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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皇嘉树

2020-09-22胡雪梅

北京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橘树小华市长

是坐牢的命,所以只开花,不结果。有人说,这是一棵公树;有人说,是树想不开。六十多年的老橘树枝长叶大,只是隔五年十年,就有人挂枝丫上吊,刘善喜到白莲花监狱工作的第二年就碰上了。

那是春上,橘树正开花,满院芬芳,一个女囚犯吊在树丫上。善喜管理档案,给狱政科胡科长帮忙,拍照,做记录。女囚犯吊得直挺挺,眼珠子凸得像玻璃球,胡科长说:你眼睛睁得这么大,好像是哪个把你谋杀了。

不是谋杀,是自杀,她老得无法了。胡科长心中伤悲,为老囚犯出狱后的生活,他操心跑腿,只是小芝麻面子办不成事,最后只能委托善喜出面。善喜的丈夫名叫李国亮,国亮了不起,他是大洪山里考出来的大状元,毕业时,县政府用二十吨钢材将他换来,给县长当秘书,文质彬彬,前程远大。国亮这时已经成长起来,在白莲花镇当镇长,两通电话就搞掂了养老院。可惜,老囚犯没有等到这个好消息。

有人上吊寻死,老橘树就受到连累,监狱里再次掀起砍掉橘子树的讨论。好在一代代的监狱长考察之后传下话来:吊柜子门,吊床架子,吊门板门框,只要拿结实的带子缠住脖颈,哪里都可以吊死人,没有橘子树,还有杨树、柳树、榆钱树,就算把监狱砍得光溜溜,寸草不生,不是还有汤匙、筷子、钉子、卡子等等小物件,吞下去寻死么!

老橘树活了下来。那以后,善喜成为监狱里最可靠的人,帮人办户口,转学校,跑医院。全是国亮对她的好,有求必应。一天天的,善喜头上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不过,人到中年的善喜已经熬成了市长夫人。只是,才当上几年市长夫人,国亮就去世了。

国亮是在即将提拔当上市委书记时,一场车祸送了他的命。国亮死后,善喜慌了手脚,像从云端一脚踩空,掉进泥潭,整天恍恍惚惚,身子骨发软。头一百天,她不能见人,因为国亮死去的丰田车上,还有一个女人,善喜觉得丢尽了脸。那女人居然没有死,至今躺在医院,是医学上认定的植物人,若是千呼万唤地喊她,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可能会醒过来。因此,后来的一百天,善喜白天睡觉,夜里出门,溜去医院,在女人的病床前,喊她、摇她、问她。她想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要和国亮一起外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她的国亮在人世的最后时刻,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善喜站在整座城市的风尖浪口。市长出车祸死了,百万人在揣测,这个变成植物人的女人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善喜不知道女人的名字,连交警大队也没有查到她的来处,好像她是天外来客。善喜摇她喊她时,叫的只是一个字:喂。

喂,睡得又死又沉,像埋在土里的半截朽木。国亮死后才七七四十九天,善喜已瘦得像根筷子,裤腿飘飘,衣服荡荡,脚在地上拖。每回从医院出来,善喜不敢天亮回家,怕在市政府的金凤凰小区,遇到市领导和领导的夫人们。见到他们,善喜就会皮痛、骨痛、脏腑痛,脚板心也痛,那是眼珠子挖的,还有唇齿间裂出来的气息,薄得像刀片,一寸寸拉开她的肚皮。国亮的市长位置早被人替下,夫人们都是夫人们,只有她变成前市长的遗孀。遗孀是什么?遗孀就是寡妇。人到中年成了寡妇已经塌了天,寡妇还拖着来历不明的植物女人,相当于又陷了地。出车祸的车,登记在善喜名下,“喂”的医疗费也得由善喜承担。善喜真是塌天、陷地、遭暴风雨、落黑雪、下钝刀子,日子完全垮台。

见不得人,善喜在家躲了半年,直到监狱政治部吴主任找她谈话,给她调换岗位。吴主任的食指叩着桌子说:禁闭室有两道门,你守外面那道门。善喜说:那道门从来没有人值守,可有可无,不如不要我上班。吴主任眼睛望着天:要不是吃空饷问题抓得紧,组织上就放你长假,把个人事情解决好。

吴主任过去跟善喜讲话,都是低眉顺眼的,如今没了市长丈夫,不值二两一钱,他就趾高气扬起来。善喜心里窝火,她个人没有事情,事情就是植物女人的事情,如果不是要给国亮一个清白,这女人的死活她不关心。善喜说:我家的国亮是清白的,别人不知道,监狱的哪届领导不知道吗?监狱对外的大小事情,哪一样不是我家国亮给你们办的?哪一样不是我要国亮给你们办的?要是国亮眼里心里没有我,我家国亮会给你们办!这么多年,没有办一千件也有五百件,你们还怀疑国亮的人品,你们是人么!

晃晃,两年过去了。善喜守着禁闭室的这道闲门,像架机器,冷冰冰的。禁闭室少有人来,陪伴她的,只有门外那棵吊过死人的橘子树。那个“喂”仍然没有醒,接替国亮的市长又调走了。才短短两年多,先前常到她家串门的吴局长、张主任、李处长、小王、老伍等等,要是排队的话,可以排到三公里之外,都亲热地叫她市长夫人、美女警官、重要上级领导,等等。现在碰面能点个头的,就算有情有义,多数人都对她视而不见,还有少数人秋后算账。有一次,张副市长的老婆在电梯里逮住善喜问:善喜呀,过去我家老张当副局长时,送给你的茅台酒喝了没有啊?好贵哟!

但,这并不是最过分的,还有落井下石的。也是在这个电梯里,善喜遇到李秘书长夫妻俩散步回来。李秘书长的老婆红光满面,爽朗大笑着问善喜:嗨 ,那女人醒了吗?她要是不醒,你每天打她的脸,替我也解解恨。

善喜心里一沉,他们已经认定,那女人就是国亮的情人、二奶,幸灾乐祸。善喜头皮发麻,嘴唇颤抖,却不知怎么回答。马上就要下电梯,如果沉默,那就是她也承认,那植物女人就是丈夫的情人,国亮背叛家庭,生活腐化,祸国殃民,根本不能当市长,打皮闹袢,死得活该。于是,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善喜毅然反击:她没有死,她不能死,她一定会醒来,她会还给李国亮市长的清白。

善喜简直就是向世人宣战了。

隔些时,善喜便去给“喂”缴纳医疗费。喂的药费,是用保险公司赔付国亮的命钱支付的,每缴一分钱,善喜的心,都好似被电钻打了,血沫四溅。喂的命,实质掌控在善喜手里,只要她装穷,不给医院交钱,不请工护理,喂马上就会成为一根死藤萝,再有多少春风,也吹不开一片芽。

善喜必须要她活下来。为喂请了一名护工,名叫小华,从房县农村来,她有一双种稻谷割芝麻的手。这是善喜请的第四个护工。前面三个照顾不周,才几个月,喂的背上已长出褥疮。善喜给小华的工钱,是神经科所有植物人护工中价格最高的。有一次,小華给喂打鼻饲,善喜来送奶粉正好碰见,听见喂的喉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激动得大叫:醒了醒了!小华眼白一翻说:豆浆、牛奶、米汤打急了,就会喉咙咕嘟响,猪也是这样吃食的。

不知道她的名字,小华也叫她喂。开始小华有礼貌,叫她喂姑娘,后来听说喂的来历,十分不服,对善喜说:东家,要是我,就把这个女人掐死、饿死、烂死,到武当山找齐运道士,讨一副断肠药,药死她,还是死不了,就把她拖到阳台上,甩下去,把她的贱骨头跌成一寸一寸的,还摔不死的话,就丢个花钵子下去砸一下。

小华是把喂当二奶看的。善喜冷冷地说:她跟我的丈夫清清白白,好好一个女人,干吗要她各种死?

小华干瞪眼睛,答不出话。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喂仍然是一株植物。要说善喜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如果五年、十年不醒,国亮的命钱花光了怎么办?难道善喜还要为她砸锅卖铁?

有一天,善喜的好朋友狱政科刘科长到禁闭室提审犯人,在橘树下遇到善喜,刘科长小心翼翼地问:善喜,你花一百万唤醒她,如果能换回国亮市长的清白,那当然值,如果换来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呢?

