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的微光
2020-09-26岳寅生
曾记糖水店其实并不是只卖糖水,还有炒田螺、米粉、卤鸭掌等,当然也有啤酒。糖水店只是一个店名,跟卖什么没多大关系。
老五叫了一扎漓泉。大家早就知道我不胜酒力,即便是啤酒,所以我照例声明,只喝一杯。余下的由他们分了。但其中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哥们,决然地拿走了他面前的杯子,意思是一点儿都不喝。这人我不认识,也从没见过。老五右手拿着啤酒瓶,左手向他伸过去,提出合理化建议:“周末没事的。”那个人不容置疑地说:“周末也不行。”老五只得收回左手,兀自摇摇头说:“当个公安规矩就是多。”
原来他是民警,叫老莫。
我一下子想起马小光的事情,觉得公安这边也许能有点什么作为,于是就跟老莫聊了起来。说到马小光的事情,老莫字斟句酌地说:“可以想想办法,叫他周一到局里一趟。”我觉得老莫说话这么节制,是不是當着个小领导了。瞅个机会向坐在我旁边的老许求证,老许淡然地说:“你想哪去了?警察不都是这样?”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周一我根本找不到马小光。
我通常在周一早上买好一堆食物,比如南瓜、苦瓜、茄子、娃娃菜等类似的瓜菜,哪种上市就买哪种。并不是我特别爱吃,而是这种瓜菜放上几天问题不大,可以称为驻村菜。此外,还要买点腊肠、腊肉、面条和康师傅之类。大米每个月买一次就够了。驻村第一个月,这些周一早上的功课我就做得很顺溜,也成了习惯。好比在单位上班,进门第一件事必定是摁开电脑。
这样周一上午我回到村里时,已经十点左右了。再到马小光家,哪里还有人影?
真后悔,其实我应该想到这个情况,早上不去市场买那些食物就好了。虽然上面要求“原则上”工作日都住在村里,但偶然找个借口溜回县城,只要掌握好“偶然”的度,请个假,就不会超出“原则”的边际。这下好了,找不到马小光,怎么办?
事实上,即使我八点就到村里,也未必能找着马小光。两个月来,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就是明证。这样想着,我心里就释然了。
我决定晚上去找他。好在支书水木放了一辆烂摩托车在村委供我使用,要不然走路得一个多小时。这辆烂摩托车力道还可以,就是比较难开,像一匹野马,不好驯服,难以控制。好在我还算结实,要不然半小时就能把人弄散架。在村里工作没有摩托车是不方便的,下次我得买一辆新的才是。我家里那辆宗申摩托已经开了近二十年,比水木这辆还烂。
从门缝可以看到,马小光家里还亮着灯光,我总算没白来。
听声音,里面正在看电视,所以我拍了好久门才有人过来,开门的是个男孩,应该是马小光的儿子。我前几次来的时候没见到,应该是上学去了。
马小光见我大晚上到来,除了瞅一眼,并没有任何特别反应,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好像我经常这样大晚上找他的样子。其实这是他的淡然,也可以说是冷漠,跟前两三次的情况几无二致。
但当我说出我的来意和打算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双眸闪现的亮光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和期待。
“好的,好的,那就这样。”他甚至有点明显的激动,并且变得拘谨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马小光来到公安局,老莫一看到我就想了起来,点点头说:“来了?”
