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马
2020-09-27北野
北野
桃花谢
桃花谢,像某人的决绝
某人在山脚下拄杖
某人用暮年频频回首
某人在青春时刻放浪逍遥,听花溅泪
某人有骨子里的高洁、书上的孤愤
某人柔肠寸断,在春风中隐姓埋名
某人在月亮里葬花,挖出一个冰冷的宫廷
让桂树在其中疯长
某人用落花堆一座山,埋下一片桃林
某人在山岗上眺望果实的脸
取出不甘的心。某人心中有芳草
才敢一个人背着天涯行走
某人放出一只老虎到处伤人
某人抚着伤疤哭诉,变成了另一只
伤心的老虎;某人雪夜归来,在小城外
敲门,整个世上,都响着她
一个人的回音,某人心中一颤
——这要命的岁月啊
漫山的桃花,落英繽纷
五十年的想念
五十年了,我想让你
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让你坐在
山坡上,村庄和城市的背景
又远又深
让你在时光里满怀信心
树木都根深叶茂,田野丰收在望
梯田闪烁,长着金灿灿的鳞
儿女薄雾一样围绕你,明媚,湿润
岁月的珍珠纠正了泪水
浮上头顶的花朵,有暴雨后的平静
风吹着旷野,也吹着你寂静的心
只有我的想念是不散的
这强大的岁月的光,只有我的想念
在那面山坡上,堆积着,修改着
仍无法扶起时间的阴影
漫长的五十年,天空仍然
装着那些水,装着那个旧湖泊
它的波浪一直推到你的脚下
它的光,已经把你刻成了一个玻璃
一样的饰品,我的孤零零的母亲
桃花红
女儿心潮澎湃,在树下写信
她脸上的茸毛,刚刚收拢涟漪
远方的人突然被柳枝弹开
——甜蜜或沉默
如同一场不为人知的欢聚
枝头上天天都有新生活
你给我前途,我给你肉身
散落在脚下的岁月
各有各的定数,难言的
只是所有繁华,都仿佛一瞬
孕育在花蕊里的孩子
它们那么小,仿佛疼痛的碎片
都有不同的人附身
而人是最短暂的
只有亡灵的思念,才生生不息
桃林深处,流浪的落英
从不思考长成一棵树
它沉溺于寻找和辨认,它认出了
梦想和喧哗的意义
它也认出了暮色里相拥的人
嘴里念着:桃花,桃花
身子正被一根绳子紧紧捆住
夜晚
最后一次在八英庄村头出现
是夜晚,月亮挂在中天
我想遇到一个人
小学校躲在树荫里,灯光暗淡
我知道那排土房的影子
在虫鸣中颤抖
越过那个苍白的屋脊
我看到你,在远处的窗棂上
露出剪纸一样的笑脸
此时秋虫叫声汹涌
像一场盛大的告别宴会
而露水明晃晃的
把向日葵巨大的叶子压弯
我把一封信
压在你家门口的石头下
希望你能发现
今夜月光明媚,希望它
能照见字间的霜迹
和我自行车上锈蚀的铃声
遇见
高原上,我遇见一棵树
像绝途中
找到了一副装走自己的棺木
沙丘里,我遇见一汪水
像晴空中
找到一朵含着汁液的白云
夜空下,我遇见一条咝咝叫的蛇
我们互相探询,对峙
像找到了哲学家心中的灯光和怒火
一棵树,一汪水,一条蛇
一卷星辰……它们今夜为我所见
这多么奢侈
今夜,我活在大地上
带着一个人的沉默和愤怒
怒马
一座山的愤怒是红彤彤的
而一匹马的愤怒
是群山倒下之前的沉默
骑手是乱云,牧鞭如闪电
凭借暴雨加深沟壑的大草原
越退越远之后
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思想的头颅
我说我需要一个葬身之所
狂风敞开一条山谷
我说我需要越过一座死亡的山峰
白云就为此磨亮四蹄
如果堕落,黑夜是腐朽的
沉睡的葡萄进入双眸
你可以慢慢接近篝火和人群
你也可以涂成黑色的星宿
而草原则醉心于广阔无垠的夜幕
骑手并不局限于寻找
如果杀戮,令你无法躲避
深夜鼓声四起
鬃毛纷披,泣月长嘶者
正崩成一张银色长弓
而飞翔的山脊
将轰响着“驰出我的眼睛”
燕山北麓
驼队、盐帮和皮革商人藏进沙子
夕阳藏进深夜,而劫匪的马刀
正藏进我血淋淋的肩膀
我把湖底最后一汪水吸干的时侯
沙狐在风中跳起,腹蛇的尾巴哧哧作响
愤怒的月亮,冷得像冰川一样
沙尘暴拱起的脊背,超过了沉睡的驼峰
它想干什么?这个命运里翻滚的
闷雷,向南或向北
那里就是它血淋淋的战场?
燕山什么也不说。燕山是个长者
而星空下,只有契丹人孤零零的墓塔
在苍茫的夜色里,眺望着远方
江尾海头
海湾外的浪脊上,暂时无人骑行
长江里的落日一片昏黄
风声从鹅鼻嘴的外面吹进来
把准备入海的潮头推得倒卷如飞
鸥鸟在滩头鸣叫,钢索桥
是悬空的,它用虹霓的梦想
做成了一道斜坡
让风筝、羽毛和空想者的头颅
在那里滑翔
只有装满沙石的滚装船
突然充满了重量,它不改变航道
它一直在漩涡里打转
并且把倾斜的水面变成了耸立的墙
我摸到的碑石可以刻字
潮湿的、腥咸的、分裂的字
东坡居士,徐霞客,还有许多人
都淤集于此,今夜明月清白
江风浩荡,都有可以彼此眺望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