善喜回答:只有一个答案,国亮市长是清白的。

善喜像中了巫蛊,心中坚守一个答案,两个字,清白。其实,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都认定,是三个字,不清白。堂堂一个市长,有一两个野女人算是好的,有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的多的是,人家都用MBA来管理情人,国亮市长帅,爽朗,大权在握,他不想别人,别人也不会放过他。要是一个野女人都没有,那一定有性功能障碍,得吃药,不,就算有性功能障碍,那也不怕,谁会要他的臭皮囊呢,人家是要他手中的权力。

刘科长心里想了,但她心疼善喜,没有说出口。善喜又说:别说花一百万,就算用我的生命去换国亮的清白,我也心甘情愿。

偏要在一条道上跑到黑的善喜,谁也拉不住。渐渐地,没有人再来劝她,她独来独往,郁郁寡欢,竟然爱上了喝酒。

善喜的酒放在家里,有多少,在国亮死后,她清算过,两张床底下放满了,小储藏室也放满了,还有国亮乡下老宅的地窖里也放了,一共七百瓶茅台酒。过去善喜是不喝酒的,也不识酒,一年四季就是一杯白开水。不知道酒的味道,也不關心酒的价格,但善喜心里有底,她的国亮一生中最大的喜好是收藏茅台酒,为买一瓶茅台酒,不惜花去整月工资,他们为此多次吵嘴。国亮爱喝酒,酒量好,高兴时端大碗喝,不高兴的时候端海碗喝,市里的大项目、大资金,包括国亮的仕途步步高升,都少不了白酒保驾护航。酒是国亮的恩人。

可惜,国亮死得突然,人死了,酒还没有喝完。每次善喜看到酒就想哭,时不时去坟前探望已经入土的国亮,也为他捎去一瓶好酒。

酒,倒在国亮的墓碑前,浓香遍野,流到地缝里,也流到几棵苦艾间。善喜好心痛,不是心痛美酒流到地里、草根,而是心痛国亮一个人喝酒好寂寞。于是,善喜拿起酒瓶说:国亮夫君,我敬你!仰头喝下一口酒,再把国亮的酒杯端起来,说:善喜,你丈夫还敬你一杯酒呢!就这样,善喜慢慢学会了喝酒,常常提着酒瓶到墓地,找国亮喝酒。夫妻俩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你敬我,我敬你。一瓶酒喝完,善喜歪歪倒倒,头重脚轻,踩着一团棉絮飘回家。

喝醉是这么惬意,不买票也可以坐飞机。善喜还想坐火箭、坐飞船,越来越喜欢醉,隔三岔五撬一瓶,喝得烂醉如泥,倒下马上入睡,死亡、植物女人、欺辱、歧视和嘲笑,都去见鬼吧!

善喜亲近的,只有禁闭室门外这棵不言不语的老橘树。上班时,她在禁闭室的黑椅子上坐累了,就到橘子树下打团转,数数一根枝上有多少片叶子,发现树叶上有虫,立即打电话告诉行政科的小李科长,请他派人来,给橘子树打农药。

早前,为橘树打药除虫的,一直是患有白癜风的老囚犯白老太,入狱前她是一名国企厂长。

这一点不稀奇,在善喜从警的二十多年里,除了偷盗诈骗杀人放火谋害亲夫奸夫的刑事犯,监狱还来过犯下各种罪行的女专家、女领导、女明星。据说,老橘树数次差点死去,都是到监狱服刑的各种专家们救活的,其中还有一个女农技师,为了让老橘树既开花又结果,她劳改五年,研究了五年,甚至还向监狱申请,在老树旁种下新树传授花粉,但还是没能结下果实。她刑满出狱后,一个犯诈骗罪的女犯接管了橘子树,她干活卖力,每天挑一满桶水来浇树,活活把新种下的树给淹死了。

这一天清晨,善喜来得早,发现地上有颗颗黑粒儿,手一扒拉,确定是虫子拉的屎。根据她对老橘树的观察,这是橘树遭了凤蝶虫。善喜听白老太说过,凤蝶虫小时候是褐色的,趴在枝条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橘树枝,它悄悄地喝树汁长大,慢慢变成青虫,顶着两只红红的触角,肉坨坨的,像一列载满货物的绿皮小火车,叫它,也不理人。起先发现凤蝶虫,善喜以为只有一条两条,便找来一双筷子夹,后来越夹越多,发现枝条上都爬满了,她就叫来了白老太。

白老太已病得不轻,全身雪白,背着喷药箱,往橘子树上洒药,药到之处,凤蝶虫层层跌落。白老太对善喜说:凤蝶虫的特点就是贪婪,非要把一根树枝吸干、吸死才肯罢休,所以它还有个小名叫鬼画符。

善喜拿来扫把扫虫。虫在地上翻滚,还没有死透的,白老太便用脚去踩,边踩边说:刘警官啊,我就跟这些该死的害虫一样,几千人的工厂都被我一个人贪垮了,判我无期徒刑都轻了,我应该喝一碗毒药立刻去死。

白老太悔不当初,狠狠地诅咒自己,善喜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只是,那天除虫之后,白老太真的死了。

白老太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睡了一夜,再没有醒来。这是多么好的死,善喜心里为她高兴,即使做过坏事,终生服刑,但生前真诚忏悔,死得坦然从容,这是上帝原谅了她。得承认,因为有白老太,橘树长得枝繁叶茂,并即将迎来橘花的盛大开放。所以,当善喜再一次发现虫子时,她没有惊诧,没有给小李科长打电话报告,而是围着老橘树走了几圈,她在想对付虫子的策略,要亲手除掉橘虫。

监狱里是不能私带手机进入的,工作时间放到值班室统一封存。下班的时候,善喜到值班室拿到手机,开机便给小华发了一条微信:小华,喂醒了吗?

善喜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她内心深处盼望喂醒来,就像渴望国亮重返人间,一点假的都没有。小华回信快,她向来只用语音,说:收音机放了五个小时,我喊了她120遍喂,后面楼房的骨科装修,电钻打了一个多小时,我耳朵都震聋了,她也没有醒。又补了一句,两个字:死物。

无论善喜如何解释,小华一直不相信喂是个好人。喂的主治医生,是医学院来的实习医生王博士。王博士每天挂个听诊器来问一下,督促小华给病人翻身、通风、放收音机。小华很听博士的话,把善喜买的收音机调至文艺直播频道,扯东讲西,家长里短,小华听得咯咯笑,笑够了大声说:喂,你这个小婊子,你听到没有?你的耳朵是不是卖到烧腊馆去了?

小华耐不得烦,她说的喊了喂120遍,多半是假的,如果属实,那最多喊了二十个喂,另外一百个都是喊的小婊子。善喜纠正多次,小华就是改不了。有一次善喜来看喂,还没进病房就听见小华在喊小婊子,她一脚踢开门,板着脸质问:小华,你说她是婊子,那我家国亮是什么?你有什么证据污蔑我的丈夫!

小华说: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善喜说:是哪个人家?你说一个名字出来,我去扇他的嘴巴!

小华交代不出来,低下了头。

听到小华的微信语音,善喜恨不得扇小华两嘴巴,但是她忍住了。她关心的是,喂该来月经了。

善喜规定,小华必须按时报告喂的月经周期日,但小华总是忘报,她说:母狗子都要来月经,这有什么好报告的?善喜不搭她的话,用眼珠子恶横她。

喂的卫生巾,先也是交给小华采买。小华骑着自行车,顶着大北风,跑到郊区的农村小卖部给喂买草纸。善喜嫌草纸粗糙不卫生,一把扔了。小华很生气,说:我们农村人早些年都是用这个,凭什么她不能用!害人精还没有害够啊,害了别人家的人,还要害别人家的钱!

小华抱打不平,善喜并不领情,反而气得脸煞白,收回小华采买的权利,自己亲自去买。怕喂感染病菌,善喜买最好的,还有王博士要求给喂吃的营养品蛋白粉、维生素等等,善喜也不小气,都拣最好的买。若是喂患上便秘,善喜还要嘱托小华打苹果汁,打香蕉汁,打蔬菜汁,加上蜂蜜一滴不剩地灌给喂。每次给喂灌蜂蜜菜汁,小华嘴里都要嘟嘟哝哝:吃吧吃吧,香香甜甜的老鼠药,吃了快去死。

为这些话,善喜和小华常常吵架,小华怀疑国亮市长不清白,善喜就要把小华的脸撕烂,市长夫人的风度也不要了,捍卫国亮的心,苍天可表。可是小华丝毫不为所动,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坊间听来的传说,喂就是国亮市长的二奶,有鼻子有眼,不信不行。

但是,这笔高昂的护理费,还是让小华拼了,嘴上对喂骂骂咧咧,手上对喂的服侍仍十分周到,不吝劳力。善喜再怎么生气,看到小华的勤劳,最终还是原谅了她。后来,在王博士的要求下,善喜买回一个日记本,要求小华给喂写护理日记。小华是种田出身,哪里想写字,十天半月才画上几笔,写上两个字:没死。有一天,善喜无意间看到日记本,气得一把撕了下来。小华不改,又换成了另外两个字:活的。无法,善喜只得给小华另外增加工钱,小华这才歪歪扭扭地给喂记下一本流水账。

喂的脸,就这样一天天红润,月经也常常提前。善喜正要问,小华发来语音:东家,喂真是个活的呢!她又来月经了,你说气不气人!

善喜听出话外音,发短信给小华:小华,请你尊重她,她是我的妹妹!

小华的微信语音即刻飞来:好好好,好东家,她是你的亲妹妹,我晓得了。

春四月,监狱里正在准备合唱比赛,大家都在高高兴兴地练歌,没有人犯错,禁闭室也相应空置下来,偌大的院落,只剩下善喜和一棵树。善喜买了两包老鼠药,按照死去的囚犯白老太告诉她的配方,又提了半袋洗衣粉来,准备配制杀虫剂。她给小李科長打电话,向他借用喷雾器,小李科长说:善喜阿姨,入监大队分来了一个林业局长呢!

