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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西藏早期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2020-09-23黄春和

收藏家 2020年8期
关键词:涅槃佛陀唐卡

□ 黄春和

图1 12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86、横62厘米国外私人藏

图2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图像分布编号示意图①太子降生 ②仙人占卜 ③夜半逾城 ④车匿辞还 ⑤剃发出家⑥牧女献糜 ⑦牧童嬉戏 ⑧龙王护佛 ⑨成道 ⑩转法轮 舍卫城神变 调伏醉象 三十三天降下 猕猴献蜜 涅槃

图3 佛陀“成道”图像分布编号示意图①佛成道相 ②弥勒菩萨 ③观音菩萨 ④法身佛 ⑤金刚杵人形化因陀罗 ⑥象征佛陀“智德”和“理德”的狮象 ⑦魔王波旬 ⑧魔王所率魔军 ⑨魔王三女儿⑩魔王诘难佛陀 魔王波旬溃败忧恼 佛陀化身金刚降伏死魔

佛传是佛教艺术中的重要表现题材,主要表现释迦牟尼佛一生的重要事迹。历史上,表现佛传题材的艺术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绘画,另一种是雕塑,一般以绘画形式居多。据文献记载和现存遗迹遗物来看,佛传艺术最早产生于公元前3世纪左右的古印度,而后不断地传播于南亚次大陆及东亚广大地区。在广大的时空范围内,由于经典记载的不同,受容地文化的影响,佛传艺术的表现略有差别,或内容多少不一,或表现形式不同,或地域风格各异,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艺术面貌。因此可以说佛传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是佛教传播历史的一个缩影。在各式各样的佛传艺术中,表现佛陀八大圣迹的佛传是比较独特的形式之一,它大约形成于公元7~8世纪的东北印度,后来播及缅甸、尼泊尔和我国西藏、中原广大地区。其中,我国西藏地区流行的八大圣迹佛传尤其值得关注,它流行于西藏佛教后弘初期,约在11~13世纪期间,表现形式以西藏独特的唐卡艺术为主。

据笔者初步调查,目前国内外所见八大圣迹佛传唐卡共有6幅,其中4幅收藏于国内,两幅为国外私人藏家收藏;国内收藏的4幅中有3幅为昌都类乌齐寺收藏,一幅为国内私人藏家收藏。这6幅佛传唐卡表现题材及图像内容基本一致,表现佛陀事迹及对应的图相皆为15种,其中佛陀成道前为7事7相,佛陀成道及成道后为8事8相。尽管6幅唐卡中各图像位置略有变化,各图像中人物有增有减,但八大圣迹的内容及图像皆固定不变,为各唐卡表现的重点,主题鲜明突出。下面对各唐卡图像特征及历史信息分别进行介绍。

1.国外私人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①(图1)

12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86、横62厘米。保存完好,画工精细,色彩鲜艳,是目前发现的6幅佛传唐卡中品相最佳的一幅。画面主要位置表现佛陀八大圣迹,其图像分布为:中央为释迦牟尼佛成道相,佛陀右边一列自上而下依次为调伏醉象、初转法轮和猕猴献蜜;左边一列自上而下依次为三十三天降下、舍卫城神变和太子降生;成道相上方横置一排为涅槃相。八大圣迹下方一排表现佛陀7件其他事迹,自成道相左侧至右依次为:仙人占卜、夜半逾城、车匿辞还、剃发出家、牧女献糜、牧童嬉戏和龙王护佛,除龙王护佛外,其他皆为佛陀成道前事迹(图2)。画面表现内容主次分明,八大圣迹为全幅唐卡表现的重点,其他事迹居于明显的次要位置,非常突出地展现了整幅唐卡表现的主题。其中,唐卡中央位置表现的成道圣迹最为突出,其表现内涵最为重要,因为只有释迦牟尼证道,才有佛陀的诞生,也才有纪念和崇拜佛陀的意义;其图像内容也最为复杂,包括魔王率魔军攻击佛陀、魔王派三魔女扰乱佛陀、魔王因溃败而忧恼、佛陀化身金刚降服阎罗王(代表“死魔”),以及一些其他表法的图像(图3)。唐卡背面有塔形装藏,塔内写满藏文,主要内容为佛陀所说“法身偈”:“诸法因缘生,我说此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最后有一段历史性题记,记录类乌齐寺住持翁波喇嘛对这幅唐卡的供奉②。翁波喇嘛即类乌齐寺第一任住持桑结温,他于1273年至1274年曾临时担任西藏中部达隆寺住持,之后远赴西藏东部昌都创建类乌齐寺,从1276年开始担任第一任住持,直到1296年圆寂③。这幅唐卡表现了非常典型的印度帕拉风格特点,因此西方学者认为它“没有显示出任何特别的西藏特征”,“可能是印度模式的复制品,也可能是印度艺术家在西藏的作品”。这一观点值得商榷,这里暂不讨论。

