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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依旧别样红

2020-09-27蔡淼

回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索菲亚班主任学校

1

金秋十月,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帕米尔高原,在冰雪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县城还是老样子,两旁的白杨树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在高原就是这样,树不可貌相,和很多事物都一样。

一辆吉普汽车停在了路口。他下车了,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两分钟以后整个街道就剩下他一个人。虽然是秋天,但是高原的天气却透着几分凛冽。然后,他熟悉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两条巷子,向这高原县城唯一的中学走去。

他急匆匆地走着,没有带任何行李,包括一件厚的衣服也没有。他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踏上三级青石台阶,一切都是那样地熟悉。但此时大门紧闭,他正准备敲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军,哎呦,真的是你哈。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欢迎欢迎。”说话的这位正是县中学的副校长贺茂。他这一句问候操着一口四川话,还杂着新疆味道,说出来别有一番韵味,让王少军倍感亲切。对于贺茂也是一样,这里是高原地区,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寂寞和枯燥是这里最大的特色。县上的蔬菜水果都是靠平原市区拉上来,所以每当县城出现新的面孔。大家都兴奋得无异于发现新大陆一般。

两人见面深情地握了手并拥抱了一下。随后他们就近找了一家牦牛肉火锅店,一番厮杀。从市区搭便车到县城,一路颠簸走了十多个小时,王少军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确是饿得不行。

这高原的牦牛肉都是当地的特产,真正的原生态,牦牛就在县城下街的草滩上放着,一生都不曾沾过一粒饲料。牦牛肉可谓是肉中上品。两个男人见面吃饭,客套话很少,都在酒中。几杯下肚,肚中暖暖的,两人都略带微微醉意。贺茂跟王少军倾诉了一番,从他们学校的保安到校长,从吃喝拉撒到风花雪月都不落下。王少军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说着说着,两个男人的脸上就涌现出两条小溪来。末了,贺茂说了句,少军,你这次是来看女儿的吧?

2

黑黢黢的山路上,一闪一闪的灯光,那颠簸摇晃的路像是夜晚的摇篮,车里的人都在这一摇一摇的节奏中睡得昏昏沉沉。司机师傅看着一拐一弯的山路,灯光上上下下,晃得人更是没了精神,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是夜晚的交响曲,幽缓绵长。

阳春三月,本是春回大地的景象,但是帕米尔还笼罩在一片隆冬之中。

两年前三个年轻的深圳老师响应国家号召,加入到援疆队伍中来。五个小时的飞机之后,加上十多个小时的汽车,早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当王少军三人到达县中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校长在校门口亲切地接见了他们,第二天学校召开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按照学校的安排,王少军接了一个班的班主任和三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贺茂校长作为分管教务的副校长,告诉王少军,这个班的班主任上个星期刚刚辞职。高原地区条件艰苦,生源基础也相对薄弱,所以很难留住人才。留下的也随着时光这把杀猪刀慢慢殆尽了原有的激情,活成了“活死人”。贺茂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王少军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身上的担子自是不轻,而现实远比想象来得更加猛烈。

“哦,对了,你接手的这个班还不错呢,前班主任姓顾,学生都很听她的话。相信你的到来会让他们变得更加优秀。”贺茂说道,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微笑。

开完班主任会议以后,王少军就来到自己所在的班级,初二(4)班。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校园里零零散散有些住宿的学生。王少军进到班里,有十来个学生正在班里嬉笑打闹呢。见到他推门而入,瞬间变得安静起来了。这些孩子脸上有着显著的特征,高鼻梁,两腮绯红,蓝眼睛,猛然一看像是外国人。后来王少军从资料上得知,这里世代居住着塔吉克民族,是我国国内唯一的欧罗巴人种,也就是白种人。王少军告诉孩子们,自己是他们的新班主任,孩子们就把他围在讲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十分热情。

“老师你姓啥啊?”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问道。说话的是索菲亚,是这些孩子们中间唯一的班干部——学习委员。

“老师你,哪来。”热合曼的汉语水平明显比学习委员索菲亚要欠缺一些。

“老师,老师,什么时候正式上课?”