老莫其实是小莫,看上去三十六七岁,比我小。我们这里喜欢把熟人老张老陈地喊,显得亲近。虽然老莫和我还不算熟人,但对于有意向混成熟人的人,一开始就给予熟人的待遇,是我们这儿的一种套路。
老莫带马小光去他办公室做了问话笔录,然后办了一些手续,没多久就一起出来。一出门,老莫看到我,开口就说:“走吧。”
我有点懵,问去哪里。
老莫说:“云南。”
“我衣服都没带呢。”我说。我没料到搞得这么快速,而且还要我一起去,我完全没有准备。
“带什么衣服?都是爷们,到那边买只鸟笼就得了。”老莫好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爷们所说的鸟笼并不是用来装小鸟的笼子,其实是指……鸟笼。
“那好吧。”我便跟他们一起上了车。除了老莫,另外还有一个民警,看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高个子,但显得比较瘦弱。
马小光也不多话,很顺溜就上了车。
出发后我才想起,还没请假。我们这些驻村第一书记,凡是外出都必须请假的。对于因公外出,说的是请假,其实是报备。超过三天以上,得经县委组织部批准。我不知道这次需要多长时间,于是村、镇、县都逐一打了电话。
上了同一辆车,如同进了一个微信群,总得聊点什么才好。我们也不例外,从港珠澳大桥到长征五号,从佛罗里达州夜总会枪击案到慕尼黑恐怖事件,从第三十一届里约热内卢奥运会,到人民币即将加入IMF的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一路侃过去。当然,少不了扶贫的话题。
其间,马小光也不时插话,这很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同在一个“微信群”,但群里个别人士永远“潜水”也是正常的。何况马小光本来就是“潜水”的好手。
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对扶贫工作有很高的评价,对帮扶人也很满意。然而,我听说他是基本上不配合扶贫工作的,甚至叫他签个字都很勉强。
作为贫困户,他有个人所共知的标签:消极。
我并不是他的帮扶人,但作为第一书记,对村里所有贫困户我都要有所了解,掌握情况,尽可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马小光是凤凰组的,离村委比较远,一条沙石小路也不好走,开着支书水木的烂摩托车走在上面,就像跳舞似的。我去找了多少次马小光,已经记不清楚了。开始是支书水木带去,后来是主任老杨或者其他村干部陪去,再后来我自己去,效果都一样,没有任何进展,马小光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就淡淡地憋出一句,给钱我就要,其他的就算了。除了这一句,没有更多的语言。更多的时候是吃了闭门羹,我站在紧闭的木板大门外无计可施,心想,也许跟这扇木门沟通会比马小光容易一些。
我甚至有过那么一闪念,如果以前追女朋友的时候是这个景况,兴许就放弃了。可他是村里的贫困户,只有帮扶一个选项。
某一天我又去马小光家时,看到大门开着,门内放着一担稻谷,明显是刚收割回来的。一群鸡在肆无忌惮地啄食,扒得满地稻谷,我连忙把鸡轰走。我以为马小光可能临时有事出去了,哪知进去一看,他居然靠在厅屋的木沙发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我一进厅屋,马小光就睁开两眼,不情愿地坐了起来,给我让座后,又懒懒地靠到木沙发上。显然他刚才并没有睡着,一群鸡在他的谷担上开饭、打闹,他其实是知道的。我心想,这马小光真够特别。我本来想按照一般的套路,先跟他聊会儿家常,但他几乎没有应答,我基本上处于自言自语的状态。这样子不是特别好,只好收起套路,问他在种养方面有什么打算。
“没有。”马小光说。
“我知道你家里条件不好,种苗我来想办法,不用你出。”说这话时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一来我不知道能不能争取到种苗,当时上面还没有相关的措施;二来我也不清楚他馬小光如果想要,会要什么。
马小光不出意外地摇摇头。
我接着说:“比如说给你一两头猪仔,或者一批果树苗,或者鱼花,或者别的,关键是你的意愿。”
“不做。”
“不做怎么脱贫?怎么来钱?”
“不脱。”
“你别这样。”我说,“你只要钱是吗?你要理解,这码事不同低保政策,不可能直接给钱的。”
“我钱也不要,什么都不要。”马小光说,“我够吃够用。”说完就不再开口。
“你够吃够用还当个鬼贫困户!”我不免有点儿恼火,不过没有说出来。马小光这样的个头和身板,跟他的状态是不相称的,好比系统配不上硬件。那时候我有个感觉,马小光似乎是把自己裹在一团浓雾之中,不愿出来。
我忽然有个念头,如果拎一把马小光的耳朵能驱散那团浓雾,我不会放过机会。遗憾的是浓雾的阀门不在他的耳朵上。
我有点灰头土脸的样子回到村委,支书主任几个一见我就笑了:“这下你服了吧?你不用说我们也知道结果。马小光这号人就是这样,不可救药。”主任老杨说:“简直是个猪头。”我不理他们,顾自从包里拿出杯子,看看没水了,就去倒了杯水猛喝几大口,坐到一边生闷气。
“这算什么事?”我摇摇头说。
几个村干部一阵嬉笑。
高佬吴笑完后说:“其实他并不是猪头。”
主任老杨说:“那你说,他是什么?”
