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庚胜:身心常在民间 守护文化根本
2020-09-26米合
文/米合
过云南,走丽江,进迪庆,手边的“导游手册”是白庚胜2008年出版的《纳西民族志:田野调查实录》。丽江和迪庆藏族自治州是纳西族聚居的地区,白庚胜就是丽江纳西族走出来的文化学者和官员。反哺家乡文化养育之恩,二十多年来,白庚胜跋山涉水,深入纳西族地区进行民族志田野调查,这本文化学术专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带这本书,本是为了解纳西文化,“白庚胜”只是作者名字而已。不料,一路走来,经常有人谈起他对纳西族文化走向世界的贡献,更有人提到他在云南任职时对云南文化建设的作为,就涌起了想见白庚胜的念头。于是,就有了这次采访。
所谓“三不像”,是什么都有模有样
和白庚胜谈话,不难。他丰富渊博的学识和思考积淀后的内在逻辑,使几个小时的访谈别开生面、妙趣横生。但要真正领略他所谈的多重主题,还真有点难度。
白庚胜给自己的定位是“三不像”:不像学者、不像官员、不像作家。那像什么、是什么?他没有说。所以,听他谈话时,我极力想在学者、官员、作家三者间进行主题归类。待重听采访录音时,我发现,我被“三不像”误导了。其实,他三者都是,而且都做得十分出色!
曾担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的周扬,也有过类似的自我表述。当国外大百科全书写“周扬”词条问他,是写“作家”还是“文艺理论家”时,周扬说,好像都不是,算是个“组织家”吧。但因“组织”没“家”的头衔,只好作罢。无独有偶,后来也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周巍峙谈到自己的身份认定时,写了一首诗:“来自贫寒户,混迹文苑中。奔忙六十载,一个打杂工”,定位自己为“打杂工”。
离开从事二十年的科硏工作岗位后,白庚胜于2001年起先后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分党组书记,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还一度挂职云南省政府,担任分管文、教、科、卫、体的领导,然后于2011年10月调入中国作协担任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其人生轨迹,与他的老前辈周扬、周巍峙何其相似,有关自我定位亦何其心有灵犀!
何止心有灵犀,他们对中华民族民间文化的关怀,更是如出一辙。周扬为中国民间文艺的收集整理开拓前路;周巍峙主持留下皇皇巨著《中国民间文艺集成》;白庚胜主持经年的中国民族、民间文化遗产抢救、保护、传承工作,也与之一脉相承,终成大象。所不同的是,白庚胜所处的时代与二周稍异。在全球化时代,他以确立中华民族文化主体性为己任,主动承担起践行构建人类共同精神家园的使命。
优秀,源于勤奋和文化滋养
1957年,白庚胜生于云南丽江一个四面环山的纳西族人家,并在纳西族、汉族和白族多民族文化相融合的环境中成长。对于在单一民族生活区域成长的人来说,“民族融合”是课本上的词汇,而在白庚胜生命中,则是实打实的生活存在。三个民族不同文化习俗的交往、交流、交融,成为他攫取知识养料的“第一桶金”,同时也给了他一颗做人、做事开放包容的心。
谈起青春往事,白庚胜的话题始终聚焦在那块纳西文化的土地上。我说,您很少写文章回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但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散文《岁寒青牛》是例外。他说,这篇散文是二十多年前写的,去年作了一些修改后,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以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内容你也知道,是写我与青牛在‘以粮为纲’的年代相依为命的生活片段,以及多年后我回村探亲所见到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后对比,青牛是真实的存在,也是隐喻。隐喻的是社会转型时期一代中国人与渐行渐远的农业、农村、农民及其社会的生命、文化、情感关系,就像彝族《送客歌》中所唱的‘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的复杂感情。可以说,工业化、城市化让我们的生存、生产、生活方式新桃换旧符。但面对未来的种种可能性,我们与远去的文明难以轻易挥手揖别。毕竟,那里有我们熟知的童年、亲情、智慧和梦想,让我们感受到更多的安全、可靠、踏实和厚重,值得我们永远珍藏对它的记忆,甚至是礼敬。”
白庚胜,纳西族,云南丽江人,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文化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图为白庚胜介绍自己的50卷《白庚胜文集》初稿。
15岁那年,白庚胜以全县应届毕业生考分第一的成绩,进入丽江地区师范学校学习。1977年年初,白庚胜站讲台教物理已有两年,但他弃理从文,进入中央民族学院(后改为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学习,并在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进入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研究领域。1987年,他考取公费留学资格赴日本大阪大学专攻日本学,1989年学成归国后不久,又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院,先后攻读民族民间文学调查研究、语言文化学专业研究生课程,并获博士学位。1992年,他考取日本筑波大学历史人类学系博士研究生,并于1997年获文学博士学位。1998年至2001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从事民俗学专业博士后研究,完成了一个学者成长的全部历程。
在20世纪80年代,白庚胜便开始民族、民间文化田野作业。他的前辈王平凡、贾芝教导他,民俗学、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文化的研究都要以田野为研究对象,以人民群众为导师,谁拥抱田野谁就拥有未来。从此,他开始几乎遍及全中国的文化远足。多年进行多学科的调查、研究、交流,至今他已在民间文学、民俗学、宗教学、民族学,以及少数民族文学、文学创作、文学评论、学术翻译等领域多有建树,特别是在纳西学、文化遗产学、色彩学、地名文化学等学科创建方面贡献突出,在国家文化安全、国家文化主权、文化产业、产业文化研究苑地大有建树。他还一直服从组织的调遣,用极大的精力,组织领导着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翻译、评论、研究、教学、交流,以及中国民间文化、民俗文化遗产的学术组织、管理、领导工作。