2.美国齐默尔曼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④(图4)

图4 12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76.5、横58.4厘米美国齐默尔曼藏

12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76.5、横58.4厘米。品相一般,多处有脱彩,但图像特征基本可以辨识。表现内容与上一幅基本一致,但少数图像位置略有一些变化。如初转法轮和舍卫城神变二相,其位置与上一幅恰好进行了互换。唐卡下方一排事迹与上一幅相比位置也有变化:整体内容向左移动,形成挤压之势,上一幅剃发出家居中,而此幅偏左;牧童嬉戏与牧女献糜位置进行了互换;各图相中人物也有增有减。上方一排涅槃像位置及内容也有变化:涅槃场景向右有所移动,其左侧增加了众弟子围绕佛陀说法的场景;涅槃像周围弟子及过去七佛、大梵天、帝释天等位置相应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涅槃像上方位置还出现了八塔的新图像内容,八塔并排一行,表现佛陀涅槃后“八王分舍利”各自建塔供奉的历史,涅槃像左边也有一塔,应为香姓婆罗门分得沾有少许舍利的空瓶所建之塔。可见,与其他5幅唐卡相比,这幅唐卡非常特殊,图像内容及位置出现了较多变化。特别是唐卡上出现的九塔的形制,它不是印度阿育王式塔形,亦非印度的覆钵式塔样式,而多见于11~13世纪的西藏寺庙,至今在西藏热振寺、乃宁寺、丹萨替寺等寺庙尚有遗存;虽然一般都认为这种塔是由印度阿底峡带入西藏的,主要流行于阿底峡弟子建立的噶当派寺庙中,西藏普遍称之为“噶当塔”,但其形制已完全藏化,其下部特别宽大的造型特点为西藏所独有,因此这一特征对于唐卡产地及风格的本土化研究提供了重要参照。此幅唐卡很早便受到西方学者的关注,对其风格及绘制者,多数学者所持观点与上一幅相同,倾向于出自印度画师或对印度作品的模仿。唯有亨廷顿提出了相反的观点,认为这幅唐卡结合了两种不同的图像学传统,一种是帕拉艺术中流行的八大圣迹,另一种是《方广大庄严经》记载的佛陀十二种事迹。这两个图像体系的结合是“一个完全藏族的特征”,体现了“藏族上师中新兴知识分子的成熟”⑤。亨廷顿的观察细致敏锐,令人钦佩,但其观点却遭到了包括帕尔博士在内的多数西方学者的反对。

图5 12~13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34、横20厘米西藏类乌齐寺藏

图7 唐卡背面装藏

图6 “仙人占卜”图像中摩耶夫人

图8 12~13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40.7、横32.5厘米西藏类乌齐寺藏

图9 唐卡背面装藏

3.类乌齐寺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⑥(图5)

