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禅读帖
2020-09-22雪小禅
雪小禅
灵飞飞灵
春夜荡漾。春夜荡漾。简直睡不着了。春天来了风是知道的,虫子也是知道的,连春夜都知道。
《灵飞经》居于春夜。都是飞动的灵气和水汽,这样的春夜只能看飞起来的《灵飞经》,春水一样,波动着、荡漾着。
简直像一只翠鸟。
美好的事物总是喜欢袭击人。读它的人也喜欢这种莫名的袭击——在袭击与被袭击过程中完成一次精神的“互动”。
据说《灵飞经》是唐代书家钟绍京所做,钟绍京是三国魏国时的书法家钟繇的第17代孙。又有疑心者说并非钟绍京所书。
也并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灵飞经》的好,写小楷者无不临过《灵飞经》。简直是楷模中的楷模。
唐代的楷书也真是传奇——仿佛每个书家都能位列仙班。虞世南得体,褚遂良空灵飘逸,柳公权妥帖规矩,欧阳询的字简直一丝不苟得像军人。颜真卿宝相庄严不容侵犯,怀素和张旭都疯了——他们的字唱着摇滚乐。钟绍京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是翠鸟,是灵枝散漫,是花散去了,仙气香气还在,打开时,扑鼻一千年,不散。
《灵飞经》看得我一脸春气。闷了一个冬天了,忽然就想着一件春衫去春夜里走走,心里也全是《灵飞经》中的字,一个个跳出来陪着走。
《灵飞经》亦像端丽的男子,举止作派是不经意的飘逸。又高古又朴素又有格调。只穿了一件白衬衣,也没见什么配饰,却让人心动极了。心动极了。
又素又简,又空灵又飘逸。高级的美从来是素简低调,绝非花红柳绿。
有一年我去日本,单单爱站在马路上看人。特别是八九十岁的老年女人,尤其让我动容——她们个子都不高,穿着得体的黑、白、灰西服,化了精致的妆,优雅地走在风中,花白的头发更有莫名的性感——我忽然想起《灵飞经》,也是这样老了,还是这样性感着,每个字都意味深长地活了一千多年,越活越有味道,越老越优雅。简直是要迷死人的迷。
《灵飞经》本是经书,后来成为世人写小楷之模本。“如新莺歌白啭之声”。虽是小楷,处处灵动如处子,飘逸之气如天女散花,秀媚舒展之处不失沉着稳重,风姿不凡之体仿佛雌雄在身。
启功先生大爱《灵飞经》,曾说得其韵,得其骨。《灵飞经》中飞着一只百灵鸟,启功先生看到了,那么多人写启功体,不像,只有启功先生写了,才那么灵动。启功先生的字里,藏着一只灵飞鸟。
据说钟绍京得武则天重用,嗜书成癖,个人收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真迹数百卷——这样的收藏令人眼羡,一个人看过好东西眼才能高,见过好东西胸才能阔,他的笔法精妙间,有前人给他的元气在身。
楷书中我尤喜小楷。庄重端雅之处,尽是一个人的精气神所在。小楷是写给自己的情书,一个字也不能含糊。每看《灵飞经》,都看到一个人在和自己发生爱情——艺术到极致的人,艺术就是他的爱情,他一个人,自我完成救赎,自渡彼岸,轻轻一跃,跨到光阴对岸。
每至深夜,翻看《灵飞经》,看一笔不苟之外,是风姿飘逸挺拔,是俊逸起尘中如何神采飞扬,在稳中求健,在得体飘逸中求风流,在飘逸中找安稳,在典雅中求苍劲,在质朴中求华丽,在天女散花中找到真经。
每每看得睡意全无。
恨不得找个人去春夜里走走。
哪怕不说一句话也好。
《灵飞经》有五种版本。望云楼本、哈佛燕京学社藏本、滋蕙学本、渤海刻本以及原帖墨迹。在书法碑帖中,墨迹为上,碑拓次之。但《灵飞经》给我们意外,刻本未忠于原帖,又锦上添花,又作了适当修改,反而更完美。
董其昌拥有过《灵飞经》,当然也拥有过《富春山居图》……每每想起这些拥有便释然,拥有过而巳,不过是这样。董其昌也真是有意思的人(以后会多费些笔墨写他),大概是那把大火烧毁之后终于没落,于是把《灵飞经》抵押给海宁陈家。渤海本在陈家刻成。但陈家对《灵飞经》居然做了手脚,想想大概是太爱了,也顾不上道德了——人在至爱一个人成一件事物时是忘记道德的——他们从中抽出了43行。但也在无意间保护了《灵飞经》,至少渤海本是完全的。这也是天意。
也见一些人问,技到意不到——一个人看不到《灵飞经》中的小鸟飞翔和春意荡漾,如何写得出那古朴清秀又似白衣少年歌唱的《灵飞经》?
