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艾丽扎哟

阿德力汗·切开 阿斯哈尔·沙力克

那还是在江布尔勒沟还未修通新路的时候，偏远的江布尔勒沟因为冬季封山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任何信息，这里也没有商店和其他生意场所。但在这个散落着微弱灯光的、有着六十来户牧民的沟里，从第二年冰冻开始消融的早春到牧民迁徙至深秋牧场，民办教师哈布勒老师就会带着小学五个年级的四五十个学生，在简易的小木屋里或是在牧业点给他们上课，这个流动学校也将开始它新一年的教学历程。而我们的主人公艾丽扎总是带着她无母小羊羔来听课。

一直到五年级毕业，艾丽扎每年都会带一只枯瘦如柴的无母羔羊上学。对她的这一举动，不光是哈布勒老师，其他同学也感到惊奇与不解。

她很聪慧，提出的问题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老师，我能摸一下那个铃铛吗？”

“老师，我们江布尔勒沟什么时候会有飞机啊，您要是坐上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哈布勒老师这时就会冲她微微一笑。

“城市里都有电，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才会有啊？老师您坐过汽车吗？”

这些都是她在学校里提的问题。她的爸爸哈里拜是这个阿吾勒里唯一上过学的人，他对艾丽扎疼爱有加，学习上抓得也很紧。在家人的细心呵护下，她的穿戴在同学里是最齐整、干净的。有一次哈里拜进城时专门为艾丽扎买过一双红颜色的童鞋，其他的孩子看到她穿着红色的鞋子时，就会在课间休息时羡慕地将她围在中间。

甚至有的同学会为她轻轻擦去红鞋上的灰尘，紧紧挨在她的身边，露出一脸的得意、自豪和幸福的神情。江布尔勒沟的孩子们对新鲜事物的求知欲望是强烈的，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渴望。连每月到沟里来一次的流动商贩的毛驴车停到学校门前时，就让孩子们像是见到了城里的汽车一样，围上去叽叽喳喳稀罕得不行。一会儿摸摸车轮，一会儿扒开绑在车尾的地毯，开心地相互述说、比画着什么。

这时，站在孩子们中间的艾丽扎说：

“我们家也有那样的地毯，是我爸爸从城里买回来的。”听到这话，其他孩子回头一起望向艾丽扎，因为别人家里可没有这样的地毯。

毛驴车前面车把式的位置上有一台收音机，艾丽扎看到后又说：“这个我们家里也有。”这一下弄得三四十个孩子都想去艾丽扎家听收音机了。在别的同学还在愣神一脸茫然的时候，站在艾丽扎旁边的努尔古丽一脸自豪地说：“艾丽扎是我最好的朋友。”

艾丽扎每年都会被评为“三好学生”。每到秋季，他的父亲哈里拜就会转场到塔末紫图洼秋牧场，这是牲畜产羔的季节，他是必须要去的，因为只有他才有给羔羊去势的手艺。

艾丽扎每年也会去帮助家里人照看刚生下来的羔羊。她会坐在羊羔圈门口捧着书，全神贯注地听哈布勒老师讲的课，提着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老师，在我们江布尔勒沟里您是不是一出生就是老师啊？”

“您的包里都有些什么书？您认识阿拜吗？他住在哪里啊？”

这是她在秋牧场里三年级将要结束时提出的问题。

艾丽扎会在每年的7月5号下山参加统一考试。她的成绩往往比那些在山下定居点学习的孩子们还要好，因此每年都会被评为“三好学生”，这让她的父亲着实兴奋不已。

艾丽扎在四年级期末考试后又被评为“三好学生”。7月5号的时候，牧民们还在夏牧场的牧业点里。从江布尔勒沟到夏牧场有两条山涧小路，一条比较平缓但较远，而另一條路则陡峭险峻。大多数同学选择了较平缓的路，他们骑着牛或者马驹，一路嬉笑打闹着，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而手里拿着奖状、兴奋不已的艾丽扎带着自己的好朋友努尔古丽则兴致勃勃地走上了这条险峻但离家比较近的路。哈布勒老师发现后，不免有些担心，赶紧骑上马，快马加鞭地追上了她们。

