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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鲁迅《野草》的英译文

2020-09-27邓小红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野草鲁迅

邓小红

摘  要:本文新发现的冯文洛译自鲁迅《野草》中的三篇散文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墓碣文》系迄今见到的鲁迅作品翻译史上最早的《野草》英译文,填补了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鲁迅《野草》英译文未有刊发的空白。三篇译文原载1927年私立毓文中学校刊《毓文周刊》第217期、219期、225期,对于鲁迅文本的翻译和传播研究具有颇为珍稀的翻译史价值和史料文献价值。关于冯文洛的这三篇英文译作,学术界至今未有论及。民国时期私立中学校刊的史料文献价值也有待研究者进一步关注。

关键词:鲁迅;《野草》;英译文;冯文洛;《毓文周刊》

鲁迅将发表于1924年至1926年《语丝》周刊上的23篇随感,外加一篇《题辞》结集为散文诗《野草》,交由北新书局于1927年7月出版。两个月后,《毓文周刊》便相继刊载了冯文洛译自鲁迅《野草》的三篇散文诗《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墓碣文》的英译文:“The Clever Man, the Fool and the Slave”原载1927年9月3日《毓文周刊》第217期;“The Proper Attitude”原载1927年9月17日《毓文周刊》第219期;“The Inscription on a Gravestone”原载1927年10月29日《毓文周刊》第225期。《毓文周刊》第219期目录中显示的题名“《〈野草〉英译》(二)”之后,署名冯文洛。三篇英译文,前两篇以“冯文洛”的英文缩写署名,后一篇署名为“文洛”,由是可知三篇译文均由“冯文洛”完成。20年代中后期,冯文洛以翻译鲁迅《野草》诗文的方式参与了楚图南、何霭人较早在东北地区展开的对于鲁迅作品的评介与传播活动。据现有资料,本文发掘的冯文洛的三篇译作是鲁迅作品翻译史上最早的关于《野草》的英文译作。其中,《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篇译文又是由中国人最早翻译的鲁迅作品的英译文。由于私立中学校刊《毓文周刊》不为外界广知,冯文洛翻译的三篇《野草》译作,至今未有论者提及。

《毓文周刊》创刊于1919年5月5日。为纪念私立毓文中学成立十一周年暨《毓文周刊》刊行九周年,1928年5月5日《毓文周刊》出版“毓文五五纪念刊”,本期刊布的《本校十一周年大事记》载:1917年“三月招预备班学生五十八人,十五日开学是为本校纪念日。……1919年5月本校每周编印《毓文周刊》一张,于本月五日出版,定是日为周刊纪念日”。?譹?訛5月5日是马克思的诞辰日,《毓文周刊》宣扬马克思主义、五四精神和激流勇进的爱国立场于此可见一斑。作者“林生”在《“五五”与我们》一文中诠释“毓文精神”的“唯一目的就是造成谋社会福利的新青年”,?譺?訛这与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创编《新青年》杂志所倡导的新青年、新文化进步理念一脉相承。1927年第216期《毓文周刊》刊载“幽默”的编后记《我们将有英译〈野草〉两首》,“幽默”道:“我常捧着《语丝》读《野草》,我又得③捧着《野草》读《野草》,如读《呐喊》《彷徨》等一样的要时时温习鲁迅先生的面孔。因此我常不知趣地向人讲鲁迅。然而,可叹!有谁向我谈鲁迅?截止今天——滇南楚哥一人而已。‘……他给我们的太多了。你看聪明人、傻子和奴才……多末,多末……是楚哥的口吻,……初以为只索与楚哥共读之。乃文洛兄翻译其中《立论》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来,可见与?譹?訛有同嗜。那么请让我们三个来与甘心受骗的青年共读。啊,《野草》:《过客》《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譺?訛“幽默”由衷地推崇鲁迅作品的思想启蒙价值,为鲁迅在文坛遭受误解和攻击而愤愤不平,叹惋在20世纪20年代的东北地区知晓、懂得鲁迅并能够相与深谈者甚是稀少。因为除了1923年《盛京日报》转载《不周山》和鲁迅翻译的爱罗先珂的小说《时光老人》外,东北的读者们未能接触到更多的鲁迅作品。所幸当下除了“滇南楚哥”外,又出现了翻译鲁迅《野草》诗文的冯文洛。故特此预告《野草》的两篇英译文即将刊发的文讯以激发读者的期待。并宣称冯文洛、“幽默”和楚图南酷好鲁迅作品,嗜读意蕴深邃的散文诗集《野草》。三位同仁尽心致力于推进鲁迅作品在东北地区的传播。