写来写去,无非是个气息。气韵生动了,便忽略了技巧,落墨旁逸,是能看出其中的灵动和大好。有人说《灵飞经》体态婀娜,是女子;有人说,《灵飞经》是翩翩少年,婉若游龙。我与一老者聊起《灵飞经》,他说《灵飞经》是一白发老人,还有少年样。
我击掌叫好。
我有好友叫苓飞,南开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画画极具灵性。她脸上常常有佛性的笑意,通透干净明澈。
她送我画和雕塑。是仙女。仙气的画和雕塑都有了神性似的。我没有问她是否临过《灵飞经》,我们一直叫她苓飞,但戊戌年春天,她改叫“灵飞”,这样的合我心意。
宏芳说:小禅,春天了,我们去看灵飞。
这样的春天,只能去看灵飞。
想屏心静气的时候,就写写小楷。
烧了香,河送来的沉香,又泡了古树茶,用炭煮了,一边闻着茶香墨香一边写着——小楷能锤炼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灵飞经》里有千朵万朵梅花开,骨骼清奇之处,全是楷书的精神长相,自有法度,又法度无边。
我越来越迷恋小楷,像迷恋一个精神整洁的人。每天把自己梳理得精致妥帖才示人,不能有一丝将就,也不肯将就。放纵中有收敛,收敛中有飘逸,飘逸中又有规矩。
老同學给我写信。本是书家,又写了小楷,一字字全是人世间的郑重,字里行间也并不是刻骨铭心,逸笔草草,不过是似水流年。
有人说此经用于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鬼神。这更是欢喜。抄经可以度人度己,抄经可以静心慈穆——人至中年,越来越信命了,上天安排的每一步都要走,每一步却是考验,是人生的必须。
屋里种了三盆蓬莱松。又清奇又有姿态,春天时抽出了新枝新绿,让人心里绿油油的。
我觉得这蓬莱松便是那《灵飞经》,一盆盆精神抖擞又空灵飘逸,格调高古又朴素动人。
一屋子《灵飞经》的飘逸。那字里行间藏着的少年少女纷纷扑向我,个个俊朗飘逸——隔了一千多年,它们容颜依旧,仿佛前无古人,仿佛后无来者。
他们在早春扑了过来。我们久别重逢。我们劈面相认。穿过春风去爱你,《灵飞经》,你,留在原地;我,留在你心里。
《山河帖》——褚遂良
山河二字大。壮阔波澜之味荡漾,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要压自己的运势。
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褚遂良,是发自心底里的喜欢,在我心底里排第一的喜欢——大概总有一个书家的魂儿会潜移默化侵略进来,或者隐约中就觉得亲和近,莫名的,说不清的。比如说当代文人中,我觉得和沈从文、孙犁近,也许到底文字中有相同的气息。
我初见褚遂良便心动。只觉地动山摇——就是他啊。灵魂中的DNA相近相认了。那字也个个似埋伏着的亲人,纷纷扑出来抱我亲我。个个欢喜,字字惊心。
我屋内有两张字全是褚体。一张是“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另一张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起归来同住”。挂上之后,一屋子飘逸空灵疏朗之气。古雅绝俗,瘦硬得体,字里生金,行间玉润,温雅大方之余,又生出几分妩媚、艳润,丰艳地勾着人,却又正大仙容。仿佛瑶台深锁婵娟,偏又露出一脚红鞋,未穿罗绮衣,又遍地风流意——像看梨园戏中曾静萍演戏——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又像品一壶陈年老茶,不动声色中收了你的三魂七魄。
那字中“清远萧散”之意明明夹裹着无限的性感和迷离。
請允许我这样疯狂赞美着褚河南(人称褚遂良为褚河南),那中正平和之外全是一脸的妩媚和春色,妖啊。
褚字里有春风、有明媚的引诱,无论中锋、侧锋都婉约亮丽,处处勾人,我尤喜撇捺的优雅,那长出去的一点点就是若隐若现的风情,又熨帖又得意,明明勾引了你却又一脸正人君子。
