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了的莫厄特
2020-09-23李青松
谈起自然文学,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梭罗与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却很少提及另一位作家的名字。他的作品,以及他的传奇般的经历,被我们生生忽略了。
1947年5月,他爬上了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哐当,向北向北向北,铁轨伸向哪里,他便往哪里去了。终于,铁轨到了尽头——北极地区的丘吉尔港。他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目光寻找着那些童话般的所在,然而,冷酷的现实使其美好的想象立刻化为了灰烬。这里没有童话,除了一些散落的黑渍渍的棚屋和斑驳破败的渔船,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不过,倒也没关系,他是有备而来的。装备和器材方面,他带了一套旧军装和一个睡袋,一个旧相机,长短两个镜头,十几个胶卷。至于防身武器,只带了一件——二战时就随身携带的美式卡宾枪。这支卡宾枪伴着他出生入死,无论是参加解放西西里岛的战斗,还是夺回荷兰的战役,他用的都是这支卡宾枪。
当然,这个丘吉尔港还不是他的目的地。他要去哪里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卡宾枪更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谁。他要找的人在荒原中,也许他们就在荒原的某个角落里活着——要是还有能够使他们活下来的驯鹿的话——他把他们称之为“鹿之民”。
他是租乘一架飞机进入荒原的。在那个年代,北极的丘吉尔港居然还能租到商用飞机。飞行员只收了他两百加元。他买的两百五十公斤食品,都搬上了飞机,包括面粉、猪油、白糖、茶叶、茶面、熏肉和腌肉,以及脱水的水果和蔬菜,还有一箱水果汁。这已经严重超载了。但是,皱着眉头的飞行员看看物品,又看看他,却没有说“不”。飞行了一上午的时间后,飞机把他连同那些食品和装备抛在了荒原上。道别时,飞行员对他说,如果冰冻之前不能来接他的话,他只能靠自己的脂肪活下去。因为,只有冰冻之后,飞机才能在冰面上着陆滑行。飞行员生怕他后悔,但还是头也不回,拉起操作杆,飞机即刻消失在雾蒙蒙的天空。
他找到了一处雪屋。他扒开积雪,走进雪屋——“黑咕隆咚,恶臭难闻,阴冷潮湿”。恶臭来自地板上经年的垃圾和食物的残骸。出乎意料,墙壁上居然还有一个壁炉。可是,用怎样的柴火来填满它的大炉膛呢?这是个问题。他从雪屋墙壁上布满的兽皮(狼皮、北极狐皮)来判断,雪屋的主人并没有放弃这里,或许只是暂时出了一趟远门,一定还会回来的。他在雪屋里等了七天,终于听到了几声狗吠——九只大狗拖着一个雪橇,雪橇上装满了鹿皮,而鹿皮上面坐着一个人,晃晃悠悠,从白茫茫的天际驶来,神话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而对于雪橇上的人来说,他的出现更是神话。因为,在这块荒原上,从来就没有来过陌生人,而来的,肯定不是善意的朋友。雪橇上的人端着枪盯着他——置于孤独状态下的人最怕的就是与自己的同类相遇,因为孤独状态下的同类必是敌人,这是一种返祖现象。然而,酒却能消解敌意。一瓶烈酒下肚之后,他们终于成为了好朋友。
要想找到“鹿之民”,必要先找到驯鹿。驯鹿会在一年的某个时候突然出现,先是成群结队,随后变成惊恐的洪流盖住荒原。此种情况要在这里持续好多天,然后又消失不见。驯鹿过河的场景混乱不堪,看不到冰面,全是驯鹿拥挤的棕色脊背。猎鹿人就在鹿群经过的狭窄通道猎鹿,只取走鹿舌。狭窄的通道上满是死鹿,湖上新结的冰被死鹿压得嘎嘎作响。经年累月,这条很深很深的水道被驯鹿的尸骨填满,甚至连独木舟都不能通行了。
他在他的书中写道:“从我眼前经过的驯鹿,恶臭难闻。它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漂亮的东西,粗糙的毛皮正在更换,穿越密集的森林时冬季的皮毛被擦掉不少,露出大团大团的黑色皮肤。诚然,驯鹿并非优美,但它们四肢灵动,那强健的长腿和巨大的脚掌使它们在荒原上跑起来又快又稳。”