12~13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34、横20厘米。保存品相一般,多处有脱彩,右上角有一破洞,右边从上至下图像有明显缺失,可能因残破严重而裁掉一截。但所有图像基本清晰可辨,缺失部分参照另外5幅唐卡可以还原。唐卡上各圣迹内容及图像与上两幅基本一致,但多处又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点,是所有6幅佛传唐卡中最具特色的一幅。主要表现有:(1)上方涅槃相部分的图像,与上两幅不完全一致。中央涅槃像明显过宽,佛像身躯偏长,两边又过于狭窄,人物排列显得十分紧促。(2)金刚宝座上表法的狮子和大象,皆为侧身的完整形象,而不像上两幅仅以正面的兽头呈现,体现了西藏本土审美的鲜明特点。这一表现形式非常重要,对唐卡产地提供了有力证据,如果说国外收藏两幅唐卡的产地存在外来和西藏本土绘制判断上的两难境地,而这幅唐卡的产地就非常清晰明了。同时金刚座两边的动物各为两身,比上两幅同样位置各减少了一身狮子,而在所有6幅唐卡中也是唯一所见的特例。(3)佛陀两边的胁侍菩萨,身色为右黄左白,皆结说法印,从身色和手印判断,它们表示的显然不是观音和弥勒二菩萨,而是文殊和普贤二菩萨,分别以智慧和践行标显佛陀理智二德圆满具足。这一表现与上两幅及其他3幅唐卡都不相同,也是6幅唐卡中的特例。文殊和普贤各以狮子和大象为坐骑,所以金刚宝座上仅以二兽现身,正是代表了二菩萨的坐骑。(4)仙人占卜相中的摩耶夫人像,瓜子脸形,身着交领式袍服,仪态温婉端庄,完全是一副藏族贵妇的形象(图6)。另一处向佛陀射箭的魔王波旬,其形象也与其他各幅唐卡上的表现不同,他身着一件蓝色的坎肩,面部有两撇胡须,藏化特点也很明显。这两处表现具有重要学术意义,不仅为本幅唐卡的产地提供了明确的证据,而更为重要的是为西藏佛教艺术的民族化提供了非常难得的早期图像证据。唐卡背面有塔状式装藏,塔内以朱砂写满藏文,从上至下依次为“因缘心咒”“毗婆尸佛戒偈”(“忍是勤中上,能得涅槃处;出家恼他人,不名为沙门。”)及其他吉祥颂词(图7)。此幅唐卡为西藏昌都类乌齐寺旧藏,2016年在《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上首次面世,至今未见专文研究。唐卡收藏地类乌齐寺也非常值得注意,它位于西藏昌都类乌齐县境内,因为历史上它与达隆派祖寺——达隆寺都传承唐卡艺术,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绘画艺术风格,被称为“达隆风格”。这一信息对于研究这幅唐卡及同类题材唐卡的年代、产地和风格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图10 12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40、横33厘米西藏类乌齐寺藏

4.类乌齐寺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⑦(图8)

图11 12~13世纪 八大圣迹佛传唐卡 棉布矿物彩绘纵64、横51厘米国内私人藏

12~13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40.7、横32.5厘米。品相完好,画工精细,色彩鲜艳,富丽堂皇。唐卡上各圣迹内容及图像与上面几幅基本一致,但也存在一些变化和差别。唐卡上方涅槃相部分的图像及分布也与上两幅不完全相同;金刚宝座上装饰的狮子和大象也都是侧身的完整形象,体现了西藏本土的审美特点;而最为显著的差别是佛陀座下六臂大威德金刚脚踩阎罗王的表现,阎罗王现出完整的头像,双目圆鼓,长鼻,张着血盆大嘴,其周围是一个竖条状造型的外廓,所表现的应为阎罗所居的宫殿。阎罗王代表佛陀断除的“四魔”⑧之一的死魔,意为佛陀不再受死魔的控制,不再轮回生死。这一特征除在国内藏家所藏一幅佛传唐卡上可见之外,其他几幅唐卡都没有如此表现。唐卡背面写满装藏文字,周边是“嗡、啊、吽”三字明咒,塔身内上面是“释迦牟尼心咒”和三首重复的“法身偈”,下面是“毗婆尸佛戒偈”(图9)。此幅唐卡也是西藏昌都类乌齐寺旧藏,2016年在《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上首次面世。

5.类乌齐寺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⑨(图10)

12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40、横33厘米。整体品相较差,脱彩严重,图像模糊,且有多处破损,辨识已非常困难,是现知6幅佛传唐卡中保存最差的一幅。从大致面貌来看,它表现的帕拉风格非常纯正,与国外所藏两幅唐卡比较一致,但各圣迹内容及图像与国外两幅也有细微的不同。3幅唐卡都具有比较纯正的帕拉艺术遗风,但图像却各有差别,看不出共同的艺术范本,这非常令人不解。此幅唐卡也是西藏昌都类乌齐寺旧藏,2016年在《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上首次面世。

6.国内私人藏八大圣迹佛传唐卡(图11)

