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旅游”的语义渊源与流变
2020-09-26廖平
廖平
[摘 要]文章借鉴现象学方法,将众说纷纭的旅游概念争议暂时“悬置”,仅从语义学和语源学的纯粹视角“直观”旅游。结果发现:旅游的“旅”字不应直接解释为“旅行”,“旅”与“庐”同声通用,而应解释为其本义“客居、客处”。“旅游”的“游”字原无三点水,本为“斿”,读líu,本义“流动”;尽管“游”可以与“遊”通用,但毕竟只是一个替代字,走之旁的“遊”比“游”更能体现旅游的本源内涵。现代中文“旅游”概念实际上历经了从“遊”到“旅遊”再到“旅游”的时代流变,并受到了“tourism”一词翻译的强势影响。南朝沈约《悲哉行》中的“旅遊”二字流变而成的“旅遊”概念,与从“旅行和游览”合并简化而来的现代“旅游”概念不同。文章建议,将“旅遊”作为狭义的纯旅游概念,而将目前流行的“旅游”作为广义的大旅游概念,以示区别。“旅游”的多义性已经给旅游学科建设造成一些困境,文章从宽泛的“旅游”概念中萃取出狭义的“旅遊”概念,有助于完善旅游基本概念系统,供学界参考。
[关键词]旅遊;旅游;语义渊源;语义流变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20)08-0144-07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0.08.019
引言
旅游概念是一切旅游研究的逻辑起点,任何一项旅游研究无不暗含了作者对旅游概念的某种定义。张凌云曾梳理了国际上流行的多达几十种旅游定义,指出“旅游多义性给旅游学科建设造成的一些困境”[1],学界在旅游概念上“迟迟没有达成共识”[2],给旅游学科发展带来了“极大的阻滞”[3],因此,我们对旅游概念的认知亟须进一步深化。
现象学是20世纪以来比较流行的一种哲学思想,代表人物有海德格尔、胡塞尔等,现象学高深莫测,但似乎又简单易行,据说年轻的雅斯贝尔斯曾请教胡塞尔什么是现象学,胡塞尔回答,你只要按照正确的方法去做就行了。近年来,国内学者谢彦君和谢中田[4]、张斌和张澍军[5]、宋子千[6]、张骁鸣[7]等都运用了现象学研究旅游。现象学到底是认识论还是方法论,至今尚有争议,多数学者将现象学作为一种方法论引入旅游研究,现象学也被称为“显现学”,主张“悬置”现有理论而“直观”事物本质。基于此,本研究借鉴现象学方法将诸多旅游概念争议“悬置”一边,试图仅从语义学和语源学的纯粹视角来考据“旅游”概念的语义渊源与流变,以期拓展和深化对旅游概念的认知。
1 文献回顾
现有文献从语义学或语源学视角研究旅游概念的成果相对较少。正如沈长智所言,“运用训诂法研究旅游理论问题可透过表象深入本质,而且简捷易行”[8],王中华曾从语言学视角探讨汉语和印欧语之间的深刻差异,指出了“旅游”定义研究的语言困境及其突破思路[9]。虽然现有文献对“旅游”的语源学和语义学分析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有些问题仍然有待进一步深化。例如,沈长智曾将“旅”拆解为“方”“人”“氏”3个独体字,“游”字拆解为“水”“方”“人”“子”4个独体字,认为其涵义就由这几个独体字的本义和引申涵义组合而成,“‘游是人性‘化水的过程,将旅游者的人性回归到生命的本源——水性层面上”[8],“旅和游在本义上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行为或活动,旅是‘氏者或人群进行的各种具有明确目标与方向的‘失其本居而到‘他居的行为活动的统称,游是秉性略‘方但可以称得上‘子的人以自然山水为审美对象而进行的修身养性活动”[10]。张野在中国文化语境下探究“休”“闲”“游”“戏”的古代语义,认为“休闲”涵攝全部“动态休闲”(游闲)和全部“游戏”,“动态休闲”(游闲)则涵摄全部“旅游”和大部分“游戏”,“动态休闲”(游闲)和“旅行”的交叉内容为“旅游”[11]。辛红娟和高圣兵通过对“旅”和“旅行”概念的语源学梳理,认为旅行就是“失其本居,而寄他方”,是一种“在途中”的状态[12]。徐菊凤将“旅游”的“旅”解释为“旅行”(原注:“行在路上”),认为“旅游是融入了游览活动的旅行,是两种行为的结果,数学表达式:旅游=旅∩游≠旅∪游”[13]。曹诗图提出,旅游本质内涵是“异地身心自由的体验”,“‘旅游的‘游字中的三点水寓意旅游者身心应像水性一样自由”[14]。