“老师,你啥时候到我们家去,我给你煮奶茶喝。”

“老师,你到我家去,我家有二十头牦牛,有牦牛肉吃呢!”

“老师,你去我们家,4月份杏花,可漂亮了。”

“老师,你会骑马吗?我教你骑马。”

……

王少军心中一股暖流穿过,略感欣慰。这些孩子太质朴可爱了,和深圳的那些孩子有着明显的不同。不仅是外貌、衣着上的不同,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事实上,他的直觉非常灵敏。

“好了,好了,谢谢你们的热情。你们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只有一张嘴巴,一个个地回答你们,好不好?”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眼睛迅速地扫过人群,希望能够记住他身边的每一个孩子。继续说道:“我姓王,大王的王。”话音还没有落下,只见一个粗壮的声音,把大家逗得大笑。

“老师,我们不知道大王是什么,我们只知道是王八的王。老师,你是这个王吗?”亚森江说。

“嗯,你很有文化嘛,对,就是王八的王,三横一竖。”说着,顺手拿起粉笔在讲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他并没有生气,其实学生也确实不知道大王谓何物。只不过前段时间李校长从平原上带回一只乌龟,有学生认得,加上“王八”这词本来发音也不难,又是骂人的话,迅速在学生群体中传播开来。

“你们都叫什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们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學生们变得沉寂了,像是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来一样。他伸手去摸亚森江的头,亚森江非常警觉地缩了回去,用缩头乌龟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亚森江的这个动作让王少军心里一紧,虽说不出缘由,但是孩子刚刚的举动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我又不是让你们回答问题,没有必要这样啊。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是朋友呀,是朋友,我总得知道你们的名字,总不能对着你喊喂吧,那不是你们的名字,对吧。”他边说,边勾勒着动作。接着又是一片死寂。

“老师,我叫索菲亚。”王少军用鼓励的眼光,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这是亚森江,这是大热合曼,这是库尔班,这是比拉力,这是吾热木斯古丽,这是……”

王少军认真地听索菲亚介绍,并争取能够一一对号入座。虽然心中有疑问,却也没有打断她。

“你刚刚说大热合曼,是我们班有两个热合曼吗?”

“是的,老师,还有一个热合曼,还没有过来呢,他比大热合曼要矮一些,所以顾老师就把他叫小热合曼。”她说着还瞟一眼身边的这个高个子男孩。说他是高个子是真的高,比王少军还要高出一个头呢。王少军知道她所说的顾老师,就是自己的“前任”,刚刚辞职的那位。

“你叫索菲亚,对吧,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你是亚森江,你是大热合曼,你是库尔班,你是比拉力,你是吾热木斯古丽,你是……”学生们都表现出惊讶的眼神,还从来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记住他们的名字,而且还能对上号。就连他们本民族的老师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准确地说是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在他们看来这一切没有多大的意义。包括刚刚对他介绍班级情况的贺茂。

两天以后学校正式开学,王少军走进班级显然比先前更受欢迎。由于很多塔吉克学生要过完肖贡巴哈节以后才返校,所以班里只有二十来个学生。

肖贡巴哈节是塔吉克人最古老的传统节日,它的产生和形成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节日当天的清晨,每家先让一名男孩牵头毛驴或一头牛进屋绕行一周,主人给驴喂块馕,在它背上撒些面粉,把驴牵出去。然后再将挪在室外的所有物品搬回家中。接着,人们在众人推举的“肖公”的带领下,去各家拜年。各家还用面粉做成面牛、面羊和面犁等,喂给牲畜吃。直系亲属纷纷欢聚一堂。各村还举行赛马、叼羊、歌舞等活动。节期一般为三天左右。

“同学们好!我叫王少军,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可以叫我王老师,就是王八的王,三横一竖。”顺手拿起粉笔在讲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亚森江低下了那红红的脸蛋,像垂下的西红柿一般。班里一阵哈哈大笑。

“今天很高兴能见到你们,下面你们每个人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们互相认识一下,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起愉快地度过这个学期。”