众所周知,反腐败斗争大快人心,越抓越紧,贪官们像农药打的凤碟虫一样,一层层掉下来,那些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更年期等等的落马女贪官们,还有助夫贪腐的官太太,或者与贪官连案的小三小四小五等等的情人们,高墙电网里的大局长、小科长立马蜷曲身来,像被打翻在地的软壳虫,拼命护住柔软的腹部,入狱前的威风凛凛已成过眼烟云,认清形势,认罪伏法,一个个在监狱里老实着呢!这些人分到浇花、剪草、种树、扫地的轻省事,像捡了宝,欢天喜地,干得不亦乐乎。

不过,善喜不能肯定新进来的女林业局长是否打得了虫。外行领导内行也是常有的事,前段时间刑满出狱的一个贪社长,黑板报也办不了;进来过医院的贪院长,分派到医务室当犯医,她连屁股针也不敢打;更奇葩的是一个管土地的贪局长,贪钱整容,一眼看上去以为见到了神仙姐姐,她除了会唱几句沙奶奶你听我说,其他什么都不会干。当然,也有特别能干的,曾经进来过的一个银行贪行长,她不仅能在监狱学校教物理课、教数学课,首开了英语课,还能织毛衣,为监狱手织了一件“贪污是极大的犯罪”八个字的大毛毯,至今挂在监狱食堂,现任的黄春香监狱长依依不舍地将她提前两个月释放。

善喜不敢信这位局长,怕白老太的心血白费,便继续动手配制杀虫剂。正要往水桶里倒洗衣粉时,忽然听到院子外有声响,抬头一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女囚犯提着一把大剪刀走到橘子树下。善喜清清嗓子喊:站住!

女囚犯听到喊话,放下剪刀,站直身子,在树下大声说:报告警官,我是新来的服刑学员,囚号357,姓名王满满,警官李科长分派我管理橘子树。

进监狱就开始了另一段人生,这位林业局长王满满,经过入监大队的训练和调教后,显然已经熟练掌握了监狱规定的条条框框,正在认真执行,不差分毫。看样子,她已放下身段,认罪伏法,自觉地接受改造了。善喜放下洗衣粉,走出来,看到地上放的大剪刀,知道她是来剪枝的。老橘树新绿绽放,酝酿花开,早过了剪枝的时间,正需要除虫和施肥,她果然如善喜所想,不会种树。

王满满两条腿并拢,脚成八字,直挺着身子,灰色的囚衣有点小,胸脯挤得鼓胀,裤子也有点紧,善喜清清嗓子说:刚发的新衣服,怎么就小了?王满满回答:报告警官,在监狱不抽烟不喝酒不应酬不熬夜,吃得饱睡得着,早起跑操天黑睡觉,长胖了。

王满满口齿清晰,张口就来,两只眼睛随着善喜的脚步移动,就像在接受检阅。贪官们大多这样,没捉来之前耀武扬威,捉到监狱来,就像一条丧家犬,叫他哭就哭,叫他笑就笑,像一块任意摆弄的积木。入监队教得好,王满满的一举一动都已达标。善喜平时上班穿警服,严严实实,神清气爽,但这两年失去心爱的国亮,又拖着一个植物女人,为国亮的清白心力交瘁,饥一餐饱一顿,二两白酒也算一顿,长得面黄肌瘦,萎靡不振,这身警服就像借来的,空出了一号半,在身上晃荡,失去了往日威风。善喜是个看闲门的,谁也管不着,一时也找不到更多的话,正准备回转,王满满突然一个立正,大声说:报告警官,357号王满满一切听从警官您的吩咐,坚决完成任务。

善喜并没有给她派任务,也没有权力派任务给她,但王满满很会表现,不管能不能做好,先表个好态。到底打拼过官场,懂得处理关系,找准自己的位置,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善喜是个市长夫人,陪着国亮一路走下来,官场那一套,她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老虎不吃人,威风还在,虽然她只是可有可无的看守,但在身陷囹圄的王满满眼里,再小的佛也是神仙,她得罪不起。

善喜只好走到王满满面前,严肃而认真地审视她的脸。王满满的脸圆圆的,还有一点婴儿肥,额头上挂着整齐的刘海,齐耳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不是成了囚犯,她这么美好的年龄,一定留着一头黑缎似的长发,飘逸俊美。

善喜停下脚,端着架子问:你年纪轻轻的,犯了什么罪?

王满满说:报告警官,我犯了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零六个月。

善喜打量王满满,她的头发在春日暖阳下越发地闪亮,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躺在病床上沉睡的喂。善喜第一眼看到喂的时候,她刚做完开颅手术,头发被剃了个精光,脑门撞出大坑,像被门夹瘪的,脸上缝了38针,从脑门流到颈脖的血,犹如一条河沟,蜿蜒汇聚到胸脯,血腥气冲得善喜当场呕吐。这么丑的女人,国亮怎么会看得上?善喜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把这个丑陋的女人从他们的生活里剔除。后来请来的几个护工偷懒耍滑,喂的身上长疮流脓,瘦成一把干柴,像一条腌制过的黄鼠狼,善喜根本无法把她和国亮联系起来。直到一年以后,喂交由小华护理,小华手脚勤快,养得细心,洗得干净,喂慢慢长出头发,头发渐渐盖住撞扁的额头,缝补的针口也长平复了。有天早上,小华给喂剪了头发,虽然长短高低不齐,可善喜突然发现,喂的头发油光闪亮,面容干净纯洁,原来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就像此时此刻毕恭毕敬站在她面前的女囚王满满。

善喜有点恍惚,她们为什么长得这么相像?难道这个王满满与植物人喂有什么关联?

在唤醒喂的日子里,善喜胸口堵着的冤气,闷,恨不得在肺上扎两个大洞,见谁都起疑心。国亮车祸那天,是开着私家车出门的,善喜知道,他去看望病重在床的哥哥,在他走过多次的崎岖山路上,撞到了山石。善喜不相信这仅仅只是一起单纯的车祸。起先,她推测是因为权力争夺故意杀人,怀疑过副市长、秘书长等人在车上动了手脚;后来又怀疑那些国亮坚持原则,没有让他们利益得逞的各种企业家、开发商和企业家们,是他们制造了这起车祸;还怀疑过国亮任人唯贤,拒绝提拔的县长局长甚至科长……总之,从国亮出车祸死去那天起,善喜像福尔摩斯一样分析、探查,整天绷着神经大脑,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随时准备射出去,杀伤力五颗星。不幸的是,善喜所有的怀疑,都无法得到证实,直到后来交警大队出具了事故鉴定书,证实这起车祸是国亮在驾驶中操作失误所致,善喜这才收回了寻找杀人凶手的心,把注意力转到植物女人身上。

对植物女人,善喜也有推测:她可能是国亮在半路上出于好心,帮助他人顺路捎带的女子;或者是国亮仅仅一面之交的一个女人,家有急事顺路捎带;或者熟人相托,顺路搭车的女子;再或者是国亮打开了手机摇一摇,摇来了一个顺路的女子。每每想到这里,善喜便觉荒唐可笑,堂堂一市之长,怎么会玩摇一摇那么无聊的东西?她的国亮是个正人君子;还有可能,她的国亮心中牵挂山民,在微信里加了一个卖农产品的微商,顺路去山里进货……国亮去世后,善喜打开了国亮的手机,从微信到QQ,却一个疑点也没有发现。显然,这个女人不是网友,也不是虚拟的人,更不是所谓的微商,善喜推断到最后,只有一个结论,喂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搭顺风车的女人。

善喜的猜疑,王满满并不知道,她望着善喜,讨巧地笑了一下。善喜看得真切,王满满的笑轻盈而俊秀,像一阵春风吹过,清新甜美,沁人心脾,她和喂同样年轻漂亮,想必那喂醒来,也有这样多情动人的笑容。善喜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她想知道她们的确切年龄。

喂的年龄,小华和善喜都猜过。善喜猜她35岁,小华猜她26岁,两人在喂的病床边争论,小华绝不让步,说:你看她的脸,皮肤白,又没有皱纹,肚子上也没有妊娠纹,她肯定没有结婚生孩。在我们农村,26岁的未婚女人是香米粑,好吃,那35岁的女人不好吃,又不是我们村里的光棍赵老汉,见母狗子都稀罕。善喜火冒三丈,小华的意思是说,喂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配得上国亮市长,她就是情人无疑。善喜还击小华:你要这样说,我们就别干了,拔了她的管子,让她死了算了,难道我还要去救二奶的命!我救她的命,就是我相信国亮市长的清白!

喂听不见吵架,静静睡着,好像不关她的事。小华被吼得不敢还嘴,委屈地望着善喜,事实就是摆在眼前,善喜虽然吵赢了,但是也得承认,她不惜花钱精心喂养的植物人,就是一天天的油光水滑起来,像一朵蔫过的干花,滋润雨露又重新绽放,脸越来越饱满、白嫩,眼睫毛密密地覆盖着眼帘,有朝一日睁开眼睛,必定温柔明亮,摄人心魄。

这一切,都是善喜不想看见的,但是,她全看见了。要说善喜心里没有一点惶惑,那是假的,当她一天天发现喂的美貌时,心里时不时地敲着小鼓点。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投怀送抱,国亮要是不爱,那他真的有性功能障碍,要吃药,但国亮确实没有性功能障碍,如果需要吃药,善喜早就买给他吃了。显然,善喜无法说服自己。但是,她转念一想,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们生有漂亮的女儿,国亮就像她的手掌,所有的紋路都掌握在手心,她的国亮从不在外过夜,出差外地,每晚睡前必来电话道晚安,大多数时间都是视频通话,她看得见他睡的床、他的卫生间、他的房间,甚至他的窗帘;即便他在办公室,善喜也常常一个视频电话发过去,国亮必定马上接住;国亮穿的衣服,用的茶杯,大到西装,小到袜子,都是善喜打理,甚至国亮考察调研的去向,善喜也一清二楚;国亮的朋友圈,善喜更是熟悉,她常常挽着国亮的胳膊,参加各种聚会聚餐;同学会的通讯录,也由善喜收拾放好,女同学都是她的闺蜜;他的手机,她也可以随便翻看;就连这次车祸的去向,他也提前告知于她,她还提前给他加了油,买了送给乡下病重大哥的营养品。善喜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车上这个飞来的植物女人。

那一回,为喂的年龄,善喜和小华吵了一死架。善喜气急败坏地说喂有四十岁、六十岁、八十岁,小华也气急败坏,说喂只有二十岁、十八岁、十六岁。两人抬杠,谁也不让。小华声音高,引来众人趴在门外偷听,善喜摔门呵斥:看什么看!你们的李国亮市长就是清白的!