高佬吴说:“是煮熟的猪头。”
主任老杨摘下眼镜,用拇指擦擦镜片,说:“以前的小孩就怕没得吃,现在的小孩,你得想办法让他吃,时代不同喽。”支书水木说:“你个老东西,他马小光是小孩吗?”老杨撇撇嘴说:“不是小孩,是大爷。”
我赌气地说:“我们木浪村139户贫困户,一定要全部脱贫吗?像马小光这样的大爷系列该怎么办?少脱一个行不行?”主任老杨说:“我看行,天不会塌下来。”想想又说,“你是第一书记,你官儿最大,你说了算。”支书水木接过话头:“阿叔在大队好办事,老杨你自己就在大队。”老杨听了,叹一口气说:“你大碌木年纪轻就是牛,昨晚和媳妇战斗到几点啊?今天迷糊得连自己是大队支书都忘记了。”
大队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叫村委。但大队已经是一个经典的名词了。“阿叔在大队”是当地一句隐语,意思是朝里有人。
众人过了一会儿嘴瘾,村委办公室里暂时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为了打破沉默,我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我们不想扶,是他不让扶啊。”
主任老杨拿起桌面上的几份资料扬了扬,说:“陈书记,脱不脱还不是一张表格的事情?以前搞计划生育之类不就是这样?档案为王。”
我笑笑,没说什么。
老杨又说:“不然还能咋整?”
我搔搔头皮,偷偷拿眼睛去征询支书水木的意见。支书狡黠地笑着,把脸朝天花板上扭去。
木浪村139户贫困户,各有各的难处,致贫原因多种,有的因病因残,有的遭遇特殊变故,有的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的是因为孩子上大学、高中,有的则像马小光这样,属于“公鸡带小鸡”或者“母鸡带小鸡”的单亲家庭。
马小光这个单亲家庭比较特殊,他的户口本上有媳妇有孩子,一共四个人,只不过很多年了,没人见过他的媳妇邓楚英,“跟死掉是一样的”,属于事实上的单亲家庭。
“他媳妇到底怎么回事?”想到这个,我又问支书水木。支书用下巴指指在木沙发上睡午觉的高佬吴说:“他那片的。”我过去轻轻揭开高佬吴脸上的报纸,想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我一揭报纸,高佬吴就睁开眼睛,说:“那个货,好多年了。”
原来他只是闭目养神,假寐,并没睡着。“好多年是什么意思?”我问,“死好多年了?”
高佬吴咂咂嘴说:“那个货,不死也没用。”
我不耻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村委主任老杨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驻村两年很快就过去的,有些事情不用管太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支书水木接过话头:“有所为有所不为。”
高佬吴用右手扶着木沙发,一伸腿躬身坐起来说:“拣重要的事情做吧。你看看桌上这一大摞手册、表格,够你晕的。”
事实上,马小光确实是有媳妇的,但却在多年前跟一个外地人跑了,是一个姓夏的云南小老板。其实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老板非常值得怀疑。那时候姓夏的来到木浪村,说要重新开挖村里的一口旧金矿,请了村里几个人做前期矿口清理,其中就包括马小光的媳妇邓楚英。马楚英虽然生了两个小孩,但仍然有模有样。云南人经常不分场合地跟邓楚英打情骂俏,据说还动手动脚,后来甚至出现一些有板有眼的传言。这种传言或许是添加了枝叶的,或者是纯属虚构的,然而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那闲工夫去考证呢?总而言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是她出事后,村里人嗤之以鼻的原因。
话说某一天,云南人说要去县城跑个业务,有个本地人比较方便,就带上了邓楚英。哪知两人一去不返。你邓楚英走了不要紧,关键是金主“夏老板”跑了,大家伙忙活那么久,工钱找谁要?要不是你邓楚英的原因,“夏老板”能跑吗?所以她出事后,村里人的同情几乎被憎恨覆盖了。
这样的人,大家提都不想提。
半个月后,马小光收到一条短信,说姓夏的是个骗子,邓楚英被带到了云南一个偏僻的山村,完全失去了自由。短信上还写了具体地址。邓楚英说是趁姓夏的不备,用他的手机发的短信。马小光立即把电话打过去,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媳妇的声音:“小光,救救我……”话未说完,那边传来“啪”的一声,电话就断了,此后再也无法打通。
这些情况是我后来了解的。因为马小光户口本上有媳妇,帮扶手册上却没有,我必须核实。
我问马小光,想没想过去把她找回来。“难啊。”马小光愁容满面地说。那是我跟他说话最多的一次,我对此印象深刻。
天擦黑时,路越来越不好走,到处是机器挖掘的痕迹,看得出是正在修路。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小村庄,带来的水已经消耗精光了,打算到农户家里讨点水喝。来到一个农户门口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帮扶联系卡,原来是个贫困户,姓万。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亲切感。这并不是说,其他农户就不亲切,反正吧,是一种比较特别的感觉。
女主人坐在门口编织类似篮子一样的藤器小用具,看样子有五十多岁。我们走近了,她就站起来点头致意。细看才发现,她竟然是个盲人。男主人闻声出来,将我们让进屋里。
万大叔热情地说:“我正想做饭呢,不知道你们要来。”说着就要进房间里找什么东西。
我一愣,顿时明白他可能是误会了:“不是,那个,我们是路过的。”
万大叔转过身说:“你们不是来检查的?”
