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的黑人自述和黑人性
2020-09-26惠子萱
内容摘要:“黑人自传”通常被视为极具颠覆性质的“抗争文学”。当代非裔美国女作家玛雅·安吉洛的《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兼具政治与美学经验:对传统自传文学进行革新的同时,彰显了主体的知识话语和背后的权力互动关系。同时,作者在与黑人英语、黑人音乐、黑人民俗文化和宗教等非洲黑人文化接续的过程中(宗教维度上的“重溯祖先”、罪与救赎的自我抗争等),重塑了非裔美国黑人作家的文学创作传统,颂扬黑人性。玛雅·安吉洛正是通过这些特殊经验完成了自我身份认同,表达了对种族歧视的抗议和对传统的敬重。
关键词:瑪雅·安吉洛 自传 黑人自述 黑人性
《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是当代非裔美国黑人女作家玛雅·安吉洛的自传六部曲中最著名的一部。书中描绘了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时间跨度从1931至1945年。自传作为一种文学类型,一直以来便是作家们审视和完善自我,传达人生诉求的表达方式。而自传也与美国文学渊源颇深,正如自传批评者Sayre所说,“美国与自传之间的联系是颇为独特的……似乎一个美国人首先是美国人,然后就是自传作者。”美国黑人自传的独特性就在于,他们试图站在当下,通过“讲述”的方式连接过去,在传统得以彰显的同时重新建构族群的相互认同。
《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一改以往自传的写作形式,加入了虚构文学的写作技巧,如对话、人物刻画和专题叙事等,在蕴含一系列美学要素的同时又体现出主体的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张力游戏。本文将在非洲黑人文化(黑人音乐、黑人民俗文化、黑人宗教等)及非裔美国女性文学传统的视角下,探析作品中黑人自述所蕴含的双重意义和黑人性。
一.黑人自述中的政治与美学要义
《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是一部兼具政治与美学要义的自传文学。从美学层面来说,以往意义上自传文学的“真实观”被更新,自传中的“真实”与传统意义上的“真实”并不一样,但这种“真实”并非是决绝的否弃,而是“用真实去打动读者”。回忆本身就是美国黑人文化的特点,但由于被剥夺了识字的自由,黑人与民族传统的根脉被斩断。因此从政治行为层来说,黑人自述这一行为本身便充满颠覆性,体现了知识、语言和权力背后的互动关系。
(一)寻找文学祖先:经验与自传传统
非裔美国黑人作家往往通过“经验”来进行书写,不管这种书写行为是源于口述还是书面语言。经验与黑人的日常生活相关,在对经验的审视中得以连接非洲传统文化。英国批评家雷蒙·威廉斯曾指出,经验是现实中人们的自我创造,共同经验构成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以托尼·莫里森、玛雅·安吉洛等为代表的非裔作家群体,正是将其特殊的个人经历—即“现实的经验”—放置在传统的非洲黑人文化这一独特的“情感结构”中来观照,与独特的写作策略相结合,使得文学批评领域出现了“美国黑人女性文学”这一术语。
“传统”一词,按照《郎曼当代英语词典》的解释,是指“一种已经存在很长时间的信仰、习惯或是行为的方式,或是普遍性的这些信仰和习惯”。米歇尔·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质疑了这种普遍的传统观,他认为“知识也是一个空间,主体可以占一席之地,以便谈论它在话语中所涉及的对象。”照这样的理解,任何知识的建构都与权力关系相连,那么经验和传统的建构也是如此。与男性作家急于摆脱“影响的焦虑”不同,黑人女性作家往往与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关系更为紧密,她们更加倾向于接纳传统,寻找文学祖先,在互文性的语境中进行文学创作。
《我知道笼中鸟儿为何歌唱》一改以往自传的写作形式,加入了虚构文学的写作技巧,例如双重叙事技巧的运用(童年的玛雅作为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成年的安吉洛作为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结构的创新(毫无关系的事件安排与松散的叙事结构)、以及语言的多样性。安吉洛的语言形象生动,给读者以直观的感受,例如玛雅这样描写阿妈做的水果蛋糕:“我也总能把这一片东西吃上好几个小时——小心地顺着菠萝的纹理撕下一小条,放进嘴里,吃的一点不剩,惟有指间还留着菠萝的余香。”嗅觉、视觉和味觉感受生气勃勃的直击读者的脑海。此外,安吉洛在自传叙事中还运用了丰富的修辞手段,象征、比喻、拟人等。例如,在玛雅的眼中,母亲美丽而迷人:“她像一只漂亮的风筝,就在我的头顶飞来飞去。”
(二)知识、语言与权力