话音还没有落下,学生们就低下头了,这在王少军的预料之中。通过上次观察他发现索菲亚和亚森江在学生中挺有威信的。

“索菲亚,索菲亚你是学习委员,就从你开始吧。”

索菲亚站起来,“我是索菲亚,家住大同乡,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说完她又用塔吉克语面向同学们说了一大串,王少军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在帮助自己。果然,教室里终于打破了死寂。

“老师好,我叫萨伊。”

“老师好,我叫阿乃孜。”

“老师好,我叫麦麦提。”

“老师好,我叫亚力坤。”

……

学生们的介绍,简单而直白,王少军用笔记下每一个人的名字,这次毕竟有二十多个人。接着就是和学生们一起打扫卫生,把教室擦得亮堂堂的,教室里换了锁,他自己也留了一把钥匙。领书,发书,一个早上他已疲惫不堪。

下午没有课程的安排,学生们也都上着课,好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从教学楼一楼走到三楼,发现每个班级里都只有一半的学生。

学校政教处也要求班主任每天上报人数,再将这人数上报到县教育局、县政府。县政府再给乡镇村的教育专干施加压力,争取早日让学生返校。学生不返校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家里面把孩子当作劳动力,要放牛放羊;有的是觉得眼巴前就是塔吉克的节日了,要把孩子留到节后才返校;有的甚至就觉得读书无用,到头来还是要接老子的班,到山里去放牛放羊。这些是贺茂告诉他的,他看着班级里一半以上的学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的学生陆续就会到校的。”

“是家长想通了吗?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来?”

“你想多了,他们还没有那个觉悟,至少目前没有。村里有干部,有学生不回学校上学,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等着吧,过两天人就来齐了。”

“他们有什么办法,能让孩子回来上学?”

“村里的干部会上门做工作,工作实在是做不通的就会把他们家的牦牛牵走。家长就乖乖地把学生送来上学了。”

贺茂的话在走廊间回响,王少军却像一根冰棍一样凝固在那兒。

3

接下来的几天,学生们陆续到校。政教处给的花名册是五十四人,实际上只到了五十一人,而另外三个孩子,直到他离开新疆也没有回学校。

高原上的学生汉语口语还可以,成绩简直没法看,上学期这个班期末语文最高分31分,数学最高26分,英语最高18分,还有好几个孩子的名字右边是一串鸭蛋。看着成绩,王少军倒吸一口凉气。但是邻班的情况要好很多,每科平均分能有50多分,英语平均分接近60分了。后来数学老师告诉他,他的这个班是组合了全年级最调皮,最难管,基础最差的学生。

开学典礼暨升旗活动在学校塑胶操场上举行,学校的塑胶操场是刚投入使用的。这和边疆地区的其他学校不同,这所学校所有的硬件设备基本和内地持平。每间教室都配备了电脑和投影仪,学校的音体美器材室和活动室也都是琳琅满目,只是很少看到他们开放而已。王少军很喜欢这种把爱国主义教育作为新学期开端的方式。他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操场等他的学生。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和操场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平静的海面上泛起的一丝泡沫,又或是浩瀚的宇宙中闪烁的几颗星。快临近时间点了,学生们也都陆续到位了,每来一位同学,他都亲切地跟同学们打招呼,这在这群孩子的心底激起一股暖流。但是班里还是有几名学生比规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他并没有责骂他们。或许是他早来的原因,又或是孩子们还摸不清这个“新来的”套路,总之学生们来得比其他班要齐,队伍一眼看过去还能说得过去。

学校通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对时间和数字都很敏感的王少军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手表。接着,他把目光投向操场后面的那座雪山,差不多有三千五百米的海拔,顶上是白白的一片,和清晨的云雾搅和在一起,以至于他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云还是雪,甚至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有一粒雪滑下来会不会形成风暴。