善喜气冲冲地离开病房,她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可是她感觉后背疼痛,好像有一桶硫酸泼到背上,她知道,那是众人的目光凝聚而成的浓硫酸,烧得她的血肉哧啦啦冒黑烟。她忍着痛,任由一万个流水流脓的疮口被刀剜火燎,她的心依然要、必须要坚如磐石,她和俗世打了一个平手,胜败各占百分之五十。于是,善喜回过头大声说:我证实不了国亮市长的清白,但是,你们这一张张恶嘴,谁又能证明国亮市长不清白!拿证据来呀!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善喜的眼眶红了,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王满满,你今年多大了?

王满满说:报告警官,我今年27岁。

善喜的心一沉,居然是小华猜对了。橘子树里透出的阳光,正照在王满满的脸上,她长得细皮嫩肉,眉心稍偏的地方,还有一颗小红痣。植物女人喂也有一颗,不过是黑的。偶尔小华有事请假,善喜也给喂洗脸,她细致地看过喂的长相,五官精致小巧,眉毛生得粗黑。小华无聊时,找来一本麻衣面相的书,有一回,她惊奇地告诉善喜:东家,大事不好啦!书上说粗黑的眉毛就是挡箭牌,能吓退小鬼呢!怪不得喂撞车都撞不死,她还要活下去,要磨死我们两个呢!

想到此,善喜便细看了王满满的眉毛。在监狱里不施粉黛,王满满素面朝天,粗黑的眉毛和喂简直一模一样,再往下看,鼻子和嘴巴也一模一样。善喜心里一惊,往后退一步看,看到王满满的耳朵,完了,耳朵也是一模一样的;善喜又上前一步,核对她们的脸型。本来喂的脸型是长的,可小华把她养胖了,如今也长成了王满满的圆脸。都是一模一样的,善喜的心被砖头砸了,找遍全世界都没有找到的喂,难道在这老橘树下现身了吗?

善喜满腹狐疑,不禁问:王满满,你有姐妹吗?

王满满说:报告警官,我有一个姐姐,她叫王清清。

善喜倒吸了一口凉气。

善喜当然不能肯定王满满说的是真话,根据她二十多年来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囚犯们说的话,最多只可信两成,虽然王满满与坑蒙拐骗的诈骗犯有一点区别,但是她因职务犯罪入狱,说起假话来,比骗子更高明。

当晚,善喜回家便上网百度王满满,在一个县纪委监察网站上,找到了关于王满满的简短报道,王满满的准确职务是县林业局副局长,副科级,因挪用国家专项扶持资金入刑。善喜又搜索了王清清这个名字,相关的结果有85100个,又输入王满满的姐姐王清清,搜索结果有643个,但都与监狱里的王满满无关。

这个没有月色的晚上,熬红了善喜的双眼,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原本定好的请上海来的专家给喂会诊,善喜这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夜已深,她在微信上留言小华:多次会诊都是一样的结果,会诊费又贵,白白花了钱。没想到小华还没睡,她立马发回语音:东家,你怎么也知道心疼钱了?善喜立即快速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叫喂去死吧!但随后就删掉了,可是小华的语音却接连飞来,先说:东家,你终于开窍了,我们饿死她吧!又发来一条:喂偷你们家的人,又偷你们家的钱,你还相信她,你还不恨她,我真是服了你。再发来一条:要是偷了我的人,我一锄头夯死她个臭婊子!

小华的话,像架在烧烤架上,把善喜的耳朵都烫糊了。善喜又气又急,想一个电话打去把小华臭骂一顿,但她忍住了,那些曾经到他们家汇报工作、嘘寒问暖的人,哪个不是掉转船头看她的笑话,只有小华替她打抱不平,把国亮的命钱看得金贵,给喂用一分钱,都像割了她的肉。善喜心里既感动又恼火,不由得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不恨喂吗?说实话,这个问题她难以回答,她的国亮数次往返家乡,这条山路走了不下一百趟,闭着眼睛也能开回去,如果不是带上这个女人,国亮也许不会出车祸,善喜怎么能不恨?如果真如小华所说,喂偷了她的人,又偷了她的钱,夺了国亮的命,还毁了国亮的名誉,善喜真要将她碎尸万段,那不是恨,是刻骨蚀肉地恨,挖心挖肝地恨,只能用你死我活来解决。

善喜呼吸急促,紧握拳头,额头沁出汗水。小华穷追猛打,又发来语音要求通话,手机的振动吵得黑夜不得安生。小华肯定讲不出什么好话,只会火上浇油,善喜不想听,也不能听,再大的恨也要忍着。善喜拒绝通话,又果断地给小华发出一行字:闭嘴!国亮市长是清白的!

善喜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上班时,善喜假装路过狱政科,她想找刘科长调出王满满的入监档案,了解她的家庭成员信息,确定王满满是否有个姐姐名叫王清清。善喜站在门外往里看,刘科长正在翻看档案,有一批新囚犯刚入监,正待分配监区和岗位。善喜正想进去,忽然又打住了,这算什么呢?平白无故地打听一个素不相识的囚犯,会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刘科长是一名老警察,蚊子飞过都能认出公母的人,善喜觉得不能贸然开口,刘科长却叫住了她。

刘科长说:善喜,你一百年不到我办公室来一回,一定是有急事找我。

善喜只好走进来,但是,想问的话已经吞进了肚子,说:急也不急,我路过,去借喷雾器,给老橘树打虫药。

刘科长说:我给行政科分了一个叫王满满的林业局长,她进监狱劳改,你还当她是什么狗屁局长么?打药除虫的事尽管喊她做。

善喜见刘科长主动提起王满满,便顺着说:见到她了,身子骨弱,怕是背不起药水桶,我还是自己打药算了。

刘科长说:善喜,你怎么这么软绵?就算你不是直管她的管教,她犯国法来改造,又不是来做太太的,这桶药水打不下去,你就要她喝下去,勞改队里没有局长,只有囚犯,每个警官都是她的管教,敢摆个局长的谱给我试试!

刘科长的一席话,说得善喜低下了头。表面上看,善喜确实软绵了,她无事可做,混天度日,萎靡不振,谁懂她的心呢?她心头每天都烧着一锅开水,咕噜咕噜地翻腾,她要国亮的清白,心急如焚,恨不得砍掉手脚去换回。如果她的市长丈夫在外包二奶,她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人家是囚犯又怎么样,人家家里有恩爱的老公,说不定还有偷欢的情人,她这个市长太太早被嫡亲的丈夫丢进了臭水沟,以为自己几斤几两,叫人笑掉大牙不是!想当初戴上市长夫人这顶桂冠时那么兴高采烈,如今摘下来时已身败名裂,人们嘲笑和遗忘死去的市长,像抓了一下蚊子咬过的小包,善喜身上的哪块皮肉未觉悲凉?

善喜不想解释,说:那好吧,我听你的。

刘科长放下手上的卷宗,给善喜倒了茶,刘科长说:善喜,都两年多了,你看你过得多辛苦,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有钱就该给自己买好吃好喝的,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为植物女人花这么多钱,她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这是何苦呢?就算她醒来证实国亮市长的清白,国亮市长已经去世几年,市长都换了几个,谁还记得国亮市长呢?清不清白还有什么意义?

话音落下,善喜的眼泪突然迸出来。国亮去世后,善喜哭过无数次,但都是偷偷地哭,如此大鸣大放地飙泪,还是第一次。这些宽慰话,原是来安抚她的,不料却狠狠地伤了善喜的心。善喜站起来质问刘科长:怎么没有意义?一个市长就这样死了,不明不白,对一个城市的人民来说,一个清白的市长就是一片天,不仅我需要国亮市长的清白,全市人民都需要国亮市长的清白!

刘科长说:好好好,善喜你站位高,我不如你,但是如果她醒来,证明国亮市长不清白呢?

