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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的诗篇

2020-09-27苏建平

当代人 2020年9期
关键词:头颈洗衣粉摊位

男人上了公交车,正要坐下,透过窗口看到街角处露出一双小眼睛,正盯着他。他转身下了车。

“你一路跟到了这里?”男人问小男孩。

“我想去城里。”男孩绞着双手,双腿并拢。他的脸上沾了灰尘,有点脏。

“回去!”男人命令。

男孩不吱声,也不走。他抬头看看男人,马上又低了下去。

两个人僵持了几分钟,突然公交车喇叭响了两响。男人看看公交车,又看看男孩,再次发出命令:“回去!听话!”

男孩下了决心似的,抿着嘴,说:“我要去城里!”

喇叭又响了两下。男人再次看看公交车,一把拖著男孩,气呼呼地上了公交车。

他们坐在车子最后一排。一开始,男人不说话,男孩也不说话,任车子晃身子。大约过了十分钟,车子从小道驶上了国道。男孩突然叫起来:“大卡车!”迎面一辆红色大卡车,载着满满一车篷布盖着的货物,飞驰而过。

男人想:到时候了。于是摸摸男孩乱蓬蓬的头,问他:“你干嘛要进城?”

男孩想也不想就回答:“我要吃鹅头颈!”

“那我可以带回来啊!”

“不!我要在城里吃。我还想看看城里。”

男人哑然。他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城里吗?”

男孩侧过脸,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国道线来来往往的车子上。“第五辆大卡车了!”男孩脸趴在窗口,鼻子尖顶着玻璃,好像要把玻璃顶出一个洞来。

车子进城后,刚一下了车,男孩就问:“我们去卖鹅头颈的店吧。”男人摇摇头:“还早。先去另外一个地方。到时候你想吃多少鹅头颈都可以。”

他们去了一个人山人海的地方。有生以来,男孩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他们有的站,有的蹲,聚在一个类似学校操场的地方。

刚进去时,男孩一下子没适应,不由得向男人靠了靠。不过,他马上就被满地的彩色漂亮硬纸片吸引了。他欢呼:“卡片!”

男人说:“这叫彩票。”

“彩票?”

男人想了想,说:“彩票就是花了钱买来,然后生出新的钱的东西。”

“那他们干嘛把彩票扔地上?”

“这些都是没用的彩票。中奖了,彩票才能钱生钱。”

听到“中奖”这个词,男孩的眼睛亮了亮,心有灵犀地问男人:“我们就是来中奖的吧?”

男人摸摸男孩有点乱的头发,笑了。他拉着男孩,走到一个摊位跟前。他注意到,男孩的手心湿漉漉的,紧张中夹杂着一丝兴奋。不过,他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他没有急于下手,先挤在一边看别人买。

边上一个人边刮锡纸,边说:“这中奖率有5%。”

另一个反驳说:“不对,有10%!”

第三个露出一脸不屑:“你们瞎扯什么!小奖有什么意思?关键是十个8万元的特等大奖!”

一个同样刚到的人探头问:“产生几个8万元了?”

“一个。还有九个!九个!”

就像男孩听到“中奖”后眼睛发亮,一听到“8万元的特等大奖”, 男人的心迅速紧了紧,马上甩开了男孩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

每注彩票5元。他用20元钞票换了四注。他拉着正在玩彩票的男孩,挤出人群,往广场中央的空地走去。空地上满是彩票,踩上去,像踩在落叶上。

男人蹲在地上,男孩凑了上来,脑袋相抵。男人的指甲里还塞着泥,可是两个人全都看着指甲下的薄薄一层锡纸。男人尽可能用巧劲刮,生怕把锡纸盖着的字给刮破、刮没了。

字出来了。第一张彩票上总共有六个字,男孩都认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感谢您的参与。”男孩问:“中了吗?”男人摇摇头。第二张还是这六个字。第三张、第四张都是“感谢您的参与”。连着“感谢”了四次。

男人把彩票往地下一扔,可是男孩飞速把四张彩票又捡起来。他很认真地向男人解释道:“这可是我们自己买的!不能丢,我要留着!”

他们走向下一个摊位。这时有人在喊:“中了!中了!中了二等!”还有人喊:“中了三等!”

