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彩山庄看星星

王永

“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

这句话，深深地扎进了我心窝里：疼，钻心地疼！

遥想当年，为了离开大山，我咬紧牙关，紧握双拳，寒窗苦读，唯一的目的，就是“摘掉草帽”，离开大山，去往“外面的世界”。那时候，父母告诉我，学习是我唯一的“出路”;那时候，一位背着吉他的歌手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终于成功背弃了大山，一晃三十年。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也得到了我不曾想到的。可是，我内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觉得遗失了些什么。遗失了些什么呢？我冥思苦想，一直没有答案。

人逐渐老了，心逐渐淡了，不再争强好胜，不再追名逐利。节假日，便喜欢驾着车，奔向大山。出门前，我从来没有目的，没有规划，一路向南，只要是大山的方向即可。兴之所至，随意停歇，我总会爬一座山，或小或大，或山清水秀或荒山野岭，或春夏时节或秋冬之时。多数出行，我总是独自，觉得这种时候，就是朋友在身边，也是负担。独自，可以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可以有所思，也可以无所想;可以静默不语，也可以高歌长啸;可以行到水穷，也可以坐看云起。独自，身心自在。

为什么是大山的方向？我思考了很久，推断因为我是大山的儿子，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大山的血液。一进入大山，我就莫名激动，并且放松，就像回到老家，见到年迈的父母。我见过平原和高原，见过沙漠和戈壁，也见过大海和大河，却都不曾产生长留此地的冲动。但我最终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乡土情结，因为我走向的大山，并不是特定的家乡山。

为什么喜欢独自？我一度喜欢繁华的都市、喧嚣的人群，享受呼朋引伴的快意，沉迷灯红酒绿的生活。而现在，我越来越喜欢安静：安静地生活，安静地思考，就像被人遗弃的静默如谜的大山，就像墓志铭下某个安静的诗人。见过我的生命随笔《水中的鱼儿口渴了》的人，总会问一个无聊的问题：“水中的鱼儿怎么可能口渴呢？”我只回应简单的一句话：“你在人群中会不会感到孤独？”原来，孤独感不是来源于独自，而是来自在同类之中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独自是自由的，而孤独感产生于不自由。

“你老家有房子吗？”“有。”“你这么喜欢大山，退休后就在老家颐养天年吧。”“不会。”朋友的关心是如此的温情，而我的回答又是那样决绝。其实，我背弃大山，还有一个深层次原因。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自孩童时期就特别厌烦农村里家族与家族的纷争，家族内部家庭与家庭的矛盾。而且，起因往往是一句口角，一双筷子，一个碗。我更喜欢老子“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宁静生活，我也喜欢城市里一个楼道、甚至对门“老死不相往来”的互不干扰。人和人没有交集，就没有纷争。所以，我几乎可以认定，我走向大山，并不是因为乡愁。

那天，我打电话约朋友吃晚饭。“没空，我们全家要到五彩山庄看星星。”朋友的回答很坚决，也很激奋，仿佛要去的不是章丘境内近在咫尺的五彩山庄，而是火星甚至更远的星球。我就在想：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一样吗，五彩山庄的有什么不同？

五彩山庄在大山的最深处，而且我是去过的，只是在白天，对于没有大山情结的人，也足够美。单单看五个村的名字：十八盘村、小石屋村、东车厢村、西车厢村、黄沙埠村，顾名思义，十八盘、小石屋在山上，东车厢、西车厢在谷底，黄沙埠自然在水边——山高谷深，有山有水，一定是好地方。更何况，春天素湍绿潭（百丈崖水库），夏季悬泉瀑布，秋时层林尽染，冬日冰雕玉砌，四时之景不同，乐亦无穷。

五彩山庄的星星有何不同？人万一产生执念，就难以超脱。当然，去五彩山庄小住一宿也不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于是，寻一个晴朗的秋日，我独自前往五彩山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和刘禹锡一样，并不这样认为。在五彩山庄，漫山遍野的黄栌树，红得耀眼，红得灿烂，就像蓬勃而出的朝阳;红得端庄，红得静美，仿佛即将散去的晚霞。生之灿烂，死之静美，夫复何求。

