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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何处

2020-09-27刘燕成

当代人 2020年9期
关键词:干爹修鞋二叔

二叔

二叔有一个在我看来很好听的名字:刘宏金。

那一夜,二叔搂着我的父亲,拼命地喊,可是,我的父亲再也没有答应他。父亲走了,二叔说,他等于少了一只手,许多话,他不晓得和谁说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叔伤心地哭。

二叔和我的父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笔杆。父亲教我们写毛笔字的时候,就说,你二叔,不也是我压迫着操练写成了字的么。看着父亲那很得意的样子,我们没有谁不敢相信父亲。后来,二叔总会给字写得称展的兄弟姐妹们多发几毛压岁钱。自古,村子里就有一种偏见:字写得称展的,才是真正的有文化。因而,父亲和二叔,尽管只上过五年小学,却在别人眼里,就是文化人,是懂知识和礼仪的。平日里,我也喜欢舞文弄墨,于是左邻右舍都说,刘家的老二,笋子高过竹了。每每听得别人夸赞,父亲和二叔比我还要高兴,乐呵呵的,说,他读了那么多书,总不能都是读进牛屁股了,应该的嘛。

為生计,二叔走南闯北,他和父亲都吃苦不少,那时,什么都讲成分,包括读书,也是要讲究成分的。富农的崽,读什么书呢,难道还想翻身当富农,给我放牛去吧。村支书这样一句话,二叔和父亲,便就做了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农民。二叔给我们摆谈这些往事时,总是郁郁寡欢的,长长地叹气,眼睛润润的,就连胡须,都是直直倒立着。若是喝了半两酒,他便会语无伦次地叮嘱我们,争气,争气,要学会争气!

二叔喜欢喝酒。困了,倦了,累了,要喝了酒后方才舒服。高兴,逢喜事,或庄稼长势好,收成不错,也要喝酒。酒是二叔自个儿酿的,用苞谷,红苕,高粱,或者大米,煨火慢慢烧烤。平日里,一个人在家,便是细细地饮,直到喝见了缸底,便又烤上几锅,放在黑屋角里,逢节日,则舀出来喝。当然,每每逢得有客人来屋,则是要多喝几杯的。若是遇得客人不好喝,捏着酒壶硬是不让倒酒,劝了数次,还不见松手,二叔便会装出生气的样子,愤愤地,说,怕我没酒喝么,长江黄河都干了,我家酒坛子,是不会干的。弄得一堂人,捧腹大笑。

二叔好客,且为人处事敢作敢当,村子里的人给他取绰号为“国务院院长”,二叔觉得这个绰号没哪里不好,人家喜欢那样称呼他,便也乐呵呵地答应着。村子里的大小事,别人都喜欢说与二叔听,他们喜欢听二叔是个什么处理意见,年轻人都出了门打工,留守村庄的老人和妇女,凡事都喜欢二叔给他们拿个主意。乡里干部到村里去时,总是劝二叔向组织靠拢,村民还一致要二叔当村主任,二叔不干。二叔说,村官儿太小,还是当“国务院院长”好。

我曾经在一抹薄薄的玻璃块内见过二叔和父亲年轻时的合影,穿着上下各两个口袋的白衬衣,灰色裤子,留三七分的两块瓦头式发型,并排站着的那种姿势,甚是英俊潇洒。二叔和父亲的照片,常常使我想起那些匆匆流失的岁月。是岁月,催人老,催人离去,这个关口,轮到谁,都躲不过的。有一日天将要黑之时,我在老屋外的晒场上,看见楼下的二叔,弯着腰,低着头,吃力地背着一捆干柴棒,正往家里赶。二叔在一梯稍高的石阶上,徘徊了好一阵子,他颤悠悠地伸出左脚,想努力跨上石阶,但明显力气不支,便又退了回去,伸出右脚,正想往上扑,然而一个筋斗,哗啦一声,柴棒从二叔背上滚落了下来,正压着了他的腿。我几乎是一口气冲了下去,一双手举起压着二叔的干柴棒。二叔努力爬了起来,装着没事的样子,但我明显发觉,二叔,他真的老了。一个人,吃完人间那么多的苦痛,历经人间那么多的灾难,便就匆匆老去了。至今,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已经去了好些年,另一个,也是接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了呢。