《山河帖》带着盛世之息,褚遂良是开元盛世之臣,深得李世民之欢。历代帝王,李世民对书法的重视和喜爱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尤其偏爱王羲之。“一字千金”故事因此而来,凡有王羲之字者,一字千金。于是集了《圣教序》,于是全国文人都写王羲之。李世民的精神知己书法知音是虞世南。二人长期秉烛夜谈,谈话内容多是书法艺术。
那真是盛世,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开创了大唐的辉煌,长安城、五花马、千金裘,锦衣夜行,仿佛整个盛唐都弥漫着山河浩浩荡荡的意味。
但他爱书法,这个有鲜卑血统的皇帝,迷恋王羲之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简直夜不能寐,简直神魂颠倒,书法的魅力达到从来没有过的巅峰,整个国家都带着墨香书香。长安城里,到处是写王羲之的人。
但他的知己虞世南死了。
他大恸,痛失知己。无以言说了,山河皆碎了,还有谁能懂他?一个皇帝,找崇拜的人,到处都是。找爱的人,三千佳丽。找懂他的人,难。
李世民悲痛好久,丞相魏征推荐了褚遂良。
写得最像王羲之、也最有王羲之神韵的人。
褚遂良入住唐宫,成为负责李世民“起居住”的官。李世民所有行为都会被褚遂良以最好的书法作品,最真实的笔法记录下来。
李世民问:朕有不妥的地方,你也要记录下来吗?
褚遂良答:当然。他是个耿直的人,更多的时候,他是李世民的书法知己——辨别王羲之书法真伪,褚遂良独具慧眼,几乎能一眼认出,丝毫不爽。这为李世民搜集王羲之的书法提供了最好的佐证。在唐代的书法家中,得其王羲之真谛的,并神似形似王羲之的,褚遂良算是翘楚。
褚遂良开始参政——这也是他悲剧命运的开始,贞观十八年,作为黄门侍郎的褚遂良开始巡察全国各地,高宗即位后,又升河南郡公,人称褚河南。 高宗欲废后立武则天,他不要命的反对——将官笏放在台阶上,把官帽摘下,叩头流血,他被发配广西,坠入深渊。晚年的褚遂良又被贬越南。他致信高宗,诉说自己对高祖和太宗的效劳,无效。659年,褚遂良在流放中孤独死去,时年64岁。武则天并没有放过他,一方面削掉他的官爵,另一方面把他的子孙也流放到他死的地方。
他的代表作品《雁塔圣教序》,是去世前六年所书,仿佛一生的悲欣全在书中。字体瘦劲、极具丰神硕骨,法则有筋骨,行间多生玉润之风,字里生出飒飒丰姿,仪态万方。褚遂良法取王羲之,又得虞世南真韵,后来的颜真卿多受其影响。
《唐人书评》中这样点评褚遂良之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气势中全是平淡天真,又淡泊又有说不清的婀娜,轻重缓急之间,尽显萧散恬淡之气,尽得无以言表之风流,是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平头,布鞋,但眼神间全是风情万种,这是褚遂良书法的魔力。它既是初唐楷书风格的创造者,也是晋人书风最好的继承者。“美女婵娟,不在多绮,在于姿态。”这个姿态,是飘逸的空灵的,让人欲罢不能的。后世颜真卿、米芾,皆出自褚遂良,运笔藏头护尾,一波三折,又圆润又含蓄又性感。何绍基说,这不是屋漏痕可以形容得了的。
米芾本宋代书家狂人,得了褚体真味儿。这个狂妄的人说:“锵玉鸣珰,窈窕合度。”有人说颜真卿得到了褚遂良的筋骨,这话好,筋骨比肉强。韵比形强,像一个女子,态要比美貌好。
每次去西安,都会在大雁塔下坐一会儿,听风铃。
《雁塔圣教序》共1465字,就在大雁塔下。风吹过来的时候,大雁塔的风铃吹得格外动人,仿佛也呼唤着千年前的褚遂良,他如何风日洒然写着《雁塔圣教序》和《山河帖》。
“山河阻绝,星霜变移”。我尤其喜欢《山河帖》中这两句,一种对山河岁月的无可奈何和绝望。人在时光中都是败寇,或者说是流寇,但真好啊,有书法和文字留了下来。然后在时光中继续被发酵,那些味道蒸发了出来,那些文字和书法被时光磨出了最美的包浆,然后熠熠生辉,然后星河灿烂。
