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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更好地讲述科学故事

2020-09-23克雷格·考密克

科普创作 2020年3期
关键词:讲故事气候变化科学

[澳]克雷格·考密克

题记

我们是否能够明确地说出哪种类型的故事对人们具有影响力,而哪种类型的故事没有呢?事实证明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们需要从神经学角度和同理心层面更好地理解故事是以何种方式对人们产生影响的,以及故事的构成元素(比如结构和隐喻)是如何发挥作用的。通过将科学研究与传统故事讲述中的智慧结合起来,我们既找到了科学依据,又能获得深层次的理解——这能为科学传播者提供有力的工具。

请先让我从一个故事讲起。

很久以前,人们普遍相信故事和叙事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能够改变人们对事物的看法甚至行为。这种观点广为流传,大公司巨头们甚至开始选派员工参加“讲故事工作坊”,讲述他们的“企业故事”。更有甚者,还设立了“企业故事讲述者”的职位——这个头衔被大张旗鼓地印在名片上。

无论是在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传播的关键都在于“正确地叙述”,以及讲述“重要的故事”。突然之间,大家都在谈论故事。唯一的问题是,在商界和政界,似乎没有人真正懂得一个故事或者叙事到底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们是如何影响人们的态度、信念或行为的。当然,这必然涉及提高人们的参与度和抓住他们的想象力,但是在实践中,更在于策划出更好的宣传标语或者写得更符合媒体报道的需求。

这种状况令人遗憾,因为这无疑会导致故事的可信度逐渐减弱,直至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正如企业炮制的流行词汇无法达到大肆宣传的预期效果一样。“讲好故事”会被排在“创新”“三重底线”和“服务至上”之后,然后逐渐淡去,直到终于被再次发现,重新焕发生机。

这里有必要明确一点,叙事和故事经常被混用,但事实上二者是有些区别的。霍尔沃森(J. R. Halverson)将这种区别描述为:叙事包括多个接续关联的故事,而故事则是单一的“事件单元”。

不过,他也承认,在解释故事和叙事的区别时,很容易在术语上纠结,“目光会变得呆滞”。

也许你想了解这些定义的更多细节,但是,去理解故事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更加实用。如果我们能弄清楚故事如何对人类产生影响以及产生何种影响,讲故事就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一、科学传播者成为讲故事的人

科学传播者在日常工作中经常仰仗故事的力量,而具体的科研和实践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故事的影响力。数千年来,故事在社会文化中得以发展,而且一直有学者对其进行研究。如果我们把这些学者的智慧结合起来,那么就能既有科学依据,又有深层次的理解——这能成为非常强大的力量。

那么,在故事如何影响人类的问题上,科学能告诉我们什么呢?多项研究发现,优质的叙事或故事情节能够发挥以下作用:

(一)提高人们记住信息的可能性;

(二)减少与之对立的争论;

(三)让人们对所述的经历感同身受;

(四)比数据本身更有说服力;

(五)在面向非专业人群传播科学时,提高参与度。

这是因为,故事刺激了大脑中的部分区域,这些区域在处理以叙事形式呈现的信息时更加高效,特别是那些与社会相关的信息。

美国心理学家尤里·哈森和同事们(G. J. Stephens,L. J. Silbert and U. Hasson)针对故事对大脑的影响做了一项测试。在测试中,一名女性在讲故事的同时,头部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中进行了扫描。科研人员在标注了这名女性被激活的脑区之后,又扫描了11名志愿者在听到同一个故事录音时的脑部变化。他们发现,聆听者们脑部被激活的区域趋同,并且聆听者与讲述者所经历的大脑刺激也是相同的。

与之相似,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神经学家玛丽·伊莫迪诺-杨(M. H. ImmordinoYang)在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时对参与者们的脑部进行了检测,结果发现,聆听者对故事和人物产生了出于情感本能的共鸣,体现出强烈的情绪波动。

美国的替代量刑项目①“文学改变生活”将研究付诸实践,结果发现,好故事的确能为成年罪犯指明新的生活方向。这个计划的试点项目包括8名男性,他们与马萨诸塞大学的罗伯特·瓦克斯勒(Robert Waxler)教授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讨论各种书籍,包括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海狼》(SeaWolf)和詹姆斯·迪基(James Dickey)的《解救》(Deliverance)。