刘科长说的,还是那句老话,善喜的眼泪像从机关枪里打出来的,扑簌簌掉,一颗哑的都没有,坚不可摧,直打得刘科长手足无措。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眼看着喂越来越漂亮,善喜心里早有了一点惶恐不安,要说她没有动摇过,那也是假的,要说她没有想过拔掉喂的各种管子,没有想过饿死她,那都是假的,作为一个女人,妻子,她太想饿死她了,作为一个市长太太,她更想饿死她。自己勤俭持家,相夫教女,当着好好的官太太,又没有惹谁,又没有飞扬跋扈,与这个植物女人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飞来打扰她的生活,毁坏他们的家,夺走国亮的命,国亮的名誉就是全家的名誉,是全城的名誉。如果她醒来,就算为了报答善喜的救命之恩,她也应该站出来证实国亮的清白,国亮的清白就等于她自己的清白,难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不要脸吗?账,已算到这里,善喜觉得胜券在握,铁定是赢家。于是,善喜飞快地擦去眼泪说:李国亮市长是清白的。

善喜的话,依然一锤定音,只是她的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双手扶住了桌子。从没见过善喜流泪的刘科长被打哑了,添茶水,递纸巾,两手揉着善喜的肩,拍着善喜的背,再不知怎么安慰她。于是,善喜更加坦然而自信地说:如果植物女人证实国亮市长不清白,那么,我向全市人民下跪,我到街上挂横幅,请求全市人民饶恕他。

善喜又落下一串串眼泪,这泪水热乎乎,滚烫烫,赤诚动人,刘科长的眼圈也红了。

没有如愿找到王清清,善喜反倒向刘科长许下诺言。从现在开始,国亮的清白属于全城人民,捍卫国亮的清白成为一场迫在眉睫的战役,她必须立即行动。

这一天,善喜正靠着墙想办法,忽然听到一声喊:报告警官,357号王满满来打药。

善喜再次见到的王满满,换了合身的囚服,还用一支小黑卡子把刘海卡住,露出整个脸庞。小华请假回家时,善喜给喂洗过脸,扒开喂的头发,她看到的那张脸和王满满一样,不同的是,长久没有晒太阳,喂的脸,白得像瓷器,王满满经过入监队的军事化训练,已晒成了小麦色,黑皮肤却依然闪着动人的光彩。善喜的心咯噔一下,她一眼望去的王满满,就像一个活着的喂。

善喜招手,示意王满满过来。王满满背着药水桶,她要放下来,但是桶的带子太紧,试了试没有解下。善喜上前帮她取下来。善喜说:王满满,你不要那么紧张,以前有个打药的白老太,我们经常聊天,我们可以像白老太那样相处。你犯了国法,我还是要人性化地对待你。

王满满听言,仍然一个立正说:谢谢警官,我听说过白老太。请您多多帮助教育我。

善喜从警服荷包里摸出一朵栀子花,这是她早上出门时,在小区花坛里摘的,善喜说:送一朵栀子花给你,放在枕头边,很香的,还可以助睡眠 。

王满满收下来,拿在鼻子边闻香,眼圈忽然红了。善喜关切地问:家里也种了栀子花?

王满满点头,善喜又说:家里的栀子花也开了吧?

王满满眼眶里的泪水满了,流了出来。

善喜想知道王清清身在何处,便又追问王满满:家里人来探过监吗?

王满满摇了摇头。

王满满很伤心,善喜不好急着追问,便轻轻拍着王满满的背,又把王满满的眼泪拍得哗哗流,泪珠子滑成一行行,像玻璃上流下来的雨水。善喜看在眼里,眼睛便疼起来。喂的皮肤也如她這样,像油脂一样光滑,假若她会哭,眼泪也是滑翔的姿势,像梨花带雨,一碰就融入春日大地,诗一样美。如果善喜是个男人,这时候就要奔上前去,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摇着一树缤纷如梦的梨花,大概,做男人,就得有一颗摇落梨花的心,让这世界得以繁衍。几许沮丧浮上善喜的心头,自己的青春年华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国亮,她这树梨花,不是人家摇下来的,是被风吹雨打零落成泥,到现在,一片树叶子也没剩下,光秃秃的,像一棵死树。该哭的人,应该是她自己,眼睛哭瞎都活该。善喜活活地咽下泪水,天地之大,她依然无路可走,她只得鼓励自己,善喜呀,哭是没有用的,没有人将你搂在怀里,哭破喉咙,哭死了,地狱只是多了一个哭丧鬼,不能哭。又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造出了王满满这树漂亮的梨花,又给梨花披上罪恶的外衣,她不是白梨花香梨花,而是黑梨花毒梨花,关在监狱里不见天日,还有病床上的喂,这可怜的美人,只是一株小草、一根瓜茎、一个小番茄、一根豇豆,如此如此。于是,善喜拿出纸巾给王满满擦眼泪,说:王满满你不要难过,过几天就到了探监日,家里人会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善喜就是想知道王清清身在何处,病床上躺着的喂是不是王清清。王满满却一直哭,好像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哭过,逮到一次机会,要哭个够。善喜只好打住话题,安慰说:王满满,你好好改造是可以减刑的,白老太判的是死缓,她诚心悔改,后来减成了无期徒刑,又减成了有期徒刑,她在监狱也没有立什么大功,就是救活了这棵老橘树。

王满满听言,止住了哭,双眼登时亮起了光,就像在大海上孤独漂流,终于见到大陆,一脚跳上岸就有好吃好喝的。她抹了一把泪:警官,如果让橘树挂果,我就可以减刑了,是吗?

让老橘树挂果,但凡懂点科学种植的囚犯都努力过,有农民,有技术员,有农业专家等等,橘子树就是个公的,六十年来,一颗果子也不结。看来,王满满入监时间不长,但对老橘树的情况是了解的。只是,刚刚还哭得可怜兮兮,听到减刑的消息,她立刻两眼放光。王满满没想着用劳动的汗水洗刷罪恶,倒想着投机一把,早日出狱。善喜说:王满满,老橘树倔得很,试验多了它就去死。它不像人那样听话,叫挂果就挂果,它可不是个奴才。你要是把树试验死了,是要加刑的。

善喜背着手,踱着步,回到值班室,隔着玻璃窗,看王满满扑哧扑哧地喷洒药水。这女囚犯长得实在好看,劳动的样子很美,动作流畅,举起喷头时,像在摆造型,拍照片。氢化乐果的气味飘到值班室,善喜熟悉这味道,是白老太常用的,用1:1000的比例兑水喷洒。王满满喷得很仔细,土表也细致地喷上了药。善喜便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递给王满满说:你不愧为林业局长,还真有两把刷子。

天气渐渐热起来,植物人的夏天是难过的,翻身要增加次数,擦洗也更为频繁,为了让喂度过炎热的夏季,除了增加空调费,善喜又给护工小华增加了护理费,再次嘱托小华细致地写好护理日记。小华记下的护理日记其实就是一本账,她尤其对喂花了善喜多少钱记得特别仔细,喂吃用的东西,精确到了分,她认为不该买的,还在后面打上一个大问号。有一次,善喜检查日记,小华一本正经地说:东家,你还不放心我?我记得清呢!等喂醒来,我要她一分一厘地还出来,不能睡了人家老公,要了人家老公的命,还要花人家老婆的钱。

自然,善喜一把摔了日记本,又和小华吵了一死架。但是,不管怎么吵,善喜都要承认,小华是个爱憎分明的好人,也不论怎么吵,小华都是老样子,改变不了对喂的看法。给喂吃什么东西,大到营养素,小到一杯白糖水,她都舍不得,听到喂打个屁,她就说,吃多了吃多了,要饿两餐……恨不得捡张报纸,煮一煮填给喂吃。善喜心疼喂,要求用苹果给喂打果汁,小华跳起脚反对,她固执地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行十几里路,去批发市场找最便宜的胡萝卜,一次买十几斤,黑汗水流地驮回来。只不过,小华万万没想到,每天喝胡萝卜汁的喂,越发地白皙漂亮,就连一直苍白的嘴唇也红润起来。

医院神经科的护工有十几个,没事也经常串串门,他们对越长越漂亮的喂最为好奇,总是围着她看。可以说,随着喂越长越好看,更加没有人相信国亮市长的清白,他们都说善喜是个傻子,被市长丈夫的花言巧语骗惨了;有的说,善喜假慈悲,想保住市长丈夫的名声,挽回自己的面子,故意装傻;还有的说,善喜管得了劳改犯,管不了自己的丈夫,无用……总之,大家的想法都跟小华一样,都认为喂是国亮市长的情人,留下她既祸害人,又祸害钱,应当饿死她、渴死她等等,各种死都有。有一次,众人正在围观,主治医生王博士来了。王博士听听心脏,把把脉搏,吸吸鼻子,表扬小华病房收拾得干净,临走时,王博士又对小华说:她身体恢复很好,一切正常,只要能醒过来,她还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姑娘。小华听这话很不舒服,虽然为喂的年龄跟善喜抬杠、吵架,但这时她是绝对捍卫善喜的,她瞪着眼睛对王博士说:王医生,你堂堂一个博士三观要正,要明辨是非,她什么姑娘呀,她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偷别人的丈夫,还当官太太。她漂亮?漂亮个屁呀,做人家的小三,就是生得贱,是一条贱命!

这些话,小华事后绘声绘色地讲给善喜听,只讲得善喜火冒三丈,善喜说:小华,我给你加钱好不好?我给国亮市长加信任费好不好?我给钱,买你的信任好不好?说着,善喜就去拿包,要给小华付现金,买她相信国亮市长的清白。善喜说到做到,把包里的钱全倒出来,一把抓住,塞到小华怀里:拿去拿去,你记好了,只有六个字,国亮市长清白。小华抱着钱,傻了眼,干站着,善喜又说,你是不是嫌少了?我再用支付宝转给你,我用钱买你的嘴。

当然,这信任费,小华是不会收的,小华的心,钱买不走,她不信就是不信。把钱还给了善喜,小华说:东家,说真的,钱不是万能的,要是钱能买国亮市长的清白,我回家卖麦子,我帮你买。

善喜百口莫辩,她只得继续寻找王清清。

王满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自从上次打过药,老橘树长得青枝绿叶,平安无事,王满满到底是科班出身,治虫还是很有一套。这倒叫善喜不安起来,监狱的囚犯有一千多人,各人有分工,要是树不长虫,善喜守着这个僻静的闲门,还真是见不到王满滿。她想要打听的王清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结果。正当善喜焦虑不安时,机会突然来了。

这天,正是监狱探监日,善喜接到刘科长的紧急电话,接见室的许警官临时请假,请善喜前来救急,监控犯人家属接见。

刘科长叫善喜来帮忙,也是有缘由的,管理犯人家属接见这项工作,善喜曾经做过几年,熟门熟路。真是天赐良机,善喜立即整整衣装,前往接见室。

监狱接见日是囚犯们的节日,这一天,全监区放假,囚犯提前几天已经兴奋得走路打摆,脖子伸得老长,期盼着亲人前来探望。善喜走进久违的接见室,眼前全是激动和期盼的人群。这里是人间道场,长久的分离和短暂的见面,构成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笑容和眼泪齐飞,叮咛与不舍流淌。善喜初来接见室工作时,见到亲属们撕心裂肺地哭喊,也会难过得落泪。