“你们能不能来早一些,你们看看人家四班都列好队了,下次谁要再迟到就打扫一个月的卫生。”只见一个瘦瘦的、短头发的老师从后面走来。隔壁三班立刻就安静下来了,队伍在瞬间摆得笔直。王少军的思绪被她这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一下子拉回来了。说话的正是三班的班主任李莉莉,也是三四班的英語老师,他在班主任会议上见过。三班是整个年级里唯一的尖子班,所以她趾高气扬也是正常的,王少军心中是这样想,却浑身感到不舒服。尊重二字是他心中恪守的底线。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前一只大手从三班呼啸而过眼看就要落在亚森江的脸上。虽然他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状况,他都没有来得及想一把抓住了一个女人的手,定睛一看是李莉莉的手,他下意识地松开了。

“你对着我笑什么笑?再笑撕破你的脸。”话音和手掌同时落下,他才明白。原来李莉莉觉得亚森江在嘲笑她。

“李老师,这样不妥吧。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现在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你越过我就要动手打我的学生,是当我不存在吗?再说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说嘛,何必要动手呢?”

李莉莉一直以来都是带的尖子班,是学校的明日之星,学校也是尽一切可能支持她的工作,有时即使是一些不合理的要求,校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老师们基本不与她争执,这才养成了她霸道的秉性。

并排左右的几个班主任和学生都等着看热闹呢,因为还没有谁能当面和李莉莉争执,一场大戏即将上演。

不过这次李莉莉却不同于往常,她撂下一句“管好你的学生”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了。她自然知道,王少军不仅只是四班的班主任,她忌惮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援疆教师。第一天开学就和援疆的教师杠上了,学校领导可不会再偏袒自己,再说自己也理亏,老师动手打人在这所学校是经常的事情,但是就是无法摆在台面上来说。

升旗仪式结束以后,其他班陆续退场,三班被留下来在操场上罚跑,理由是升旗不积极。他望了一眼刚看到的雪山,回到班级组织学生去学校食堂领回牛奶和鸡蛋,这属于“蛋奶”工程。县中学是边疆地区,属于六类地区。这里所有公职人员的工资都比平原地区要高,当然条件也要艰苦一些,更主要的是缺氧。像王少军这样的壮年,身体素质好,短时间不会出现问题,一旦营养跟不上就会出现高原反应,严重的甚至危及生命。还有好几位女老师在高原上一直没有怀上,据他们自己总结,最大的原因就是高原。

“老师,我们多报了一个人,给你也拿了牛奶和鸡蛋。你也和我们一起吃吧。”大热合曼把鸡蛋和牛奶递到王少军面前。

他先是感到一阵温暖,他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付出就肯定有回报。

“谢谢你,不过我早上吃过了。嗯,以后你就专门负责去领取牛奶和鸡蛋,我只有一个要求,班里有多少人就领取多少份的。不要多领,我们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但是也不要少领,要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喝上牛奶吃上鸡蛋。万一要是多领了,就要退回去。你多领一份,别人可能就会少吃一份。要是少领了,那你就把自己的这份给别人吃,不能饿着同学。你现在把多的这份退回到学校食堂去吧。”王少军的语速很慢,力求让大热合曼能够听懂。

4

很快,就到了上课时间。第一节就是他的语文课,他并不准备上课,而是和班里的学生交交心。他和其他老师的确很不一样,加上早上维护亚森江,学生们开始对这个老师有好感了,至少不是讨厌和抵触的。在这堂交心课上,学生们踊跃发言,他仔细倾听每一个人的语言。有的同学汉语不流利,表达不出来,他就让索菲亚翻译出来。说是交心课,其实是倾诉课。这堂课上他意外得知了很多真实的情况。比如贺茂所介绍的,班里的学生很听话,还听班主任的话,事实上是因为前班主任的老公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体育老师。比如李莉莉老师是他们的英语老师,暴力倾向非常严重,她随手抄起什么就一个抛物线扔过去,还曾经拿起拖把上的木棍打人,她既打四班的学生,也打自己班上的学生。很多老师也都打学生,楼道里有摄像头和和气气的,叫到办公室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当然这里面学生也有过错,不过这种教育方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高原地区的学生确实皮,他们班的学生就曾把好几个老师从课堂气走了,他再领着学生去给老师道歉,互相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当然了,这是后话。

