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针草
2020-09-27夜鱼
夜鱼
挖荠菜
过了三月,武汉的荠菜就老了
但在母亲的娘家,丹阳吕城
到了十月,荠菜还鲜嫩
饱满的稻穗垂着头,与荠菜窃窃私语
植物们的语言是人间天籁
母亲喜欢加入这天籁——
找到最肥美的,扒开杂草
欣赏一会儿,这才仔细挑挖出来
苏南秋日的晨曦,又甜又糯
我的母亲蹲在地头,满头银发
却孩子一样开心,像玩着游戏
又像在找她遗落的宝贝
散步
人字拖,短衫短裤,天气热得
稍微正式点的衣服,都显累赘
途经爬满藤萝的老房子
透过门窗,里面典雅深邃,仿佛还蓄着
旧时代的清凉
搬来此地已半月,每日傍晚我都会
兴味不减地绕着街巷散步
沈阳路、长春街、芦沟桥、张自忠路、陈怀民路……
方圆几百米却密集着东三省和众多的抗日英雄
霞光点染下,浩气还在
一年的租期愈发显得短了
要走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细读
每一座老宅标注了年份的纪念牌
尚够
但要看它们在四季变幻的光影下
在越来越大而无当的扩张里
如何缓慢而又镇定地凝聚窖藏人世的醇厚
则太过仓促
罗丹手下的卡蜜尔石雕
她眼睑低垂——
潮水退去,墓穴浮出
绕在指间的鱼
在他的雕刀上,吐出鲜红的水泡
又无限扩散
他的雕琢似乎更复杂了
关于使石头变得滚烫的秘密
关于她的锋利和细腻
关于天堂和地域之间的缝隙
他决定永远替她
封存在石头里
晚宴记
暗底纹的丹凤牡丹,涌到脖颈处
被压抑的热烈,如任意截取的一段岁月
在现代骄矜的、奢靡的、性感的、绝望的……
错身其中。她捏着衣服下摆,细细把玩
一枚扭絞复杂的盘扣。丝棉有不易察觉的晃动
优雅而微妙,她裹着旧图腾里的尊贵悄悄逆行
浮生若梦,总是这样,对面的人一坐定
笑意荡漾的脸庞似曾相识,又或者
活着活着就活得面目相似
时间不断镌刻,又不断淡去
却从不揭示事物内部勾连的真正原因。那些隐秘
不是静止的,如不小心打翻杯子后
白色餐布上的茶渍
如她,无数次更衣依旧热爱纯棉质地
他们起身告别。各自遁入人流后,他开始疑惑
——是否真的存在不经现实濡染的液体
而她越过霓虹、车流、种种诡异的世相
……她因明白了时间
热衷于绕行,并确信终将与故人
在逆向的气流声里不期而遇
温泉
浮力与温热带来双倍的失重感
充盈其间,如与故人相对
我深浓正待淡去
“我不是无声的,只要你读……”
但现在是冬天,没有媒介
譬如蝶翅、鸟鸣、花卉……
人间命名皆虚妄,并无喻体可与你接近
已知的语言都嫌聒噪
唯宁静在一截裸露的手臂上
时而浅蓝时而碧绿
甲午年,又将东风,泉水河两岸
还保持着让人忍不住于此驻扎的美
泉水蒸腾,朦胧中
天空现出浓浓淡淡的墨迹
恰好与水色晕染在一起,波诡云谲
造化大手笔,却写不出我们的迷宫和结局
……
归返途中,一丛丛柔软蓬松的苇絮
在暮色下缓缓飘浮、轻颤
犹如沉积在骨头里的尘沙
犹如我在泉水里的淡去
普达措森林里的时间
一步一波光,若停下
则万千翠泻肩头
在五月,高山杜鹃是一枚
笑眯眯的动词。一边挠着湖水的痒
一边勾着鱼儿的魂
湖水终归忍得住,知道宁静才能给予
众生普度。携了疼痛进入的人
最好在湖水边暂停一会儿
体会悬在一朵杜鹃上颤悠悠的时间
活着真好,可以拥有无数细微的悸动
但时间也附着在一棵倒伏的死木上
在藻草的来回拂动下,缓缓地
由翠变白,又由白变得与水土同色
水里的云彩是卓玛柔软的腰肢和胸腹
水里的蓝天是扎西的眼眸。而他们的牦牛
无疑是草地上散布的金子
不厌其烦地咀嚼,时间青草一样多汁
时间还在一碗酥油茶里香着,也在
杀牛的血腥里绷着。至于导游的嘴
正削薄着时间,催促、游说、铺垫
她不知道,在这里除了时间
没什么值得吝啬。穿过女萝冷杉的纠缠
我用急速的行走领略慢
领略身边的属都湖、碧塔湖
它们时间般慈悲的流动
茅针草
说是草,也是零食,是童年,是满山坡的野风
松软的嫩絮轻柔地抚触唇齿,缓解胃部空虚
清明之后,它又凛然一变,锋利得如同兵器
铺天盖地,厮杀、占领
我挂念它,当理性的花圃不断扩张文明的条例
野地里的茅针草是否正顶着满头银丝
在哪里颐养天年
它越来越孤寂,却成为一种有效的救治
我深知在花圃附近,在未曾被征剿的乡野
一定藏着它活火山般的内心
我已失乡,集聚所有乡愁
也完不成对一丛茅针草形态毕肖的描绘
但它抚慰了我,穿过重重围障
不时向我扑来,用我熟悉的清甜,或刚烈
孤星
无意中又读到你
还是那样,并无野心
只有一点点欲语还休的心绪
我也懒得解,诗和诗之间
也是欲语还休的关系
一首诗,因焦距得当
再微小,也能呈现宇宙般的宏美瑰丽
我会继续疏远你
就像我疏远其他人一样
诗人可以和俗世拉开距离
坏处显而易见,但好处也在这里
你看,群星灼灼,每一颗都深陷在孤独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