“幽默”所说的“滇南楚哥”当是云南文山人楚图南。1926年,执教云南某中学的楚图南接受李大钊的委派回到曾经求学的北平,并随即前往哈尔滨、长春、吉林等地的学校任教职。他“先后在吉林省立六中,东北特区一中、三中、女一中、长春二师、吉林毓文中学、吉林一中、五中等校教书、演讲……在国语课上,情绪激昂地讲解鲁迅的《过客》等文章”,③为学生们宣传马列主义和进步思想。楚图南结识了许多在东北颇有影响的文化教育界人士如谢雨天、赵雨琴、何霭人、胡体乾等。那么,“幽默”是谁呢?应是毓文中学的国文教师、《毓文周刊》的编辑何霭人。首先,从何霭人与楚图南的交往看:何霭人自1922年起坚持推行新国语、白话文的运用,故有“吉林新文化运动的猛将”?譼?訛之誉。楚图南登坛传播马列主义、宣讲鲁迅作品先进思想的义举给何霭人留下深刻印象,两人结识后引为同道。毓文中学教员孟越于1927年7月2日《毓文周刊》第211期发表《何霭人先生》一文赞叹何霭人是爱国硬汉、读书不要命。自然新文化运动先驱鲁迅是何霭人必读且不倦研读的对象。1930年楚图南因从事进步革命事业被捕,1934年“出狱后的楚图南,惟恐发生意外变故,第二天便在老朋友何霭人的帮助下,匆匆踏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譽?訛危难之时见证了何霭人与楚图南基于革命道义的深挚友谊,而在毓文中学,与楚图南结下如是莫逆之交的唯有何霭人,这与“幽默”所言能相与深谈鲁迅者,“滇南楚哥一人而已”甚是一致。其次,就何霭人对《语丝》周刊的超乎寻常的关注而言:1927年11月第228期《毓文周刊》刊载了作者戈滔的“《北京通信》(一)”,信中道:“你们读过《语丝》吧,是,我相信现在你们还是热心地去读。现在你们也许觉出些奇怪来,你们也许,接不到近日的《语丝》了。实在的说,《语丝》已竟停刊了!十几天以前,大概是因刊物甘冒讳言的缘故,他们便下手去摧残,以至岂明、半农都去另觅桃源,不知结果怎样。北新呢,也因此而挂出‘清理账目的牌子,明显一点说,便是关门了。……所以,我还说什么?恐怕《北京通讯》(二)便不会有了,你们也不必希望这块土里有什么新东西发掘出来。”⑥由是而知,《毓文周刊》从第228期开始设立《北京通讯》栏目,冀望居于北平的戈滔持續介绍新文学文坛创作实绩及发展趋势。戈滔在给该栏目寄来的信件稿中描述了军阀统治下兵荒马乱的社会惨象,对反动军阀势力残害黎民、摧残查封进步刊物的罪恶行径表达了愤慨之情,忧虑《北京通讯》栏目难以为继。时隔一个月后,1927年12月《毓文周刊》第231期发表戈滔的随感《论〈墓碑铭〉译》,篇首称呼“霭人兄”并道:“前云未能即写‘北京通信因待收集材料;然所谓材料仍是没有。”?譹?訛继《北京通信(一)》后,很可能是何霭人邀催戈滔为“《北京通信》(二)”撰稿。不料短短一月左右,《语丝》《莽原》相继被迫停刊,戈滔在寄给何霭人的随感《论〈墓碑铭〉译》中表示北洋军阀统治下沦为文化沙漠的北平已没有什么可供介绍的新东西了,因为《语丝》《莽原》是继《新青年》之后肩负起社会文明批评责任的新文学潮头刊物。在《毓文周刊》第231期目录中,戈滔的这篇随感题名后所附括号内标明“沙漠通信”,表明《北京通讯》栏目已是无米之炊,无以为继。但戈滔的随感还是带来了《语丝》已开始组稿、辗转寄稿,将在上海复刊的小喜讯。“《北京通信》(一)”和《论〈墓碑铭〉译》两篇书信体文章的正文篇末署名同为“戈滔”, 前一篇特别注明“给我青年朋友们看的”;后一篇致编辑何霭人。在1927年第228、231期《毓文周刊》目录中,这两篇文章标题后的署名均是“高滔”,可见“戈滔”与“高滔”当是同一人,也就是说除了人所熟知的“齐同”“高滔”等笔名外,“戈滔”是现代翻译家、小说家高天行久被遗忘的一个笔名,这也是本文的一个意外发现。除上述两篇文章外,《毓文周刊》1927年第227期、229期、230期、231期、232期,1928年235、236合期还分别刊载了戈滔的诗歌《海边》、评论《论中国人和他的魂》、译作《美利坚人》、戏剧体文章《投机派和志士和群众》,这些新发现的文献史料对于高滔早期文学活动的研究极其珍贵。1927年尚在北平谋生的高滔于7月在鲁迅创编的《莽原》上发表了高尔基小说《宝藏》的中译本。高天行,吉林人,常用笔名“齐同”“高滔”,代表作为1939年出版的较早反映“一二·九”爱国运动的长篇小说《新生代》。《毓文周刊》有关《北京通信》栏目的设置表明何霭人对于新文学文坛、鲁迅创作、《语丝》的深切关注,由戈滔的《北京通信》可知私立毓文中学订阅有《语丝》期刊,执教毓文的楚图南、幽默、冯文洛借此得以先睹《野草》结集之前的诗文篇为快。“幽默”在216期《毓文周刊》编后记《我们将有英译〈野草〉两首》中自述:当下嗜好“捧着《语丝》读《野草》”“捧着《野草》读《野草》”者仅有“滇南楚哥”“文洛兄”和自己,而如“幽默”既嗜读《语丝》《野草》,且任教于毓文中学、为《毓文周刊》编辑者非何霭人莫属。再者,1927年《毓文周刊》的编者按、编后记均是由何霭人撰写的。《毓文周刊》第216期目录中编后记《我们将有英译〈野草〉两首》的篇名后注有“志感并谢文洛”的字样,何霭人撰写编者按向读者推介新锐作品时每每采用上述语用风格,由上可推知“幽默”当是何霭人的一个笔名。