二等有1万块。三等有1千块。中一个,少一个。男人觉得好像天气在变,不由加快了脚步。他一口气下了十注。

前五张彩票,在男人慢慢刮的过程中,慢慢地向他们“感谢”了五次。男人把余下的五张彩票递给男孩,说:“你来刮!”男孩刮得飞快,连着四次“感谢”后,终于在最后一张彩票上露出了“末等奖”三个字。男孩仰头说:“中了!”

男人也说:“中了!”

男孩问:“末等是几等?奖金有多少?”

男人说:“六等奖,没奖金。只奖一袋洗衣粉。”

“洗衣粉啊!”男孩很失望。

男人拍拍男孩脑袋,给他打气:“这是好苗头,中奖了嘛!从末等开始中起,一直中到特等大奖!”

末等奖兑奖处人头攒动,长条案后面工作人员正在拆开大纸箱,一边检查核收中奖彩票,一边分发洗衣粉兑奖。

虽然洗衣粉入手,男人却看向另外几个兑奖处。那里很少有人,特别是特等奖和一等奖处,一个人都没有。但他看到二等奖兑奖处有一个老人。他走了过去。

老人满脸通红,神情兴奋。

他问老人:“二等?”

“呵呵,二等!二等啊!”老人搓着手,似乎无处安放。他好像找到了一个说话对象,立即面对男人说了起来:“这下好了!我就缺这1万块钱。老太婆等着做手术呢!你看,我都愁死了,怎么都筹不到1万块钱。哎呀,这下好了!”

男人点点头,虽然他一无所知,但老人三言两语把事情轮廓说清楚了。他不停点头,对老人说:“你运气好啊!”

“好!不过我一早就来了,摸彩票摸到现在,差不多花了我五百块,摸到了三袋洗衣粉,”他指指案桌上装着洗衣粉的薄膜袋,“就中了这几个末等奖,我想,这下完了,大奖中不了,还要赔进去不少,偷鸡不成蚀把米。哪巧,天上突然就真的掉馅饼了!呵呵,呵呵!刚刚登记好,就等着办手续领奖金了!”

男人和男孩睁大了眼,像看明星那样看老人。老人倒不好意思起来,看看男人,又看看男孩,问:“你们中了吗?”

男人摇摇头,男孩却说:“中了!一袋洗衣粉!”

老人很亲近地拍拍男孩肩膀,说:“加把油,大奖等着你们呢!”

老人最后还传授真经:“买彩票时,不要老盯着一个摊位,要打游击,不同摊位都要买;也不要老是买连号,散号、断号都要买。有时,十个连号都是空号,偏偏一个散号就中了大奖。”

离开老人后,男孩突然问男人:“我们中了大奖的话,这钱怎么花啊?”

男人说:“你不是要吃鹅头颈吗?”

男孩想了想,说:“那够我吃多少年哪?”

男人笑了:“你肚子还没那么大!中了大奖,你可以吃到鹅头颈,但是,这钱,主要是给你哥哥讨新娘子用的。”

哥哥比男孩大了十多岁,差不多要讨新娘子了。这事,男孩知道。他一直盼着哥哥什么时候娶亲,他好有喜糖吃。

再去买彩票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雨飘在头上脸上,男人感觉像是一口水灌进了干燥的喉咙口,顿时神清气爽。他听从了老人的建议,挨着摊位逐个买一张彩票。等轮完一遍,数了数,手头竟有二十五张彩票。

两个人没有马上刮锡纸,四顾环望,发现广场一个角落里刚好有一块空出来的石头,便迅速把石头的位置给占领了。男人手里抓着彩票,跟男孩说:“你手气好,你来刮锡纸。不要急,一张一张来!”

男孩把手里作废了的彩票小心藏进口袋,开始刮锡纸。这一次,二十五张彩票中,第九张和第十六张分别中了末等奖,第二十二张出现了“五等奖”三个字。男孩对洗衣粉不感兴趣,手里举着“五等奖”叫了起来:“中了!中了!”

立刻有人注意到男孩的叫声,探过头来问:“中大奖了?”

男孩摇摇彩票:“五等奖!”

那人扑哧笑了:“五等?五等有什么好叫的?才奖十块钱嘛!”

男孩马上不吱声。男人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拉着男孩离开了石头,说:“五等也是奖!走,领奖去!”

男孩肚子“咕噜”叫了一下,说:“我要吃东西。我肚子饿了。”

男人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才意识到下小雨,没太阳。他就看看手腕上戴的又老又旧的手表。时间很快,闹哄哄中,才转了几个圈,已经到了中午。男人对男孩说:“先领奖,领完了吃午饭。”

男孩说:“我要吃鹅头颈!”