每一次离开村庄,二叔总要送我翻过老屋对面的那座坳岭,有时,是要直接把我送至六里外的乡场上,见我赶上了回城的客车,方才回家。在城里工作和生活了这么多年,可二叔在送别时的那句话,我是不会忘记的——满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干爹

小镇紧壤湘西南的那边桥头,每日都会摆出一个摊儿。铁锤、榔头、细铁丝、起子、火钳、老虎夹、钢钉磨成的铁钻……这类器物就挂在摊子空箱内的晾杆上。箱子旁边整齐地码放着不同码子的鞋,鞋堆高的,则为已经修好的鞋,矮一些的,则为还没有修好或即将要修好的鞋。箱面是一个用来操作修鞋的平台,摆放有各色鞋线、烂胶片、502胶水和别的其他胶水或杂物。箱面极窄,可最后还得留下一些空地,用来摆置修鞋临时搁放的工具。修鞋者,是我的“结伢”(干爹),一个刚刚而立的小老头儿,头发蓬乱,胡须似乎从来就没有刮过,长长的,垂在下巴上。他戴一副眼镜,样子却是很精神的。

我很少去镇上玩耍。仅仅是因为我长得丑,脸上患有一种疾。一种被村里人唤作观音虫的病菌,啃噬了我的脸皮,干辣辣的。我用鼻涕、口水,让自己的脸潮湿,缓解疼痛。结果,人越长越丑,父母觉得我已无脸见人,便将我关在家里。可是,干爹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我。他挑着修鞋的工具箱,爬过老屋背的那座坳,远远地,朝着我家的老木楼,隔着坡,喊我的乳名:

阿火——阿火——

我打开后窗,小心翼翼地爬到阳台上,沿着门前的竹尖望下去,我看见了干爹,他的肩上多了一条洁白的汗巾(大概是某女人赠送的)。他正坐在坳下的树脚,擦着汗,等我。实际上,干爹原本是一个和我素不相干的人。因为父亲相信命相,父亲说,我的命相属火,要保住我健康成长,就得找一个命相属水的本家人,来压一压我的火。我和干爹赶到小镇摆摊的桥头时,太阳就已蹦跳出来了,街面上也已经来了不少赶场的人。干爹是单身汉,出门从来就没有什么牵挂,一个人的家,一个人出了门,屋子就空落了。我给干爹做伴,多少让他觉得了温暖。我容貌的丑,被他的寂寞掩盖了。

干爹修鞋的时候,我就待在一边打杂。一会儿给他递上起子、刀具,或者修鞋用的线条,一会儿又得接过他刚刚修好的鞋子,将鞋子整齐地摆放在鞋箱旁,甚至有时候,得跑到湘西南那边的白水洞,打井水喝。我实在是懒,干爹连声催了几次,我都懒得动身,于是他便责令我: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他手里举着修鞋的细铁丝,做着要打人的样子。我扭捏着身子,慢腾腾地,老半天也不给他把水打回来。干爹在鞋摊边渴得心里慌,四处打望着,却依然不见得我人影儿,干脆就跑到桥下的溪里喝水。

实际上,干爹的生意一点儿也不好。不,应该说是他一日的收入实在太少,生意倒是火爆得紧。一个赶场日,干爹要修理上百双的鞋子,有的是破了皮,有的是断了底,还有的是脱了色。哪儿烂了,干爹都能修,但价钱一律五分一次,而且,熟人熟面孔的,免费修理。如此下来,一个赶场日也就充其量五块钱的收入。

太阳就要偏下西山了,街面上的人稀了,干爹开始收捡摊了。摊上一地的鞋子,修好了却还没有认领的、来认领过了却还没有修好的、刚刚带过来的、摆放很久了的,一切还停留在摊子里的鞋,干爹都似若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回鞋箱内,上了锁,回到屋后再翻出来修理。

末了,干爹总不会忘记跑到肉铺里,割上一刀肉,挂在鞋箱的担子那头。我跟在干爹的担子后面,心里想着晚上的肉宴,大滴大滴的口水,情不自禁淌了出来。

(刘燕成,苗族,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四川文学》《岁月》《雪莲》等,出版有散文集《遍地草香》《月照江夏韵》《黔山秀水》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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