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源,葛源
2020-09-27王俊
五里铺
去葛源,必路过五里铺。
搜索地图,在全国的地名中,叫五里铺的地方很多。葛源的五里铺,却承载着一段红色的记忆。
阳光奔跑着,五里铺泛起浓艳的明丽。白墙黛瓦在古木的掩映中,错落地勾画着若隐若现的轮廓。洁白的花朵缠绕古木,香气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阵风过,循着香气潺湲而来的葛溪河,恰好与村庄撞个满怀。葛溪河发源于磨盘山,一路蜿蜒,转弋阳注入信江,汤汤汇入长江。河水流过两岸人的经脉和骨髓,涵养了他们的性情。波光潋滟,明晃晃地闪着,葛溪河将沿途的景物都演绎成自己的取向。
道路两旁的青山连绵起伏,呈东高西低之势,越往里走,峡谷越幽深。山石巉巉,如斧削刀劈,形如天然屏障。裂缝纵横的岩石间,松树耸立,灌木葳蕤,给山体凭空笼上几分森严。峡谷仅有一条路通向外界,充满统御一切的霸气。五里铺位于峡谷的风口,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象,是个得天独厚的军事要塞。1931年春,方志敏和邵式平沿着葛溪河,率领赣东北特区领导机关由弋阳方家墩迁驻葛源。他们以磨盘山为依托,展开武装斗争,创建了赣东北第一个红色革命根据地,在新中国革命史上书写了光辉绚丽的篇章。
秋天到了,岸上的稻穗日臻饱满。赣东北省苏维埃政府在葛源成立,方志敏任主席。或许,从五里铺走进葛源,方志敏的脑海里就已经酝酿了一个新课题。这个“马克思笃诚信仰者”,一生都奔波在追求、改变的路上。他在根据地办工厂、军械厂、工农医院,还发行股票,实行免费义务教育。在旧社会,穷苦农民的地位卑微,一向都被人歧视。是方志敏使穷苦的农民懂得了人人平等,第一次有了做人的尊严。在葛源,方志敏兼容并蓄,实践了毛泽东主张“以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理论。他以迥异于常人的睿智,窥见了中国革命的未来。盛极一时的葛源根据地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建设方面取得了空前的辉煌。1933年3月,中央授予方志敏一枚红旗勋章,并称葛源根据地为“光荣的模范区”。“买不尽的葛源,吃不完的猪肉”,根据地经济发达,农民有自己的田地,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穿过一片芦苇,是何家坝。紫色的鸢尾花向着湿处,渐次绽放。柳树垂挂一帘幽梦,滴青泻翠。河床变宽。白色的水鸟在河面上盘旋,倏地鸣叫数声,飞入芦苇丛里,不知所踪。偶尔能看见鱼跃出河面,沾着水珠。鸟是披着翅膀的鱼,鱼是脱去羽毛的鸟。鱼在河中游弋,鸟掠过水面,多少时光就顺着河水流逝了,但河面荡漾起的一道道觳纹里,一直都在吟唱方志敏的传奇。
葛源的燎原之火,使国民党政府感到极度的震惊。1931年8月,国民党军第9师趁方志敏率红十军转战闽北,对葛源根据地发起“围剿”,企图达到消灭红军,毁灭根据地的目的。方志敏获悉情报后,马不停蹄地赶回葛源。他找来横峰游击队,在何家坝预先布下埋伏。当国民党军的大队人马钻进口袋时,红军扎紧袋口。方志敏大喊一声:打。埋伏在两边山上的红军有如神勇的天兵天将,朝不设防的国民党军开火。国民党军吓得慌忙往回逃窜。可是,唯一退路已经被红军堵得死死的。何家坝伏击战的胜利,使得国民党军听闻方志敏的名字,就心惊胆寒。
古村悠悠,葛溪河积攒着阳光的炽热。两岸的稻花以及不远处的红色革命遗址群,在鹅卵石和砂砾铺成的河床上,轻微地晃荡着。昨日和今日,白昼和黑夜,跌落在葛溪河里,生动着老区的明天。
枫树坞
一座房子,流淌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谁能说得清楚呢?房子与人朝夕相处,时日久了,自是沾上人的气质,有了与人一样的魂灵。
没有风,建立在枫树坞的汪家宅院,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大鹏,翱翔于时光中。整个房屋的建筑是以灰色为基调,没有张灯结彩的热烈,一点都不张扬。一座马头墙托着苍穹远眺,逶迤出生生世世遗世独立的模样。宅院的前后种着高大的枫树,居高临下地审视山谷。枝桠在半空中连成一片,无法辨认每棵树的边界,也看不出始终。灰色的瓦片,有如鸟羽,一片拱一片,顺着屋檐的坡势排列。青灰色的翘檐在枫树翻翠卷绿的掩映下,如同伸展开的翅膀,跃跃欲飞。