他又写:“伤摇落之飘零,感依依之柳塞。烟霞桂月,独旅无归,折木叶以安心,采薇芜而长性。鱼龙起没,人何异知者哉?”真好啊,《山河帖》!这种山河飘摇无依之感,这种无以诉说的忧伤和无奈,好的书法作品一定有情绪的流动,这种流动异常打动人,有哀叹,有无奈,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无以诉说,是秋之况味,萧萧落意中,有散疏之气,却又莫名袭击人。
我就这样痴心地爱着褚遂良,甚至忽略了他的长相。翻了几本书,没有人描述过褚遂良的长相。但我知道,王羲之、王献之是玉树临风的,是帅气英俊的,苏东坡貌似一般,米芾喜欢个奇装异服,怀素做和尚也爱吃肉……很想知道,褚遂良的长相——我爱屋及乌了。但又觉得不那么重要,有那么好看、隽秀、飘逸的字给我看就应该知足。字品就是人品,他宁肯被武则天流放也不肯低头,最后客死他乡——大概也没有后悔过。
想想那么迷恋褚体,大概是喜欢那藏于书法中的气质——萧散、疏离,却又妩媚婀娜,并没有想吸引你,却以一种莫名的舒展和姿态让人欢喜。
也理解李世民为何那么疯狂地喜欢王羲之了,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了褚遂良。他们是否秉烛夜谈过?是否因为欣赏王羲之而心动心跳到窒息?
不得而知。
我没有见过褚遂良真迹。但我见过苏轼、董其昌、文徵明真迹。在台北故宫,其真迹面前,我动弹不得,泪如雨下,感觉一千多年前的时光和气息在我体内流窜,热血偾张。
那次热泪盈眶,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几年之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泪水夹裹着墨气,就那样让我臣服了。
那时的人写字就是写字,真气、元气十足,绝不表演。
那时的人写书法就是日常,就像现在的人發微信吧——而日常就这样袭击着人心,人心被艺术俘虏后,便是永远的囚徒。
写褚遂良时,放了一段赵荣琛先生的《荒山泪》,又凄又美又有味,在美与好之间,夹裹着淡淡的惆怅。手边是十年的老白茶,加了枣煮,想了想这个素净如瓷的夜,再谈《山河帖》,浑身山河意,人至中年,听《荒山泪》,喝老白茶,读《山河帖》,都是萧散又寂美的人生况味——说不清道不明,但体慰人心。
中途去了洗手间,看到自己略显憔悴疲惫的脸,又掀开头发看到白发。该染头发了。
窗外是一片星空灿烂,我打开窗,三九的寒气扑进来,我吸了一口,甜丝丝的,又有些寂寥空寞,是《山河帖》的味道,孤独啊,一样的,一样的。
我们和千年前的褚遂良一样孤独。
亦魔亦妖亦幻真
有一天深夜和书家聊到王铎,他忽然慨叹:王铎超迈雄奇的行草书,其实是最前卫的现代舞,那里边的恣肆狂野、纵横跌宕、出奇迷离,是最快意的前卫,怪不得林散之称他“自唐怀素后第一人”。启功先生温文尔雅,也称他“觉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此君啊。此君是藏了几十年的大红袍,苍劲霸道,在张弛有度间力道千钧。此君还是老酒一坛,淋漓畅快,笔势奔腾着千军万马,字字有故事有来历,似埋伏在时光河流中的故人。而在王铎手下,下笔如下蛊。似大将用兵,“临敌万人,旌旗不紊”。王铎的一生,也活成了丈二书生,酣畅淋漓之外,是肝肠寸断的“贰臣”之名。
在我少年时,大抵以单纯的好人坏人来区分世界的好恶。这样的“贰臣”是我们不齿的,甚至,我们会诋毁他的艺术。
中年后,我们慢慢对“好坏”有了新的认知与判断——哪有绝对的好与坏?单纯的好人不如复杂的坏,极致坏的人也有仁慈善良的瞬间。而我们所认识的完美有时恰恰是不完美,恰恰是有缺陷的不完美更袭击我们。比如屋漏痕、病梅、太湖石、残雪、有癖好有个性的人。比如涨墨。