好在这一天顺利地过去了,至少学生们没有给他这个班主任惹事。晚上学生们上完晚自习以后,他一个人悄悄地走进男女生宿舍。女生宿舍的卫生整体还说得过去,男生那边刚到一楼就一阵恶臭熏得他差点吐出来。学生们见到老师都很亲切,因为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老师。学生们的潜意识里认为老师不会来,而王少军是一个意外。也不能说见不到老师,每个宿舍都安排的有生活老师专门负责学生的寝室。他们大多是塔吉克族老师,汉语水平跟不上,年龄也较大,再进行系统的培训学习也不大现实。全校实行汉语教学以后他们只能从原来的教学岗转变到后勤工作。这样的变化占到了学校教职工一半以上,导致学校的后勤人员和教学人员基本持平的怪象。而每年都有人来,也有人走。走的比来的多,所以青年教师尤为缺少。县上针对这个情况也召开了几次会议,部署研究,最终决定扩招教师。只要到县上来就解决住房、户口等一系列问题,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转变。

他跟生活老师聊了几句,就回到学校安排的教师住房,这一夜他望着夜幕上零散的几颗星星,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

他回想起自己的家庭,回想起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是他们这么大。但是巨大的落差,让他陷入了思想的深渊。学校男女宿舍楼中间隔着四五棵大树,两边的气流却充斥着不同的味道。已经做了父亲的王少军心思自然要比一般老师敏感一些。他发现男女生宿舍都没有热水,学校统一配发的暖瓶摆得整整齐齐,壶里没有一滴水,壶塞上落下一层灰,很明显已经搁置了很久。下楼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用嘴直接接着生锈的水龙头喝水,很多学生都是直接饮用生水。

后来在班会中,他告诉学生们自己可以提供开水,让学生们一早就把暖瓶提到自己的宿舍,晚上再提回去。对于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来说,热水或是最好的安慰。教室里由他自己出钱购买了三个暖瓶,并在超市里买了五十四只水杯,每个水杯上都贴有他亲手写的名字。虽然有几个水杯一直也没有启用,但是在他的心底,他早已把他们当作是自己的学生了。他给班里的每一名同学都安排了职位,什么管暖瓶的,管财产的,管浇花的,管擦黑板的,管宿舍的,管食堂的等都有,让每个学生大小都是“官”,这一招在后期起到了非常明显的作用。

5

第一周很快结束了,虽然上課吃力,其他各种条件确实艰苦但也能接受。没法给学生按照教材规定的内容讲课,他就自己制定了提高成绩的法子。把课内的要背诵的内容全部挑出来并在学校教务处复印了册子,每天早读就背,上语文课就听写,再就是给学生改作文。让学生写,没有题目也没有具体的内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别说,后来他还真发现了几个孩子的作文写得不错。他把学生的作文,尽可能以搭桥的形式给改定,再让他们誊抄,记忆,竟然能够记下来。至少打破了作文空白的局面,即使基础最差的学生也会写上一句话,哪怕不通顺,在他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这一天给学生上完晚自习,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寝室。准备批改学生今天写的诗歌呢,作文对他们有点难,但是把想说的话排成一行行,看起来十分舒服。只见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我不是一个坏孩子

我喜欢草,喜欢牦牛,羊

也喜欢王老师

我喜欢对着星空数星星

……

咚咚咚咚,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吾热木斯古丽脸涨得通红,从女生宿舍楼跑过来喘不上气了。

“老师,老,师,索菲亚,索菲亚犯病了,你赶紧跟我去一趟宿舍看看吧。”

“走!”他连外套都没有穿上,就跟着吾热木斯古丽一路小跑到女生宿舍,由于跑得比较快,他有些头晕目眩,但是瞬间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让他镇定下来了。

宿舍外的楼道里看热闹的人已经把门给堵住了。

“赶紧散了,别围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王少军气愤地吼道,大部分人离开了,仍有几个女孩子就在不远处不肯离开。无论在何时,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了。