乍一看,汪家宅院就是一座极其普通的乡村大宅院。墙上的照片,透过岁月的风尘,向游人叙说着永不褪色的故事。八十多年前,院子里住进被毛泽东称之为“有勇气、有志气而且是很有才华”的方志敏。汪家宅院见证了方志敏在乱世中开辟新天地、构建劳苦大众的桃花源;而方志敏的气场不仅改变了汪家宅院的秉性和历史,也赋予了它另外一种光。
贴在墙根的一块青石,是拴马石。枫树坞人叫它信访石。青石泛着天上的云纹,让路过的人,总生出无端的遐思。不知在某个梦回的夜晚,青石会不会想起那些老区百姓投寄的书信,还有从清癯的身体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叫。太阳君临大地,宅院旁一条鹅卵石小径,聚積一缕缕阳光,闪耀金色。哒哒,哒哒——传来一路山花相送的马蹄声。方志敏素爱骑白马。天边一钩新月如水,一骑白马驰骋山林。夜风窸窸窣窣作响,马的鬃毛在空中飞舞,意气风发的男子策马揽过明月,马蹄哒哒,响彻枫树坞。
院子的西窗下,生长一丛芭蕉。春夏蓬勃,秋冬渐次枯萎。一花一叶,兀自以一种最自然的形态之美呈现于世人面前。在芭蕉树下,方志敏时常与贫苦农民亲切地交谈。心与心的碰撞,让受苦受难的民众露出了笑靥。革命的种子被播撒在广大群众的心底,就像这丛芭蕉,只要一丝春天的讯息,就足以令它们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关于芭蕉的故事,枫树坞人至今津津乐道。据说在方志敏牺牲的那年秋天,芭蕉一夜之间枯萎,却散发出一阵异香。到了第二年春天,香味倏然消失,也未曾发出新芽。就在人们误以为芭蕉再也不可能存活的时候,它竟在次年的开春,呐喊似的挣出地面,枝叶比往年长得还要郁郁葱葱。之后,芭蕉一年比一年长得茂密,花朵一年胜似一年娇艳,散发出的香气一年比一年浓烈。我与芭蕉对视。只要一息尚存,芭蕉就依然屹立,将生命延续,繁衍。须臾间,觉得这丛芭蕉就是返生香。《十洲记》中曾记载:“西海中洲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传说中的返生香,死者闻其香,可死而复生。这芭蕉亦有返生香的秉性,懂得用铮铮铁骨安抚英烈的不朽之魂,懂得凝聚奇香与英烈的魂魄唱和。
踅出院门,迎面是一棵桃树。桃花早已凋谢,结出长着绒毛的果子。不远处,盖着一间简陋的小庙。荷锄下田的村民和赶路的行人路过小庙,都会进去点几根香,或者喝杯茶,再各司其事。我走进去。佛堂里没有供奉菩萨,墙正中的镜框里是方志敏的照片。镜框下有一张案桌,香火袅袅。或许是看出我的疑惑,守在案桌边的老妪,主动打开话闸。
年逾鲐背的她,乐于回忆往事。每每与人谈及方志敏,她的脸上仍浮现出少女般的红晕。一簇光明亮上来,又黯淡下去,明明暗暗,闪烁不定。
1927年,她亲眼目睹方志敏像一团火焰,瞬间点燃横峰县,使葛源镇成为赣东北苏维埃坚实的根据地。方志敏住进枫树坞,每次遇见她,都鼓励她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女青年。方志敏的话,给她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方志敏牺牲的噩耗传到葛源镇,她哭成泪人儿,三天三夜滴水不沾。之后,她毅然而然地搬进了无人问津的小庙附近。
山风吹来,庙前的枫树就像猎猎翻飞的经幡。在葛源,枫树是风水树,象征祥瑞和福兆。一代又一代村人的生存,都依赖树的滋养。她和枫树相依相伴,厮守到老。
“从前开口唱山歌,没有甜歌唱苦歌。山歌越唱心越苦,哪有心思唱山歌。如今开口唱山歌,苦尽甜来山歌多。自从来了方志敏,翻身穷人爱唱歌……穷人翻身山歌多,唱了一歌又一歌。唱了恩人方志敏,再唱共产胜利歌。”每天忙完家事,她就坐在枫树底下,反复吟唱久远的山歌。
我突然觉得,方志敏是以一棵树的生命形貌延续与葛源人的因缘。尽管烈日烘烤,狂风暴雨摧之,树依然葳蕤如旧。擎着一树蓊郁的绿抗拒黑暗的淫威,润泽后人。
在枫树坞,人们谈及方志敏,眼眶依然会湿润。当黄昏跟着风溜进枫树坞,人们依然会像往常一样站在村口,翘首一骑白马翩翩奔来……
列宁公园
公园真幽静,草木载荣,布叶垂荫。
乡间的树和草,大抵都易活。人若不侵犯它们,它们随天地供给的缘分,可以活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一个村庄活多久,树也能活多久,但人不行。人很容易老去,埋入一抔黄土,来年坟头上就野草青青。树慢慢长高,长粗,看着村人慢慢变老,死去,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它们的身旁。
树勇往直前地向上生长,因了时光,成了乡野的灵魂。