鲁迅的《野草》集初版不久,冯文洛便很快翻译并发表了《野草》的英译选篇,若非像何霭人、高滔所述酷好读《语丝》和《野草》者不能为之。不同翻译者在奉行“信、达、雅”与“直译”“意译”普适性原则方法从事具体翻译活动时,每每映现出个性化的风格倾向。例如:在题名的翻译方面,冯文洛比较注重辨析英语表达“聪明、智慧”意思的近义词“clever/smart/intelligent/brilliant/bright/wise”之间的细微差别,对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文本题目中“聪明人”的翻译,冯文洛选择将其译作“The Clever Man”,侧重表明文中的“聪明人”非大智慧者而是耍小聪明者。何霭人论及鲁迅道:“第一,他算不了‘聪明人。其次,他不是‘傻子。而且他更不配做‘奴才。他只是‘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譺?訛冯文洛与何霭人有所共识:“聪明人、傻子、奴才”类都不为鲁迅所首肯而是讽喻反思的所在。冯文洛力求将选词译句建立在对鲁迅作品主题内涵尽可能深切的理解及修辞语体风格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对于文句段落的翻译,冯文洛注重在英译文中尽可能再现鲁迅原著的主旨内涵、思维逻辑、艺术形象、文体风格等样貌。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文本中道:“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③此中文句欧化色彩颇为浓厚,比较意味并不明显。冯文洛依据英语的思维表达习惯选用颇为贴近鲁迅文句原意的比较句式:“The slave sought nothing else than some to complain to, He wanted this only. and also could do this only. ”?譹?訛从而将鲁迅文本原句的旨意、凝练的语言风格相对完美地再现于译文中。译文中有关“else”“only”“and also”等副词、连接词的运用,尤其是“only”的重复连用比较准确地传达出原著文句递进强调的语气、语势。《立论》文本中描叙老师回答学生问题时的情形栩栩如生:“‘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譺?訛冯文洛将其翻译为:“‘difficult! said the teacher and glanced sidelong out of the spectacles, looking at me. ”③简洁的“difficult!”传达出老师答语的简练、干脆;分词短语“glanced sidelong out of the spectacles”点亮了整个译句,鲁迅文笔下“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的老师的传神细节经由冯文洛的翻译鲜活于英文世界中。《墓碣文》中的碑刻文为古典意韵深厚的文言:“……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譼?訛四字一句,抑扬顿挫,极富诗意化的韵律节奏之美。冯文洛以“there be”句型引入表述对象“ghost”;两个以“it ”为主语的句子及句中两个“with”引导的介词短语具体描绘“游魂”的特征:“There was a wandering ghost;it became a long snake, with fangs in mouth. It did not bite men with thorn, but bit its own body, and hence died at last... ”?譽?訛概说与分述相结合,句子结构、句意之间的起承转合安排层次分明,读来既有整饬之美亦不乏抑扬顿挫的韵律之美。冯文洛的《野草》译作彰顯出很高的翻译天赋,丰富了《野草》译作的版本。当然,译文中的一些译句难免存有过于拘泥于语法规范的倾向,这与冯文洛的译作还兼具示范文的功用有一定的关系。每一期《毓文周刊》刊印后,毓文学生每人都会领到一份,无疑自己英文老师的翻译之作是学生们课堂学习延伸阅读的极富亲和力的读物。冯文洛的译作使得《毓文周刊》的读者们早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就能有幸在阅读《语丝》期刊、《野草》集的方式之外,还可以“捧着《野草》读《野草》”地进行中、英文版的相互参照细读,获拥新的阅读体验,拓展阅读鲁迅作品的视野。