这时,只见宿舍里两个女孩把索菲亚的手臂按在床头上铺的梯子一侧,另外两个女同学把她的头部按在下铺的床上。索菲亚面目狰狞,嘴里念叨着一串子塔吉克语。眼看几个女同学就按不住她了。这时王少军和吾热木斯古丽一进门,大家把眼神都放在了王老师这边。索菲亚一下子就挣脱了束缚,她先是猛地一下子把头一偏,按头的两个女同学整个身子就倾向床的另一边了。然后,她整个身子挺直起来,一下子就把按住她手的同学吓住了,赶紧松手躲到王少军的背后。王少军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懵了,当然也不能说是吓的,有点蒙,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

索菲亚怒气冲冲,眼中带有一抹血丝,眼神却十分凶恶,王少军看了一下都不由自主心头一紧。这和他平时见到的那个索菲亚,简直判若两人。

“索菲亚,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是王老师呀。”

“老师,她以前也犯过这样的病。把她按住就好了。”

王少军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就同意了。学生们都不敢动手,王少军就上前抓住索菲亚的双手。

“呀!”王少军大叫一声,其他同学都不敢向前了。

就在他抓住索菲亚的双手时,索菲亚为了睁开逃脱,竟然咬了他一口,好在没有出血,只是留下了一排半圆形的牙印。

在众人的努力下,索菲亚被按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声尖叫,一会儿又低声细语,跟巫婆一样絮絮叨叨。过了好一阵子,索菲亚终于安静下来了。大家正准备松手,突然索菲亚又开始发作,如先前一般。只是这次索菲亚的挣扎力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索菲亚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不断地尝试新的攻击。几次尝试都被艰难地顶下去了。索菲亚身体先是一软,眼神立马就黯淡下去了,像是一盏油灯忽闪忽闪的就灭了,嘴皮上翻起的肉皮被一层白沫覆盖。

“索菲亚,索菲亚,索菲亚……”他急切地呼喊着。

在救护车上,索菲亚突然像是被魔鬼附体一般,好在有了刚刚的经验,她很快被制服了。护士打了一针镇定剂以后,也不知道是镇定剂的作用还是累了,她慢慢地睡着了。听着索菲亚均匀的呼吸,王少军的内心感到不安,他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是不是对每一个孩子都了解?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到每个学生家去走访一下。

索菲亚被送进了急诊室,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呆坐在走廊的铁椅上。王少军缴完费用以后就跟他们坐在一起。

“索菲亚以前有没有犯过这样的病。”

“她以前也犯过,每学期都会有那么两三次。”

既然她有过这类病史,为什么班主任工作记录本没有记录呢?

“那以前索菲亚犯病了,你们顾老师是怎么处理的?”

“顾老师就给她爷爷打电话,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上学。”

“给爷爷打电话?那她爸爸妈妈呢?”

嘎吱嘎吱,索菲亚从急诊室里被推了出来。看着索菲亚躺在病床上,他的心情格外复杂。他径直跟着医生到了办公室。

“医生,你好!孩子怎么样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

“孩子以前有没有犯过病,都有哪些症状?”

“我是今年从深圳来援疆的老师,刚刚学生说以前也犯过病,症状嘛,我只知道这次的,在救护车上我已经说过了。这样吧,我把萨伊她们叫过来,您具体问问她们吧。”

医生跟两个女孩用塔吉克语说了一会儿才让她们回到病房。医生告诉王少军,初步判断孩子得的是癔病,高原上医院条件有限,想确诊建议去地区医院或者内地的医院。

医生办公室到索菲亚的病房不过几十米,王少军却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高原上的条件他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孩子家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也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这对于索菲亚家来说负担自是不轻,他觉得这担子不是落在索菲亚家而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到了病房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到索菲亚跟前。

索菲亚已经醒了,“老师,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呀?”

看来索菲亚对自己犯病发疯的事不记得了,这样也好。王少军心中暗暗说道。“索菲亚,没事的,你就是营养没有跟上,加上太累了,所以晕倒了。我跟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把你送到医院检查一下,医生说了没事,休息观察一段时间就好了。”

“王老师,老师,我……”索菲亚哽咽着,两行泪水漫过双颊。

“好了好了,索菲亚,快好好休息吧。同学们都等着你呢!”