參与者们表示,他们对书中人物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感,并且发现这些人物的动机和挣扎能够帮助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做出更好的决定。一项关于该项目600名参与者的研究表明,这些人的犯罪率下降了60%,而对照组的数据仅为16%。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故事都能对人类产生很大的影响。

所以,现在你明白为何商界和政界都如此热衷于讲故事了,因为这有可能促使人们按照他们所预想的方式去思考。

不过,故事所产生的影响可能要更微妙,并不一定在于让人们对一个人产生好印象,或者购买更多的产品。故事并非锋利的工具,否则,我们就要痴迷于每一个具有新奇动人故事的新品牌和政治运动了。

二、高质量叙事的影响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对人们产生强烈的影响,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科学故事都能如预想般改变人们的态度和行为。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科学故事的讲述方式并不是很好。作为一名科学传播者,我经常思考这是为什么。如果讲故事是人们儿时学习如何生活、如何做出良好判断以及更好建立人际关系的方式,那么,为什么很多人在讲述科学故事时表现得如此不佳呢?

我觉得这也许是因为很多人厌倦了讲故事,以至于大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桑福德(A. J. Sanford)和埃莫特(C. Emmott)所称的“非叙事”上面,即事实或描述性语言的简单堆积,没有很强连续性,也不存在因果关系的多个事件。

兰迪·奥尔森(Randy Olson)是一名前海军生物学家,也是畅销书《科学需要讲故事》(Houston,We Have a Narrative)的作者,他提出了ABT(And,But,Therefore)叙事结构。

关于ABT 叙事结构,他给出了以下这个例子:

“我跟你说,我所在的实验室研究生理学和生物化学,但是近年来我们发现关键问题在于分子层面,所以现在我们正在研究以下这些分子相关的问题……”

另一个常用的故事结构叫作“弗赖塔格金字塔”(Freytags Pyramid),在好莱坞电影中很常见。这个结构以19世纪德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古斯塔夫·弗赖塔格(Gustav Freytag)的名字命名。它所指的是故事的情节发展就像金字塔上升和下降的形状一样,包括开端、出现问题、高潮、冷静下来和解决问题。

这种结构在电视剧中很常见,也是人们所喜闻乐见的。因为这也是经历过时代和文化洗礼的很多传统故事所采用的结构。

安德鲁·里根(Andrew Reagan)和他在佛蒙特大学的同事们在对1700篇英语文学作品进行了分析后,总结出6种主要的故事脉络[其他学者或实践者在不同时期总结出了不同数量的故事结构,比如威廉·福斯特-哈里斯(William Foster-Harris)的3种,乔治斯·波尔蒂(Georges Polti)的36种]。里根和同事们发现的6种结构及举例如下:

(一)上升—下降[伊卡洛斯(Icarus)式],很多安徒生童话故事;

(二)下降—上升—下降(俄狄浦斯王式),《旧约圣经》中的很多故事;

(三)下降—上升(陷入困境的人),《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

(四)稳步下降(从富有到落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五)稳步上升(从落魄到富有),《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六)上升—下降—上升(灰姑娘式),《圣诞颂歌》(A Christmas Carol)。

他们还发现,大多数受欢迎的故事所采用的都是弗赖塔格金字塔中的上升—下降结构。

三、隐喻

隐喻是传统讲故事方式中的一个强大工具,既能让复杂的观点变得易于理解,也能让陌生的观点变得更易接受。这有一个好例子:正离子与负离子的关系就好比热恋中的情侣,如果被分开,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冲回到彼此的怀抱中。

但是,找到恰当合适的隐喻是很重要的。心理学家斯蒂芬·弗拉斯伯格(Stephen Flusberg)、保罗·蒂博多(Paul Thibodeau)和蒂妮·马特洛克(Teenie Matlock)在研究中发现,用隐喻的手法来描述气候变暖能够影响人们的想法和行为。他们邀请3000名美国人在线阅读一篇关于气候变化的简短新闻,但是提供了两个略微不同的故事版本。其中一个故事中用的隐喻是“与气候变化的战争”,另一个则用的是“与气候变化进行赛跑”。那些读到气候变化“战争”的人相比读到为了解决气候变化问题而进行“赛跑”的人,更倾向于相信气候变化确实存在而且起因在于人类,也认同相关的科学依据。