笔者认为,严格来说,“旅”并无“行走”之意,恰恰是“游(遊)”才有“行走”之意,当代最具权威性的《汉语大字典》对“旅”的释义有18种,其中跟目前学术上界定的旅行、旅游概念最没有违和感的是第8条释义:“客居,客处”,没有一条释义是“行走”或类似释义。一般来说,“旅行”属于空间范畴,而“休闲”属于时间范畴,“游闲”和“旅行”很难产生交叉。从语源上看,旅游的“游”应追溯至“遊”字,况且“游”原本并无三点水,《汉语大字典》引商承祚《殷墟文字》的观点,认为三点水是后人加上去的。旅游者的行迹包含了从客源地到旅游目的地之间的空间向量“遊”(行走),以及到达旅游目的地的终点“旅”(客居,客处),这才是旅游者行迹的几何意义。现有文献大多将“旅游”追溯到南朝沈约《悲哉行》中的两句诗:“旅遊媚年春,年春媚遊人”,但是《悲哉行》中两个单字“旅”和“遊”的合成意义未必就是现代词语“旅游”的意义,南朝的“旅遊”二字与现代“旅游”一词不仅字型结构不同,语境意义也不同。总的来说,现有文献对“旅游”的语义渊源和流变考据尚不彻底,中文“旅游”的本源语义有待进一步考证。
2 中文“旅游”的语义渊源
中文“旅”“游”“遊”3个字的出现非常早,远早于英文“tour”和“tourism”,这是我们应有的文化自信。现代中文是从甲骨文演化而来的,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旅”字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形如二人立于一檐之下。“游”和“遊”字的出现稍晚,但在《诗经》《周礼》等古文献中已经出现。一般认为的“遊”是“游”繁体字,其实是一种误解。在国家领导人亲自过问下,经多位专家数年研究,1956年国务院全体会议第23次会议通过《关于公布〈汉字简化方案〉的决议》,而后《人民日报》全文发表了《汉字简化方案》,1964年和1986年又分别重新修订发表《简化字总表》,但“旅”“遊”“游”均不在《汉字简化方案》和《简化字总表》中。实际上,虽然“游”和“遊”两个字具有相似的语义,但也有不同的语义,现有文献并未重视“游”和“遊”的区别。从书写上分析,“旅”字结构比较固定;“遊”字主要变动在“辶”旁,“遊”的“辶”旁时而只有一点,时而又有三点,时而连“辶”旁也没有(“斿”),而且大多将“方”写作“才”;“游”字的三点水比较稳定,大多也将“方”写作“才”。
本文对“旅游”语义渊源的考据主要依据东汉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15]、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15],清代张玉书、陈廷敬等主持编撰的《康熙字典》[16],以及1986年四川、湖北两省组织300多名专家、学者和教师编撰的《汉语大字典》[17]4部权威字典,同时参考了一些相关的古代书法和文学作品。由于《说文解字》等权威字典都将“旅”“游”“遊”作为3个独立字进行释义,所以下文对“旅”“游”“遊”三字进行逐一辨析。
2.1 “旅”
《说文解字》第七卷(上)?部释义:“軍之五百人爲旅”,段玉裁除对军队编制的“旅”做了进一步注释外,并未提到“旅”有“旅行”“出行”或“行走”之意。段玉裁指出,“凡言羈旅;義取乎廬;廬,寄也”,并引用《诗经·大雅》的出处:“于时处处,于时廬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曾注释:“京地乃众民所宜居之野也,於是处其当处者,庐舍其宾旅”,因此,旅游的“旅”字在本源上应与“廬(庐)”同声通用,而非一般认为的“旅行”。《康熙字典》也未提及“旅”有“旅行”“出行”之意,与旅游内涵最贴近的释义是:“旅者,客寄之名,羈旅之稱,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謂之爲旅”,显然,《康熙字典》将“旅”释义为“客寄”也是来自《诗经》中“廬(庐)”字释义的影响。辛红娟和高圣兵提出的旅行就是“失其本居,而寄他方”[12],正源于此,但“旅”却不是一种“在途中”或“行在路上”的动态,而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的相对静态。《汉语大字典》中“旅”字有18种释义,其中第8条:“客居,客处”,《广雅·释诂四》:“旅,客也”。第10条释义:“道路”,《尔雅·释宫》:“旅,途也”。综上所述,“旅游”的“旅”字本义应解释为“客居,客处”而非“旅行”,“旅行”是“旅”和“行”二字的合用,但“旅≠行”,同时,“客居”一定程度上可以等同于“过夜”,英文“tourist”就有“过夜访客”的意思。
