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自然与书写
2020-09-23阿来
中国传统文人从诗经时代开始对自然的书写,到后来发生了转变,所描写的主体变成了人格化的存在。诗歌、绘画、散文等中国传统文化表达方式脱离了对自然之物本身的关注,只是一种隐喻、象征、意境;而西方则把自然和人当作同样的生命来看待。
一、传统文化中的自然书写
我们的老祖宗有一个词:格物致知。从古至今,我们的文学一直跟自然界有联系,自然中的动植物作为投射情感的意象频繁地出现在诗歌中。什么是意象?它不再是自然物,变成了一种寄予我们情感的事物。比如杜甫的“恨别鸟惊心”,鸟叫本不惊心,我们听见鸟叫非常美丽、婉转、清脆。为什么杜甫说“恨别鸟惊心”?处在离别之时,我们听见鸟叫就有另外一种感受,这就是意象,也是投射。我们经常看到一个词:象征。荷花是什么?从《爱莲说》开始就有这样的意象,它变成一种象征事物,梅花、兰花等也有其意义。当赋予植物象征意义的时候,其自然意义就慢慢在中国文化中萎缩了,作家只书写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的意象。
中国人都知道保护环境,尊重自然。自然是什么?自然是一花一草。一花一草是什么?不知道了。真正尊重自然得从认识、爱护自然开始。一个人不认识身边5种以上的植物,很难说他真正爱护环境、爱护自然。
我们不关心植物本身,常常匆忙地给它一个象征,有的准确,有的不准确。比如丁香,李商隐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璟有“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戴望舒写“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在诗词里被定性,以至于再写丁香,不用思索就写愁绪。很多人都等不及问一句,连植物像什么都不知道,认都不认识就开始写——我反正没有看到一个愁的丁香。
我们喜欢营造事物的意境,不呈现事物本身,要么是象征,要么是隐喻,要么是意境。比如花,作为一种自然之物本身在唐诗中就消失了。唐诗中我只看过一个人,正经描绘过一次花。这就是唐朝的边塞诗人岑参,他是真正到玉门关外打过仗的。
2017年我走了两次河西走廊,第一次带着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和斯文·赫定(Sven Hedin)等考古学家的三本书,第二次我带上了诗人岑参的诗。岑参诗现存世385首,其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写雪的;还有一首诗《优钵罗花歌》是在过天山的时候,看到的一种花,他写道:
白山南,赤山北。
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
叶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一边是白雪皑皑,一边是烈日炎炎,“叶六瓣,花九房”,写的就是天山上的雪莲花,因为他当时问的是和尚,所以,和尚告诉他叫“优钵罗花”。这花写的就近乎今天的科学描述,他观察到这花在夜晚和白天的不同情形。这是我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唯一看到的一首科学性比较强的诗。但后来再看他回到长安后写的诗,又落入到象征意义的巢窠里。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这是天山的雪莲花逃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笼罩。就是因为“其间有花人不识”,因为不识,而没有被文人书写过,表达过,仍是一个自然的存在,已有的那些典故也就用不上,所以只能写这花的自然状态。我读过的5000余首唐诗中,这是唯一的一首。虽说我们有格物致知的传统,也有“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教化,但在文学书写中确没有真正施行过,我们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几乎都容易犯此等通病。我们的抒情文学传统中,自然是消失和不存在的。这也许与诗人生活在中国人口稠密的地方以至于看不见自然有关系。这个文学传统,一直影响到中国的当代文學。
我在这样一种认知情形下,带着疑问,开始文学创作的。中国的文学应该慢慢变得更健康,才能走向世界。在世界文学当中,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k)、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Mikhail Mikhailovich Prishvin)、契诃夫(Chekhov)、屠格涅夫(Turgeneve)的作品中充满了自然。他们的作品中有两条线索,自然也像人一样出现,不是象征,就是一个完整的角色。屠格涅夫的笔下,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超过对人物关系的展示。我们很多作家在这方面比较浅薄,只会大段地风景描写。杜甫的诗看到的就只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吗?还是能够看到另外的东西?应该把自然生命看作这个世界上与我们一样平等的生命存在。我今天的写作,就是基于西方文学中把自然生命跟人放在等同位置来考量的这样一种文学观。
二、为家乡的自然写作
写作是平时生活状态的呈现。这与自身生活方式有关,我一直比较关注文学作品之外的自然环境、植物学、动物学的书。知识会积累,慢慢地自动生成知识系统。
我去任何城市,会专门安排一天到植物园,去过没去过都要去,这已经成为功课。植物园像一本植物的书,有人做了整理工作。今后有机会,我想好好写一写青藏高原的植物。我在青藏高原拍了好几百种植物,几万张照片,写10本书的材料都有。而之前所作的《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以后有机会重版,我会再补充新的内容。