“不是的,我们从广西来,只是路过这里,想讨杯水喝。”看来我们的确有点干部的样子:穿得相对整洁,又没有那种老板的豪迈气质。
万大叔夫妇很热情,留我们住下来。万大叔说虽然这儿离镇上不太远,但前面正在修路,而且有几段塌方刚钩出一条通道,还比较险,“晚上开车不安全。”
那只能住下来了。
晚上我们很自然就聊到了脱贫的话题。万大叔感叹政策好,干部好,“帮扶力度太大了”。万大叔有一儿一女,女儿上大学,儿子上高中,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俩。
我问他有没有发展什么产业。他说除了养几十只鸡,还种了五六亩药材。
“什么药材?”
“天冬。”
天冬我听说过。早前到南宁参加第一书记扶贫产业园的捐赠活动时,认识了一位经营药材的孙经理,他就推荐我在村里发展天冬种植。他说种植天冬只需每年施肥两次,草都不用除,几乎不用打理,收益又高,特别适合劳动力不足的贫困户种植。这事我记在了心上,但由于缺乏实地了解,所以还没有跟大家说过。现在恰好万大叔种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我问万大叔种在什么地方,他扬一扬下巴说:“就在对面的冲里。”
“远不远?”
“半小时的样子吧。”
“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天都黑了,明天再看吧?”
“没事的,明天我们得赶路呢。”
“那好咧。”
起先老莫不想去看,但看到我們都去了,他搔搔头皮,只好跟着。一垄垄的天冬嫩苗绿油油的,长势良好。我为了求证,故意问万大叔:“种这么多是不是特别辛苦?”万大叔说不辛苦的,“就是因为不需要太多劳力,才适合我种。”他说主要是翻地的时候需要功夫,平时基本上不用护理,“草都不用除”。翻地时得到了一帮青年学生的帮忙,“好像叫什么志愿者”,所以说得上是比较轻松的,“要不然我还真种不了这么多。”这跟孙经理说的基本一致。
我当即给孙经理打电话,告诉他我正在云南看天冬的种植。孙经理说云南那边种的基本上是壳冬,是天冬的一个品种,跟广西这边种的不同。壳冬加工比较麻烦,损耗也高,价格还比较低。
“为什么他们不种广西这种呢?”