男人没回答,径直朝兑奖处走去。男孩见状,不敢吭声,马上跟了上去。男人先是兑换了两袋洗衣粉,接着才把第二十二张五等奖彩票兑成一张崭新的十块钱钞票。

广场口搭起了十来个临时小吃摊位,不是馄饨面条,就是馒头包子,生意正兴隆。男人挨个摊位问过去,没有一个摊位卖鵝头颈。到最后一个摊位,男人问老板,哪里有卖鹅头颈?老板说,从广场这里往城西,走上一刻多钟,有一家老店还在做鹅头颈。现在城里卖鹅头颈的少了,因为这东西太甜太腻,不容易消化。

男人转过身对男孩说:“你看,这里没有。卖的地方又太远。就在这里吃吧。馄饨?面条?馒头?包子?你要哪样?”

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眼框里忍着眼泪,不说话。男人扬了扬手里崭新的十块钱:“这钱是得奖得来的。就花这张钞票!”

好不容易,有一张桌子空出了两个位置。两个人马上落了座。他们点了一客小笼包、一碗小馄饨,男人只吃了半客小笼包,剩下的半客小笼包和一碗小馄饨都让男孩吃了。一边吃,男人一边问男孩:“我们应该中个什么奖?”

“8万元特等大奖!”

“要不中呢?”

“中一等的!”

“还是不中呢?”

“中二等。”

“还不中呢?”

“我要吃鹅头颈!”男孩有点可怜巴巴地说。

他们刚吃完,广场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一只大喇叭吊高了嗓子开始播音:“第二个特等大奖刚刚产生!第二个特等大奖刚刚产生!”

这播音像一个即扔即炸的炸弹,临时摊位上的吃客们哄地全涌了出去。广场上的四个喇叭一起反复播放这条消息,同时一辆披红挂彩的车子,缓缓从广场上驶出,来到大街上。车上的中奖者披红挂彩,一张嘴合不拢了,另有一个人拿着喇叭继续沿街播放这消息,他每播音三次,就停一下,身边的鼓手们在车上“咚咚”“锵锵”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男孩注意的是彩车,满目的色彩斑斓让他眼睛都直了,他一直盯着,直到车子远去,空留下嘶喊声和敲锣打鼓声。男人注意的却是这声音,似乎每一下锣鼓敲打声,都直接敲在他心上。这些声音在他耳朵里嗡嗡嗡直响,以致于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感到他的血液流动突然加快了,好像身体里的一个塞子冷不防被一把拔出,原先堵着的东西趁机汩汩涌流,势头比妇人家嚎啕大哭还要猛。

男人好不容易挤进一个摊位,像抢东西一样,抢回了一把彩票。抢到后,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刚转过身子,突然想到男孩,身前身后找了找,竟没找着。他喊了一声,没听到回音。这下,记起来刚才恍惚有一声尖叫钻入耳朵,但他的念头全在彩票上,竟无暇顾及,刚一身热汗,不由得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奋力拨开四周涌过来的人。冲到人群外围,看到男孩背对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用手揉脚掌。走近了,男人看到男孩脸上挂着泪。他刚刚哭过。不等男人开口,男孩对着他说:“刚才有人踩我的脚!”

男人也一屁股坐到男孩身边,拨开男孩的手,查看男孩的脚。男孩的鞋子上还留着一团鞋底的灰尘印痕,最主要的是,鞋绳交叉的地方分明有一块很重的压痕。男人说:“是一双高跟鞋……把鞋脱下来!”

果然,男孩的脚背上红了一块。男人问男孩:“痛不痛?”

“痛!”

男人用手揉了揉,想起了什么,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唾沫抹在男孩脚背上,又问:“痛不痛?”

“不痛了!”

男人点点头。两个人没有站起来,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刮彩票。这一波彩票,男人刮一张,骂一句,扔一张,男孩急急忙忙捡回来。男孩有自己的打算:所有买来的彩票,是他的秘密武器,带回去后可以在小伙伴面前大大地炫耀一番,羡慕死他们!

这一把彩票,男孩边捡边数,数完后,他得意洋洋地告诉男人:“四十张!”

“两百块!”

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了这么一句话。两百块钱连一袋洗衣粉都没摸到。他扫了一眼满地的彩票,一把把男孩拉了起来,拉到一个摊位前,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对他说:“你来摸!”