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蘑菇圈》 是我的“自然三部曲”之一。“自然三部曲”也称“山珍三部曲”,每一本书都跟高原上的一种物产相关,分别是虫草、松茸、岷江柏。《三只虫草》描写了一名藏族小学生桑吉和家人在高原挖虫草的故事;《蘑菇圈》则刻画了一生守护山中生生不息的蘑菇圈的藏族女人斯炯;《河上柏影》描绘了视五棵柏树为精神依靠、心灵纯净善良的藏族母亲和沉默寡言、勤恳辛劳的木匠父亲。创作“三部曲”这类题材,也是由于现实环境给我的触动。中国现在面临的环境问题,和我们每个人的行为方式有关。我想讲述小人物与物产互相依偎的生命故事,引导读者关注自然。
如果把自然关系抽空以后,只剩下人的关系,会导致这个社会不能建立足够的温情和信任。防备人很容易,怨恨一个人也很容易,但爱很难。这个时代里有人感到无聊、空虚,伴随着什么都没干成,功不成名不就,所以就产生焦虑,越无聊越空虚越焦虑……大家可以去看艾略特(T. S. Eliot)的《空心人》(The Hollow Men),今天我们很多人有点像活在那样的时代里,需要重新寻找位置。
我写第二个长篇是20世纪90年代,那时候没有留意到博物学的因素,但是不能忍受自己的作品中只有人有名字而花草没有名字。比如我写的长篇小说《空山》,其中的主题,除了写人以外,就是人与森林的关系。有一年我做了个手术,医生说不准去高海拔地区。我就手痒,刚好春暖花开,拍了成都20多种植物的照片。后来一个出版社说帮忙编好书了,就请提供一些照片即可。那时候还有一个网站,问能不能做一个网络版。这本像博客一样的书,已经出第三版了,就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这本书,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对我们身边的东西有认知的愿景,不管是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我们都该更多地去获取这些信息和知识。
中国文学开始是多么生气勃勃,后来越来越干枯,最后只剩下那么几种被赋予象征意义的植物。如果有人连周围10种植物都不认识,我们应该感到恐惧,他要么是愚昧无知,要么是自大狂。这情景确实有点可怕,但大部分人还处于这种对环境茫然无知的状况中。
五、自然写作应该如何进行
自然写作应该呈现三个方面:首先是要呈现对这个事物的研究观察的过程、研究的结果,要梳理并吸收当前知识界对这个事物的已有研究成果。其次,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定要有一个主人公,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是谁在观察,是谁在思考?中国有一句话,叫天人感应,我认为这一点在真正的自然观察中是可以建立起来的,我们姑且称为“感于自然”。这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微妙的感觉。最后,我们不必考虑具体的文体定义,如它是科普还是报告文学。我觉得好的文章是不断突破旧有成规的。如果今天的科普写作一定要坚持一种状态,那是狭隘的,文体是在不断变化的,非虚构的写作也在不断写出新的样式。我认为科普写作不要急于命名,急于定标准,有时候最有魅力的地方刚好是溢出标准的地方,这种文体得到新的生长空间,探索了新的写作路径。苏东坡说的文无定法,是就创作本质而言的。
自然写作中,知识性的内容一定要有,但这不是唯一要追求的,我们过去的科普写作过于追求知識而忽略了其他。我自己也经常带着相机在高原上拍花看花,从镜头中看见的哪怕是一朵小小的野花,它的色彩、样式可能让你有两种情愫产生。一是那种纯粹的对于生命奇迹的礼赞,那种纯粹对自然之美的欣赏;另一个是你抽身于世的感悟。等下一年再去看会不一样。
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知识的部分可以自己学,在习得后一定要有深化。这深化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对生命的感受,你面对的是生命体,不是一部冰冷的手机,它是自然演化的奇迹,这个生命体中包含了一些我们可以语言化的内涵,比如你与它发生的某种共振的感应。另外,这种纯粹的美来源于我们观测的对象本身。我想强调的是,在中国的美学中,精神层面的东西通过我们语言的工具来承载,但现在我们对语言的处理不够尊重,对它的美学内涵挖掘得不够。我曾经注意过,洛克在云南丽江住过很多年,他还写过一本关于丽江历史文化的书;徐霞客也到过丽江,也写过关于周围地理的书。两相比较,虽然徐霞客开启了中国的科学写作,而且文字很美,但是与洛克所写的丽江相比,徐霞客的文字显得细节太少。我有意把两个人的文字拿出来进行对比,洛克了解这个地方的地质演化历史,所以他知道某一种岩石意味着什么。但是,为什么徐霞客的书写我们今天还愿意读,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是文字。在描述景物时,他的文字非常优美,这是中国一直以来的抒情写景的传统,很多时候知识会过时,但好的文字永远不会过时。
我们现在的博物方面的书,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经典意义的,比如梭罗、利奥波德和缪尔的,还有一类是工具性的。我们工具性的博物读物做得比较差,实用且高质量的地方性植物观赏手册、国家公园手册很少,有些过于专业,不是普通爱好者可以用的。我相信高质量的读物慢慢会出现。
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访问一个航天专家,他说美国科学家有两大责任,四五十岁之前,精力旺盛,主要是做科研,但之后,科研的高峰期过去了,就有责任开展科学教育和科学传播,他说这是美国科学界的一个共识。我想我们的科学工作者也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注:2018年1月18日以及2018年8月18日,阿来老师应邀分别在北京大学以及成都的彭州,参加了由中国科普研究所、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等组织的对谈以及博物学文化论坛活动并作主题演讲。此文由杨虚杰根据阿来老师的两次发言整理而成,经作者授权刊发。
□ 作者简介
阿来,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曾任《科幻世界》杂志主编、总编及社长。1982年开始创作。2000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其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