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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一部精彩的默片

2020-09-27洪艳

当代人 2020年9期
关键词:深山散文作家

傅菲,江西广信人。南方乡村研究者,自然伦理探究者。散文作品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获多家刊物年度奖。著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河边生起炊烟》等10余部。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等刊。

当我们从“保护生态”的视角去看待自然,我们心中会升起不一样的责任感;而当我们放下心中负累亲近自然,我们会顿感自己渺若尘埃。亲近大自然,现在有个比较文艺的名字,称作“森林浴”。散文作家傅菲在一场又一场的“森林浴”里思索,并将他的情感与发现注入笔端。由此,我们围绕他的读书和创作,来探讨有关自然文学的话题。

洪艳:傅菲老师,您一直是以书写南方乡村为主要题材的散文作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自然文学的呢?

傅菲:我是从2013年开始真正关注自然文学的。实际上,之前也有接触一些文本,比如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本书我就存了好几个不同的译本,个人认为徐迟先生翻译的版本最好。《瓦尔登湖》作为美国自然文学的启蒙之作,早年读时,我的触动不深。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约翰·缪尔和约翰·巴勒斯,尤其是约翰·巴勒斯。他的作品,我多次阅读,读他的书,我会不断地自我发问:“他为什么对自然如此热爱?为什么把自然之物当作人来写?他是如何把鸟从地理纬度来做出细致的分辨和描写的?”他的文字就像歌剧,演唱歌剧的主角是鸟儿、溪流、风,他把自然界的律动呈现得极为丰富,我自己后来也尝试去写。但发现自然文学的创作是很难的。

洪艳:为什么会很难?

傅菲:因为创作自然文学需要作家用心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博物学知识体系。我决定走向深山,还专门花了三年的时间自学植物学知识,后来又自学鸟类知识。创作自然文学,需要真正走近自然用心观察,体察生命最细微的律动。植物容易些,动物则需要偶遇。在不断进入山区的过程中,我常常能遇见一些奇妙的自然现象,比如奇异的彩虹、曼妙的星空。我是一边学习、一边观察,有所积累才动笔。这有一个从尝试创作到深度写作的过程。我客居在武夷山山脉北部的荣华山,早晨、中午、傍晚、周末,得空的时候我都会入山。我客居的地方,在榮华山脚下,附近没有人烟。我喜欢居住在山里。

洪艳:约翰·巴勒斯等自然文学的大师促使你走上自然文学创作的道路。

傅菲:对。实际上,约翰·巴勒斯还影响了我的生活,让我成为一个朴素的人。我觉得“朴素”是一个具有文明色彩的词语。这种朴素使得我成为一个极简主义者,祛除了很多杂芜之后,在与自然交流的过程中,我感觉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能参与其中。人在某一个阶段,除了追求肉身的物质满足之外,还会渴望大自然对人的滋养。

洪艳:您的自然文学作品集《深山已晚》与您的《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作品相比,主要区别是什么?

傅菲:是一种不同的写作方式和风格的尝试。《河边生起炊烟》《木与刀》这类作品,多以我的故乡,即赣东饶北河流域作为叙述地域,它们属于从外部世界进入内部世界的写作,从特定地域在百年历史长河中所发生的人事变迁、生命流变等,引发我内心的想法和对世界的看法,写自己的“百年民间史”。《我们忧伤的身体》是一部由内部世界走向外部世界、再回到内部世界的作品,以我个人对生命、个体、身体的认识作为创作出发点,书写我对情感、生命、疾病、死亡等的思考,富有生命哲学的意味。

《深山已晚》则是我与外部世界融合一体,星空、河流、湖泊等都是我内心世界的呈现,写起来内心感觉很舒爽。如果说创作初衷,其实这种写作的快乐是沉浸在大自然中自然而然地生发的,也不自觉地促使了语言呈现出一种简朴、洁美状态,又兼具着自然的和谐性。我把思考的深度立足在大自然的伦理上。这样的思考不会过于沉重,带有文明的基因;对读者来说,阅读的过程会很舒服。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在想,天、地、人组成了我的自然文学。我呈现时间对个体的影响,文本中体现的生活趣味性,能让人感受到阅读的快乐。

洪艳:说到阅读,您探究自然伦理多年,在世界自然文学方面,可否多给我们分享一些阅读的经验?