2.2 “游”
《说文解字》第七卷(上)?部释义:“旌旗之流也”,段玉裁注:“旌旗之流也;流宋刊本皆同;集韵,類篇乃作旒,俗字耳;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偁流也”。段玉裁特别指出,《周礼》中的“游”没有三点水,“周禮省作斿,引伸爲凡垂流之偁;如弁師說冕弁之斿是”“此字省作斿,俗作旒”。段玉裁还指出,“又引伸爲出游,嬉游;俗作遊”,因此,实际上“遊”才是“游”的俗字,这与今天用“游”代替“遊”的做法刚好相反。《汉语大字典》中对“游”的释义分为两部分,一是读líu,特别引述了商承祚的《殷墟文字》:“从子执旗,全为象形;从水中,后来所加,于是變象形为形声矣”,这就说明旅游的“游”在本源上其实跟自由和水性没有直接关系,三点水的“游”本应该是“斿”或“旒”,旌旗之垂流,有的学者以旅游的“游”字附会水性自由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游”的第二读音是yóu,共9种释义,其中,第4条释义是“同‘遊”。正如段玉裁所注,“游”字的确也可以从某种意义上附会水性自由,但是“游”字附会水性的时候是读líu而非yóu,“游”字读yóu的时候才通“遊”使用。由此可知,“游”字本义和大部分释义跟旅游的本质特征并无直接关系,但是当“游”通“遊”使用时,就密切相关了。综上所述,目前流行的“旅游”一词中的“游”字实质上是“遊”的替代者而已。
2.3 “遊”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遊”字的解释只有3个字:“古字游”,段玉裁注:“俗做遊者,合二篆为一字”。《康熙字典》对“遊”字的几种释义跟今天的旅游和休闲概念密切相关,例如,《禮·學記》:“息焉遊焉”“遊,謂無事閒暇總在于學也”,《班彪·閒居賦》:“望常山之峩峩,登北岳以高遊;嘉孝武之乾乾,親釋躬于伯姫”。《汉语大字典》中对“遊”字的释义有20种,其中第1条:“遨游;游览”,《集韻·尤韻》:“,行也;或从斿,通作游”。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注:“遊,觀也”,郑玄对“遊”的注解将旅游与观光联系起来。《汉语大字典》还引用了杜甫的诗歌《滕王亭子二首》之一:“人到於今歌出牧,来遊此地不知还”。《汉语大字典》中的其他引述几乎都跟今天的旅游情境也比较契合,例如,第4条释义:“嬉戏,游乐”,《广雅 释诂四》:“遊,戏也”,东汉著名学者高诱注:“遊,乐也”,清朝学者钱大昭疏义:“遊,游戏也”,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武帝遊宴后庭”。另外,第6条释义:“行走”,《古今韻會举要·青韻》:“遊,行也”,《礼记·曲礼上》:“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寝毋伏”,唐代经学家孔颖达疏:“遊,行也。倨,慢也;身当恭谨,不得倨慢”。因此,不是“旅”而是“遊”字才兼有“行走”之意,这在汉字“遊”走之旁的字形结构上也可看出。《汉语大字典》还提到“遊”有“无拘束”“游行,云游”之意。从《汉语大字典》中“游”字的9条释义和“遊”字的20条释义对比可知,旅游的本源应该追溯至“遊”字。综上所述,“遊”字比“游”字更能体现旅游的本源内涵。
3 中文“旅游”的语义流变
3.1 从“旅遊”二字到“旅游”一词