“你们俩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非要走这条险路呢？”哈布勒老师追上她们后佯装生气地问道。

艾丽扎道：“我想快点让爸爸看到我的奖状，他说过我要是得奖了就会给我买一块表。”

等到9月份开学时，艾丽扎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有着红色表带的小手表。班里的孩子们顿时沸腾了，因为在这个阿吾勒里只有哈布勒老师戴着一只教育局发给的上海牌手表，而第二个戴手表的人就是艾丽扎啦。这样的新鲜事同学们能不激动欢呼吗？课间休息时孩子们都急不可耐地挤到艾丽扎身边，撸起她的袖子一睹为快。

秋日的一个雨天里，艾丽扎的手表沾了雨水，看不出时间的显示了。艾丽扎泪水汪汪地来到哈布勒老师跟前：

“老师，请您看一下我的手表是哪里生产的好吗？”

“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我的表不显示时间了，怎么办呀？”哈布勒老师拿过来一看，鼓捣了几下，发现是电池没电了，就对她说：“哦，是电池没电了，让你爸爸去城里时买一个回来换上就可以了。”艾丽扎抽泣着，哽咽道：“爸爸三个月才去一次城里，我现在怎么办啊老师？不能用羊油做一个吗？”

这次事件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艾丽扎手上的那块表了，哈布勒老师听同学们说她“交给奶奶保管了，等长大后进城时再把它修好戴上”。

夏日的一天，艾丽扎抱着半个西瓜来到哈布勒老师办公室，说：“您尝一下这个瓜吧，有我们江布尔勒沟蓝莓的味道呢。”她切了一块放在老师的桌上转身就走了。后面跟着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将她围在中间，有些孩子央求着想摸一下西瓜。

哈布勒老师站在孩子们旁边眯着眼睛，听到脸庞黝黑的巴克泰的话时忍不住笑了。巴克泰说：“艾丽扎，别把西瓜皮扔了，都给我吧。”哈布勒老师好奇地问道：“巴克泰，你要西瓜皮做什么？”站在他旁边的努尔古丽说：“老师，他是想把大家吃剩下的地方舔干净。”哈布勒老师故意对大家说：“那大家把瓜吃完后不要把瓜皮给巴克泰，都扔了吧。”

这时艾丽扎站出来说：“老师都给他吧，我们就是扔了，巴克泰也会捡回来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哈布勒老师问道：“孩子们，我问你们一个问题，是我们江布尔勒沟的蓝莓甜呢还是西瓜甜？”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西瓜甜。”艾丽扎说：“老师，我们家城里亲戚的孩子说还是我们江布尔勒沟的蓝莓甜呢。”

学期中有一天艾丽扎来找哈布勒老师，手里拿着钉在一根长木棍上四方形的木牌，进屋里就说：“老师您不是说过地球是圆的吗？”

“是啊，我说过，怎么了？”

“那从我们江布尔勒沟的大石崖下面一直挖下去的话，会到什么地方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这个木牌是我爸爸给我做的，刚才的问题我也问过爸爸，把江布尔勒沟的地下凿通的话对面会是什么地方。爸爸说：‘去问一下老师，他的学问比我们高，肯定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然后咱们就把这个地名写到这个木牌上立在那里。”

哈布勒老师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貌似被孩子提出的问题惊到了。他缓缓地卷起了面前的莫合烟点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答道：“若用足够长的钻头去钻的话，那边大概就是美国的纽约市吧。”

艾丽扎兴奋地说：“那我就在这块牌子上写上纽约两个字立在那里。”说完急匆匆地就跑了。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艾丽扎找到老师要请假。说：“爸爸要去城里，他想带上我，求您准我两天假，我可是第一次去城里呀。”兴奋之情溢于脸上。

“好的，你去吧。”