就像我在中年后欣赏理解了王铎——在大时代的滚滚泥沙下,谁不是一粒尘芥?又奈何又奈何?他不过是一介书生,不过是降清的几十万分之一,我一度也以为书品人品紧紧相连,但艺术会超越一切。多少年以后,无以计数的书家在学王铎,甚至忽略了他的“瑕疵”。那是时代的烙印,他有,赵孟頫有,很多在大动荡时代面临改朝换代的人都有。在此是奸相,在彼也许就是英雄。
所以,我从容地忽略了他的“贰臣”经历。
我只看书法本身的出神入化。王铎身上的复杂性让人心生眷恋——他降清后的书法是有情绪的,是无奈和忧伤的。每一个文人骨子里都有清高和傲骨,我深信王铎也不例外。
那涨墨之中的残缺之美浩浩荡荡,不由分说就开了宗立了派。
那是在多年之后审美提升了才能欣赏的残缺。
涨墨其实是败笔。天寒地冻用宿墨写往往笔滞,王铎懒,王铎加些水凑合,于是宣纸上出现了墨洇,居然有了抽象的飘逸之味——看似的败笔成了艺术。
梅兰芳和叶盛兰先生演《白蛇传·断桥》一折。梅兰芳演的白素贞对许仙又嗔又怪又恼,于是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叶先生演的许仙,不承想力气用大了,叶先生倒在地上,梅兰芳先生又趁势用水袖一搭扶了起来,虽然是失误,引来满场好,居然成了经典——现在戏曲演员演《白蛇传》,都要用力戳倒再扶起许仙,这是艺术之美。
王铎的涨墨往往让人想起内心有郁结的人——不是那么痛快舒意的人生,但王铎的书法中一直存有绝望的快意。一个直逼“二王”灵魂的人,在二王的飘逸中提炼出书法的意象,开创了王铎的书法。他是“似与不似”最好的典范,有人学了一辈子“二王”,始终在二王的阴影下,没有自己。而王铎50岁以后,就是他王铎。
在明之际,他没有像黄道周和倪元璐一样与国同亡,也不像傅山拒不出仕守清白。他选择了与滚滚红尘为伍——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所寄所托,唯有书法——心中的失意、郁闷、绝望、颓废、种种不能说……有时候活下去比死去更艰难。
有时候年龄真是最好的馈赠——我们明白了很多艰难。敬畏在沼泽中挣扎的王铎。他挣扎之后,又把书法做成一朵花别在岁月衣襟上。我们从他挣扎过的痕迹中看到活着的艰难。
古时女子有几个识字呢?但管道升诗书画俱佳,即使中人之姿,也让男人觉得可敬可畏吧?
有个作家姐姐,一身傲骨,常以蔑视姿态对待自己夫君。夫君倒也帅气,却在她面前呈现出猥琐,她不能容忍他居然和洗衣店女工私通,仿佛罪不可恕。我却知道,他必定在洗衣店女工那里找到男人的威严了。
赵孟頫和管道升的结合,是真正的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五千年文化史也只存这样一对璧人吧,她得了一人心,他欲白首不相离。
那真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他虽为元仕,内心惆怅,每日写《与山巨源绝交书》,他是想与元代绝交吧,嵇康写的是他的心声呢。但有妻陪伴,写诗作画吟词。在元朝,也算過得诗情画意,风花雪月。
日子久了却生出了厌倦——所有的感情抵不过时光的消磨,爱的温度渐渐降低,他见到她额上的皱纹,手上的斑,又见她发间的白丝……再回头看见身边女子明如皓月,而此时他又官至高位,不乏绝色美人在侧。他试探她:“我学士,尔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竹叶、竹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找娶几个吴姬、越女,也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这是他的心里话:陶渊明和苏轼都有小妾,我也想,你只管做好原配夫人就行了。他这样热烈地想纳妾了,即便他不举那些才子,他亦可以直接纳妾的——但他心里到底有她,而且去试探她的心里。那一夜不知她睡着了没有?捧着那纸笺,听着雨声,想必心如死灰……男人多想三妻四妾的,何况他是英俊潇洒的皇族后裔,何况他是绝世才子赵孟頫?