“旅行”“旅遊”“旅游”的合用相对较晚,而且出现的频率跌宕起伏。刘红妮从语言学视角统计了“旅行”和“旅游”的历时词汇化与发展历程,据她在北大汉语语料库查询的结果显示,古代汉语语料中“旅行”和“旅游”出现的次数分别是64次和49次,其中,“旅行”和“旅游”在《全唐诗》中分别出现13次和31次,“从唐以后,宋代至清代前中期,‘旅行和‘旅游出现频率非常低,元代竟未发现用例……宋元明清沉寂相当一段时间后,晚清至民国,‘旅行突然复兴了38例,而‘旅游仍未出现……但是,改革开放后‘旅游又大量出现了,‘旅行和‘旅游在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出现次数分别为8494次和20 763次”[18]。二者在改革开放后出现的频率远高于古代出现的频率,同时在现代汉语中“旅游”的出现频率远大于“旅行”,而二者在古代的出现频率大致相当。值得一提的是,刘红妮所统计的“旅游”实际上是“旅遊”而非现在流行的“旅游”。李柏槐的一项研究也证实了刘红妮所统计“旅游”在民国时期仍未出现的合理性,李柏槐根据民国相关文献统计结果提出,“中国旅游学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以1927年《旅行杂志》的创办为标志”[19],但是从李柏槐引述的所有文献看,其民国相关文献的关键词都是“旅行”而非“旅游”,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旅游”在民国时期并不是一个流行词语,甚至没有被当作现代白话文正式使用过。“旅游”这个词语在现代汉语中的冷遇,也可以从中国国家旅游机构设立时的官方名称上得到印证。中国1964年正式成立中国旅行和游览事业管理局,当时并未称国家旅游局,至少可以说明“旅游”这个词在当时还未得到官方认可。
古代“旅遊”是两个单字的合成,不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旅游”一词,主要在诗歌中使用。刘红妮统计“旅行”和“旅游”在古代的出现频率极低,并非由于古人外出旅行或旅游活动极少,而是古汉语的使用习惯造成的,古人在涉及旅游情境时一般只简略地使用了一个单字“遊”。例如,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图》、明代董其昌在董源《潇湘图》卷首题跋与卷尾题跋、明代沈周《西山纪遊图》等画作中都用了“遊”字,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元代赵孟頫《前后赤壁赋》等书法作品中也都用了“遊”字。我们从清代乾隆年间的手抄本红楼梦中也可以看到,曹雪芹在涉及旅游的几个情境描述中也都使用了“遊”字,例如,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回第5页说贾雨村因贪腐被罢官不以为意,干脆到处“遊览天下胜迹”,第五回第17页写的是贾宝玉和秦可卿“遊至一个所在”,第二十七回第2页宝钗扑蝶看到“亭子面面俱是遊廊曲桥”。古人也将“旅”和“遊”合在一处使用,但是古人所说的“旅遊”与现代的旅游概念显然有差别。例如,白居易《宿桐庐馆·同崔存度醉后作》:“江海漂漂共旅遊,一尊相劝散穷愁。夜深醒后愁还在,雨滴梧桐山馆秋。”贾岛《上谷旅夜》:“世难那堪恨旅遊,龙钟更是对穷秋。故园千里数行泪,邻杵一声终夜愁。月到寒窗空皓晶,风翻落叶更飕飗。此心不向常人说,倚识平津万户侯。”王建《初冬旅遊》:“远投人宿趁房迟,僮仆伤寒马亦饥。为客悠悠十月尽,庄头栽竹已过时。”韦应物《善福阁对雨·寄李儋幼遐》:“……及时未高步,羁旅遊帝京。……我车夙已驾,将逐晨风征。郊途住成淹,默默阻中情。”陆游《旅遊》:“壮志蹉跎雪满头,久将余日付沧州。闲云不入老人梦,邻笛似知孤客愁。小筑聊须傍兰渚,片帆那复到樟楼?生涯草草真堪笑,三十年来一破裘!”从以上古诗描述的旅游情境可以看出,古人外出“旅遊”非常艰辛,很难有现代旅游的“愉悦”。张补宏等通过黑色旅游和灵性旅游两个反例对谢彦君教授的“旅游是以愉悦为目的的异地休闲体验”观点提出质疑[20],我们从贾岛的“世难那堪恨旅遊”也可看出古代“旅遊”與现代“旅游”在体验上的差异。
