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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美好时代

2020-09-27李淑芹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婶子闺蜜母亲

李淑芹

母亲和她的六个闺蜜穿着从大集上统一置办的衣服,花枝招展地在社区里走。看门的老头打趣道:“哟,你们这是七仙女吗?”“七仙女们”哄地笑了起来:“有这么老的七仙女吗?”董婶子的一条腿因寒凉疼痛有点不便,此时笑得失去了平衡。

母亲有六个闺蜜,分别是张婶子、王婶子、赵婶子、董婶子、徐婶子、刘婶子。母亲是李婶子。她们以村名彼此称呼为水南嫂子、范家嫂子、垛寨嫂子、康家嫂子。母亲是苑李嫂子。婶子的称呼是对孩子说的,母亲总说,你张婶子,你王婶子……嫂子是她们之间彼此称呼。就像跳广场舞统一服装,这称呼也是统一的,标配。程式化的称谓,一听便知这是一帮扠班子局,不是家族也不是姻亲关系的。

母亲和她的闺蜜们上至七十三,下至六十八,平均起来七十一岁。她们在这之前的六年之间陆续住进了滨河社区,母亲是最早入住的一批居民。

六年前,我跟家里人商量,父母岁数渐渐大了,老家的房子已经破旧,恐怕渐渐地不能打理。母亲挺傲气,不喜欢跟孩子住一起。镇上在建新社区,我们就为父母买一套小户型,让他们安度晚年吧。我又给爸妈做工作,你们从年轻就在孩子窝里爬不出来,总是养孩子、盖房子、修房子,受了那么多苦累,如今我们都大了,想给您买套房。你们六十多岁,正常的话还有不错的二十多年时光,真正的老年到来之前,想让你们有一个消停自由的二人世界。一辈子为孩子操劳,现在也该真正为自己活一把了。

母亲开始有顾虑,觉得孩子们还在当房奴,着实不忍心再让他们为自己买房。我说,其实父母才是孩子最大的后顾之忧,我们人多,分担一些就没有那么困难,况且,以现在的发展看,这在几年之后将不再是问题。

谦让着,推让着,半推半就着,母亲进入了幸福的憧憬模式。如同一个待嫁的女子,母亲亲自做了十字绣的抱枕、床上用品、各种椅子垫,做好了就悄悄地包在包袱里收藏起来。眼见着母亲的脸上有了喜气,眼里满满都是期待。搬入新家安顿下来,周围并没有人,母亲还是悄悄地跟我咬耳朵:“老大,你们办的这件事,着实地叫我心里得劲啊。我和你爸身体都還行,不想跟你们一起住。老了觉少,大清早你爸就开始在卫生间大声咳嗽洗刷。你说孩子好歹歇个周末,睡会儿觉,你这么大声干啥?我就吵他。我吧,夜里好睡不着,有时起来在客厅里溜达,又怕吵醒大家,现在可好了,啥也不怕了,可踏实熨帖了。”

看母亲那样子,像贾宝玉娶了林黛玉一样,这真是天上地下第一件舒心畅快的事了。我取笑道,难道我还能办成让您老人家熨帖的事?难道比我爸当年娶你的时候还高兴?

“去你的,不正经,敢和你娘这样说话。”母亲打了我一下,嗔道,“那时候生活条件不行,你奶奶刚没了,家里没有女人,我才21就出嫁了,哪有啥嫁妆,只有一铺一盖。又是你奶奶刚没,一帮人推着拉着就来了,别说花轿了,啥仪式都没有。”我笑道,那就等于让您新婚一次吧。

母亲住到社区里,离我的单位近了,能经常回家看看。她说,盼着我身体好好的,你上班,我伺候你。要不是新社会,闺女能捞着上学,能有现在的社会地位吗,你们工作干得好,我才觉得有体面。

“积极”的母亲住进了社区,第一项就是积极地打扫卫生,每天都会把楼梯和楼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下雪,母亲早早就出来扫雪,大家看见了,能出来的也就一起扫了。下水道堵了,单元里要收钱集体维修一下,就把钱都交给母亲,当然是顺便把“监工”这活儿也交给她。母亲也尽职尽责,干完了给大伙儿一个交代。我取笑她,老了老了还想混个为人民服务?母亲说,不是上班的就是带孩子,大伙都忙,这么点事交给我,尽力吧。

母亲热心关注社区建设的每一项进展,啥时候安了太阳能路灯,啥时候哪一片搞了绿化,栽的什么花树,开的花多么鲜活;啥时候社区添了垃圾桶,有了环卫工人开始维护卫生;绣江河啥时候来了大水,是镇上花了三十万买的水。我说,妈你可真是时事观察员社区百事通了。当然了,谁要是乱扔垃圾,在楼门上乱刻乱画,母亲总是很生气,很心疼。楼上的光棍汉父子,生活上照顾不好,母亲包了包子分人家一些,人家感激得什么似的。母亲家的太阳能坏了,人家有技术就来给随手修了,母亲又反过来感激人家。后来老人去世了,母亲第一次敲开了对门,约董婶子一起去帮人家料理丧事,说街坊邻居的住着,可是得帮忙。于是母亲有了第一个闺蜜——董婶子。