傅菲:在我看来,美国的自然文学在世界自然文学中的影响最大。爱默生是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林肯称他为“美国的孔子”。 特丽·威廉斯以家族的地域史为文本创作的主体,她的《心灵的慰藉》写的是人生遭遇变故后,寻找拯救内心的方式,极具社会学意义。梭罗的文本有很深厚的文学思考、哲学探索以及博物学的体系。约翰·巴勒斯一生中五分之三的时光都在山间度过,他的文本引人入胜。约翰·缪尔既是冰川学家,也是博物学家,被誉为“美国国家公园之父”,他对湖泊、地质的构造,尤其是对加州的群山非常了解,他的文本也围绕此而作。还有西格德·F·奥尔森,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荒原,83岁的时候在一场冬雪中钓鱼,因心脏病发作,倒在了雪地里。他的《低吟的荒野》以春、夏、秋、冬四季描述了美国北部的奎蒂科-苏必利尔荒原。类似的自然文学作家还有很多,美国的自然文学带给世界的财富是巨大的。

当然,还有别的国家。日本的德富芦花,他的散文富于东方文明的自然特质。俄国的米·普利什文作为民俗学家,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对地方民族进行调查,也得以观察到自然,他的文本内容多以民俗、自然、博物学为核心。英国的自然文学有很深的哲学思考。比如理查德·梅比的《杂草的故事》,他把园艺、文学、历史、自然、博物学进行了高度的融合。我们国家,在当下,还没有产生如亨利·戴维·梭罗、约翰·巴勒斯这样的,具有广泛影响的自然文学作家。其实,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并不逊色于世界级自然文学大师们的作品,有待于我们翻译家,把汉语的自然文学经典著作推向世界。

洪艳:张守仁先生在为《深山已晚》所写的题为《自然的圣徒》序言中,把您和苇岸、徐刚、胡冬林等三位自然文学作家作了比对分析,并高度评价你们。您能否就此谈谈中国当下的自然文学?

傅菲:我们国家,自古文人就有自然情结,崇尚自然,敬畏自然。我们读《诗经》《论语》,读陶渊明、王维、苏东坡等诗人作品就知道了。我们的文学传承中,这是非常宝贵和重要的一脉。在当下,汉语作家在自然文学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涌现了徐刚、苇岸、胡冬林、鲍尔吉·原野、刘亮程等一批大家,以及李汉荣、李青松、辛茜、项丽敏等一批优秀的作家。张守仁老师对我谬赞,是鼓励我努力去实践。我非常感谢张老师。

洪艳:您在自然文学的创作实践中,试图去解密自然文明。我们一般认为文明是人类创造的,那么自然文明又是怎么回事?

傅菲:自然文明就是自然的本质、自然的原理、自然的规则,它涵盖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种群与种群的关系、环境与物种的关系等等。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加深,自然文明也随之发展。自然文明的高级之处,在于指导我们认识自然、尊重自然、保护自然、融于自然,指导我们处理与自然的关系。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哲学家利奥波德在1947年完成的《沙郡年鉴》中首度提出了“大地伦理”的概念。这既是美学概念,也是哲学概念,更是社会学概念。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绝非自然的主宰。

我们在自然文明中,找到了科学的方法论,并以此探索自然的奥秘,探寻生命的价值,探寻物种的变化,藉此反思我们的社会行为、个人价值,寻找未来的方向。我们对自然新的认知,为自然文明注入生机。

在我们国家现当代的历史进程中,复杂多变的社会形态影响了我们观照自然的细致度。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我们国家社会安定、团结,人们又回归自然,尚爱自然。当下作家回归高度的哲学命题中去思考人生,所以会出现苇岸、徐刚、胡冬林等一批优秀的自然文学作家。尤其是新世纪后,人们的生活幸福指数直线升高,有了更多更文明的追求。但多数作家对于大自然,有观察没有体验,所以一定程度上会影响自然文学的品质,产生不了《醒来的森林》《瓦尔登湖》这样的经典著作。

洪艳:我读了《深山已晚》,感觉它有别于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等书,您是在着力创造自己的山地美学。您在美学上的追求是什么?

傅菲:我的自然文学写作,是构建在东方哲学与自然的融合基础上的。我希望喜欢《深山已晚》的读者能如我一样享受到自然的宁静与祥和。《深山已晚》的美学追求,归纳起来就是:有情,有趣,有思,有异,有美,有灵。

洪艳:《深山已晚》中有许多文字充滿了电影的镜头感,比如《星星缀满我的脸》《风吹云动》《深山晚钟》《此时明月》等,您是怎么营构这些文字的呢?