他打开手机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学校大门和宿舍应该都关门了。他从护士那里借来两床被子安排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今晚就在医院睡下,万一有什么状况也能帮衬一下。

他把吾热木斯古丽单独叫出来当翻译。开学伊始王少军就把孩子们家长的电话存在了手机里,这时正派上用场了。他从通讯录里找到了索菲亚家长的电话拨了出去。连续拨了四五次才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个老人,应该就是索菲亚的爷爷。吾热木斯古丽按照王少军所说的,一一翻译传达。看着几个孩子都进入了梦乡,他才松下一口气,掏出手机翻到女儿的照片,轻轻抚摸了一下屏幕里稚嫩而又阳光的脸蛋进入了梦乡。

一阵嘈杂的对话,吵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少军。老人和护士一番对话后,向他这边走来。

“这是索菲亚的爷爷。”又是一阵塔吉克语对老者说着。

“热合曼特,热合曼特,热合曼特。”老人激动地握着王少军的手。这句“热合曼特”是维吾尔语,感谢的意思。在漫长的历史和文化的演变过程中,这句话也用在塔吉克语中,表达最真挚的谢意。

“他说接到您的电话,他就从村里找了一个车,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这里来。谢谢老师,老师您辛苦了。”护士翻译道。

“没事,没事,应该的。索菲亚在里面呢。”

索菲亚看到爷爷非常激动,抱着爷爷就哭起来了。

王少军让把两个孩子叫出来,递给吾热木斯古丽二十元钱。

“你们两个赶紧去街上买点吃的吧,然后再回班里吧,一会儿还有早读呢,辛苦你们两个了。”

两个孩子推诿了一番,在他严厉的目光下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吾热木斯古丽提着一个小袋子,里面是牛肉饼。递给王少军就羞羞答答跑了。他知道这是孩子们记着自己还没有吃饭呢,眼巴前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就把牛肉饼递给了索菲亚。

“索菲亚,你爷爷过来看你也没有吃东西吧,你们爷俩吃点饼子吧!”

王少军交待好注意事项后就回学校了,那里还有更多的学生在等着他呢。

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课堂纪律和氛围都比平时要好,这让他倍感欣慰,疲劳之余,也算是一份收獲。

他回到办公室,桌子上那首诗,还没有看完呢。

我不是一个坏孩子

我喜欢草,喜欢牦牛,羊

也喜欢王老师

我喜欢对着星空数星星

爷爷说

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在星星的背面吗

为什么我每次都看不见你们

……

看着索菲亚并不整齐的字迹,他陷入了思考。中午学生吃过午饭以后,他把跟索菲亚同村的几个孩子叫到办公室了解了一下索菲亚的情况。原来这孩子命挺苦的,七岁那年爸爸妈妈到山里放牛放羊,结果碰上泥石流。妈妈当场丧命,爸爸被同村放羊的人抬回村里,也没能熬过第二天,从此索菲亚就跟爷爷相依为命。

学生走后,当他再拿起索菲亚的这首诗时,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当天下午索菲亚就出院了,恢复了往常的活泼,至于昨天晚上在宿舍的事情已经全然不记得了。遵医嘱,索菲亚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平时不要刺激她。

索菲亚和爷爷一起来到王少军办公室,他给二人倒了茶水。

“老师,在医院花了多少钱?我想办法给你。”索菲亚翻译着爷爷的话。

他思索了一下说道:“没有花几个钱,学校会报销的,你们就不用管了。”

“老师,不,不不不,这个钱应该我们出。”