黑人批评家雷丁早在半个世纪前就指出,美国黑人文学自始就是一种“必要的文学”,一方面有基于现实需要的政治目的,另一方面则兼顾美学功能。写作一方面是为了回应白人种族主义,一方面也是为了展示黑人的知识与美学能力,所以对许多黑人作家来说,写作本身的颠覆性是毋庸置疑的。
识字行为本身作为一种知识经验与话语,在过往的黑人经验中是不被允许的。这种对知识的打压尤为明显地体现在生活于社会底层的黑人女性身上:种族、阶级和性别压迫扼住她们命运的喉咙,保姆、女仆、性代理等卑贱职业由她们所从事。因此,美国黑人女性形象也受到了黑人女奴的不光彩生活经历的负面影响,正如德洛丽丝·威廉姆斯所言,内战前黑人女奴的形象被夸张、妖魔化,最终成为三种主要类型的女人:具有无私的爱的黑人母亲形象、能忍受痛苦具有超强体力的超女形象、散漫又色情的荡妇形象。
但通过识字,黑人女性得以参与权力与话语建构的思想史。在小说中,玛雅正是在文学的浸润中完善了自己的精神人格:
“在斯坦普斯的这些年,我遇到了威廉·莎士比亚,并深深地爱上了他。当然我也喜欢并尊敬吉卜林、爱伦·坡、萨克雷和威廉·亨利,但是我还是将我年轻时最初和恒久的激情给了保罗·劳伦斯·邓巴、兰斯顿·休斯和杜波依斯的《亚特兰大的连祷》。”
同样,当玛雅遭到母亲情人的强奸后,长达五年不开口说话,是优雅有礼有学识的黑人贵族妇女弗劳尔斯夫人唤醒了她,
“我不会强迫你说什么——也许没人可以强迫你开口。但是,记住,语言是一个人和同伴交流的方式,也是人之为人、与低等生物的惟一区别。……言词不仅仅是落在纸面上的那些符号,人类的声音赋予它们更深层的意义。”
米歇尔·福柯的“话语即权力”是一个有深刻影响的命题,其哲学渊源可以追溯到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语言即思”。福柯给话语赋予了社会意义,黑人自传作家们正是在领悟了知识、语言和权力之间的互动关系之后,从屈服者变为抗争者,从语意层面的觉醒变为对自由意识乃至身体层面的苏醒。
二.非洲传统文化意象中的黑人性
自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黑人文艺运动以来,黑人文学批评家根据自身文学传统,逐渐发掘并创造了一套属于非裔美国人独有的美学标准与价值系统,来颂扬黑人性。“黑人性”是黑人文化运动的代名词。它的命名旨在摆脱种族刻板印象、在追溯黑人民俗文化、音乐以及宗教的过程中建构民族身份,重塑非裔美国黑人作家的文学创作传统。当今的多元文化语境下,受到西方现代思潮影响的作家们不拘泥于单一的表现形式,将黑人民间寓言、神话、传说融入作品中,在主题、形式和风格上都有所创新。
“黑人英语”是体现“黑人性”最为直接的标志之一。语言是构成一个民族和社会思维、价值观的基本载体。在奴隶制度下,黑人英语盛行并广泛遭到白人的歧视,但对美国黑人来说,黑人英语承载着他们民族文化的历史和传统。在《我知道笼中鸟儿为何歌唱》中,安吉洛写到,当父亲“高谈阔论,肆意着他的‘哦音。这一切都落在了威力叔叔冰冷的眸子里。”父亲模仿白人的语调,在黑人的眼里是如此的卑鄙和虚伪。
非洲黑人具有历史悠久的音乐传统。黑人们习惯于在音乐中讲述故事,不仅如此,在文学创作中,音乐也常成为非裔美国黑人小说的一种重要叙事方式。小说中,玛雅·安吉洛记录了大量与音乐有关的场景:母亲的热情舞蹈、毕业会众人吟唱《人人引吭高歌》。在遭受到白人孩子侮辱的时候,阿妈开始吟唱圣歌,不做任何除此之外的表示,仅仅以歌唱这一神圣的姿态去反抗来自外界的侮辱和嘲弄。正是这么一个喜好彰显内心秘密的民族,与诗人、牧师、音乐家和布鲁斯歌手的作品紧密相连,才能够历劫重生。
黑人民俗文化传统也在作品中随处可见。从广义上说,“民俗”是指一个群体所独有的艺术形式,黑人民俗文化就是指黑人民间文化,包括源于非洲的传统和各种仪式,体现出黑人社区的归属感和传统意识。例如命名文化、百纳被传统、食物文化、树木以及河流意象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小说中玛雅对卡利南太太叫错她的名字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不惜要报复,反映出姓名对于黑人的重要性:“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极度害怕被随意称呼。对黑人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非常危险。这会被简单地理解为一种侮辱。因为几个世纪以来,黑人曾被称为黑鬼、黑鸟、乌鸦、皮鞋,或直接被称为鬼。”
三.传承与改造:玛雅·安吉洛的基督宗教观
任何一个具有深远传统的民族,宗教问题都是一个根本问题。最能体现黑人性的要素之一便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宗教傳统。早期非裔美国黑人是以奴隶的身份来到美国大陆,在一系列复杂的接受过程之后(白人奴隶主态度的变化:由拒绝传教变为大力主张向黑人奴隶传教),美国黑人从自身处境出发,发展出了一种新的宗教——美国黑人基督教。但如杜波依斯的“双重意识”所说,一个黑人总是感觉到他的两重性——“自己是美国人,而同时又是黑人;感觉到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不可调和的努力;两种冲突的理想在同一个黝黑的躯体里”。