主要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和白话文的推广效应,“旅游”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逐渐作为一个独立的现代词语流行起来,当前“旅游”一词包含了“旅行和游览”的合并简化含义,这是大部分人将“旅游”的“旅”解读为“旅行”的一个重要由来,但是,“旅”是“旅”,“行”是“行”,“旅”不等于“行”,“行”也不等于“旅”。现代“旅游”一词在语义上已经出现了一定的断层,脱离了“旅遊”的本源内涵,所以笔者提出应该区别“旅遊”与“旅游”为两个概念。“旅遊”可以定义为狭义的异地游览观光活动,而“旅游”可定义为包括异地的游览观光、休闲度假等综合活动。简而言之,将现在广泛使用的旅游定义为泛旅游概念,而将“旅遊”定义为狭义的纯旅游概念。
3.2 “tourism”翻译对“旅游”一词的影响
“tourism”等翻译对中文“旅游”语义的强势影响由来已久,甚至产生了干扰中文“旅游”本源语义的负面作用。在国外旅游学界,旅游相关概念一般溯及“trip、tour、tourism、recreation、leisure、travel”这几个词语,其中,与中文“旅游”关系最密切的是“tourism”一词。“tourism”从“tour”衍生而来,1811年才首次出现在牛津英语词典中,但“tourism”一词在随后的100多年里使用并不广泛,较常用的英语词典如《牛津简明英语词典》(1951年)和《牛津高阶学习词典》(1963年)才正式将“tourism”收录在“tourist”名下,释义“organized touring”(一种有组织的游历)[21]。尽管“tourism”是19世纪才出现的英语词汇,但许多西方学者仍认为西方旅游肇始于古希腊、罗马时代上流社会阶层的休闲活动[22],这种说法表面上看似有些自相矛盾,“tourism”一词显然难以准确描述古希腊、罗马时代上流社会阶层的休闲活动。值得注意的是,《牛津英语大辞典》中“tour”的释义(a journey made for pleasure during which several different towns,countries,etc. are visited)似乎更接近中文的“旅游活动”概念;而“tourism”的释义(the business activity connected with providing accommodation, services and entertainment for people who are visiting a place for pleasure)更接近中文的“旅游业”概念。实际上,国内旅游学界对“旅游”概念的含义一定程度上就是来自“tourism”的翻译。我们现在一般习惯性地直接将“tourism”翻译为“旅游”,但是“tourism”早期并未被翻译为“旅游”,而是翻译为“遊览事业”“旅行事业”“观光事业”等,改革开放后“旅游”与“tourism”才逐渐建立起了对应关系。我国旅游学科发展早期很大程度上依赖了西方学者建构的“tourism”概念和理论体系,西方情境下的旅游概念和理论一直存在中国本土化衔接的问题。有的学者早就对西方权威旅游概念提出质疑,“世界旅游组织拟定的统计性旅游概念明显有悖于常识认知和逻辑规律”[13];还有学者批评“学界以往多从西方文化语境出发来考察休闲及其相关概念,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视角存在一定的问题,容易使人不觉间忽略了本土休闲文化中固有的精义”[11]。西学东渐,国内学者难免要与以西方学术为主导的国际旅游研究接轨,但是在与国际旅游研究接轨的同时应该保持一定的文化自信,而学术自信正是文化自信的重要体现。
4 结语
本文勉强借鉴现象学方法,从语义学和语源学视角“直观”旅游,通过《说文解字》等权威字典以及古代书法和文学作品,考据了中文“旅游”的语义渊源与流变。研究发现,学界长期忽略了“旅游”和“旅遊”的差别,现代“旅游”一词经历了从“遊”到“旅遊”再到“旅游”的古今流变,主要受到了英文“tourism”翻译的强势影响。现代“旅游”一词实际上是“旅行和游览”的合并简化,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旅遊”二字演变而来的“旅遊”概念。因此,本文建议,将“旅遊”作为狭义的纯旅游概念,而将现在广泛使用的“旅游”作为大旅游概念。简而言之,旅遊是人们在非惯常环境下的游览观光活动,旅遊的本质是物我双会之时空体验,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精神体验。旅游则包括了旅遊活动和异地休闲活动,旅游是人们在非惯常环境下的游览观光活动和休闲生活方式,旅游从本质上说,既是一种审美体验,也是一种休闲体验。