接见的亲属排队登记,善喜检查身份证、介绍信,好多人都是常来的,但善喜是来帮忙的,她并不认得。一个个安排好接见窗口,又一个个讲完了话,各自珍重道别,善喜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暮色重重。送走最后一个接见的人,善喜突然在窗户的反光里看见了王满满。

王满满靠墙站着,显得孤单落寞,整整一天,善喜都在留意着王满满的亲属接见信息,但是一直没有看到。此时,已四下无人,善喜快速在电脑上查看了王满满的亲属接见记录。她的表格上,亲人栏里只填有一个亲人——丈夫,名叫董大为,但接见信息栏里,一个字也没有。也就是说,王满满从被捕到入狱,一年多的时间,从没有亲人探视过她,包括她的丈夫董大为。等善喜再抬头看时,王满满已经站到了善喜的对面。监区的路灯亮了,透过玻璃门窗,善喜看到王满满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孤单和凄凉,她向王满满招手,示意她进来。

王满满望穿了双眼,也没有等来亲人,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接见室。桌子上、凳子上、柜子里堆满了正待发放的,亲人们送来的礼物和生活用品,有吃的、喝的、用的、穿的,还有毛茸茸的抱枕,孩子画的画,全家福合影照,等等。王满满忍不住,摸了摸温暖柔软的抱枕,双手捧起了全家福。相框里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王满满顿时泪如泉涌。善喜判断,王满满的眼泪说明,她是有亲人的,她盼望他们的到来,望眼欲穿。

善喜關切地问:王满满,家里人又没来吗?

王满满点头。

善喜说:我在你的登记表上看到了,你有丈夫,他为什么没有来看过你?

王满满摇头。

善喜看着王满满,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像极了沉默的植物女人喂,那可能是喂忧郁时的样子,如一杯香浓的咖啡,苦涩而又诱人。女人的忧郁本身就是一剂迷魂汤,国亮的凡夫肉身,是可以被忧郁打败的, 造物主给了他温暖的怀抱,还有长长的双臂,国亮的男人情怀,抱得住这些忧郁的女人,一个两个五个十个,不嫌多,甚至更多,而那些忧郁,只需要怀抱,贱。善喜心里一阵颤痛,差点流下泪来。她鼓足勇气问:你不是还有个姐姐,名叫王清清吗?

终于,善喜问到了她迫切想知道的问题,王清清身在何处?王满满低下头,眼泪一滴滴掉出来:警官,我的姐姐已经死了。

这个结果,虽然出乎预料,却不仅没有让善喜如释重负,反而把她的心揪成一团。善喜不相信,她的眼睛证实,王清清并没有死,只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满满说错了!在这世上,确实有个女人,她跟王满满一样的青春美貌,长着一样的圆脸,一样的耳朵,一样的美人痣,一样的高矮胖瘦。她现在睡在医院的病床上,来历不明,是一株植物,草、 藤、蔓、构树、野菜,她绝对不是天外来客,她有亲人,就像一颗葫芦,她之所以来到人间,是因为她有土地、有葫芦籽、有亲缘。善喜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推断,王满满并不知道姐姐活成了一株植物,下落不明。善喜紧张得几近窒息,追问王满满:你回答我,你亲眼看见姐姐死了吗?

王满满含泪点头,她回答得十分肯定:报告警官,姐姐得了重病,死在医院,我给她买了墓地,葬在绿汀雅境公墓9区1902棵松树下。

善喜跌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发软,好像历经一场马拉松长跑,精疲力尽地跑到终点,累瘫倒地。王清清确实死了,这个消息实实在在,绝对没有半点假。她不是喂。这是好消息吗?显然不是,善喜那么渴望找到喂的来处。这是坏消息吗?显然也不是,植物女人的下落,又重新回到原点,她依然是天外来客,她的名字叫喂。这个结果,是善喜不想要的,可是,得到这个结果的善喜,却又感到了一线死里逃生的庆幸。

王满满对此一无所知,她一直在流泪,大约自从她入狱来,每个月的这一天,她都是以泪洗面度过的。善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王满满,你别难过,我向刘科长建议,监狱出面联系你的丈夫,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我相信他会来的。

王满满感动得大哭,眼泪像溃坝一样,在善喜面前,她似乎毫不设防,露出了自己最柔软、最无助的一面,现在插一把刀子,她一定像豆腐一样柔软。从前那个威风八面的小局长,已经变成了一个含泪求助的小女孩,这一种回归,让善喜感觉到了王满满对她天大的信任。信任两个字,就像挂在天庭,一百多万人的城市,没有人信任国亮,讨回国亮的清白,这条登天的路走得多辛苦,只有登过天的善喜才能体会。善喜说:王满满,谢谢你信任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帮你。

王满满止住哭,抬起眼睛,眼神里满是孤独和期盼,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齐整的纸,虔诚地捂在胸口,仿佛向上帝乞求,泪眼迷蒙地说:警官,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

善喜走出接见室时,合唱声此起彼伏,监狱组织女囚犯们看电影,开场前的拉歌热热闹闹。王满满请善喜办的这件事,还着实难住了善喜。

当晚回到家,善喜便展开了王满满塞给她的纸条,是一个QQ号码,密码也一并写在上面,王满满请善喜登录她的QQ号,在QQ空间记事本里写上一句话,只有四个字——来生相见。她说,这是她给自己的情感生活画上的一个句号,请善喜成全。

监狱服刑人员不能使用电脑,也没有网络,对囚犯的信件来往有严格规定,任何信件出入,都要经过监狱管教的检查和批准。善喜做过多年管教,看到这张纸条时,她也在心里思虑过:一来,王满满可能怕泄露QQ号里的隐私,她只对自己信任的人开放,这可以理解;二来,来生相见这四个字,可能写给她的丈夫,也可能不是,王满满想隐瞒,这也可以理解;第三,这四个字写在王满满的个人记事本里,是不对外公开的,并没有第二个人看见,替她写上也无妨;第四,王满满诚心实意地要与过去决裂,这是她开始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有义务成全她。

思来想去,善喜决定帮助王满满。已是夜深人静,自从国亮去世,一直独自生活的善喜既不用等人开门,也不用按时睡觉,一个人的夜晚与白天无异,她打开电脑,用王满满提供的QQ号和密码登录,来到了王满满的QQ空间。

善喜心里有一点惶恐不安,毕竟这是别人的隐私,她不能判断这个QQ号存放了王满满多少情感,可以窥探到王满满多少秘密,受人之托,善喜小心翼翼,唯恐辜负了王满满对她的信任。在微信时代,QQ已经少有人用,但善喜对QQ有着特殊的感情。几年前,她曾经打开过国亮的QQ号,在他的空间里查找喂的信息。那也是这样的夜晚,整个城市都沉睡了,善喜的心既紧张,又忐忑,夫妻二十多年,他们彼此信任,恩爱如初,她从来没有处心积虑地打探过丈夫的隐私,打开国亮的QQ时,她的心像崩溃的堤坝,洪水泛滥,浊浪滚滚。然而,国亮的QQ空间是空的,干干净净,日志也没有打开过,甚至他的好友寥寥无几,只有两个大学同学,但他们从来没有聊过天,连一个问候都没有。善喜知道,国亮是从来不用QQ聊天的,他的一切都由秘书负责,那个QQ号只是证明他与时代同步的摆设,仅此而已。那晚,善喜游荡在国亮的QQ空间里,就像进入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到处是孤独和寂寞,恨不得她移动鼠标都听得到回音。其实,那是没有声音的,善喜却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心呼号着国亮,可是,这个空间既不是人间,也不是天堂,她的国亮从未来过。

此刻,善喜登上的是王满满的QQ号,这是令她陌生的感觉,就像去别人家里做客,礼貌而又谦和。她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这个QQ号里,一个好友也没有。善喜心中纳闷,迅速打开了王满满的空间。日志也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原来,这里也和国亮的一样,空无一人,死气沉沉。

按照王满满的嘱托,善喜打开了记事本。王满满没有设置密码,她最后写下的文字,还在两年多以前,那个記事本上只写着标题,没有内容,标题写的是——我的人间只有你。

显然,这是一句爱情誓言,王满满在对一个人表达情感。善喜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一个完全隐蔽、不为人知的QQ空间,藏匿着这样的一句话,这爱情的表白,肯定不是献给她的丈夫。善喜推断,王满满的这个号,无疑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她的人间,独居的地方。

夜的黑笼罩着,善喜看见电脑系统显示,王满满的记事本已经记下了408篇日记,于是,她在记事本上用汉语拼音打上四个字——来生相见。瞬时,电脑显示日记409篇。

事情办完了,善喜正要退出来,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满满流着泪水的脸,那漂亮得如同植物人喂一样的脸庞,她一直以为她们是亲姐妹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两年多来,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她,善喜的内心突然生出一个愿望,她想读一读王满满的日记。

善喜感到羞愧,她在打探别人的隐私,这超出了王满满的请求。可是,她太想知道了,要探求一个女人如何在自己的人间里爱着别人,就像植物人喂,也许,她正如小华想的那样,她和国亮深爱着,不顾一切,抛弃了自己的人间,甚至,这一场车祸,原本就是双双殉情自杀……

这个念头跳进脑海,善喜像被惊雷劈过,呆住了。从前,她不会想,不敢想,也想不到,假如这是国亮与喂有预谋的自杀,他们共赴属于他们的美好人间,她的国亮将她抛之脑后,功名、亲情、生命,一个也不要……善喜的心,噗地一响,仿佛捅进一把尖刀,她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浑身顿时散了架。

越想越乱。在许多孤独难眠的夜里,善喜心中的疑惑,从来没有爆发,也从来没有消失,能想的,能想象的,她都想过了一千遍一万遍,没有答案并不等于没有真相,为了得到真相,她虽已凋敝如落叶,但却从未死心。善喜又挣扎着撑起身子,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她对自己说:这绝不可能!于是,她鼓足勇气,固执地打开了王满满的记事本。

那么,要从哪一天的日记读起呢?