12~13世纪,棉布矿物彩绘。纵64、横51厘米。整体品相完好,画工精细,色彩丰富,唯右上角三十三天降下图像上佛陀头部及上身残缺。整体表现内容、各图像分布及特征,乃至其他细节与第4幅唐卡完全一致,是全部6幅唐卡中唯有的两幅图像一致的唐卡。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两幅唐卡图像一致,但风格上却又明显不同,第4幅唐卡表现了比较鲜明的印度帕拉和西藏艺术特点,而此幅唐卡在第4幅唐卡风格基础上明显融入了尼泊尔元素,又增加了更多的西藏元素。如画面上有的佛陀像面部变得小巧圆润,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倒三角形,上宽下窄,这是尼泊尔艺术的突出表现;画面整体色彩不是过于浓艳、各尊像造型及姿势略显朴拙,衣纹线条明显增多,这些都体现了西藏本土艺术的特点。由此来看,此幅唐卡与第4幅唐卡可能遵循了共同的艺术粉本,但是产地应当不同,不同的产地遵循了不同的审美标准和表现技法;前5幅唐卡风格相近,大致都可归为西藏中部地区,而此幅唐卡风格与之不同,应当另有其产地,其产地极有可能在西藏西部地区;这幅唐卡背面没有装藏内容,似乎也显示了其产地的不同。基于其风格和产地的独特性,这幅唐卡对研究西藏后弘初期八大圣迹佛传唐卡在西藏各地的传播具有重要学术意义。

由上介绍可见,目前国内外所见这6幅八大圣迹佛传唐卡,其构图、风格、表现内容及图像基本一致,体现了八大圣迹唐卡的鲜明特点,但在一些具体细节上又表现出明显的不同。其不同处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体现在图像上。6幅唐卡中,除第4幅类乌齐寺所藏唐卡和第6幅国内私人所藏唐卡的图像特征完全一致外,其他唐卡在一些图像细节上各有不同,这样6幅唐卡就有5种不同的图像模式。基于这些不同和变化,我们几乎看不出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关系,也难以判断它们共同遵循的艺术粉本的标准图样。再一方面体现在风格上。6幅唐卡都体现了鲜明突出的印度帕拉风格特点,而同时又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尼泊尔和西藏本土艺术的影响,由此就出现了三种不同风格样式:其一是受尼泊尔艺术影响的风格,代表作品是第6幅国内私人收藏唐卡,其突出表现是佛像面部上宽下窄,呈倒三角形,为尼泊尔佛像标志性的面相特征;其二是受西藏本土艺术影响的风格,代表作品是第2幅美国齐默尔曼收藏唐卡、第3和第4两幅类乌齐寺收藏唐卡,也包括第6幅国内私人收藏唐卡,其共同突出表现是金刚座部位的狮象造型及表现形式为西藏样式;其三是保留帕拉艺术元素较多的风格,代表作品是第1和第2两幅国外私人收藏唐卡、第5幅类乌齐寺收藏唐卡,其共同突出表现是金刚座部位的狮象造型及表现形式为典型的印度帕拉样式。

在西藏早期唐卡艺术中,一种内容和形式的唐卡出现了如此复杂的变化,令人不可思议,也让笔者大感意外,它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于西藏早期佛教艺术的固有看法。过去我们以为西藏早期佛教艺术主要是因循外来艺术,或出于自身的能力不足而一味地模仿外来艺术模式,或出于宗教崇拜与禁忌墨守外来成规,而没有或较少表现藏民族自身的审美情感和独立创作。现在这几幅唐卡无疑给了我们十分明确的启示:在藏传佛教后弘初期,西藏社会和佛教界充满着自由开放的文化艺术气氛,一些精于工巧明的艺术大师们在描绘佛国世界及诸神形象的同时,也在探寻一种源于内心深处和周遭生活的民族精神、情感及审美情趣;这种探寻体现了民族意识的自觉与自信,正是这种可贵的探寻较早地开启了西藏佛教艺术民族化的历史进程。因此,这几幅唐卡无疑将成为研究西藏早期佛教艺术民族化的重要资料受到学界的关注。

注释:

①② Pratapadityapal:Himalayas——an aesthetic adventure,Chicago.2003.p186~187.

③廓诺·迅鲁伯著,郭和卿译《青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

④⑤Pratapadityapal:Art of the Himalayas——Treasures from Nepal and Tibet,New York.1991.p144~146.

⑥⑦⑨《中国唐卡文化档案·昌都卷》,青岛出版社,2016年。

⑧四魔:即烦恼魔、五阴魔、死魔和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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