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的吴越美人
2020-09-24余依宸
余依宸
摘 要: 西施作为中国家喻户晓的四大美人之一,有关她的传奇故事更是引人入胜。然而,据史考西施只是先秦历史中一个抽象的美人符号,所谓的西施传奇实际上是历代文学家有意附会、层层建构的结果。伴随着这位越国美人形象的丰满,吴越文化实现了向江南文化的转型。在历史的流变中,这位清秀佳人最终和隽雅江南一起,成为这片水乡润土的文化符号。
关键词: 西施 传说 吴越 江南文化
一、先秦伊始:模糊美人与尚武方国
从史学角度看,距离人物生活时代较近的资料为原始资料,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对于西施其人来说,历代相关典籍虽多,原始资料却极少。按吴越争霸的史实推演,西施应生活于春秋时期,但先秦典籍中涉及西施的只见于诸子百家的只言片语,兹录部分如下:
《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1](183)
《庄子·齐物论》:“故为是举筵与楹,厉与西施,恢恢桅橘怪,道通为一。”[2](33-34)
《庄子·天运》:“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2](225)
《管子·小称》:“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3](176)
《墨子·亲士》:“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4](5)
上述文本中,作者援引西施之例只是为了论证自家的论点,除了提及西施之美外,其他故事都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这种模糊的描述,使西施其人是否切实存在历来成为一个悬案。宋时的张邦基已提出疑问,他考证管仲生活年代早于越之灭吴二百一十三年,但《管子》中已提及毛嫱西施,因此推断:“是二人者,皆前古之人矣。岂越之西施,冒古之美人以为名也?是有两西施矣。”[5]当代的白耀天先生从上述典籍的成书和真伪之辨入手,认为“西施在战国、秦汉只是泛泛中的美女,史上难以具体其人”[6](61-67)。顾希佳则以墨子和西施几乎生活于同时代,所言具有权威性,认为“尚有几则文字足以说明,西施是实有其人的”[7](33-39)。其实,从部分文本看,将“西施”理解为春秋时期的美人泛称也许更合文意。尤其是《庄子》中的“厉与西施”一句,若“厉”指天下间相貌丑陋之人,那么将“西施”理解为美女的泛称反而比解释为某位具体的美人更合理。但《墨子》中又有“西施之沉,其美也”,这如果解释为天下间所有美女都要因美被沉,那么显然又不符合逻辑。若再涉及诸子百家典籍中有否托名伪作,则更是千头万绪。故本文将西施是否确有其人之悬案暂且搁置,只明确一点:西施在先秦是一个抽象的美女符号,并无具体故事可言,更没有参与吴越争霸的史实证据。
事实上,遍寻先秦时期吴越历史的相关记载,不仅西施难觅踪影,而且任何柔弱秀雅的女子形象都很少出现。这是因为春秋时期吴越文化的审美表现就是蛮荒尚武、崇勇重义。吴越人民自古喜断发文身,重巫鬼、重祭祀,春秋争霸的社会背景更催化了以勇猛为美的审美取向。这一时期,吴越文化中载入史册的是公子光派专诸刺杀吴王僚之类的“勇事”,是助伍子胥逃脱的老渔翁和耕种女自杀殉节之类的“义事”,如西子一般捧心蹙眉的病美人,其实原本就不在吴越文化的审美范围之内,所以即使这片土地真的孕育了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美人,想来也不可能在这种文化氛围中留下倩影。
二、东汉以降:西施复国与解构的文化
西施为越王勾践献给吴王的美女一说,最早出现于东汉。有两部作品至关重要,一部为《越绝书》,一部为《吴越春秋》。两书都记述了勾践于苧萝山寻得西施、郑旦两美女,在精心教饰后使大夫文种献于吴王之事。
表面上看,这两部作品似乎可以互为印证,然而经学者考证,《吴越春秋》的成书时间在《越绝书》之后,有模仿后者所作之嫌,《越绝书》的成书时间与吴越争霸时代又相去五百年之久,故其内容难以成为信史,二书实际上是托古美女西施之名敷衍吴越故事。然则两书所载内容有史实意义之外更重要的价值,即为西施传说确立了蓝本。后人再大做文章的,无论是西施如何亡吴、西施结局如何,乃至西施范蠡爱情,无一不是基于此二书提供的基本框架。因此,《越绝书》和《吴越春秋》的撰写对于西施故事来说是有着划时代意义的。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看,西施故事的出现更有着丰富的思考空间。为何历史上一个抽象的美人符号会被借来塑造为吴越争霸中美人计的主角?从文化史的角度看,应与吴越文化的初步转型相联系。公元前222年,秦始皇派大将王翦消灭楚国、降服越君,吴越大地自此开始纳入中央的统一管辖。由秦至汉,历任统治者多次令徙天下有罪謫吏民迁往越地安置。西晋时期,永嘉之乱更使朝廷直接迁往建康(今南京),大量汉人随之迁入吴越地区,原越民被分而治之,逐渐汉化。伴随着此种变迁,吴越地区的区域文化由夷越文化转向汉族文化,由“剑毅”走向了“水柔”。吴越大地曾上演的复仇故事为后世留下了丰富的谈资,在这两种因素的作用下,一个汉族审美伦理观孕育下以吴越争霸为背景的美女就这样粉墨登场了,这个娇弱秀美的女性形象为江浙区域气质的柔性化埋下了伏笔。
三、唐后发展:饱满美人与佳丽江南
从唐朝开始,越来越多的以西施为吟咏对象的文学作品出现了。在文人墨客的附会之下,西施从一个飘忽不定的美人转变为一个血肉丰满的文学人物。同期,吴越文化向江南文化的转型正式完成,江南气质与女性柔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佳丽”成了江南的专属代称。从这个角度看,唐朝文人对西施形象的丰满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1.细摹西施之美,使之成为“吴娃越艳”的代表。