电脑屏幕的保护程序跳出来,是一条仰天长啸的狼。这条狼,是国亮生前去动物园调研时,用手机拍下的照片,他说这条狼有个名字,叫满分。在失去国亮的日子里,善喜常常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条名叫满分的狼,它褐色的皮毛,顶着灰霾的天空,没有阳光,它只有一望无际的阴暗和空蒙,对着浩瀚的宇宙,它呼号着人间的苍凉。它真的很痛苦,作为一条狼,它在人间活着,言语不通,理想不同,然而殊途同归,它的狼生,应为零分。善喜望着它哭,心疼它、可怜它、爱护它,觉得它是国亮留下的亲人,假如能拥它入怀,她一定紧紧地抱住它,一刻也不分离。

好吧,那就从第100篇读起吧。

善喜找到了第100篇,然而,这一天的记事本上只写了两个字,无事。有一点失望,她点击了下一篇,第101篇,也只有寥寥数语,记事本上写着:8344房,尝尽了人间欢乐,我们一起去死吧!

善喜猜了一下,8344可能是个房间号,这是王满满开房的记录,他们是一对情人。民间的说法叫皮袢,好听的,叫幽会;难听的,叫通奸。猜到这里,善喜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这是什么欢乐,能让他们放弃生命,邀约赴死?善喜自问:同为女人的你,有过想死的快乐吗?善喜自答:活着的快乐都被人剥夺,何谈死亡的快乐?没有。

她又点击了下一篇,第102篇。她关心她赴死的请求,是否得到情人的回应。在第102篇里,善喜依然只读到两个字,无事。善喜不明白想死的快乐,但死亡的滋味,她深深地尝到了,最亲的国亮,她的丈夫,再也叫不醒,他却不屈不挠地活在她的睡梦里,每每醒来,泪湿枕巾,黑夜不再漫长而是充满恐惧,阴阳两隔的切肤之痛,世上无药可医,却原来,这是情人们向往的生活,他们渴望生生死死在一起,做鬼也风流。

善喜想放弃,读不下去了,这不符合她的三观。但是,王满满的偷情史,总是触到她的痛处,她眼前时不时会闪现出植物人喂的面容,她一天天的漂亮、饱满,吃她的,喝她的,只干一件事,就是让她猜谜,这个谜底有多残酷,善喜不敢想,她怕想多了失去理智,抓狂,拿刀杀人。杀人的场景,她不止一次地设计过,用刀砍,剁下她的脑袋,计算好了,大约需要砍几刀,杀人前,她要练习臂力和抓力,不要震伤了虎口。监狱每年的大练兵,她只参加了八百米跑,那没有用。杀了人,她是不会逃跑的,她选择自首,好汉做事好汉当。回家时,她要路过一个工地,那,她也想过了,捡一块红砖好,还是一块石头好,哪一个能砸得喂脑浆四溅……她从喂的身上延展开来,想到过很多女人,漂亮的,年轻的,会说话的,没有男人爱的,寂寞的,风流的,想死的,想活的。她们全部活在她的脑海里,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红的、绿的,留着各种发型,长的、短的。她想过很多次,用什么药,一次性就把她们全部闹死,七窍流血,灌肠也来不及,因为肠子已经腐烂,蛆虫出入,处处是洞。小华成天叫嚷着要把喂各种死,小华懂什么?她只会饿死、摔死,这些死法老老实实,简单快捷,哪有善喜想的这么爽快,亲手去干,有声音,有力量,杀人之前,一定要去进行肌肉训练,要狂剁几十刀,得有劲,12345,不是音乐符号那样的好听,是粗暴、干脆、无节奏、率性。这些日子,哪一天,善喜不是这样狂砍着刀,大剁小剁地度过的?

王满满的日记释放了善喜的恶气,从见到植物女人喂的那一刻起,其实,善喜心里的这口恶气就在升腾、结团、碰撞,但这群魔鬼运气不好,它们被善喜的尊严,国亮的声名遮盖着,围猎着,放一个出来,她就要手刃自己,绝不允许。但在此时,魔鬼们在王满满的带领下,冲破围场,纷纷跳出来,是王满满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善喜的心绞痛着,理智告诉她:你是错的,你必须收回魔鬼,因为你的国亮去了天堂,他要在人间谋个好名声,必须,一定,他全靠你了!

再也不能往下读了。善喜告诫自己,可魔鬼们出来了,还有魔鬼的妈妈也正在赶来,不可收拾。善喜心有不甘,控制不住,她要知道谜底,猜了两年多,她的心,其实早就毁灭了,不在乎有多少魔鬼和它们的妈妈,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于是,善喜又继续往下读,很快,又一篇令她揪心的日记跳了出来。王满满文化好,写得清清楚楚:情人的妻子发来了视频,他只是用被子盖住她的头,告诉妻子,他一个人,正在想念她。这是善喜看过许多次的镜头,跟这视频一模一样,国亮坐在床头,盖着被子,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又读到了下一篇,还是王满满写的:她假睡了,他起床与妻子视频,他给她看他的卫生间、洗澡间,甚至柜子门都打开了,一只蚊子都没有的干净,最后,她读到了茅台酒……

魔鬼的妈妈推开了门,它长着飞翔的翅膀,狰狞的面孔,是的,善喜必须承认,他的谎言,只需要一床被子,她相信他的谎言,只需要一个视频。信任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复杂,她自己的双眼,也可以参与行骗。善喜愤怒了,她张开双臂,迎接这些可怕的恶魔的妈妈,放肆地与它们拥抱在一起。魔鬼们吸吮她的鲜血,啃噬她的灵魂,这有什么可怕,善喜还击它们,张嘴就咬,用尖利的牙齿一口撕下魔鬼的面具。你这丑陋的魔鬼,你不就是人变的吗?你毒得过人吗?干得过人吗?一起同归于尽去吧!

善喜一口气读了一百多篇,这一百多个日子,王满满是情人手里的宝,眼里的宝,心里的宝,他们喝茅台、藏茅台,用茅台对酒当歌,放肆偷情,以死为乐,甚至,他们给他的毫不知情的妻子起了一个名字,叫木乃伊。

善喜觉得天旋地转。这个木乃伊是谁?善喜问自己,这个死去、腐烂得只剩下几根骨头的人,是你吗?刘善喜!你不知欢乐,不懂幸福,像块土豆,刀削你也不知疼,你是一块霉千张皮吗?稀烂得提也提不起来,你是一条洗脚毛巾吗?烂得筋吊吊,连做抹布的资格都没有,你连弃妇都算不上,人家是个妇、是个人,你是一块木头,僵尸。浑身燥热,善喜就快被一把火化为灰烬,你这个死了千年的女人啊,以为是市长的官太太,羡慕你的人排到了大街上,转弯也看不到尾,你眼不瞎吧?现在,你全看见了吧?你这个女苕货,地摊上卖的电动狗都比你聪明。

接着读。

最后,善喜的大脑活活地锈住了,锈渍遍布的地方,全是死亡地带。她呆坐着,这是巧合吗?她不知道。手边没有锥子,不然,善喜要刺瞎自己的双眼,为什么要知道答案呢?谜底就是,你是一具木乃伊。王满满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偷情账,竟然一一对应着国亮的所作所為,对应着善喜夫妻两人日常的婚姻生活?那一瓶瓶茅台酒就是铁证。善喜想买一袋水泥灌进脑子,建筑堤防,堵塞大脑,停止思维,可是,来不及了,她看透了,想透了,崩溃了。

这句来生相见,是要留给国亮的吗?王满满,你会有来生吗?善喜想也不必多想,即刻删掉了替王满满写下的第409篇日记。

小华的电话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善喜允许她随时电话联系,希望喂醒来时,她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其实,这只是善喜的愿望,王博士告诉过她,植物人醒来之后,情况难以预料,她也许是一个白痴,也许是一个失忆人,或者是一个残废,或者会瘫痪在床。总之,只有一点得到王博士的肯定,B超显示,喂的五脏六腑全部健康。

小华的声音喑哑,明显是睡了一觉刚刚醒来,她说:东家,王博士刚来查过房,他说,北京来的会诊专家已经启程了。

善喜被小华的电话惊醒,不是睡着的醒,是发呆的醒,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人间还是地狱。窗帘并没有拉上,灯光组成不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喧嚣,而是茫然,几抹晨曦夹在其间,宣告,天已经亮了。

这一次会诊,是善喜委托王博士联系的,缘由是小华有一次在给喂擦洗时,喂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只有两条缝,但小华反应快,她迅速拿出手机,拍了下来。这张照片当即传给了王博士。王博士飞奔赶来,还在医院门槛上摔了一跤。不幸的是,王博士跑到时,喂的眼睛又闭上了,无论小华怎样摇喊,再也没有睁开。

善喜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墓地和国亮喝酒。自从遇到王满满,善喜以为就要侦破国亮车祸的谜团,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国亮。善喜带来的酒,仍是国亮收藏的茅台,已有二十年。价钱,善喜是不关心的,国亮的酒,她不会卖掉。时光漫长,天地广大,善喜要慢慢地喝掉。现在,她的酒量长了,以往一瓶茅台酒,要倒给国亮一大半,现在她和国亮一人一半,有时候还没喝尽兴,要抢过国亮的酒喝几口。要问茅台酒有什么味道,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喜欢云里雾里的感觉,倒头就睡的畅快。

小华拍下的照片,也在第一时间发给了善喜。善喜刚刚喝完最后一口酒,晕晕乎乎,头重脚轻,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小华无聊得很,经常拍下喂的照片,每次都发给善喜看,还附带语音:东家,喂是不是像个死人?