“每种药材都有好几个甚至几十个细分的品种,比如吴茱萸,有几十块的、一百多块的,有两百多块甚至四五百块的,真正懂行的人才分得清楚。如果他们懂行,肯定就种广西这种了。”
原来是这样。这事我不好跟万大叔说,我怕这样会打击他的积极性。再说我也不能确定他种的是不是我们广西的那种。不管哪个品种,都会有收获,只是大小有别。这是确定的。
马小光对天冬也显得颇有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比我问的还多。我感到又惊奇又高兴,兴许是一路颠簸把他的心思给激活了,就问他是不是想种,有没有合适的地。他说村里地倒是有,要想想哪里合适。
“那尽快想一想吧。”
“好的。”
在电筒和手机的光照中,我发现马小光其实是长得很帅的。
回到万大叔家后,我们很快就睡了。万大叔床铺不够,我们几个是一起打的地铺。次日一早起来,万大叔已经做好早餐。吃过早餐后,我拿出两百块钱递给万大叔,老莫和另外那位民警见状也拿出钱来,但万大叔坚决不收。一番推让后,才勉强收了一百。
这个云南小镇的派出所就在路边。刚一见面,我们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所里一个脸盘又圆又大的民警就拿起电话往外打,直接就说:“你在长毛四的杂货店等我,二十分钟到。”然后对我们说,“走吧。”一切显得环环相扣,好像都是跟着剧本去走。
给我们带路的是村委的计生专干,姓魏,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问一句答半句,走路却虎虎生风。车子开了不到半小时,公路便到了尽头,我们便跟着带路的魏专干往山上爬,走崎岖小路。这一路走得真是够呛,五个多小时。我不记得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连续走过这么长的路,还是这样又险又陡的羊肠山路。有时是光秃秃的石山,有时是阴森的密林,有时又是狭长的峡谷。到了后半段路,我感到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可魏专干的两脚还是那么虎虎生风,我感觉是被他牵着走的。事后回想,也许是某种类似于面子的东西在支撑着吧,要不然,真得趴下。好在驻村以来我基本上都穿着运动鞋,如果是皮鞋的话,更难以想象。马小光脚上是一双拖鞋,走得也是满头大汗,但显得精气神十足,两眼贼亮贼亮的,不知道他累不累。老莫和那两个民警走得倒是还算沉稳,时不时还讲几句带点颜色的笑话。
精疲力竭之际,魏专干将我们带到一个小村庄的后背山上,山下是浓密的林木,中间露出一块坡地,其间散落着零星的民居,看样子不超过十户人家。山脚下一条小溪蜿蜒而过,相对这边浓密的林木,小溪对面是近乎光秃秃的丹霞山包。魏专干给我们详细指出,左边第二间瓦房就是老拉的屋子。老拉就是带走马小光媳妇的“夏老板”。魏专干待在原地,其余全部下山。
担心的情形出现了,屋里空空如也。问邻居,得到的答案是,老拉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有时候半年甚至一年也不一定回来。最近的一次回来,是三四个月前的事了。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从外面带了个女子回来,“蛮好看的,就是整天苦着个脸,不爱笑。”
我们在那里等了大约两个小时,毫无收获,只得收兵。
想想回程的路,真是头皮发麻,但怎么着也得走。
回到小镇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但小镇连个小旅馆都没有,只得随便吃点东西,赶去县城。
那晚我特意和马小光住在一起。我担心他过于失落,得跟他聊聊。
马小光说:“你太辛苦了,其实你不用来的。”
我笑笑说:“没事,我也想趁机出来走走,看看彩云之南的风光,我还没到过云南呢。”
马小光笑了:“书记真会讲笑。”
他没有显得特别累,也不像去的时候那样兴奋、两眼发亮,而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在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以前似乎裹在一团看不见的浓雾之中,现在浓雾不见了,只有淡然。我觉得这样挺好。生活的底色就是淡然的,你用心挥舞画笔,它便有了斑斓的色彩。
事实上,在回来的路上,我也感觉比去的时候轻松了一点儿,总之还行吧,没有趴下。
马小光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想过,多半儿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如果不来看看,我就是放不下。”这时候我不敢和他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我怕谈多了他会重新陷入浓雾之中。但是他直接跟我说:“你不知道,我以前多难受。”这个我是完全理解的,但我只能谨慎地点点头,说:“不过……”
马小光继续说:“那种感觉,就像心里面有个巨大的洞。”
我真想走过去把他抱住。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忘记伤痛的话,我一定会的。