后来爷爷送钱过来,他没有收,也没有找学校报销,当然学校也不会报销。他收下了爷爷的馕饼,并把索菲亚的这首诗推荐到报刊发表。一个月后县中学第一次有学生拿到了稿费。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孩子们的心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6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肖贡巴哈节。按照规定学校放假三天,王少军借着节日的名义到学生家里走访。他提前向塔吉克族老师了解了与节日相关的习俗和礼节,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小红包。到了孩子们的家里,长辈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好酒好肉招待,吃完第一家他就已经走不动了。但是还有很多家要走访,而每家都尽可能地拿出所有来招待。人还没有到家里去,孩子就和父母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这些家庭基本都散落在草原或河谷边,他被这独特的自然风貌所吸引,也沉醉于塔吉克族家庭的热情和大方。这在深圳是看不到的,人们往往为了点蝇头小利而争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会铤而走险,杀人放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而在这里,人们脸上只有天真的笑容,眼神澄澈,即使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一看他的眼睛还如同小孩子一般。这些都是本次家访的意外收获。不在学校的孩子变身为主人,都热情地介绍着这位来自远方的老师。也是在这次家访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学生有很多才能。比如热合曼竟然能够驾驶汽车,用他舅舅的报废车带着王少军兜风,并主动要求担任司机和向导。刚开始王少军还有点担心,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把手,生怕自己会被甩出去,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露出怯意。只好强硬着头皮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热合曼的能力,其驾驶技术远胜过自己,在机动驾驶方面有着独特的天赋,而眼前的这个孩子不过才十三岁呀。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呢。比如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天生就有一副金嗓子,哼着塔吉克民歌一下子就能让人震惊,如沐春风的感觉。比如比拉力虽然个头小,但却是赛马的高手。在村里举办的赛马大赛,已经拿了好几次冠军,过两天还要代表本乡去参加比赛。比如亚森江一个人就可以管住一百头牦牛,别说他这个外行了,就是很多塔吉克族大人也很难做到。

最后一站是到索菲亚家,她家离县城最远,车没有办法上去,只能到山脚。王少军和吾热木斯古丽、萨伊在半山绕了半天。

“吾热木斯古丽,索菲亚他们家还有多远。”

“王老师,我们沿着这条道翻上去,走近路的话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王少军没有再说什么,在高原行走他还要继续保持体力呢。

“王老师,吾热木斯古丽,萨伊,你们怎么来了。”索菲亚激动地说着,朝里屋又是一阵塔吉克语。王少军知道这是告诉她爷爷呢。

索菲亚爷爷很快就出来招待王少军和两个孩子进屋,给他们烧了奶茶喝。这时王少军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而这两个孩子倒像是没啥事似的,有说有笑。山上可以看见慕士塔格峰清晰的轮廓,河谷两旁青青的绿草和牛羊尽收眼底。

在两个小翻译的帮助下,他对索菲亚一家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下山的時候他几次回望,直到慢慢被暮色所覆盖。三天下来,只要能到的地方,他基本上都去了。他把每一家的具体情况认真记录在脑海和班主任工作手册中。

7

在王少军的努力下,四班的学生有很大的改观,成绩一路上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一学期结束了,按照上级部门的安排,他将返回深圳度假。临行前他特意给组织部门打了申请报告,暑假将带索菲亚到深圳去做一个全面检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深圳医院很快就确诊了,并对索菲亚进行了药物和心理治疗。一个假期索菲亚的状态有了很大改善,医生说索菲亚的病已经痊愈了。

在从深圳回新疆的前一天晚上,索菲亚哭了。

“王老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除了爷爷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傻孩子,你们的年龄和我女儿差不多。在我心里,是把你们都当作亲人的,当成我的孩子。”

“王老师,我能抱抱您嘛!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世了。爷爷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爷爷是怕我伤心。”索菲亚边说边哭。

“傻孩子,当然可以。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把你们当作我的孩子来看的。”王少军边说边张开双臂。

就这样王少军认了一个塔吉克族女儿。后来王少军支教结束以后,四班早已不是全年级最差的班了,而是成为与尖子班齐名的重点班。后来大家都抢着要接手这个班。在贺茂的坚持下,这个班由每次前来援疆支教的深圳老师担任班主任。

王少军也因此和贺茂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他定期把资助费用转给贺茂,让贺茂再转给索菲亚。索菲亚也非常争气,多次蝉联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一周以前,贺茂给王少军发了一条微信,内容很简短:

“索菲亚爷爷已去世。”

(篇名书法:武凯)

作者简介

蔡淼,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回族文学》《延河》《芒种》《火花》等期刊。

[栏目编辑:付新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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