白庚胜说,一个民族最基本的文化特征,总是植根在历史的、民间的土壤深处;但民间意味着偏远、落后、交通不便。“从事田野调查,耗时很长,需要巨大体能付出,有时没水洗脸,染上重病得不到及时治疗,采访对象的报酬无处报销,甚至常遭冷遇、误解,所以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而我则始终乐此不疲。我是农民的儿子,民间文化是我的命根子。我在其中所得到的收获、惊喜、快意和满足,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你看我们家庚胜,至今还带着田野调查的样子。”他的夫人,北京戏曲学院教师孙淑玲调侃说,“那些年,为抢救保护他心爱的民间文化遗产,他不是在田野调查,就是在去田野调查的路上,每次都像去赶集、看戏,从不知道什么苦、愁、怨。我们这个家,好像只是他的临时招待所。”说完,温文尔雅的孙老师依然笑眯眯的。而每到孙老师说话,白庚胜总是洗耳恭听,这对已相伴走过三十四年的夫妻,始终如此柔情脉脉、默契对视。这样的场景,让我很感动,也读出了白庚胜成就背后的力量所在。
辛勤的付出,奠定了白庚胜在国内外学术界的地位。至今,他除与人合著《中华文学通史》《中国文学大辞典》《少数民族文学》《纳西族文学史》等之外,已在中国大陆、台湾及日本出版专著、译著《民间文化保护前沿话语》《文化遗产保护诠释》《色彩与纳西族民俗》《东巴神话研究》《云贵高原文化》《纳西族》等70余部,被妻子孙淑玲编入50卷的《白庚胜文集》之中。另外,他还组织、筹资、主编、出版了《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中华民俗大典》《中国民俗精读本》《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读本》等近40种10000卷册类书、丛书。他还组织领导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概况”编写工作、中国民间三套集成编纂、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国少数民族影电视动漫游戏发展工程”等的全部或部分工作。
白庚胜和夫人孙淑玲合影
1997年白庚胜被授予全国青年优秀文艺家称号,1998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9年被授予全国民族团结模范,2005年当选中共十七大代表。在学术界,他先后任国际萨满学会副主席、国际纳西学会会长、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副会长、中国纪实文学学会会长,以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等28个高校、研究机构特聘教授、研究员。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工作如此繁重,但他对民族、民间文化一直都是“心在天山,身在沧州”。
谈到官员和学者的身份,白庚胜说:“我是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是党和国家培养了我成长,从而都一直在尽我所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回馈社会。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荣幸与天命所在。把民族、民间文化加以保护、整理和研究并推向世界,是我作为专业学者的追求。我所肩负的使命,就是把祖国的文化传统坚持好、发展好,并融入世界文明中。学者和官员身份的结合,恰恰给了我满满的助推力。”无论是学者还是官员,他一直恪守“做人有基本底线和原则,从政有政治道德和智慧,治学有严谨科学的态度和精神”。
白庚胜的慷慨词,完全看不出是一位63岁的人。他炯炯的眼神、清晰的逻辑、高深的见解、澎湃的激情,我领略到的是一位壮心不已、正当年华的文化学大家风釆。
文化多元一体才是目标
从小浸润在不同民族的文化中,四十年来潜心研究民族、民间文化不曾懈怠,白庚胜对我国各种文化密码了然于胸,俨然一枚诠释中华民间文化的活化石。他说:“民间的、民族的、传统的,不一定是世界文明发展的趋势,但它一定是未来文化发展的推动力!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我既反对极端多元论,也反对极端一元论,多元一体才是我们的正道。只有敞开胸怀尊重接纳国内外各种民族民间文化,我们才能在交流中切磋互动、取长补短,避免盲目自大,才能实现真正的文化自强。”
白庚胜说,自己有幸为国家承担一些文化责任,就是要坚决摒弃可怜的文化虚无主义,同时坚决革除愚昧无知的文化沙文主义,树立冷静、理性、科学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尊、文化自豪,致力于人类的互补与欣赏、共荣与共享。这不仅关系到中国文化的进程,更会影响整个世界文明的轨迹。
提及未完成的心愿,白庚胜说,现虽已转岗主要在政协工作,但自己的学术理想始终未变。目前,最想办的是建立中国民间文化艺术大学,完成《中华民俗大典》出版,为纳西族的鹰猎文化、母系文化、纳医文化申报世界遗产,并进一步丰富中国色彩文化学、中国文化遗产学、纳西学等学科内涵……
白庚胜理数着这些未了的心愿、未竟的事业,淡淡的遗憾中又充满了希望和干劲。这使我想起他对我讲过的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因一次误诊,他被告知只有半年的生存时间。这让他对生命有了一次较深刻的感悟:“从此,生命的紧迫感和使命感让我一天只敢睡四个小时。这么多年过去了,完成了这么多的事,真是人生的幸运。也教会了我珍惜高质量地创造与贡献,而不是百无聊赖地拉长生命。”
现在,白庚胜的学术生命在叠加、在拉长,因为他知性的夫人孙淑玲,有时间胜任学术助手的职责了。孙老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50卷《白庚胜文集》的编辑工作之中。
在我看来,所谓幸福,不过是心中有梦追、身边有人陪、手里有事做。此时的白庚胜又一次满眼爱意地看了看身边的妻子说:“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但学者是我终生的职业。能沉浸在书里,不管是创作还是著述、编撰,或是翻译,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信马由缰的自由,更是一种享受。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寂寞更不会闲着的,还要继续赚一把……”
我想,所谓不忘初心,以始为终,砥砺前行,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