男孩兴致勃勃地把手伸进彩票箱,一把摸出十几张,数了数,又让男孩一次一张,补完了二十张。

这次,他们不再坐在地上,站在原地开始刮彩票。男人把彩票一张一张递给男孩,伸着脖子看一点点刮掉的锡纸。第一张就中了五等奖,第二张还是五等奖,接着连续十七张全部是熟悉的“感谢您的参与”,第二十张又中了,不过是一袋洗衣粉。

男人搓着手说:“你手气好!近了!近了!”

男孩说:“是大奖吗?”

男人点点头。

兑了奖。男孩提出了一个要求:“是我中的奖。应该给我十块钱,我要买鹅头颈。”

男人摇摇头:“不行!还没摸到大奖呢!要赶快!慢一步,大奖就让人摸光了!”

可是男孩站着不肯走了,大奖对他来说太大,太远,比不上刚到手的十块钱更能够吸引他。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男人叹口气,把兑奖兑来的十块钱塞到了男孩的口袋里。

第三把彩票还是男孩抓的,也是男孩刮的。这次,他们不在一个摊位买,而是扫了所有摊位一圈,每个摊位上都买几张。这把彩票共有六十张。在刮彩票时,男人一边对男孩说“慢点!慢点!不要弄坏了彩票”,一边又急切想看到大奖的字样。

最终,六十张彩票换来了一袋洗衣粉。

男孩一边玩彩票,一边问:“我们去兑奖啊!”

男人突然一掌打在男孩手上,把男孩手中的彩票全打到了地上。男孩一下子低低地哭出声来,马上弯腰去捡。

现在,男人找了个马夹袋,把所有得奖得来的洗衣粉装了进去。

第四把彩票男人不再让男孩染指,而是亲自刮。他们又坐在了地上,像广场上很多坐在地上刮彩票的人一样。男孩不再看男人,开始整理自己口袋里的彩票,他理了一把,塞进一个口袋,把另一把塞进另一个口袋,看到几个口袋都鼓了起来,他都有点担心自己的口袋快要装不下了。后来,他手里抓着一把,一张一张翻看,嘴巴里翻来覆去地念彩票上的字:“感谢您的参与!”“感谢您的参与!”“感谢您的参与!”“感谢……”

“感谢个屁!”男人突然吼了一声。男孩吃了一惊,马上闭口不出声。很快男孩弄明白了,马夹袋里又多了两袋洗衣粉。

男孩跟著怒气冲冲的男人,又去买彩票。他注意到,男人一个口袋掏空后,很快又掏空了另一个口袋。他默默地数了数,发现了一个事实:男人把所有口袋都掏空了。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彩票。

男人把最后一把彩票分成了两堆,一人一半刮彩票。男人这一堆彩票只生出了一袋洗衣粉,男孩却刮出了一张四等奖,按规则,可兑奖100元。

男人兴冲冲去兑奖,又兴冲冲去买彩票,共二十张。

男孩问:“就二十张?”

男人说:“就二十张。全在这里了。”

男孩又问:“钱摸光了?”

男人没有回答,却向天拜了拜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个阿弥陀佛肯定是睡着了,男孩想,不然为什么男人都这么向他拜天拜地了,还是全部打了水漂,有去无回。他发现,男人的眼睛发红,可是脸色却发黑。他都有点可怜男人了。

这时候,天开始暗下来。男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他向男孩招招手,很柔和地说:“弟弟乖!我们还可以买两张彩票,你想不想中大奖?”

男孩一开始不明白,等看到男人的手向他的口袋伸过来,才想起自己口袋里还装着十块钱。他本能地闪过身,尖叫道:“不!爸!这是我的钱!我要买鹅头颈吃的!”

男人继续说:“弟弟乖!中了大奖,你要吃多少鹅头颈都可以!”

男孩继续尖叫:“不!”

四周的人纷纷开始看他们。那些眼光,一些人表示可怜,一些人显得冷漠,还有一些人带着同病相怜的幸灾乐祸。

男孩还在叫:“我要吃鹅头颈!我要吃鹅头颈!”

广场上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跟他们一样,很多人离开了广场。他们听到有人边走边说,第二天还要来摸奖。男孩问:“明天我们还来吗?”

“不来了。”男人牵着男孩,穿行在大街的车流里。他们刚刚向广场周围的摊点打听到了卖鹅头颈的店铺方向。

男孩又问:“这十块钱可以买几个鹅头颈?”