暮色四合，秋虫喓喓，我坐在农家院的石凳上，无所思无所想，静默如院中的树木。暮色如漆，秋虫切切，我一点点消融、消融，与夜色融为一体。我为夜色与，夜色为我与？如果是一个哲人，又会生发一个典故。但我不是哲人，甚至连小学生都做不成了。“伸手不见五指”，我小学作文中似乎经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夜色，成年之后竟然从未使用过。并不是这句话太幼稚，而是我实在没再见过这样漆黑的夜色。

就在前些日子，和住家相邻的美女同事说起玉泉湖公园的幽静。美女同事说，夜半时分，到玉泉湖畔的赭山顶上看星星，那才叫漂亮。“嗯，嗯。”我满口答应，掩饰自己的虚伪，因为我还是想不明白，在赭山顶上看星星，和在阳台上看星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后来我想，或许是浪漫和庸俗的不同吧。

随着秋意渐浓，白天越来越短，我一早一晚漫步玉泉湖，往往披星戴月。于是，我时常抬头看天，看星星，看月亮。我惊奇地发现，玉泉湖的星空和城市里的星空果然不同。玉泉湖是新建的公园，没有路灯，周边的村庄也被拆迁待建，除了星空，周边是一片黑魆魆的寂静，星空格外明亮，月色分外撩人。不像是城市，到处是灯光，周遭的天空被染成橘红色，头顶的天空一片灰黑，雾气氤氲，月光黯然失色，星星在五彩灯光映衬下自惭形秽，黯淡无光。在城市的夜晚行走，你甚至没有抬头看天的欲望，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诱惑太多，令人目不暇接。

玉泉湖公园虽然幽静，也只是相对。向南两公里就是耀眼的城区，每一个夜晚，玉泉湖就处在灯光的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你永远见不到纯粹的黑夜。所以，即使在没有星星和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也不会担心看不到脚下的道路，更联想不到被我在小学作文中用滥了的“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

此刻，夜色已深，农村里留守的老人们睡得早，家家闭户，户户关灯，万籁俱寂，没有半点光亮。我独自，在五彩山庄的农家小院里仰望星空。天空湛蓝，星河灿烂，繁星点点，像珍珠，像冰挂，仿佛风一吹就能摇落，千点万点。纯粹的夜，纯粹的星空，这种纯粹，就像一首牧歌，升起在我的灵魂最深处，与我的灵魂一道，上升，上升，与星星，与星光，与灿烂星河，汇在一起。我们来自虚无，最终还要去向虚无，人生本就是一曲荒谬而感伤的歌。

与星光和我相伴的，唯有寂静。五彩山庄夜晚的寂静是这样独特，秋虫的鸣声不会打扰这种寂静，轻轻落下的枯叶也不喧嚣，就像是我心里微微颤动的声音。我开始了解那些留守的老头、老太太为什么在胡同口一坐就是半天，彼此不言不语，木木地凝视着天空。没有欲望，没有杂念的寂静才是纯粹的寂静。这种寂静渐渐浸入我的身体，我迷离而自失在这文明社会失落太久的蛮荒里。

在这寂静而纯粹的夜色中，我突然顿悟，繁华中没有纯粹的自我，喧嚣中没有纯粹的孤独（只有孤独感），骚动中没有纯粹的冥思。我一直在寻找的不是大山，不是乡愁，而是迷失的自我，纯粹的自我。我的朋友，我的美女同事，到五彩山庄，到玉泉湖畔的赭山，看的不只是星星，而是那个被我们一度背弃的世界，当我们将它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又一次与它不期而遇，却发现它一直是你心底詩意的田园牧歌。或许，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意化的田园。别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总有一天，你会与它，不期而遇。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走吧，我们一同，到五彩山庄看星星，找回那个“原本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