马小光又说:“这么多年了,希望她能过得好吧。”说这话时,他看起来是一种释然的样子。
于是我就跟他接着聊了一些关于家庭和情感方面的话题。马小光对此感慨颇多,但在状态上显得轻松和淡然。这样就好。最后我问他种植天冬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小光说在牛头垌有十多亩万大叔所说的那样的沙质地,以前大家种红薯,现在都外出打工,就撂荒了,“跟他们讲一声就可以种”。
睡觉前,我给孙经理发了几条微信,打算回去后尽快把种植天冬的事情落实好。跟支书水木、主任老杨他们商量商量,除了马小光,让村里其他群众特别是有条件的贫困户也种上,把药材种植发展成村里的产业。
第二天回到村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我开着支书水木的烂摩托车,送马小光回家。刚到他家就发现情况不对,马小光两个小孩不见人影。屋里没有一点生活气息,孩子至少有一整天不在家了。马小光两眼茫然,在屋子周边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唤着两个孩子,声音嘶哑。我赶紧给支书打个电话,支书轻松地说:“放心啦,小孩在我这里。”
原来我和马小光出去那晚,支书不放心两个小孩,连夜去看,发现两个小家伙在吭哧吭哧地忙着做晚饭,搞得满屋是烟,满面油污,锅里的饭却是夹生的,菜煮熟了,但太咸。支书将两个小家伙接到了自己家里。
孫经理回信息说,他对种植和收购全程负责,和村里签好合同。鉴于马小光的情况,可以先赊种苗,到收购时再扣。我看得出来,他意思是拿马小光作为广告或者样板,成功后村民就会跟着种,这是他的运营方式。我将这个事情跟几个村干部说了,他们觉得挺好,“可以试试。”主任老杨说,他侄子有钩机,马小光真想种的话,可以叫他侄子帮一下,节省点人力,毕竟牛头垌像村头老尼姑的春心,荒芜得不成样子了,靠人力去除草、平整、挖边沟,恐怕要做到猴年马月,用机器最多一两天工夫。至于费用就免了,“穷富也不在于那百十块钱。”
“谁叫他阿叔在大队呢。”老杨两手一摊,自我解嘲地补充说。
驻村工作繁杂琐碎,虽说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基本上处于忙碌状态。后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没能抽出时间到马小光家里了,也没有见过他,只是从村干部的口中得知,他果真种了四亩天冬,还养了一口鱼塘。当我后来到他的地里看时,那些天冬苗已经长得叫人喜欢。
可能有部分人以为,驻村工作,你又不和群众一起下田插秧、上山打柴,有什么可忙的?这是个误解。来看看我某一周的工作,你就会有所了解。
星期一,和支书主任去市里,拜访曾经跟村里有过工作联系的某公司蔡总,争取资金,支持建设村集体经济项目光伏发电站。星期二,督查组到村督查新版帮扶手册填写情况。星期三,根据督查结果,组织帮扶人开展整改工作。星期四,迎接督查组“回头看”督查。可能有人会问,有这么快就“回头看”吗?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开局就是决战,起步即是冲刺啊。只争朝夕,时不我待。星期五,根据蔡总意见,完善光伏电站建设方案,再次到市里某公司争取资金。这家公司最后支持8万元,给村里建设总造价26万元的光伏发电站。余下款项,还得争取其他单位的支持。这是后话。
顺便说一下,上面拨款专项发展村级集体经济,那是一年后的事情。我们筹建光伏发电站时,还没有这个款项。节奏快了点儿。
一个星期零零碎碎的工作就是这样,然后进入下一个星期,但并不是重复。
所以,马小光那儿,我真的是抽不出时间去了。
次年年底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孙经理的电话:“我到村口了。”我当时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南宁到这里可不是十里八里的路,哪知没多久,他真的到了村里。孙经理露出习惯性的嘻嘻笑脸,站在一辆卡车旁边说:“马小光的天冬收获了,你大书记不知道?”“我知道啊,但没想到是今天。”我一边说一边坐上孙经理请来的卡车。到了马小光的地头,只见他已经挖了约五分之一。
马小光的天冬粗壮长条,看来收成不错。孙经理随意捧起一棵,掂量一下说:“保守估计,每亩15000块不成问题。”我说:“那四亩就是6万块了。”孙经理点点头:“最少6万。”马小光听了,高兴地说:“我知道孙经理要来,今天早上我捞了几条鱼,中午书记和孙经理到家里喝碗鱼汤吧。”我正要答话,旁边一名正在弯着腰整理天冬的年轻女子,仰起红扑扑的笑脸,冲着马小光嗔道:“就知道吃。”
南方的初冬不太冷,但每个人都穿上了冬衣。马小光身边的空气中,一团粉红的微光掠过,给人温暖的感觉。
责任编辑 坛 荷
岳寅生
本名岳锦浩,广西藤县人,公务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广西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偶有作品发表。曾于2016年4月至2018年4月到广西藤县某贫困村担任基层党组织第一书记,驻村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