“1923年1月1日,《盛京日报》转载《不周山》和鲁迅翻译的爱罗先珂的小说《时光老人》”⑥,在东北地区率先展开了对于鲁迅作品的零星介绍活动。继此之后,冯文洛、楚图南和何霭人则以《语丝》和鲁迅《野草》集的出版为契机,最早运用翻译、演说、讲课、评介等灵活形式在吉林地区更为丰富多样地大力推介与传播鲁迅作品。

1931年11月,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道:“冯Y.S先生由他的友人给我看《野草》的英文译本,并且要我说几句话。”?譿?訛冯Y.S即冯余声,冯译本是有文献记录的最早的《野草》英译本,不料因毁于“一·二八”战火未能出版。所幸1927年《毓文周刊》刊载的由冯文洛翻译的三篇英译文填补了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鲁迅《野草》英译文未有刊发的空白。令人敬仰与欣慰的是1956年至1961年间,杨宪益、戴乃迭翻译出版了四卷英文版《鲁迅选集》,其中收有除了《题辞》《我的失恋》《复仇》《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5篇外的19首《野草》散文诗的译文。1974年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英译《野草》单行本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终于有了完整的《野草》英译版。鲁迅发表于1926年12月18日上海《北新》周刊第18期的《〈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提到美籍华人梁社乾1926年翻译的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阿Q正传》,这是为人熟知的最早的鲁迅作品的英译本。那么,冯文洛发表于1927年《毓文周刊》上的译作《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当为鲁迅作品翻译史上最早由中国人翻译的英译文。