“旅游业”(tourism)的产生无疑是近代以来的事情,但是古人可从未缺席过旅游活动,只是古人一直用的是“遊”或“旅遊”,而我们现在用的是“旅游”而已。20世纪中后期,现代汉语“旅游”一词逐渐被学术化,进入21世纪后旅游活动形态又发生了“根本性变化”[1],面对旅游活动的新形态,学界对旅游概念的定义和使用变得更加泛化,无论英文的“tourism”概念,还是中文的“旅游”概念都变成了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旅游”的多义性已经给旅游学科建设造成一些困境,本文从宽泛的“旅游”概念中萃取出狭义的“旅遊”概念,有助于完善旅游基本概念系统。中国旅游研究范式也应该有基于中国文化情境的旅游概念和理论体系,为旅游学科发展打开新的研究视角,“旅遊”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本土概念。
参考文献(References)
[1] 张凌云. 国际上流行的旅游定义和概念综述——兼对旅游本质的再认识[J]. 旅游学刊, 2008, 23(1): 86-91. [ZHANG Lingyun. Review on the definitions and concept of tourism currently popular in the world—Recognition of the nature of tourism[J]. Tourism Tribune, 2008, 23(1): 86-91.]
[2] 徐菊凤. 关于旅游学科基本概念的共识性问题[J]. 旅游学刊, 2011, 26(10): 21-30. [XU Jufeng. On the consensus of the basic concepts of tourism discipline[J]. Tourism Tribune, 2011, 26(10): 21-30.]
[3] 陈海波. 旅游概念界定与旅游学科框架构建的一个新视角[J]. 旅游学刊, 2016, 31(4): 62-70. [CHEN Haibo. Study on the concept of tourism and the framework of tourism discipline: A new perspective[J]. Tourism Tribune, 2016, 31(4): 62-70.]
[4] 谢彦君, 谢中田. 现象世界的旅游体验: 旅游世界与生活世界[J]. 旅游学刊, 2006, 21(4): 13-18. [XIE Yanjun, XIE Zhongtian. Tourist experience in the tourist world: A study in the perspective of phenomenology[J]. Tourism Tribune, 2006, 21(4): 13-18.]
[5] 张斌, 张澍军. 基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旅游体验研究[J]. 旅游科学, 2010, 25(6): 1-8. [ZHANG Bin, ZHANG Shujun. A study on tourist experience based on Husserls phenomenology[J]. Tourism Science, 2010, 25(6): 1-8.]
[6] 宋子千. 旅游研究方法论的实证主义与现象学之争[J]. 旅游学刊, 2013, 28(4): 18-24. [SONG Ziqian. The argument between positivism and phenomenology in tourism research[J]. Tourism Tribune, 2013, 28(4): 18-24.]