为了能在荒原上活下来,光靠带来的食品是不行的。他硬着头皮学会了食用生的鹿骨髓,饮生的驯鹿血,当然,也吃驯鹿肉,来增加脂肪和能量,从而抵御寒冷和各种疾病。为了跟当地人交流,他学会了伊哈尔缪特族语,慢慢试着适应并融入他们的生活。想想看,做到这一切,要克服多少困难。很多年以后,他说,这不单是一连串的回忆,还有某些更强烈的东西。伊哈尔缪特族人(因纽特人的一族)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他,他看到的不是被岁月早已忘怀了的遗物,而是那一特殊地域里的人,他们的思想和内心世界。
在漫长的冬天,唯独驯鹿才能使伊哈尔缪特族人得以生存。面粉和炒面不是他们食物的替代品。北极没有农作物,因为冻土上长不出农作物。北极唯一的作物是肉——驯鹿的肉。在北极,驯鹿的命运即一切的命运。
可是,白人来了,一切都改变了。当贸易站开始建立时,猎枪和滑膛枪立刻取代了当地人的老式猎具,使得猎鹿不需要技术了,有了先进的武器就可以无限制猎杀驯鹿。贸易站的生意日渐兴隆。它收购猎人猎取的全部鹿舌,大量的弹药又卖给猎人。而成千上万的驯鹿只取了鹿舌,就被丢弃在荒原,任凭春雪融化时鹿尸腐烂发臭。同时,狼也惨遭猎杀——政府竟然对猎狼者进行奖赏,每猎杀一只狼奖赏二十五加元。
在他看来,白人和贸易没有到来之前,人、狼、驯鹿相互制约,形成了稳定的生态链条,已经共同生活了若干世纪。然而,所有这一切,都随着白人和贸易的到来打破了。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驯鹿尸骨,荒原上充滿了绝望的气息。
他提醒政府并大声疾呼:“北极生活的伊哈尔缪特族人,将永远保持自己历来吃肉的习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将永远需要脂肪和肉中的特殊营养。让伊哈尔缪特族人改变饮食的论调是愚不可及的,就像让白人放弃食用面包和牛奶一样愚蠢。保护驯鹿,不需要限制伊哈尔缪特族人的生活习惯,只要管住白种人的行为——应绝对禁止非法猎杀驯鹿,限制出售给土著人弹药量和武器的类型,禁止肆无忌惮的商业贸易进入北极,才是根本之策。”
他还注意到,包括伊哈尔缪特族人在内的因纽特人从不在岩石上作画,也不在泥土和石头上刻画。在他们看来,那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在他们的语言中,也没有“美丽”一词。但是,他经过观察发现,他们一样懂得欣赏美好的事物。他们可以蹲在山巅好几个小时不动,看日出日落。黄鼬光艳柔软的毛皮,会给他们带来愉悦和快乐。他们也会盯住石头缝隙里的小花,兴奋异常。他认为,虽然他们的语言中没有“美丽”,但是他们的内心需要“美丽”这个词。
谈到因纽特人及其伊哈尔缪特族人的未来,他说:“我们必须给他们一种自由,不是给他们小恩小惠,而是靠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对于一个原始民族而言,施舍往往是毁灭。其实,对于一个文明的民族也是如此。施舍只会造成一种依赖,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动机,他们错误地以为,我们可以无限地给下去。不,绝对不能再给他们食物,我们应该做的是,在土著居民的土地上让他们自己学会获取食物的方法。”
他是谁?在那个时代,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他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曾担任排长。战后,成为了一名作家,1952年出版了第一本书《鹿之民》(People of the Deer)。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主要关切的是生活在自然逆境条件下人的故事和其他动物的故事。”后来,又出版了《被捕杀的困鲸》(A Whale for the Killing)、《屠海》(Sea of Slaughter)、《与狼共度》(Never Cry Wolf)等。他的作品呈现了大地、海洋以及加拿大北部荒原上人与野生動物的关系,充满了强烈的生态意识和人道主义关怀。
他初到北极时,伊哈尔缪特族人只有四十人了,为了生存他们苦苦挣扎,但最终还是难逃厄运。他在作品中揭示了他们是怎样因为殖民贸易的侵入和唯利是图的商人的到来,而失去了生存的依托和生态平衡,并走向灭亡。
他最具争议的作品是《与狼共度》。二战的硝烟刚刚散去,他被政府派往北极地区考察“狼灾”,因为北极地区不断向政府告状:当地驯鹿急剧减少,罪魁祸首正是狼。经过一年半的考察,他认为情况并不属实。他不仅调查信息,而且与狼接触,亲自观察,发现狼身上具有夫妻恩爱、邻里相助、尊老爱幼和团结友爱等人类一贯推崇的美德。“狼捕食驯鹿的数量十分有限,毁灭驯鹿的真正元凶是人和人进行的商业贸易。”
此语一出,举国震惊!
