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吕氏家族墓研究—吕倩容疾病及其用药考证

2020-09-28龚钰轩李程浩龚德才

考古与文物 2020年4期

龚钰轩李程浩张蕴刘柳龚德才

(1.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文物保护科学基础研究中心；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北宋吕氏家族墓园位于西安市蓝田县五里头村。墓园内发现墓葬29座，按照纵横两个系列规律排列，纵向为长子长孙布局，横向以同辈人间年龄长幼依左为上的原则设置[1]。吕倩容是该家族墓园中的第五代家族成员，墓葬编号为蓝田吕氏M7，墓室入口处发现有一方墓志。据墓志可知，吕倩容是吕大防的孙女，吕景山的第四女，聪颖明慧，深得家人宠爱。吕倩容祖父吕大防为宋著名丞相，受封汲郡公；其父吕景山是吕大防嫡长子，任宣议郎[2]。

墓志记载吕倩容“元祐元年（1086年）九月十日生于丞相府，年二十二岁（二十一周岁）病足弱之疾卒于长安升平坊之第”，一年后“归葬于京兆府蓝田县太尉原之先茔”[3]。足弱，又名脚气，是古医籍中记载的常见疾病[4]。足弱之病，病名繁多，宋代脚气病专著《脚气治法总要》（约撰于十一世纪末）曾梳理了其名称来源，“脚气之疾，其来久矣，在黄帝时名为厥，两汉之间多为缓风，宋齐之后，谓为脚弱，至于大唐，始名脚气，其号虽殊，其实一”[5]。

因墓志确切记载了吕倩蓉因足弱之疾而死，本研究对七号墓内所有可能与该疾病相关的样品进行了取样，采用超景深显微镜观察、扫描电镜―能谱分析、X射线衍射分析和显微红外分析等对多个样品进行分析，以期发现用于治疗该疾病的药物。本研究所分析样品共计4个，样品单位及状态见（表一）。根据检测结果，样品M7:16为用于治疗墓主人疾病的药物。

表一样品单位及状态表

中国是医药文化发祥最早的国家之一，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医学体系。一般来说，医学史的主要研究手段是传世医药书籍，对出土实物的医药研究相对较少。然而，考古发现对研究医药学史亦有其特殊意义：第一，在缺乏文字资料的早期，研究医药发展水平只能依赖于出土的考古遗存；第二，医药典籍在传世过程中有佚失，相关考古材料可以起到证经补史的作用；第三，考古发现的药物残留相较于医书，体现的是古人在医学上的具体实践，而非仅仅是理论记载。

目前不乏药物的考古发现，从史前时期开始就有疑似药物遗存发现，包括植物药和矿物药两大类。跨湖桥遗址(8000BP)[6]、河姆渡遗址(6000～7000BP)[7]以及洋海遗址(2800BP)[8]等一系列史前到历史时期遗址均发现药用植物遗存，对其药物功能的推断主要依据后世对于这些药材的使用。除内服植物药外，还有香料植物药物发现，如马王堆汉墓(50BCE)发现的香袋中各香料主要通过鼻肺呼吸系统作用于人体[9]。矿物药也有所发现：如流行于汉晋时期(202BC～AD420)的五石发现较多，但五石一般做宗教用途而非药用[10]；山东巨野红土山汉墓(202BC～AD8)[11]和新疆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唐代)[12]曾发现有矿物药丸，但药丸具体成分不够明确；陕西何家村窖藏（唐）出土朱砂、钟乳、白英、紫英、密陀僧等十多种药物，然而其用途是作炼丹原料而非药用[13]。

虽然疑似医药遗存发现较多，但其医药用途的判断往往缺乏直接证据；复合药物虽然也有所发现，但受制于早期的技术条件，经过科学检测的很少，药物的具体成分不够明确；此外，人工合成药物也鲜有发现。本研究以墓志为线索，通过多种科技检测手段对墓葬内多个随葬品进行了研究，结合宋代医药典籍最终发现了用于治疗墓主人疾病的复方药物，药物成分明确，为利用考古材料进行医学史研究提供了一种可靠的研究思路。