在《我的生活历程》一文中,冯承柏明示祖上为天津的盐商,后移居河北(直隶)涿州。父亲冯文潜(字柳猗)和“我叔叔冯文洛早就对盐商家庭的腐朽生活方式深恶痛绝,决心自食其力”。?譹?訛关于冯文洛的文字资料有限,河北保定涿州县志布露的当代人物资料约略介绍:冯文洛(1901—1979),曾用名冯涧猗。涿县(今涿州)人。1924年毕业于金陵大学。相继在吉林女子中学、天津女子师范学校等校执教。1939年赴重庆世界语函授学社任职。1946年转到晋察冀边区华北联合大学、边区工专工作。1947年后,曾在边区联合中学、北平师范大学附中教授英语。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从事世界语教学和翻译工作。据此,从共同的出生地——直隶涿州,同为冯氏“猗”字号、“文”字辈来看,涿州县志所记的“冯文洛”即是《我的生活历程》一文中所说冯文潜的胞弟、冯承柏的叔叔。为了走出旧家庭、寻求自由自立,冯文潜于南开中学毕业后漂洋过海去欧美留学,20世纪50年代任南开大学外文系教授;冯文洛大学毕业后前往吉林的中学任教。那么,在《毓文周刊》上发表三篇《野草》英译文的冯文洛是否就是上述的冯文洛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方面,青年冯文洛前往吉林谋教职受到冯氏家族谋生倾向性的影响。民国时期,冯氏家人至少有两代人奔波于东北谋生。较早闯关东的冯文洵于1914年、1928年两度赴黑龙江奉职,1917 年至1921年间先后任泰来、海伦县知事。冯文洵能诗善画,1934年其兄冯文澍将他的遗稿结集为《紫箫声馆诗存》刊行于世。冯文澍、冯文洵为现代诗人冯至的父亲和叔叔。冯文潜、冯文洛是冯至的族叔。1927年初秋,冯至于北京大学德文系毕业后赴“哈尔滨第一中学任国文教师,以认识社会,锻炼自己”。?譺?訛1927年10月冯至在致杨晦的信中道:“对我三哥有点抱歉,因为我这次来不但于他无益,反使他有经济上的损失。”③1928年春末,冯至年迈的父亲为避家乡涿州战乱北上哈尔滨与他聚居。而冯至当时很想回北平发展,虑及自己若回京尚无确定的落脚之地,担心随己回京的父亲还得回到战乱的涿州,心中很是矛盾。冯至于1928年5月给杨晦的信中再道:“我的事情已经向我的三哥三嫂说明了,在他们或也许以为是出了意外吧——他们对我的美梦也可以说是完满幻灭了。或许还有下文。但是我父亲的意思却倾向于我;因此我对于他将来的生活不能不负完全责任。……如我离哈,他恐怕也须回京。”?譼?訛后来得到父亲的支持,冯至向三哥辞行回京。据《冯至年谱》记载,冯至有姐姐、哥哥和弟弟各一,东北的三哥可能是冯至的本家哥哥。由于多方原因,冯文洵、三哥、冯文洛、冯至及父亲相继到东北以谋生计,这也反映出冯氏家人到关外谋生的意向在代际间的沿承。