傅菲:人在野外,就像守着一部静默的影片。书中写到的很多文字都是一段又一段见闻的真实记录。当然,语言上,得益于我长期的语言训练。遇到自然的美,这些文字就自然而然地如诗般流淌出来了。

洪艳:您对自然的热爱,有别于陶潜,也有别于王维,无法用言语去准确概括。好想知道,如若让您选取自然中的一物来比拟自己,您会选什么?

傅菲:他们是大师,时间留下来的大师。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寄情山野,后来才懂得用脚印去丈量山野的意义。自然界能治愈人的生理、心理上的许多疾病,可以抚慰任何人。大自然让人反思生命价值,也能使人修为出从容、淡定的气质,是一切心灵的“药”。《深山已晚》里有一篇文章《桂湖》,山民们因为感念一棵被水淹死的桂花树,而将一面湖命名为桂湖。一棵树死了,但魂魄还在,留在湖里,留在人的念想之中。多好,这就是植物的精神价值。

如果非要我选一物来自比,我会选漆树。漆树是很不显眼的树,木材仅供烧火做饭,无法做家具做房梁。每年到四月才发叶,十月霜染透红,红透了便开始凋零。它的果实也无人收,只有被鸟叼食。漆树很有个性,它的汁液还会让漆过敏症患者皮肤过敏。漆树是四季色彩分明的树。

洪艳:漆树最谙时节变化,自为自在的,很好啊!您在山中生活,有特别的趣事与我们分享吗?

傅菲:哈哈,有趣的事不胜枚举!多的是意外的惊喜和遇见。比如罕见又美丽至极的戴胜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又呼地扑腾翅膀飞过了河去。还有獾,现在不容易见到了,可在山里,它们灵动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可亲可近。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惊喜。这便是自然让我入迷之处。置身于自然中,总能让我有奇遇。书写、记录、发现自然之美,本身就是美妙的事。

洪艳:最近您写的一篇文章《红嘴山鸦之死》引起了很大关注。它讲述人与自然生灵之间的故事,是按散文发表的,但是很多人觉得这是小说的笔法,您对此怎么看?除了笔法像小说,这篇散文有没有虚构的成分?一直以来,“真实是散文的生命”和“散文可以适度虚构”两种观点一直针锋相对,您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傅菲:《红嘴山鸦之死》写的是人与自然生灵之间的故事,但我没有把此文收入我自然文学类散文集。实际上,我是写人在世间的极度孤独,写人性的温暖与残忍。鸟只是辅助人物故事发展的一个勾连。此文纯叙事,以小说的写作方法推动人物命运的变化并以此刻画人物。确实,有很多朋友对我说,这是一篇短篇小说,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散文。我说,这是一篇以短篇小说结构的叙事散文。

这篇散文有人物原型,也有故事虚构成分。其实,我觉得“真实是散文的生命”和“散文可以适度虚构”两种观点,都没有精确理解散文这个文体。散文所讲的“真实”,不等于客观发生的事实。散文所强调的“真实”,是指作家真诚的态度,文本中的人物、故事、细节必须符合生活的逻辑,让“想象”回归到理性的空间。理解了“真实”与“事实”的关系,也就理解了“虚构”。散文甚至完全可以虚构。我们读到文化散文,写李白醉酒、写陶渊明种菊,就是完全虚构。谁可以看到千年前的人,怎么喝酒怎么种菊。

散文是无边界的文体。现在的写作者还在 “真实”与“虚构”这两者关系中疑疑惑惑,可以下一个结论:干别的去吧,不适合写散文。

洪艳:下一阶段的创作,有什么设想?

傅菲:近年,我已经将我的创作重心转到自然文学上来,已经完成了一本关于鸟的书,也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目前我正在写一本关于荒野的书。我用了两年时间去完成实地考察。

洪艳:我特别注意到《深山已晚》腰封上印着这样一句:“献给热爱孤独的人,献给迷失喧嚣的人。”您以为的“孤独”是什么?

傅菲:孤独是一种品质,它宁静,与个人思想深邃有关,但绝不等同于寂寞。越孤独的人,内心越繁华,甚至越强大。孤独与荒芜、爱与恨、生与死,都是人类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

(洪艳,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副教授,中山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文艺批评。有诗歌、散文、评论见于《光明日报》《作品》等报刊。)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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