一、材料与方法

1.样品介绍

本研究的样品取自一白釉圆瓷盒内，样品编号为M7:16。出土时瓷盒的盒盖紧扣盒身，形成较好的封闭空间。瓷盒打开后，其所盛物质地纯净混合均匀，未见泥土类污染物。其外观为白色粉末，质地极为细腻松散，未形成结块（图一）。取样过程中，采用消毒过的样品勺取适量粉末置于棕色样品管中避光密封保存，后期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文物保护科学基础研究中心和理化科学实验中心对其进行检测分析。

2.分析方法

（1）超景深显微镜&扫描电镜―能谱分析(SEM―EDS)

采用VHX―2000C型三维超景深显微系统观察文物样品；用导电胶带粘取少量样品于样品台上，测试前喷铂以增强导电性，采用场发射扫描电镜―能谱（SIRION200，美国FEI公司&JSM-6700F，日本电子株式会社）观察样品表面形貌并确定样品组成元素。（2）X射线衍射分析(XRD)

图一样品采集图

取适量样品用研钵进行充分研磨，采用德国Bruker-AXS公司D8 FOCUS型XRD衍射仪分析其晶相结构，测试条件为铜Kα辐射1.5406Å，管压40 KV，管流40 mA，采用定时阶梯扫描方式收集衍射峰型，扫描范围为10°～70°，阶宽0.02°。

（3）傅里叶变换显微红外光谱分析(Micro FTIR)

显微镜下挑选出样品中的黄色颗粒，用金刚石将其压薄后置于金刚池内，采用赛默飞Nicolet™8700红外光谱仪搭配Nicolet Continuμm™红外显微镜对其进行分析，检测器为MCT/A检测器，测试条件为：透射模式光斑大小60μm×60μm，采集光谱范围650～4000cm-1，扫描次数182次，分辨率4cm-1。

二、研究结果

1.显微观察

图二为样品的超景深显微图，从图中可以观察到，样品由不同物质混合而成，各物质混合较为均匀，不同物质之间无粘连。其中，白色晶体含量最多，晶体有透明光泽，呈鳞片状或雪花状结晶；另有少量黄色颗粒混合于白色结晶中，颗粒呈不规则片状，不透明，质地较硬，可能为矿物粉末。

2.白色晶体分析结果

扫描电镜下，可以观察到该白色晶体二向延展、呈片状，根据形貌衬度可知其面平、棱直、角顶尖锐，具有良好的晶面和晶角，部分晶面上有突起的生长丘，晶面下凹形成蚀坑，由此可以判断该粉末为发育较好的自形晶（图三）。进一步的能谱分析结果表明，所检测到的主要元素为Hg和Cl，因此推断该物质应为某种含汞和氯的化合物。

从（图四）可知，X射线衍射（XRD）检测到的21.5、28.2、31.7、32.9、40.2、43.8、46.3、52.1、52.9、58.2、63.0、65.9、68.5的衍射峰均为Hg2Cl2的特征峰，故推断该白色晶体为Hg2Cl2（氯化亚汞）。

图二样品超景深显微镜下图(×500)

图三白色晶体扫描电镜―能谱图

3.黄色颗粒物分析结果

（图五）为黄色颗粒物的红外谱图。1160 cm-1处肩峰为Si-O非对称收缩振动，798、779和695cm-1处吸收峰均为Si-O-Si对称收缩振动，推断该矿物中含有一定量的二氧化硅[14]。1432cm-1处吸收峰带宽且吸收强，为CO32-垂直C轴的反相不对称伸缩振动，是碳酸盐矿物的特征频率；874cm-1处吸收峰尖锐但吸收较弱，为CO3

图四白色晶体X射线衍射图谱

图五黄色颗粒物红外谱图

2-平行C轴的反相面外弯曲振动；714 cm-1处吸收峰为CO32-平C轴的反相面内弯曲振动，该吸收峰频率随阳离子半径减小而升高，是区别碳酸盐矿物的标志，根据该特征吸收可判断该颗粒中含有方解石族中的方解石或文石族的文石（霰石）；文石族矿物在1080cm-1附近应该有弱的锐带，该锐带是文石类矿物的特征吸收，因此判定该黄色颗粒物含有方解石而非文石[15]。综上，该颗粒含有石英（SiO2）、方解石型碳酸钙（CaCO3），结合该矿物的片状结构[16]以及药物功能[17]，推测该矿物颗粒可能为钟乳。