每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都是斩钉截铁的唯一,都以为是情感的终点和最后一站,以身相许,海誓山盟,说此生唯一,说永远永远,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的死心塌地。
但总有一天,看到她再不心动,再也没有当时的怦然。而看到另一个人时,爱情却再度袭击而来。沈从文在历经万转千回得到张兆和之后,新婚不久就爱上了另一个女诗人……我们是人不是神,每一个优秀的男人或女人,不会一生只属于一个人,对于神秘的爱情来说,是罪过。
但管道升不认可。
她提笔写下:“你侬我侬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自知玉貌一衰难再好,已是明日黄花,如今有的只是滚烫满怀的深情了。
她泪流满面,她心碎了。这是最后的挽留,她已做好了他离去的准备——女人在爱情面前,总能做最坏的打算。她在等待,像等待那被判处的爱情监禁,女人在爱情面前总是姿态低的,总是臣服的。
他看了。
泪水溢满双眼。还会有哪个女子再这样爱他?无论他好与坏,她随时有以命相许的姿态?自此后,他再也不提纳妾半字,且把这两张字抄了写来贴在案头,以博二人一笑。
他并不是被她的爱情打动,而是被深情袭击——还有比柴米油盐、耳鬓厮磨更坚固的吗?
有时看《深秋帖》会窃笑,那明明是人家赵孟頫写的嘛,却偏偏署上了“道升”的名字。“道升”二字有意思了,他写顺了手,把自己名字“子昂”写了上去,知道错了,马上又把“子昂”改成“道升”。真真有趣味,那明明是管道升写给姑姑的信,但毫无疑问,夫君赵孟頫是代笔,这代笔便是深情。
男人在爱情面前总是愿意娇纵自己的女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的是博美人一笑;李隆基让人从岭南快马加鞭运荔枝,为的是杨贵妃;李煜后宫里挂满夜明灯,为的是不让烟火熏了他后妃的眼睛;蒋介石在南京城里种满法桐,为的是表明对宋美龄的忠心,即便在庐山,宋美龄的别墅也叫“美庐”……
而赵孟頫,他一字千金,却愿意为妻子写下这些啰里啰唆的信。那份疼爱啊,真令人动容。显然他无意间落了自己的名字,又改回了妻子的名字,却是两个名字重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祭侄文稿》与《寒食帖》,匆忙间的顿挫全是漏洞,却因了那漏洞,绝代芳华。
《深秋帖》又何尝不是?
深夜品读,不禁动容,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呢,全是似水流年吧,在一粥一饭一茶一帖中,两个人就这样老了,每一分每一秒,惜君如常,那才是上好的生活。
上好的爱情,他在,她也在,天地光阴都在。重要的是,一生的深情在。
愈到中年,愈喜欢赵孟頫了。宽厚、疏朗、明媚、古意、踏实、肯定。
消散荒芜之后,是中国文化的一脉纯真和深情,那样的滋润温暖,是中年的心态,是中国文化的心态。
元四家的倪瓒视赵画为宝,谓“赵荣禄高情散朗,殆似晋宋间人,故其文章翰墨,如珊瑚玉树,自足照映清时,显寸缣尺槠,散落人间,莫不以为宝也”。
我每每看倪瓒的画,都能看出赵孟頫的影子,想必心中的宽厚、疏朗、率真是一样的。一些人的青绿山水都能从赵孟頫的画中找到影子,一句话,没有赵孟頫就没有元四家。元四家中的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赵孟頫的儿子赵雍也是相当了得的书画家……
写《惜君如常》的上午,窗外在飘雪,煮了一壶老白茶,听着余叔岩的戏,翻看着《深秋帖》,心中生出说不出的暖意。人生的好光阴就是这样吧,不紧,不慢,心里想着一个人,慢慢把日子过老过透,每一天,惜君如常。
无论走得多远,无论飞得多高,我在远方,惜君如常。那是对深情的交代,是对你、对我最绵长柔软的光阴,最好的深情。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