两天后，阿尕什小学内孩子们的喧闹声吸引了哈布勒老师。他看到孩子们将艾丽扎团团围住，她正在那里兴奋地边比画边说着她在城里的所见所闻。

“城里没有羊羔和小狗，他们也不喝奶茶，可他们穿的衣服都特别好看，我们这里的人穿的连他们的旧衣服都不如，就连哈布勒老师的衣服他们也都看不上呢。马路上的汽车多得看得你头晕，我就想那么多的车怎么不给我们江布尔勒沟一辆呢？还有啊，我虽然没看到学校，但看到那里走在路上的学生穿的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艾丽扎喜形于色地描述着城里的新鲜事。哈布勒老师望着他们，不想打断他们的兴致。过了好一会儿，艾丽扎从衣服口袋里掏着什么，说：“男同学们走啊，我给你们带了瓜子。”男同学们生怕落后似的，一个追着一个跑出了校园。

“姑娘们，我给你们带了扎头发的皮筋。”女同学们急切又期待地看着艾丽扎手里的小口袋，她开始给大家分发这些红红绿绿的皮筋。姑娘们纷纷将自己头上的各种布条解下来缠上了新的皮筋，这也成为那年阿尕什小学最时尚的装扮。

6月里的一个雨天，哈布勒老师坐在办公室判着今年小学就要毕业学生的语文试卷，他把艾丽扎的试卷拿出来，仔细地读了一遍。她写的题目是《等我长大后》，不得不说这孩子的思维以及对未来的希冀又一次让老师感到惊叹不已。

等我长大后

我名叫艾丽扎·哈里拜，今年十三岁了。我出生的地方叫江布尔勒沟，虽然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地方，但她对我却十分重要。我即将毕业离开这个小学去别的地方学习，但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江布尔勒沟。我喜欢所有跟我在阿尕什小学、流动学校一起读书的小朋友们。城里的西瓜虽然好吃也很甜，但比不上我们江布尔勒沟的蓝莓甜。这里虽然没通电，但在这山上离太阳近，这里有着世上最纯净的空气和温暖阳光的照耀。我喜欢我的学校，更喜欢哈布勒老师。等我长大后，我要将江布尔勒沟里用木头围起来的羊羔圈改造成羊羔偷跑不出来的羊圈。我不会忘记阿尕什小学，我相信阿尕什小学的孩子们今后一定会幸福的。

我长大后要去证明大石崖上我立的那个写着对面是纽约的牌子是不是正确的。我们江布尔勒沟的人跟许多地方的人们一样都是好人。爸爸希望我好好学习，只要有爸爸支持，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将来在江布尔勒沟给爸爸开一家专门为羊羔治疗疾病的医院，等我长大，我要让江布尔勒沟家家灯火通明。

哈布勒老师的眼眶湿润了，他在想，这个孩子虽然出生在江布尔勒沟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跟外界接触也很少，但他坚信她终将会有光明和幸福的前程。他缓缓地卷着莫合烟，思绪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远方：如果艾丽扎出生在纽约或是悉尼会怎样？出生在北京或是上海又会怎样呢？人的一生只有短暂的几十年，生老病死是自然的现象，人类的生命被牢牢地束缚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不可能挣脱或超越它，但是人的思想却可以不受它的桎梏。想到这里，哈布勒老师摁灭了手中的莫合烟，在试卷的下方写上了“优秀”两个字。

哈布勒老师喃喃自语道：

“唉，我的艾丽扎哟，艾丽扎！”

现如今哈布勒老师早已过世，地图上也可以找得到江布尔勒沟了，村落里家家户户早已是灯火明亮，宽敞笔直的柏油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谁知道呢，也許这一切是艾丽扎努力的结果。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块至今矗立在大石崖上的旧木牌见证了这里逐渐变化的一切。

作者简介

阿德力汗·切开，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新疆昌吉州奇台某学校任教。发表并出版文学作品集。

阿斯哈尔·沙力克 ，在《回族文学》《民族文学》《民族作家》等刊物发表翻译作品。现定居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