[7] 张骁鸣. 现象学体验学说及其对旅游体验研究的启示[J]. 旅游学刊, 2016, 31(4): 42-50. [ZHANG Xiaoming. Phenomenological theory of lived experience and its significance to the research on tourist experiences[J]. Tourism Tribune, 2016, 31(4): 42-50.]
[8] 沈長智. 旅游的本源涵义探析[J]. 天津商业大学学报, 2009(6): 29-32;55. [SHEN Changzhi. On original implication of tourism[J]. Journal of Tianjin University of Commerce, 2009 (6): 29-32; 55.]
[9] 王中华. “旅游”定义研究的语言困境及其突破思路[J]. 旅游论坛, 2014, 9(2): 16-20; 25. [WANG Zhonghua. Language predicament on the definitions of “tourism” and its breaking-through[J]. Tourism Forum, 2014, 9(2): 16-20; 25.]
[10] 沈长智. 基于训诂法探讨旅游理论的研究方法[J].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2(11): 13-18. [SHEN Changzhi. A research on the tourism theory based on gloss[J]. Journal of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2012 (11): 13-18.]
[11] 张野. 中国文化语境下的休闲及相关概念的考察[J]. 旅游学刊, 2013, 28(9): 109-113. [ZHANG Ye. Leisure and other related concepts in a Chinese cultural context[J]. Tourism Tribune, 2013, 28(9): 109-113.]
[12] 辛红娟, 高圣兵. 旅行的文化研究及其对翻译学的启示[J].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5): 156-160. [XIN Hongjuan, GAO Shengbing. Cultural analysis of traveling and its interjection with translation studies[J]. Journal of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07(5): 156-160.]
[13] 徐菊凤. 论旅游的边界与层次[J]. 旅游学刊, 2016, 31(8): 16-28. [XU Jufeng. On the limits and classification of the concept of tourism[J]. Tourism Tribune, 2016, 31(8): 16-28.]
[14] 曹诗图. 对“旅游”概念的进一步探讨——兼与王玉海教授等商榷[J]. 人文地理, 2013, 28(1): 116-120. [CAO Shitu. A further study on the concept of tourism: A discussion with professor Wang Yuhai, etc. [J]. Human Geography, 2013, 28(1): 116-120.]
[15] 许慎. 说文解字[M]. 段玉裁注.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6: 177; 311. [XU Shen. Shuo Wen Jie Zi [M]. DUAN Yucai Note. Hangzhou: Zhejiang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2006: 177; 311.]
[16] 张玉书, 陈廷敬, 等. 康熙字典(影印版)[M]. 上海: 同文书局, 2016: 124; 483; 1261. [ZHANG Yushu, CHEN Tingjing, et al. Kangxi Dictionary (photocopy) [M]. Shanghai: Hanbury and Company, 2016: 124; 483; 1261.]
[17]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 汉语大字典[M]. 成都: 四川辞书出版社; 武汉: 湖北辞书出版社, 1995: 1684-1685; 2178-2179; 3681. [Chinese Dictionary Committee. Chinese Dictionary [M]. Chengdu: Sichuan Dictionary Press; Wuhan: Hubei Dictionary Press, 1995: 1684-1685; 2178-2179; 3681.]
[18] 刘红妮. 词汇化与近义实词的辨析和教学——以“旅行”和“旅游”为例[J].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 2008(2): 50-55. [LIU Hongni. Lexicalization and the discrimination and teaching of synonyms[J]. Journal of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Teaching and Research of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 2008(2): 50-55.]
[19] 李柏槐. 也论中国旅游学研究的起源[J]. 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00(2): 13-14; 19. [LI Baihuai. On the origin of Chinese tourism study [J]. Journal of Guilin Institute of Tourism, 2000(2): 13-14; 19.]