董婶子是拆迁户,三个闺女已出嫁,只剩老两口儿,地租给了村里,闺女开着馍馍坊,董婶子没事就去帮帮忙。住在楼上,冬天不用点煤炉了,干净暖和又通透,董婶子的身体好了不少。只是过去因劳累寒凉一条腿有点跛,现在也不妨事。这把年纪了,只要没有大毛病,吃点药能控制就是健康的老年人。上了年纪的人,住进楼房里,从紧张的劳作模式变成了缓慢舒适的养老模式,早晚去小区健身,到河边遛弯,拆迁带来的恋旧情绪慢慢地就淡了,原来的家当然好,现在的家嘛,更不赖。

同样是拆迁户的张婶子身体很好,以前是种地的一把好手,不舍得地里的那点收益。她说,那就种着,反正现在科学种田,一切都是现代化,前脚割麦,后脚就耩玉米。地头上插卡取电直接把地浇了。麦子地头就晒好,收粮食的直接就装车拉走了。多简单。过去不够吃,是缺粮户,包产到户了,家家盆满缸满都是粮食,但争秋夺麦像打仗累个半死。三夏生产,下蒸上晒大半个月。现在只要老天爷顾念咱,三天时间就把活干完了,还不是跟闹玩似的。最重要的,不用交公粮了,国家还发给小麦补贴、灾害保险。种地不交税就是破天荒了,居然倒找钱。现今咱也住上了楼房,搁过去借咱们多少胆子也不敢想,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每月政府还要发养老金,过去说养儿防老,现在,国家就给咱养老了。咱就盼着国家越来越好,咱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好了。

赵婶子王婶子老伴都是退休教师,待遇不错,两不愁三保障,过的都是安居乐业的日子。

徐婶子一个人住在社区里,没啥熟人,总是关门闭户的。儿子在外地,有时周末回来看看她。有一次犯了牙疼,赵婶子就骑车子带她去医院看病,彼此照顾时间长了,人心换人心就都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母亲在社区玩,碰上了儿时的闺蜜灵子。一听这叫法,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闺蜜了。一问原来灵子老伴去世三年了,现在社区独居。她们聊起了青年时代一起在生产队挖台田的时光。为了安慰独居的灵子,母亲经常约起几个人来打扑克,就玩最简单的牵小驴游戏,然后逗得自己像儿时一样哈哈大笑。

我们非常高兴,因为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快乐组织,除了孩子给的安慰,还找到了同龄人的共同乐趣,这使她的精神状态日渐丰沛。      我很纳闷一帮老太太整天约会乐此不疲都在干些什么。妈说,要么去大堰上散步,要么就去看对岸那些人唱戏,有时候去挖野菜,大多时候打牌,打着打着就又笑又闹起来。玩的啥牌啊,不过就是个心情。大伙都这么说呀,风里雨里几十年,谁能想到赶上这样的好时代,过上这样的日子,真是得开开心心,好好活呀。

最有趣的一次,清明时节新柳萌发激发了她们的童心,居然各人拧了一个柳哨儿,到徐婶子的门口呜呜呜呜地吹着玩,召唤她出来。我听了不由得捧腹大笑,抹一把眼泪说,妈呀,你们这可是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呢,国外叫抱团养老。儿女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老人们但凡有点自理能力,都希望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生活,年龄相近的老人有共同语言,互相帮助,互相扶持,既得到了快乐,又减轻了孩子的压力。往后咱们国家进入老龄化时代,你们这种生活方式正是为大家做了好榜样啊。

妈说,这不在明水也住过几年,我觉得还是咱们的社区好,离老家近啊,有点事抬腿就到,出门经常碰上咱庄的人。以前咱这空气污染严重,这几年治理得也好了,前天这天蓝得,真跟草原上差不多。小区里,大堰上,早晨后晌的,都是走路锻炼的人。我看啊,咱小区也不比你姨的小区差,那儿的绿化不如咱的好,你看咱们的花开得多鲜活。咱们五天两个集,东西新鲜又便宜,只要大城市有的,咱们这都有。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我和你婶子们一起从集上买的衣服和鞋,可便宜了,又好看。

我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姨妈住在北京朝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父母养育五个孩子,正处于困难时期。姨妈回乡探亲,看到我妈劳累又拮据,心疼不已,为了给妈减负,将我带去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一年后回到家乡的我俨然成了一个北京娃,穿着绣花的白衬衣、方格裙,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而我的家乡却依然那样贫穷,爸妈仍然是辛劳而多病。我的小小的內心满是酸楚,城乡差别几如天堑,只能相望不可逾越。

母亲澎湃的家乡自豪感不久得到了验证。姨父姨妈回乡探亲,姨父突发奇想,说年龄大了想老家,回来一看,相中了社区的房子,要在这里买一套养老。表哥说,您老人家闹着玩的吧,我们,还有您的医保都在北京,八十多了,有个病啥的怎么办呢,身体好好的经常回来看看吧,这比较实际些。姨父这才打消了置业家乡的念头。

最近半年,母亲迷上了微信。她说现在买东西人家都兴用微信,还能微信聊天,多远也能看见和在跟前一样。我们还没商量好,爸妈先自己行动了,装了网线路由器,配备了华为智能手机。母亲录制了视频,在家庭群里向我们显摆自己养的花如何美,又把自己蒸的花样面点和闺蜜推荐。我笑问妈从哪学的,母亲得意地说,西瓜视频,小视频,网上要啥有啥!

我的亲爱的母亲,曾与共和国一起患难成长。今天,愿你和你的闺蜜们一道,共享这共和国的富裕和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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