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变奏曲
2020-09-26陆云帅
我出生在一個叫枫林的村庄。在“一山两住户,三家是一村”的桂西北山区,算是一个大屯了。全村近百个瑶壮农户四百多人,聚居在四面青山合围的一片洼地里。
故乡行路难,难以上青天。不通公路那些年,出门先得翻越人称“鬼见愁”“索命路”的枫林坳和黑虎山,两段险路走毕,还有四个荒无人烟的峒场要跨越。在口干舌燥、双腿抽筋时,山道尽头方始看到一条稍为平坦的泥土路七拐八弯伸向远方。
听父亲说,我祖辈是在战乱频发、盗匪猖獗的清朝末年,从现在的南宁市武鸣区逃进山里的。那时候,桂西北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民众少与外面世界往来,在封闭原始自足的年代,山中倒是一处乱世偏安的“世外桃源”。新中国成立后,神州一统,民族平等,山里人开始走向社会,参政议政,外出求学,经商开店。通往山外的险道上,往来人影日渐增多。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浪潮席卷大江南北,为了美好的生活,山里人也要跟着市场走,但山路成为“裹脚布”,让人难以大步往前走。
故乡荒僻偏远,但风景不错。村中溪流四时泛波,一股流瀑山间泻下“三千尺”。有水的滋润,这里林木繁茂、山花烂漫,枫叶绿得可人、红得耀眼,再有修竹飘逸、村舍孤烟,正是陶翁笔下的那个“桃花源”。
多姿多彩的故乡,很难找到我少年时期甜美的记忆。我刚满四岁那年,有一天,母亲挑着柴火艰难走下枫林坳那陡峭“天梯”时,不幸跌下几十米深的山沟,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双腿给摔断了,如今已九十三岁高龄的她,虽然有了幸福的晚年,但离开了轮椅,也不能走出家门半步。山路的梦魇,自然不只独困我一家。上辈过来人,谁也没有忘记新中国成立前几年发生的那个泣血的悲惨事件。那年夏季的一天,雨下个不停,村西一个叫蓝大的瑶家村民,叔侄俩赶集回来,当他们各挑一担杂货走到黑虎山一处绝壁上时,山路湿滑,蓝大一个跟头撞上走在他前面的侄子,两人一同坠落悬崖,惨死在几十丈高的白崖下。此后村里人把故乡的山道比喻为“索命路”“鬼见愁”。
笋思雨露而破土生,人谋幸福就得苦中求。这话小时常听大人们挂嘴边。“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这道理家乡人似是早就明白着呢。但在能活下来就是奇迹的旧社会,广西也就一条南宁至武鸣几十公里长的破公路,大石山里要修路,只是黄粱美梦。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社会主义祖国处处生机盎然,受新思想、新文化熏陶的人们,崇尚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集体主义、英雄主义、互助合作的情怀在人们血液中激越流淌。故乡人也激情潮涌、心血沸腾,改造家乡面貌的梦想冒出了火花。时任大队支委兼生产队长的族中三叔公号召男女老少,发扬愚公精神,誓把“索命路”改建成马驮路。
记忆中,修路场面宏大而热烈,队里人轰轰烈烈上山筑路不久,公社一名领导率一个连的青年民兵,同时带有十多箱民爆物品,加入到修路的队伍中来。支援修路的民兵,公社每天发一角钱菜金,粮米自带,少数人借宿村民家中,多数人则自带行李,住进枫林坳下那个有流瀑遮去半边的大岩洞里。那时,我不太明白民兵们为何远道而来帮助修路,只对住在我家的民兵连副指导员非常崇拜,因为他除了早出晚归上工地辛勤劳动,还很会讲故事。白求恩、刘胡兰、董存瑞这些故事,听他讲多少遍我也不觉得乏味,每天傍晚我都早早蹲在家门口,等他回来讲故事。但盼着盼着,夜幕降临了,月牙儿升得老高,却少等到他的身影。父母说,我梦了几回,他才从工地收工回来呢。
修条马驮路,在今天说来,是小菜一碟。而当时,没有任何机械,全凭一双肉掌、一身力气,开山炸石、掘土挖方、垒基砌石,大家硬是要修出一条路来,靠的是什么?当然是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了。路修了一段,邻近生产队的群众在大队干部的带领下,也加入到筑路的队伍中来。好长一段时间,大山深处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热烈振奋的场面,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依靠集体的力量、民族团结的力量、“众人拾柴”的力量,历经三个寒暑,家乡近十公里长的山路,终于拓宽成一两米宽不等的马驮路。在岁月长河中,山路唱响了第一支变奏曲。
变宽变得顺畅的路,让故乡人心中美了好几年。他们从这里高兴地走出去打工,用马匹把山货运出去贩卖,回来时则是渐渐鼓起来的钱包,还有拉回修建新房的钢筋和水泥。当村里的茅草房被一座座钢混结构的楼房取代,晒谷场上的大石磨被移到了墙角,电器一件件三天两头各自抬进了家门时,时光走进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时的祖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化,经济快速发展,面貌日新月异,高等级公路、铁路、高速公路的触角不断延伸,别的村庄泥土路已经变成水泥路,枫林村怎么还在肩挑马驮呢?修建能跑车的公路,成了乡亲们的新梦想。