研究人员们认为,关于战争的隐喻能够让人们联想到与战争相关的概念,比如死亡和挣扎,而这些概念又能关联到负面情绪和战败的后果,以及胜利的重要性。

四、讲故事的文化

当然,除了好故事、好结构、好隐喻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因素。我们知道,即便是关于气候变化的最佳故事也不能说服每个人都相信人类活动导致气候变化的明显证据,同样地,一个关于基因工程的好故事也不能说服每一个人都认可基因技术的好处。

为了弄明白故事如何发挥作用又为何不能奏效,我们还需要在实践中关注故事在文化中的角色。

讲故事的传统已经有数千年,即使它在不同的文化和国家中逐步发展,但是仍然保留着显著的相通之处。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认为,有一些故事类型和符号是在全球文化中所公认的,能够激发人们强烈的反应。

《旧约圣经》中诺亚和洪水的故事可能没有多少科学依据,然而却在数百年以来强有力地巩固了基督教和猶太教的信仰。同样地,《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或《罗摩衍那》(Ramayama)中的故事也加强了印度教的信仰。还有欧洲史诗中的英雄们,比如奥德修斯(Odysseus)、维纳莫宁(V?in?m?inen)、芬恩(Finn)、圣乔治(Saint George)和齐格弗里德(Siegfried)——或者亚洲的美猴王孙悟空和西非的蜘蛛神阿南西(Anansi)——都被认为起到了加强文化价值观的作用。

这些故事和英雄们的传统影响在现代世界中已经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更符合现代特点的英雄——他们反映出不同的精神和文化价值观念。大多数传统的英雄史诗中讲述的都是强壮的男性克服挫折,最终战胜了阻碍,但这种叙事如今在社会中已不如以往受宠。在现代社会中,关于女性以及小人物战胜强权的故事可能更容易引起共鸣(超级英雄电影大片的制片人非常擅长这种套路)。这表明,故事的力量不在于使人们认同故事中的价值观,而在于很好地触及人们本能中已经形成的价值观念。

这一点很重要,它解释了为什么最好的故事情节、隐喻用法和同理心触发点不能对每个人都奏效。

还有,别忘了,当我们在打造一个好故事时,其他人可能正忙着炮制与之对立的故事。

五、对立的故事

在很多有争议的问题上,都有不少竞争性很强的故事,努力将人们往某两个对立的方向影响,这是很正常的。在这里举一个对立故事的例子:美国总统特朗普公开呼吁支持美国退出2015年关于控制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The Paris Agreement)。《巴黎协定》为减缓气候变化制定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但是他却号称该协定伤害了美国工人的利益,他们会因此丢掉工作。

在特朗普的故事中,他是英雄,而气候变化协议则变成了加害者,美国工人是受害者。

然而,在特朗普抛出观点后,许多欧洲领导人也讲述了各自的叙事版本予以回应。在他们的故事中,特朗普总统是恶人,地球、气候变化科学家和其他国家是受害者,而团结一致的全世界则是英雄。

用故事对抗其他故事是有效的策略,但是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马蒂·卡普蘭(Marty Kaplan)认为,“听说过‘不要带刀子去参加枪战吗?我把它改一下,‘带着数据包去参加大胃王比赛也是徒劳的”。

不过,众所周知的是,在故事中,情绪高于事实,人们对情绪的反应要比事实更好,而且会公开反对与自己价值观不符的事实。我们应该明白,竞争对立的叙事经常存在,不同利益集团讲述的故事情节或结构互相竞争,影响着人们对一项技术的理解——有用,或危险,或处于有效监督之下,等等。

生物学家安德鲁·赛勒(Andrew Thaler)强调了在面向大众时情绪高于事实的重要性。他讲道:“当我谈论气候变化时,我不会从科学谈起。”取而代之的是,他会谈论对听众来说重要的事情,比如渔业、洪水、农业、信仰和未来。关于这些方面的故事能够成为深入讨论气候变化的切入点。

他说:“数据是地图,而讲故事则是旅途。”

六、故事中失败情节的重要性

此外,我们还应关注到故事中失败情节的重要性。特雷西·塞加拉(Tracey Segarra)是美国全国讲故事联合会的董事会成员,她认为一个故事要想达到很好的效果,必须具备一些要素:

(一)确保这是你的故事,而不是其他人的;

(二)故事需要紧张和危机感,要有非胜即败的风险;

(三)故事必须真实可信,因为人们自带“垃圾检测器”;