相较于先秦西施的符号化、六朝西施的神仙化,唐朝的文人们开始着力状写西施外貌之美,将她还原于日常生活之景中。唐人笔下,西施的美是有典型“地域特性”的。这种美不是杨妃的艳丽之美,亦非明妃的庄丽之美,是独属于江南的婉约柔美,是和清涓流泉、山水写意相联系的。譬如在人们的想象中,越女常在采莲浣纱,所以西施也是如此:“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李白《子夜吴歌·夏歌》)人们认为南方的山水养人,越女是肌肤白皙的,所以西施也是“一双金齿履,两足白如霜”。(李白《浣纱石上女》)越女普遍擅长歌舞,所以有:“西施自舞王自管,雪纻翻翻鹤翎散,促节牵繁舞腰懒”。(元稹《冬白纻》)可以说,西施的形象凝结了诗人们对于吴越女子的一切美好想象。我们再看诗人对其他江南佳丽的描写,就会觉得她们身上似乎都有西施的影子,即使认为这就是西施也不为过:“湖上女,江南花,无双越女春浣纱。”(李淑卿《江南曲》)“楚管能吹柳花怨,吴姬争唱竹枝歌。金钗横处绿云堕,玉箸凝时红粉和”。(杜牧《见刘秀才与池州妓别》)换句话说,所谓的西施之美,其实是人们想象中江南女子之美的综合体。
2.想象西施吴宫作乐,反映江南的逸乐文化。
唐朝诗人热衷于想象西施在吴宫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之景。李白曾有《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在《口号吴王美人半醉》中,他还着力状写吴王姑苏台宴上,西施醉酒舞蹈之娇态:“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从用意上看,诗人对吴宫纵情享乐之景的刻画是意在借古讽今、针砭时弊,但欢歌艳舞的西施形象塑造也指向了诗人们对江南繁华、软靡风情的想象。事实上,唐代的江南的确是“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一方面,江南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这里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唐朝甚至“军国大计,仰于江淮”。另一方面,江南政治相对稳定,在安史之乱中甚至有力庇容北方流民。优越的社会环境催生江南商业之繁华,酒楼、戏院等声色犬马之所彻夜通明。张籍在《江南曲》中如此描述:“长江日午酤春酒,高高酒旗悬江口。倡楼两岸悬水栅,夜唱竹枝留北客。”西施在吴宫纵情享乐的场景,实际上成为当时软靡江南风情的一个投影。
3.续写西施悲剧,赋予江南悲美色彩。
从源头来看,《墨子》中一句“西施之沉,其美也”,已为西施的原型奠定了几分悲剧色彩,只是西施“为何沉”“如何沉”,文中又不置一词,因而给后世留下了悬念。到了唐代,诗人们反观人物本体,对西施命运抒发诸多感怀。如施肩吾的《越溪怀古》:“忆昔西施人未求,浣纱曾向此溪头。一朝得侍君王侧,不见玉颜空水流。”再如李商隐《景阳井》:“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皮日休的《馆娃宫怀古五绝》:“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弯弯欲效颦。”在唐人眼中,西施是美的象征,而吴越兴亡留下的诸多历史遗迹,使人联想到这样一位美人在历史长河中香消玉殒、零落成泥的命运,顿生无限感怀。
据《吴越春秋》逸文:“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8]西施在为国做出如此牺牲后反而无容身之地的结局,再联系她自我献身蛊惑吴王之举,可以说西施本身就是一个悲情美人的形象。
再将这一美人置于烟雨蒙蒙的江南,我们发现,江南也好、西施也好,两者作为意象都凝结着一种忧伤美感。江南的美人,例如白娘子、苏小小,都是薄命红颜,她们的悲剧命运虽让人扼腕叹息,但同时富有一种美感,这是曹禺所说的“一种诱惑”[9],也是朱光潜先生所说的“崇高的一种,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10],即所谓的“悲剧美学”。斯人虽逝,但她们的生命融入烟雨缠绵的江南中,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诗性精神,所以古有“江南烟雨自多情,西风冷雨瘦相思”,今有“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追本溯源,西施的形象为江南的悲美气质做了最早,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奠基。
四、结语
唐朝之后,西施的故事在各个方面继续延伸,总体是续走唐人开辟的途径。西施由历史上一个抽象的美人符号,经过历代的层层建构,发展为一个血肉丰满的文学人物,其過程本身就体现了民族的智慧。伴随着西施这一江南美女形象的丰满,吴越文化向江南文化成功转型。后世人们所说的西施,其实已经成为江南文化的符号,文人骚客的吟咏,根本指向的是江南女性气质的深化,最终营造出烟雨如画、吴侬声软的江南意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施是否真的存在,又实在无足轻重了。
参考文献:
[1]万丽华,蓝旭,译注.孟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孙通海,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李山,译注.管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李小龙,译注.墨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宋]张邦基,撰.墨庄漫录外十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白耀天.西施考辨[J].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6(04).
[7]顾希佳.西施的传说、史实及其他[J].民间文学论坛,1998(01).
[8][明]杨慎,撰.丹铅总录校证[M].丰家骅,校证.中华书局,2019.
[9]曹禺.曹禺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10]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