他是地球上第一个走进狼的世界的作家,也是地球上第一个站出来为狼辩护的人。《与狼共度》的俄文版在苏联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苏联出台法令,禁止捕狼。
《屠海》是一部令人伤感的报告文学作品,记述了沿加拿大的北美洲大西洋沿岸一带,陆上和海上野生动物惨遭屠戮的实况,以及人类屠杀野生动物的肮脏历史。几百年前,这里的野生动物曾经铺天盖地,不计其数。然而随着欧洲移民的进入和商业性捕杀的加剧,许多大型海鸟、鱼类以及野牛、白熊、狐狸和狼相继被捕杀殆尽,海象与海豹也遭受了灭顶之灾——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屠杀。人类不断制造出新式武器,来对付那些与之本应共存的生命。鲜血染红了海水,海滩上堆起累累白骨,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尸臭,而血腥肮脏的金钱却装满了冷酷贪婪的商人的腰包——这就是所谓的人类文明吗?
谈到这里,也必须说一说《被捕杀的困鲸》了。
1967年,一头追逐鱼群的长须鲸在落潮后被困于纽芬兰西海岸的一个小海湾里。猎手、嬉皮士闻讯而至,大开杀戒,或枪弹齐射,或驾船冲撞。长须鲸的命运危在旦夕。以他为首的护鲸人挺身而出,展开了一场护鲸运动。他们在小海湾的岸上搭建一个小帐篷,日夜守护在那里,为困鲸寻找食物并治伤,并在岸边立起了警示牌,阻止一切猎杀行为。他们同新闻界联系,进行报道,也同政府沟通,取得支持。然而,困鲸终因伤势太重而死在小海湾里。救助失败了,这是一场悲剧。
在长须鲸被困的日子里,大海里的雄鲸也在近在咫尺的海域与之相伴,不时与海湾里的雌鲸同步浮出水面。交鸣问候,传递信息,并一次一次将青鱼赶进海湾,为同伴提供食物,给予鼓励,鼓劲加油。读完这部作品,我泪流满面。
《被捕杀的困鲸》被世界反捕鲸组织奉为“圣经”。环保国际组织海洋守护协会(Sea Shepherd)的一艘海洋守护舰,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他的生态伦理核心原则就是爱、平等和公正。他用统计学的方法与铁的事实告诉人们,应该用尊重自然的态度取代占有自然的欲念,用爱护自然的行为取代征服自然的活动。
他一生共发表了五十部作品,总销售量是一千七百万册。他1921年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贝尔维尔,1949年毕业于多伦多大学。他的作品一直饱受争议。他于2014年去世,享年92岁。当时,中国只有一家报纸发了一条消息。新闻界一片冷漠。看到那条消息,我先是一惊,然后沉默不语。一连三日,未说一句话——我的内心悲痛万分!这个世界怎么了?
他比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影响不知大多少倍,但他的最后一次机会——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却无视他为世界自然保护运动所做的贡献而授给了另外一个作家。
他是谁?
他是一位加拿大自然文学作家。他,个子敦实,鼻如悬胆,目光炯炯,蓄着乱蓬蓬的胡子,还喜欢养动物。在我看来,在世界自然文学史上,继梭罗、缪尔之后,除了卡逊,论成就和影响力,几乎无人能够超越他。
他,到底是谁?
在此,让我濯面沐手,并怀着深深的敬意说出他的名字吧——莫厄特。
□ 作者简介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至今发表生态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专著十余部。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主要代表作品有《遥远的虎啸》《一种精神》《茶油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