公园里有香樟、槠树、楝树、竹子,两三人合抱的古树比比皆是。树木的枝干日趋见长,叶面圆润。满目所望尽是绿色,浅绿、碧绿、深绿、墨绿,不同层次的绿,重重叠叠,有如一个个抒情的句子。鸟藏在其中,只闻啁啾,不见影子。一根根枝桠像矛,像戟,如同部署着千军万马,刀枪林立。风起时,树枝簌簌作响,仿佛是生命中蓄谋已久的召唤,等着我们去造访它,投奔它。
我们看到了那棵梭柁树。
梭柁树,属于常绿乔木,冠如伞盖,木质坚硬,砍不倒,折不断,被葛源的百姓敬奉为神树。在葛源,梭柁树仅存两棵。一棵横卧在河面上,化作一座桥,供来往的人们行走。
而另外一棵梭柁树,傲然挺立在列宁公园的一个六角亭旁。1931年春,方志敏在葛溪河畔建立了我党历史上最早的人民公园,并在这块红色土地上,亲手种下一棵梭柁树。九十载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如今,这棵梭柁树生长得一派葱茏,枝干高大,坚韧,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两米多高的主干,分出几根笔直的枝干,相互支撑,一直向天空伸去。阳光是把镰刀,飞快地穿行在繁茂的枝叶中,不一会儿,它就在我们的眼前划过一道道明亮而锋利的光芒。一簇簇绿意,满蓄着生命的浆液,迸发出一片生机与一个执着的信念。
远在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写下《离骚》,借香草作形而上下的求索。
同样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从少年时期开始,方志敏就立志一生以树的姿态雄踞于天地,傲视于尘世。人常说,宁做人下人,不做树下树。一棵力争上游的树,注定逃脱不了一个定数。
历史追溯到1935年1月,为了掩护中央红军转移,方志敏率领部队北上,在通过怀玉山封锁线时陷入敌人的重围,后因叛徒出卖,不幸被俘。入狱期间,蒋介石曾多次派人劝降方志敏,但方志敏坚守革命信仰,丝毫不动摇。这年的秋天,年仅36岁的方志敏从容就义,倒在了他挚爱一生的大地上。
受命于危难年代的方志敏,凭一副文弱的书生之躯,振臂一呼,举起两条半枪救国救民。直至生命的最后,他才如树般跃向死亡之火,凝作一束光,照亮历史。
瞻仰方志敏的遗照,很容易让人想起风雨中的屈原,寂寞而坚定地站立于林莽之中。
大风起兮云飞扬,屈原不愿当亡国奴自沉汨罗,而方志敏宁可抛洒热血也绝不放弃信仰。他们面对生的希望却走向了死亡,他们以死的豪壮代替了生的苟且。屈原的离骚鲜活在端午节,方志敏的清贫像一座丰碑矗立于人们的心中。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有“士可杀不可辱”的书生情怀。我想,但凡他們的身躯能够弯曲一点,不必像一棵树顽强而执着地站得那么笔直,或许,他们的生命也不会那么短促。可是,他们生而为树,就只能直面而上,抗争生命中的一切风霜雪雨,直至死亡。这种纯粹的人,他们将生命看得很淡,却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推向一个更高的境界。
多年前,方志敏给予梭柁树以生命;多年后的今天,这棵树又缔造了方志敏的精神,并融入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记忆,让更多的世人抵达到不可企及的地方。人们纷沓而至,簇拥在树下,用清贫去濯净那些声色犬马中的灵魂。
我们站在梭柁树下,耳畔恍惚间传来一个声音:“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瘗骨的地方,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这朵花你们就看作是我的精诚的寄托吧……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摇摆,那就可视为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
远去的气息透过梭柁树的枝叶,传递出永恒的温暖和光芒。一个伟大的人,一个纯粹的人,永远不会被时间打败,他们的精神与时代并行。圣者沉寂在某个时段的黑暗深处,却照耀出前来瞻仰者心灵一片光明。
我们沿着先行者的足印前行。
远方,无边的绿潮奔涌。
(王俊,有作品散见《散文》《草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散文征文奖。)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