另一方面,冯文洛远到吉林的中学任教,正如冯承柏、冯至所言主要是青年成长过程中自主自立意识的强烈升起,以及认识社会、锻炼自我、致力于教育事业理想的驱动力使然。冯文潜、冯文洛的父亲冯学彰就曾办过私学,开启蒙童教育,对其后代的职业选择有着相当的影响力。1927年8月13日第214期《毓文周刊》发布的《本校教职员总题名》一览表显示1927年下半学期冯文洛与祝步唐、高竣乾、韩麟凤、梁居峰同为吉林毓文中学英文教员,此资料表明冯文洛不止如涿州县志所载只在吉林女中执过教,至少1927年秋季这一学期他在私立毓文中学任教。在此期间,冯文洛于1927年9月、10月间出版的《毓文周刊》上发表了三篇《野草》英译文。毓文中学、吉林女中都是开吉林风气之先的学校。私立毓文中学由南开中学毕业的青年学子韩梓飏、张云责、李光汉于1917年创办,严修、张伯苓等为校董,旨在弘扬南开新式办学理念,立志教育救国。1921年热心教育事业和妇女解放先进思想的王雅南老先生创办了吉林省第一所女子中学。两所中学都面临举步维艰的办学境遇,亟须四处募捐筹款以维持学校正常运转。1928年“毓文五五纪念刊”上刊布的《本校十一周年大事记》中有关第一任校长韩梓飏多方筹集捐款的记录多达十几处。“韩梓飏的妹妹予衡女士在她哥哥的影响和倡导下,对教育事业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看到老先生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办学,便运用韩家的影响各处游说,找校舍,搞经费。”?譹?訛1923年韩予衡继任吉林女中校长。1928年执教于毓文中学的英文教员祝步唐就任吉林女中第四任校长。毓文中学、吉林女中于艰难中办学,砥砺前行并共结友好,教员先后交互在两校任职的情况很常见。而冯文潜与韩梓飏、张云责、李光汉和祝步唐同为南开校友同学,青年冯文洛有可能如同冯至去哈尔滨一中是受到好友杨晦的劝说一样,受到其兄冯文潜及其南开校友同学热心教育、有志于在吉林践行教育兴国理想,加之生计所需,所以一度在吉林私立毓文中学、吉林女中执教。

冯至与冯文洛两人虽然是叔侄,年龄相差仅四岁,是曾经的玩伴学伴,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据冯至的女儿冯姚平回忆:“西院的叔祖冯学彰是位励精图治的人。他热心教育,在清末就创办过私立小学‘养正学堂,拿出自家临街的一排房子,把廊柱漆成蓝色,接收冯家子弟和邻里间的学童入学,让他们受新式小学教育;而且,还吸收家中和亲属中的女眷入学。冯至上中学时,这个学校早已停办,但是在暑假,他和他的哥哥都回涿州,和叔祖的小儿子冯文洛一起参加叔祖的‘学习班。叔祖亲自讲授古文,他在北平高等师范学校学习的长子冯文淇教数学,刚从天津南开中学毕业的次子,冯至的四叔(大排行)冯文潜教外语。这个‘学习班生动活泼。”?譺?訛冯氏注重诗书传家,也兼重西洋外文、算学的修习,其子弟后学著文作诗与翻译皆工,且各有所长。冯文洛就读的金陵大学同美国康奈尔大学为姊妹大学,英语文学与中国文学研究闻名世界。冯文洛接受到了中国文学与英语文学的极好熏陶,冯文洛、冯文潜、冯至均擅长翻译,热爱文学。诗人顾随与冯至结为挚友,与冯文洛亦是诗友。1929年顾随创作的一首《沁园春》词的题注曰:“涧猗以诗来索近作,适谱此调未就,后阕因述近日生活,既以自慰,且用相劝。”③并说明:友人冯涧猗,又作涧漪。冯涧猗即冯文洛,冯文洛以自己创作的诗歌向顾随邀阅新诗作,顾随以一阕《沁园春》词安己慰友。可见,冯文洛也素喜品赏诗词与酬唱,这为翻译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篇章积累了深厚的英语及古典诗文素养,他翻译的《野草》篇什自然颇见功力。

冯文洛、冯至都拥有浓厚的鲁迅情结。冯至的鲁迅情结彰显于文学创作和“浅草—沉钟社”的组织活动方面,冯文洛的鲁迅情结贯穿于他对鲁迅作品的翻译中。冯文洛在三篇《野草》译文后未持续翻译《野草》的其他篇什,原因之一很可能是受到20世紀20年代初蔡元培、鲁迅等倡导世界语教学和翻译的影响,冯文洛、楚图南、冯至、顾随、何霭人都是世界语的热心推广者。冯文洛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兴趣逐渐转向世界语的教学和翻译工作,或许他认为将鲁迅的作品译介到为全人类共同使用的世界语中去,影响更为广泛深远。事实上世界语并没有像倡导者所想象的那样繁盛发展而成为全世界人民统一使用的语言。1937年,冯文洛将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翻译成世界语。1949年后,冯文洛担任世界语版《鲁迅小说集》的编定工作,主编世界语期刊、编订世界语词典与世界语教材,成为世界语教学和翻译的专家。但不应遗忘和忽略的是他翻译生涯最初起步于对《野草》三篇选文的译作,毕竟这是冯文洛与鲁迅文本翻译结缘的初始译作。