三、讨论

通过超景深显微镜观察、扫描电镜―能谱分析、X射线衍射分析和显微红外分析，表明瓷盒内物质应为氯化亚汞和钟乳石粉的混合物。

氯化亚汞（Hg2Cl2），中药常称轻粉，又名水银粉、腻粉、甘汞、扫盆等。据《中国药典》，轻粉外用可杀虫、攻毒、敛疮，用于治疗疥疮、顽癣、臁疮、梅毒、疮疡、湿疹；内服可祛痰消积、逐水通便，用于痰涎积滞、水肿膨胀、二便不利[18]。古代本草学及方剂学著作对轻粉治疗水肿的功效亦有较多记载：宋代官修方书《太平圣惠方》（992）中有药方将轻粉和生麻油混合后服用，用于治疗大小便不通（该病多由水肿、癃闭、淋证等病证发展而来）；《本草衍义》（1116）记轻粉为“下涎药”[19]；《本草纲目》（1578）记轻粉 “治痰涎积滞，水肿臌胀，毒疮”[20]。

宋人对钟乳分类较细，《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1108）将钟乳之类分为五种∶“一钟乳、二殷孽、三孔公孽、四石床、五石花”，其中大部分都具有治疗脚弱、腰脚冷痹或强壮筋骨之效，如：石钟乳“疗脚弱疼冷”，石花“治腰膝及壮筋骨”，殷孽治“脚冷疼弱”、孔公孽“甚疗脚弱”[21]。《太平圣惠方》中钟乳类药物也广泛见于治疗足弱病的各种方剂中，“钟乳、殷孽、孔公孽”是治疗“中风脚弱”的通用药[22]。

出土时，粉末盛装在瓷盒内，瓷盒盒盖紧扣盒身，封闭性良好，未见泥土混入其中；此外，药物未发生胶结现象，钟乳石颗粒均匀分散在轻粉晶体中，但未将轻粉包裹起来或互相黏连而形成硬结块，因此钟乳石颗粒后期沉积而成的可能性不大。另外，轻粉的合成采用的是升炼法，生成的轻粉在高温环境中升华后遇冷凝华结晶，因而轻粉的炼制过程中很难有杂质混入。钟乳含量虽然较少，但颗粒度较小，肉眼下难以观察到其存在，推测该粉末中的钟乳是经炮制后有意加入的，而非轻粉炼制过程中或地下埋藏过程中污染所致。

足弱病症状繁琐难辨，历代诸多医家对其描述多有出入，且多或然相对症状[23]。宋代脚气病专著《脚气治法总要》对足弱病之病因有本质的归纳，“寒暑风湿皆作蒸气足常履之，故内传经络因成肿痛挛弱”[24]，“肿痛挛弱”是足弱病较为典型的症状。中医临床治疗中，单味药适用于治疗病情较为单纯的疾病，但病情较为复杂疾病的治疗，往往按病情需要和药性特点，有目的地选择将两味以上药物配合同用，称之为中药配伍[25]。《太平圣惠方》卷第四十五记载：“夫香港脚（足弱）或兼诸病者，则依证以余药对之。若乳石发动，则以利大小便药疗之；若皮肤虚肿或水病，则以治水之药疗之。余皆仿此也”[26]。本次发现的复方药中所含的轻粉和钟乳可分别用于治疗吕倩容所患足弱病的不同症状，钟乳用以治疗脚弱疼冷、强壮筋骨，而轻粉为“治水之药”，用以治疗水肿，同时避免“乳石发动”，两药相使，增强治疗效果。

四、结论

本文对陕西吕氏家族七号墓出土瓷盒内包含物进行了分析。结果表明该残留物为复方药物，成分包括轻粉和钟乳。结合宋代医药典籍，可知轻粉可有效治疗水肿和二便不利，钟乳石用以治疗病人的腰脚疼痛无力等。因病人病情和发现的复方药物药效相一致，故认为该药物为墓主人生前服用的药物用以治疗足弱病。轻粉和炮制过的钟乳混合服用，分别用于治疗足弱病的不同病症，体现了中药的配伍原则。药物轻粉（氯化亚汞）系在考古中首次发现。本研究将考古出土的复方药和墓主人疾病相联系，较为直接地证明了瓷盒内包含物的药物用途，为研究古代尤其是宋代医药史提供了科学可靠的资料。

感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赵西晨为本研究提供样品和支持，感谢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理化实验中心各机组对本实验的技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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