[20] 张补宏, 廖梓维, 惠章银. 旅游愉悦体验论的现实和逻辑困境[J]. 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6): 14-19. [ZHANG Buhong, LIAO Ziwei, HUI Zhangyin. The virtual and logical dilemma about the pleasure experience of tourism[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16(6): 14-19.]
[21] 史甜甜, 保继刚. “Tourism”对应概念的多元变化及其与“旅游”的对应关系[J]. 旅游学刊, 2014, 29(7): 106-114. [SHI Tiantian, BAO Jigang. Transition of the corresponding concepts to “tourism”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Lüyou”[J]. Tourism Tribune, 2014, 29(7): 106-114.]
[22] 任唤麟, 何小芊. 旅游概念界定与中国古代旅游发展论略[J]. 旅游论坛, 2011(4): 1-6. [REN Huanlin, HE Xiaoqian. On the concept definition of tourism and the tourism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a [J]. Tourism Forum, 2011(4): 1-6.]
Abstract: All tourism research logically starts with the concept of tourism, which implies that tourism scholars have defined tourism concepts. Nevertheless, the ambiguity of the concept of tourism has regrettably caused some difficulties in the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ourism disciplines. The academic tourism community has not yet achieved consensus on the concept of tourism, which has led to great obstacl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tourism disciplines. Therefore,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tourism urgently needs to be deepened further.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the English word “tourism” is usually well known as “lü-you” (旅游), but this word also represents another similar concept: i. e. , “lü-you” (旅遊). The previous literature includes relatively little research on the Chinese tourism concept “lü-you” (旅游) from semantic or etymological perspectives. This study mainly considers the etymological and semantic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Chinese tourism concepts. A difference in the context and connotation was identified between the Chinese tourism concepts “lü-you” (旅游) and “lü-you” (旅遊), which should be regarded as two concepts. In short, “lü-you” (旅遊) corresponds to the concept of “pure tourism activity” , while “lü-you” (旅游) corresponds to the popular concept of “broad tourism activity” . Although the existing literature has made some advances on the etymological and semantic analysis of “tourism” , some problems remain to be explored further. We borrow phenomenological methods to temporarily “suspend” the controversial concept of tourism and “intuit” the Chinese tourism concept “lü-you” (旅游) from purely semantic and etymological perspectives. This study found that the word “lü” (旅) in the Chinese tourism concept “lü-you” (旅游) should not be directly interpreted as “travel. ” The “lü” (旅) and “lü” (廬) are used mutually in the same voice in Chinese and its original meaning is “away from home as a guest” . The word “you” (游) from the Chinese “lü-you” (旅游) originally did not have three points of water in the font structure, but as “斿” , which can be read as “líu” and its original meaning was “flowing. ” Although “you” (游) can be used in common with “you” (遊), it is only a substitute word. “you” (遊) with “go” (走) in the font structure can better reflect the original connotation of “lü-you” (旅游) than “you” (游) with “water” (水) in the font structure. The concept of “lü-you” (旅游) in modern Chinese has undergone semantic changes from “you” (遊) to “lü-you” (旅遊), and then to “lü-you” (旅游), which was strongly influenced by the translation of the English word “tourism” in contemporary times. Therefore, the concept of “lü-you” (旅遊) was transformed from the word “lü” (旅) and “you” (遊) in Shen Yues tragic poetry in the Wei-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during the fourteenth century), which differs from the modern concept of “lü-you” (旅游) as simplified from the combination of “travel and tour” (旅行和游览). This study suggests that “lü-you” (旅遊) be regarded as a pure tourism concept in a narrow sense and “lü-you” (旅游), which is currently popular as a broad tourism concept, to show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concepts. This study has unearthed a new indigenous concept for Chinese tourism research, which will help raise our awareness of the concept of tourism. The ambiguity of “tourism” has caused some difficultie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ourism disciplines; thus, this study extracts the narrow concept of “tourism” from the broad concept of “tourism, ” which helps to improve the basic system of the concept of tourism for the academic tourism community.
Keywords: lü-you (旅遊); lü-you (旅游); semantic origin; semantic changes
[责任编辑:宋志伟;责任校对:周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