冯文洛译自鲁迅《野草》集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墓碣文》三篇散文诗的英译文因缘和合地刊发于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毓文周刊》,除了《毓文周刊》大力推介传播鲁迅作品的编刊意向外,还与该期刊注重发表中国现代新文学作品与世界文学作品的译介之作有着密切的关联。《毓文周刊》所发表的译作讲求创新性或首译价值。仅以1927年、1928年的《毓文周刊》为例,诸如:1927年6月12日第208期《毓文周刊》发表毓文中学英文教师韩麟凤用英文翻译冰心作品《笑》的译作“SMILE”,《笑》发表于1921年的《小说月报》,为冰心的成名作。韩麟凤,黑龙江人,与冯文洛为金陵大学校友,1927年秋韩麟凤与冯文洛同在毓文中学任英文教员,后来曾前往金陵大学农学院、沈阳农学院任教,1990年代中期辞世。如果说“目前我们能看到最早的中国新诗英译本,是1929年由冰心的老师包贵思(Grace M,Boynton)英译的164首《春水》,传统线装本,多年后被多次重印”?譹?訛,那么韩麟凤的译作“SMILE”则是现有史料可见的最早的冰心单篇散文诗或散文的英译文。关于《笑》的文体,研究者有所争议。从《毓文周刊》第208期目录以“‘SMILE(译冰心女士散文诗)”为题名来看,韩麟凤是将其视作散文诗来翻译的。1927年6月19日第209期《毓文周刊》以《名著与名译》为栏目刊载了现代诗人王独清翻译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新月集》中的诗篇“The Beginning”的中译文《开始》,王独清是中国最早翻译出版泰戈尔诗歌《新月集》的译者。1927年11月26日第229期《毓文周刊》发表了罗家伦(志希)翻译的“《沙拉煞斯查的夜歌》(尼采原著)”的中译文,1926年罗家伦从欧洲留学归国,罗氏翻译的《夜歌》位于尼采所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卷第九节,虽然刊发的只是一个中译片段,但这之前尚未见有关此篇的其他中译文。高滔首度中译的苏俄文坛新秀伊凡诺夫的原著小说《美利坚人》在1927年12月《毓文周刊》第230、231、232期连载。1927年10月、11月版第222期、224期、228期《毓文周刊》还刊登了羽冰翻译的日本诗人石川啄木的《啄木的短歌》四十首和诗歌《墓碑铭》的中译文。1928年第233期、第235、236合期、第237期《毓文周刊》分别刊登了羽冰翻译的日本作家坪内逍遥的小说《父母的心》、小川未明的小说《金圈》、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蜘蛛的丝》的中译文。上述翻译者不同程度地受到鲁迅翻译尼采、芥川龙之介,以及周作人1925年出版的《陀螺》集中翻译石川啄木短歌《一握的沙》《悲哀的玩具》21首、诗集《叫子和口哨》中的5首诗及东欧进步作家作品的影响。

综上所述,《毓文周刊》刊发的这些英译、中译作品,為读者展示出世界文学相互交流融汇的绚丽景观。尤其是冯文洛首译的三篇《野草》英译文在鲁迅散文诗《野草》及文本翻译史和传播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和珍贵的史料价值。其实,许多后来成为知名作家、学者、翻译家、社会活动家的人士多有在民国私立中学任教或在私立中学校刊发表作品的经历,私立中学校刊的文献史料价值很值得研究者进一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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