(一)祖先崇拜与仪式性维度
非洲传统宗教体系庞杂,例如自然崇拜、部落崇拜、祖先崇拜等,在这其中,基于原始宗教对祖先亡灵的崇拜最为典型。如前文所述,非裔美国黑人女性作家往往更倾向于寻找文学祖先。在她们的作品中,总是有智慧型长者或神秘力量在关键时刻出现,推动故事的发展。在《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阿妈”这位受到整个斯坦普斯小镇上的人尊敬并是唯一被冠以“夫人”称谓的黑人老奶奶,她的沉着冷静、宽广的智慧与深沉的宗教情感,带给了玛雅难以言喻的影响。
在非洲传统宗教和奴役历史的先见经验下,黑人奴隶首先在崇拜仪式上改造了基督教。他们在教堂做礼拜时,捶胸顿足、载歌载舞,具有强烈的仪式性,这种特点在今天的美国黑人教堂中仍然存在。例如小说中在教堂大喊大叫“把那事儿说出来”的梦罗,
“于是,她放声尖叫并舞动着双臂、抽动着身体,领座员过去想抱住她,而她却挣脱了他们,像一条刚捉上岸的鳟鱼,继而一口气跑上了布道台。”
“她看起来有些劳累,口中却慢慢响起了僵硬的曲调:‘照我本相,来就耶稣,疲惫、困倦又忧郁。他是我的安息之所,他使我心畅欢。”
其次,在神学观念上,他们崇拜的不仅仅是基督教所信奉的上帝,还有神灵、精神、祖先及生活中的各种精神力量等。这一观念成为当今美国黑人基督教的独特特点。
(二)罪与救赎
玛雅·安吉洛的“罪”观与以往传统观念不同,她在反对基督教原罪说的同时将人类所承受的苦难认为是一种社会之罪和人性之罪。“罪”与“恶”不同,在传统基督教的理解中,“罪”意味着与上帝的背离。女性主义者对父权制思想下的“女人有罪论”进行了解构,同样,非裔女作家从种族经验出发,将本族同胞所遭受的种族歧视看作是社会之罪,而黑人本身也具有人类的一些弱点,这种双重罪恶造成了自我身份的迷失。
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美国黑人在面对白人强势文化时的身份迷失以及主人公重塑信心的过程。黑人区的黑人与白人的生活完全隔离,白人对黑人充满本能的敌意,他们可以肆意捉弄、甚至杀死黑人,生为黑人被认为是可悲的,在独立日,孩子们只能买黑色的冰淇淋吃,黑人们养成了自虐、自负又敏感的性格。
“然而,有一天,当我从这个黑人的丑恶梦境中醒来,他们一定会惊奇不已。因为我其实是白人,而我的继母是个邪恶的巫婆,她嫉妒我的美丽,于是将我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大码子的黑人。是她让我的头发又卷又黑,是她让我的脚板又宽又大,是她让我的门牙间隙大到可以容下一支二号铅笔。”
但是在阿妈无言而深沉的爱、书籍的巨大力量以及黑人之间的互帮互助之中,主人公建立起“对不可动摇的上帝的不可动摇的信仰”,形成了对黑人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认同。
在基督教教义中,有罪的人类通过赎罪以及上帝的赦免与恩典来达到完美,回到最初的“伊甸园”。但在美国黑人那里,遥远的非洲就是他们想要回归的天堂和家园。实际上,关于受难和救赎的认识处在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中,最初的美国黑人将自己的苦难看作“救赎性苦难”,上帝让他们承受种种苦难,是为了考验他们,上帝必将像拯救犹太人脱离埃及人的奴役一样拯救他们。在当代非裔美国黑人女性作家的笔下,救赎变得更为主动,通过自我的抗争与努力或是外界的帮助。女性作家试图建立起“祖母-母亲-女儿”的谱系结构,例如托尼·莫里森在《秀拉》中展示了夏娃、汉娜、秀拉祖孙三代的追求。在《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中,是祖母“阿妈”和母亲薇薇安·巴克斯特给了玛雅前行的动力,朋友路易斯的相伴和支持也不可忽视,这些共同建构起了主人公的完整人性。
綜上,当代非裔美国女作家玛雅·安吉洛的作品《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作为一部自传文学作品,兼具政治与美学要义。文学层面上“真实观”的革新使得自传作品有了新的创生点;从政治层面上看,自传书写就是一种自由与压迫的博弈,是主体通过回忆的姿态来争取话语权的政治行为,因此黑人自述便极具颠覆意味。而“黑人性”在重申民族文化传统和确立自身身份的过程中成为一杆旗帜,彰显着非洲传统的语言、音乐、口述文化、宗教、民俗等。玛雅·安吉洛正是通过这些特殊经验的凝结和转化,完成了自我身份认同,表达了对种族歧视的抗议和对传统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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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惠子萱,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