如此,走上这条路,就要遵循它的规律。”邹全明如此告诫自己和同伴。
经过长达11年的研究,最终,邹全明带领团队中的曾浩、张卫军、鲁东水、章金勇、顾江、罗萍等教授与技术骨干,从金葡菌全基因组2742个开放阅读框(ORFs)中筛选、发现和改造出了免疫原性强、特异性好、保护效果明显的5种组分。2016年至2019年,该疫苗开展了Ⅰ期、Ⅱ期临床试验,结果表明:其安全性与耐受性好,产生了高水平的免疫应答。如果Ⅲ期临床试验也能顺利完成,全世界第一个金葡菌疫苗将在邹全明团队诞生。
“该疫苗的成功研发将为从源头上控制超级细菌的流行感染提供安全有效的科学手段。”邹全明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尽快地完成金葡菌疫苗Ⅲ期临床试验并上市,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憧憬在路上,风景在心里
带着记者辗转在实验室、展览室、会议室时,邹全明始终走在最后,再三确保灯、空调等设施设备处于关闭状态。
随手关闭设备,这是邹全明多年来的习惯。
“要把不必要的开支省出来,花在原创研究上。”邹全明说。
邹全明太痴迷于原创研究了。
大一时,从颓废中振作起来的邹全明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无论再忙,每天早上6点都要起床跑步。40年过去,邹全明依然保持着健身的习惯,为的就是保持强壮的体魄,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原创研究。
邹全明有很多头衔,如陆军军医大学药学院微生物与生化药学教研室暨国家免疫生物制品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首批军队学科拔尖人才、重庆英才优秀科学家、军队医学科技工作先进个人、“富民兴渝贡献奖”得主等,但邹全明最喜欢的,还是“邹老师”和“老邹”。
两种称呼,两种身份,一个是工作,一个是生活。邹老师,是团队和学生对邹全明的称呼,在这个称呼里,包含了大家对邹全明在原创研究时以身作则的尊崇;老邹,是朋友对邹全明的称呼,这个称呼对邹全明而言更有温度与亲切感。
闲暇时间里,邹全明喜欢把科研精神带到生活中,跟随潮流,研究新奇玩意儿。
“你们年轻人会的,我都会。憧憬在路上,风景在心里。”邹全明很自豪。
“原创研究要求极度理性,你会因此而很难被感动吗?”曾有人这样问邹全明。
“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邹全明举例说,“昨天我在中心加班,晚上12点时我去了趟卫生间。按照惯例,每天中心会有值班学生负责巡查闭馆,没想到的是,那位值班学生竟挨个敲门,确认有人与否。他认真负责的态度,让我觉得很感动。也正是因为后辈严谨的作风,让我觉得原创研究后继有人、大有希望。”
邹全明今年57岁了,但他还没想过放下研究工作。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后,我们立即开展了新冠肺炎病毒治疗性抗体和疫苗的相关研究。我们一直加班加点争取早日完成临床前研究,申报人体临床试验。之前我们做的大多是细菌疫苗,现在转为做病毒疫苗,在注重速度的同时,我们更重视质量和有效性,追求止于至善。”邹全明说。
与世界性医学难题缠斗半生,邹全明又要上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