(四)从人性的角度博取观众的同情其实是失败,而不是成功。

你可以在storycollider.org之类的网站上看到很多关于科学对个人生活产生影响的故事,它们都具备上述要素,但是塞加拉提到的最后一点非常重要,几乎所有史诗故事的结构都是围绕克服失败而展开的。在第一部《星球大战》(Star Wars)电影中,传统英雄的成长历程就使用了这种结构,还有其他影视大片如《海底总动员》(Finding Nemo)《绿野仙踪》《黑客帝国》(The Matrix)等很多例子。这些故事会有一些差别,但总体来说都包括几个步骤。来自正常世界(某小镇、塔图因星球、尼莫工作的地方等)的人物主角在经历了一系列阶段后,经过踌躇、学习,最终克服了自身的阻碍或打败了强硬对手,回到家后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这是一个很棒的结构,因为它不仅是非常有力的潜意识结构,同时还能讲述大多数科学家的科研成长故事。所以,这种结构在讲述科学故事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你发现我在这一段用了什么手法吗?没错,正是ABT结构。)

然而,大多数科学故事都没有提到任何失败的内容,出版物也几乎只是关于成功,媒体新闻则几乎完全专注于成功案例,而申请经费想寻求资助则要完全靠成功了。

甚至,“失败”这个词语都被回避了,它被其他说法代替,比如“无效的结果”“死胡同”“无果而终”和“意外结果”等。我们通常不会提到科研过程中的故事和其中经历的失败,科学家的典型话语是“只要相信我们就够了”。但是,如果本来就没有建立起同理心的基础,为什么我们还要期待人们会产生共鸣呢?

英雄的成长过程还体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即改变或蜕变后所取得的结果(这是科学故事的关键目标)是为了产生影响,促进态度或行为上的变化。

这里没有捷径可循。只有遵循了故事发展的不同阶段,才能达到预想的目标。

七、结论

现代科学研究揭示了故事对人们产生影响的原理,我们从讲故事的传统文化中也得到了启示,那么由此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此外,如何把这些知识应用到科学故事的讲述中呢?

我们应该明白讲故事的手段很重要,但是,也不要只局限于结构和隐喻之类的风格技巧,而是要找到方法,使我们的故事映射人们的价值观,从而在人性层面激起更深入的共鸣。

而且,我们必须承认,要想让人们在气候变化等问题上相信科学,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途径。我们要讲述符合不同人群价值观念的不同故事。有时候,我们要谈论气候变化对地球造成的危害,有时候要讲气候变化对个人财产的损害,而有时候则要提醒人们地球是多么美丽,我们必须要保护它。

莫拉·斯威尼(Maura Sweeney)在《赫芬顿邮报》(The Huffington Post)上写道:

“好故事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出人类的伟大之处,并引导人们走向更加幸福的未来。这些故事激励人们成为创新者、发明家、创意艺术家、商界领袖、政治家和文化改革家。无论是从个人还是集体来看,故事都将人们指向更加富裕、和谐、成功的未来,同时又提醒我们要努力寻求这样的未来。”

这里需要指出,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一观点。亚登·卡茨(Yarden Katz)在《自然方法》(Nature Methods)中,针对编辑们提出的科学家是否应该讲故事的问题时提到,过于强调讲述好的故事是有风险的,有可能会对做优质科研造成阻碍。

他的说法很中肯。我们必须确保这一切不会偏离初衷,不要变成本文开头提到的企业故事讲述者。我们也不要试图将所有的科研都囫囵转换成故事和叙事,并且相信这是唯一能取得成功的魔法良方。我们打造的科学故事必须首先要对目标听众样本进行合理的测试。

我们努力讲述更好的科学故事,这是一项持续的事业。但是,在提高讲故事能力的同时,我们还应该积极地克服自身的阻碍,与听众建立起更好的联系。希望能够找到使人们生活更加幸福的途径。

上升—下降—上升。

原文发表于Journal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2019年第5期18卷。

原文及参考文献见:https://doi.org/10. 22323/2.18050401。

(本文由作者授权、期刊编辑部许可翻译出版,译文不可转载,不可用于商业用途。)

□ 作者简介

克雷格·考密克(Craig Cormick),小说家,澳大利亚科学传播者协会前任主席。

□ 译者简介

李玉珊,二级翻译,北京国际科技协作中心项目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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