男人说:“不能全买鹅头颈。我们还要坐车回去,要买票。”

男孩问:“两个人坐车要几块钱?”

“六块。”

“那剩下的四块钱可以买几个鹅头颈啊?”

“两个。”

“两个啊!”男孩喃喃自语,又对男人说,“那我们一人一个。你肚子一定也饿了。”

“都你吃吧。我不饿。”

渐渐地他们离开了大街,拦路打听了一番,拐进了一条小岔路。就在这个时候,大街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灯光从背后直射过来。男人猛地一惊,他用力一拽男孩:“快点。迟了车子坐不到了。”

他们在一个已经打烊的店铺前停了下来。这个店铺看上去很小,小到连一个店名都没有。男人问一个路人:“这家店卖鹅头颈吗?”

那人点点头,可是却说:“现在哪里有鹅头颈?他们一过了中午就关店。天天这样。”

男人上去拍店铺的门。那人好心地告诉他们:“这家人店开在这里,却住在别的地方。你打门,打也白打。”男人赶紧又问:“哪里还有得卖鹅头颈?”路人说:“这种点心太甜太腻了,现在人都不爱吃。除了这家店,好像没有了。”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路人消失。

男孩失望地问:“没有了?”

男人手一摊:“下次。”

现在他们开始赶车子了。男人一看手表:五点五十分。末班车从车站出发是六点钟。他们可以在最近的国道边上拦车。可即使到国道最近的地方,估计也要走上一刻钟。

一路上,男孩说:“你欠我十个鹅头颈!”

男人说:“好!十个!”

男孩说:“这十块钱,花掉六块钱买车票,剩下的四块钱都归我。”

男人说:“好,归你!”

男孩说:“我脚疼!”

男人说:“你忍着点!”

男孩说:“我走不动了。”

男人说:“我们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他们走出小路,穿过大街,又钻过铁路桥洞,紧赶慢赶往国道边炮台口停靠处赶。在离炮台口百来步远的地方,看到一辆公交车停下来,一忽儿工夫,马上又开走了。

男人甩开男孩的手,猛力往前冲,大声喊:“停车!停车!”他追到车辆停靠处,只看到公交车正好拐了一个弯,不见了。男孩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两个人互相瞪着眼,喘着气。天色差不多已经黑透了。

男孩问:“没车啦?”男人没有回答。他蹲了下去,用力扯头发。

男孩等了一阵,才怯怯地问:“怎么办?”

“怎么办?走回去啊!”男人站了起来,扯着男孩的手,沿着国道线走。

男孩又怯怯地问:“要走多久啊?”

“两个多小时吧!”

“两个多……小时啊……”

男孩心里失望到了顶点。他再也不知道这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应该怎么办。他不得不紧紧抓住男人手心,双脚再也顾不上疼,用力走路,好跟上男人又快又急的步子。十多分钟的时间,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

男孩不再对公路上的大小卡车感兴趣,也忘了没有吃到嘴的鹅头颈。他只感到手心出了不少汗,又滑又湿又腻,他生怕他的手滑出男人的掌心,掉在一片黑暗里,不得不屈指勾着。时间一长,不仅他的手指,连他的身体也一起僵硬起来。

又走了十多分钟,男孩停了下来。他走不动了。“脚疼!”男孩说。

男人借着国道线上奔驰的车灯光,看到男孩脸上干掉的汗和汗上面的新鲜眼泪。他还看到男孩的眼皮在打架。男人弯下了腰,让男孩爬上了背。他双手反向抱着男孩双腿,掂了掂,又往上蹭了蹭,让男孩舒服一些。然后一手提着八袋洗衣粉,一手环抱着男孩走着。

走了不到一分钟,男人发现男孩圈着他脖子的手变松了,他睡着了。在一段没有车子的漆黑路段里,梦中的男孩咕噜了一句清晰的梦话:“感谢您的参与!”

男人突然一陣心酸,不由得抽抽鼻子。

现在,夜色中,男人背着男孩,似乎背着一个来之不易的巨大奖品,沿着国道线慢慢走着。他的身前身后,照亮他的唯一光亮,是时不时逼近又倏而远去的汽车灯光。

(苏建平,70后。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和小说、散文发表在《江南诗》《扬子江诗刊》《滇池》《西湖》《诗歌月刊》《星星》诗刊、《大河》《中国诗人》《浙江诗人》《中华文学》等,作品入选多个年选本。著有诗集《黑与白》。现居浙江嘉善。)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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