国家“八七”扶贫攻坚战打响时,我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近二十年。从父亲和三弟口中得知,那时家乡政府实施扶贫公路建设项目,国家拨给民爆物品及修路物资,由村民出工出力修建四级沙路。家乡杂居瑶、壮两个民族,是县里创建民族团结进步先进典型的重点村。公路建设启动时,县民委从扶持少数民族发展基金中追加了几万元,县扶贫办又从广东对口支援的扶贫经费中增拨了几万元。
山村要修公路了,人们欢欣雀跃。效仿土地联产承包到户的做法,从山外水泥路连接处始,他们把路段分包到各家各户,险峻且工程量大的枫林坳和黑虎山则采取集体攻坚的办法进行。那时期,村民每天得早早起床,准备好玉米饼、干饭,夜露正浓时就带着用树叶子包好的干粮上路。月影幢幢、繁星点点,见证了山里人的勤劳和修路的热情。
公路开建后,除了农忙,人们几乎全泡在工地上,整整两个寒暑,各家各户分包的任务圆满完成。决战的时刻到了!横亘在人们面前的黑虎山有两百多米宽的悬崖,上不着天、下不及地,非常险峻。乡政府指派一名乡干率技术人员驻守在一线,负责安全施工指导。新路尽量沿着旧路一寸一寸扩宽,不能沿用原有基础的,则用麻绳吊着人趴在石壁上钻孔开炮。电影《红旗渠》里令人热血沸腾的画面,时常在这里实地演绎。
黑虎山的路难修,枫林坳的工程更艰巨。这里翻山过坳,要修十七个回头弯,工程量很大。为了节约资金,弯道的挡土墙都是干砌,第一年垒起的几个弯道,由于基础不牢,几场暴雨,几乎前功尽弃。人们在叹息的同时,也在审视和思考,当再一次用血汗去浇筑时,便倍加珍惜,用心打磨垒实。枫林坳的十七个回头弯,耗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从基础到铺沙、碾压、平整,在跨进新世纪的第六个年头,马驮路终于华丽转身,变成了四级沙路。
公路修到家门口,村里很快就有了摩托车、农运车、小轿车。过去肩挑背扛、牛拉马驮的现象,渐渐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通了公路,有人看上村里的滑石矿。见钱眼开的家乡人,何曾考虑公路的承载力?当超重的矿车一次次碾压后,好端端的路面,便有了沟沟坎坎、坑坑洼洼,甚至多处路基垮塌。到了2010年夏天,暴雨成灾,枫林坳上的几个回头弯在一个雨夜里垮塌。路断了,矿封了,往村里来的车子从此只能住在山外“露天宾馆”里。村民痛心公路被毁,在农闲季节,也曾组织人力维修,试图修复通车。
断断续续施工中,家乡山路最美的变奏曲在新时代强劲东风中唱响。这时脱贫攻坚战战鼓声声,捷报频传。2018年秋末,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我正要出门走走,许久没与我联系的儿时好友蓝桂山来电,请我腊月二十回去喝他小儿子云梦的喜酒。电话中,我随口问道,媳妇是哪里的?桂山说,是渡西街上的。我有点惊讶,问桂山是不是开玩笑。桂山说,娶个街上媳妇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两年,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娶来好多操着大江南北口音的妹子,我们都掉眼珠了哩。
惦记着故乡的变化,在桂山儿子云梦婚期前三天,我坐上空調大巴回到阔别许久的故乡县城,桂山和云梦开私家小车到车站接上我。一路上,桂山炫耀般地给我侃着村里的变化。他说,政府把枫林村定为脱贫致富整体推进示范村,通村的路去年就拓宽了、硬化了,什么时候你可得开着你的豪车回来体验体验啰。桂山边说边打开他的手机,让我看微信视频。视频中,从枫林坳往黑虎山山腰游动的水泥路,像条巨龙跳跃翻腾在绿树丛中,向着山外奔去,朝着远方奔去。
边看视频,桂山边说,因枫林坳的岩洞内,钟乳林立,景观奇特,加之村里溪水奔流,瀑布飞跃,春天山花烂漫,秋日红枫绚丽,四季皆美,枫林脱贫规划确定发展乡村旅游作为主导产业,村民积极配合,无偿提供基础设施用地,如今家乡已成了山外人向往的乡村游景点。
从县城出发,走了一个多钟头二级路,车子驶入似曾相识的蜿蜒村路。青山作伴、山花簇拥中,黑虎山、枫林坳渐渐隐没身后。当车子下行至枫林坳下岩洞口的观景亭时,只见山中抛下的一帘碧水在岩洞口与溪水汇合一处,奔腾咆哮着泻入洞口深潭,流瀑激昂,水声轰鸣,观之令人心旌摇荡。此时回头观望,山上红叶正当热烈绽放,水泥路像轻盈的玉带向村庄深处延伸,向几个在建的观景凉亭延伸。随纵横村间的水泥路走到村西,壮瑶特色民居,墙砖溢彩,瓦泛清辉,不远处的山脚,有两组脚手架高高肃立,青峰之上一条玻璃栈道正在建设中……
回到久别的故乡,多日里,我思如潮涌,心波荡漾,诗情萌动时,我暗自叮嘱自己,一定要用最浓重的笔墨,把家乡道路的变奏曲记下,见证幸福来之不易,见证岁月里山村不断的变化和发展。
责任编辑 韦 露
特邀编辑 晓 雨
陆云帅
壮族,都安瑶族自治县地苏镇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大化瑶族自治县县委组织部工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三月三》《当代广西》《老年知音》《广西民族报》《河池日报》等。散文《盛开的油桐树花》获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讲好“广西故事”民族团结进步征文优秀奖并入编《热血丹心八桂情》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