话虽不中听,但善喜还是会放大照片,仔细看看。说实话,任何人睡着了拍下来,都像死人一样,善喜要确认的是,喂没有死。有时,小华故意把喂拍得很难看,善喜实在看不下去,回小华一句:她又没有惹你!小华马上回话:东家呀,她是没惹我,可她惹得你浑身长毛,你好好一个女人,你可没惹她!

根本讲不通。所以大多时候,善喜只能不回话。不过,若是不回话,小华就会变本加厉,一遍遍发来语音:东家,我在农村杀过鸡,死鸡的眼睛也这样闭着的。又说,东家,你给我一把刀,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小华的日常,就是守着一个植物人,成天在医院打转,生活单调无趣。如果善喜还是不理她,小华就要无事找事,她把喂搬起来,和自己拍一个美颜自拍,当然,还是发给善喜看,并且留言说:东家,请欣赏。

善喜哭笑不得,收下照片,把小华裁剪下来,变成喂的半身照,存在手机里。她期待着有一天,有人认出喂是谁。

病人有了苏醒的迹象,最高兴的,当然是王博士,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前几次有专家来会诊,善喜心有怨气,说钱转不开,都推辞了。这次善喜也仿佛看到了希望,问王博士:王医生,如果植物人醒过来, 可以干什么?

其实,这是善喜明知故问,病区里的植物人醒来过几个,愈后需要更加精心的康复训练,但善喜不关心这个,她想知道的是:醒来的喂,会说话吗?会认得人吗?会记得事吗?她要她回答,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和国亮是什么关系?

王博士干脆地回答:一切,都要等她醒来才知晓。

放下小华的电话,善喜头昏脑胀,关掉电脑,躺到床上。窗外,月牙儿早就落走,只剩下点点寒星,不超过七颗。善喜仿佛经过一夜长途奔袭,疲惫不堪,她双手搭在胸前,默默地问寥寥星辰:喂真的要醒了吗?她会还一个清清白白的丈夫给我,还百万人民一个清清白白的国亮市长吗?

善喜好想要。

寒星无语,黎明亦无语,上天不向她保证。

善喜的眼泪横淌下来。

早上,善喜赶去上班时,看见监狱大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刘科长正在指挥几个人抬担架,一夜没睡的善喜,昏昏沉沉地凑上前看,大吃一惊,担架上躺着的人,竟然是王满满。

王满满的脖子上勒着两块紫红的印子,正往外渗透着血水,这条勒痕,善喜见过两次,都是囚犯挂在老橘树上自杀时,被麻绳勒出来的,不同的是,她们吊死了,脸色污青,掉着舌头,而王满满紧闭双眼,还无法确定生死。监狱卫生室的女犯医是一名因医疗事故入刑的外科医生,经验丰富,她护着王满满的头,把氧气袋稳稳地插到她的鼻孔里。

王满满的担架已迅速抬上了车,刘科长和两名管教关上车门,押送救护车呼啸而去。善喜万万没有想到,王满满委托她写上的那句“来生相见”的话,是一句遗言,她庆幸自己情绪失控,删掉了帮她写下的日记。

王满满的自杀,让善喜有点惴惴不安,坐在寂静无声的值班室里,她望着那棵刚刚吊过王满满的老橘树,树叶无神,在深秋的风中失去了光彩。可能,在解救王满满的过程中,大家赶急慌乱,动作粗鲁,地上也落满了老橘树的叶子。为了防止囚犯上吊自杀,院墙上挂着一只摄像头,正对着老橘树,想必那王满满上吊的时候,被监控视频拍到,值班管教将她解救了下来。

此刻,在善喜心中,王满满是一个坏女人,该死的货,如果日记记录的这一切不是巧合,她是国亮的情人,善喜希望她立马死掉,最好尸首分离。恨是恨了,转念一想,地球那么大,人那么多,国亮与王满满为什么会相遇,在哪里相遇?这使善喜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日记写得清清楚楚,她亲眼读到,就算下的是红头文件,她也不敢相信。拿实了王满满的善喜,顿感万箭穿心,难道国亮真如常人所说,腐化堕落,用他手中的权力交换美色?

连续几日,送去医院的王满满没有任何消息。监狱里因为王满满上吊自杀,请来了心理专家,给囚犯们疏导负面情绪,树立生活信心。课,是用监狱的广播讲的,善喜坐在值班室里也听得一清二楚。王满满的生死,善喜不打听、不猜测,没有人知道她与王满满的交往,也没人知道王满满的遗言,更没有人知道王满满的偷情日记与国亮有关。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善喜也不能欺骗自己,事实就摆在那里,不容辩驳,她必须马上行动。

善喜决定,删掉王满满的全部日记,一个字也不留。如果要给王满满留点什么的话,那么,就在她的空间里放一个花圈。

会诊专家们到来的时候,善喜作了充分的准备,她烫染了头发,画了柳叶眉,买了漂亮的衣服,全是玫红色的,换上了高跟鞋,她觉得在专家们面前,她依然是市长的妻子,要做一个大气、高贵、负责的人,因为心里有底气,一定要对植物女人担当到底。

喂又来了月经,可小华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告知她,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偷偷跟着同学到北京打工去了。电话还没有挂断,小华已经气得暴跳如雷。

但凡小华心里不痛快,就会拿喂出气,给喂擦洗的时候,毛巾也擦得重些,嘴上还要骂骂咧咧:我是做了几箩筐坏事,挣这几个丧气的钱?自己的儿子一餐饭也管不了,来伺候你这个臭婊子,我今生就是伺候你这样的贱人,才有这样的结果,我宁可去淘粪,也比伺候你们干净!

以前,善喜听到小华嘴里啰里巴唆的,要不,就给她发一个红包,安慰一下;要不,她转身就走,眼不见为净。毕竟小华是不可多得的护工,除了嘴巴损人,她手脚勤快,认真负责,是个到街上买也买不到的实在人。看到小华为儿子的事生了天大的气,善喜也不敢惹她,把钱給了小华,请她去给喂采买卫生巾。小华很快回来,善喜没有想到,这次小华竟然破天荒地买了最好的卫生巾,一包包地码在床头,还顺带买了两盒空气清新剂,敞开盖子,一盒放在喂的床下,一盒放在卫生间里。善喜讨好地说:小华真会办事,买得好。

善喜讨好小华,是有回数的,要在从前,小华会开心地发给善喜一个八角八分钱的红包,但这一次,小华显然没被哄住,她不耐烦地回话善喜:东家,你堂堂一个市长老婆,难不成要专家们笑话你?谁不知道她是你们家小三?现在人家落难了,是砧板上的肉随你剁,你就真的去剁么!装也要装出对她好的样子,我都是跟你学的。

一席话,当即气得善喜脸色发青,喉咙发急,小华不管,又说:我儿子比这个植物女人重要一万倍,你赶快找个护工换下我,我要去北京找儿子。

小华板着脸,铁了心,她对善喜下的是最后通牒。善喜先是准备还击小华的,但是,听到她说不干了,马上软了下来。这两年多来,如果没有小华,喂可能早就烂出一身褥疮,说不定活下来的可能性都没有,善喜出钱,小华出力,归根结底还是小华的汗水和功劳。舍不得小华,善喜只得转而咽下怒气说:我给你买飞机票去北京找儿子,你早去早回。

善喜后退了十万八千里忍让小华,可小华火急火燎,根本不买账,说:你再有钱,我也不能用我儿子的前途跟你换。你的这个植物人,你自己想办法,又不是我们家的小三,我又不能饿死她。

小华就是这样,轻一句重一句,直逼得善喜急火攻心,她咬住嘴唇,可咬不住眼泪,从不在小华面前掉泪的善喜哭了起来。小华哪里懂得善喜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说:你哭也没有用,找不到儿子,我是不会回来的。

善喜擦干眼泪,还是给小华买了机票,不管她回不回来,这都是善喜对她的赞赏和感谢。小华确实是个好人,临走之前,她给善喜找来了一个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小华叫她琴姐。琴姐护理的一个植物人刚刚去世,因为家里筹不到钱,放弃了治疗。

琴姐来办交接,小华讲得仔仔细细,最后把护理日记拿出来说:琴姐,你要好好地记日记,这是东家另外加了钱的。琴姐翻了几页说:这个流水账好记。善喜想上前对日记提出要求,小华抢着说:东家是个好人,你要帮她管着钱,不要让她在植物人身上瞎花钱,钱往医院扔,就高兴了王博士一个,他可以多拿奖金。这个话,王博士也听见了,但他微笑着,装作没有听见。

琴姐正式上岗的这天,专家会诊的结果出来了,喂的情况没有明显好转,等她醒来仍然就是等待奇迹出现,专家建议再做一个脊髓的大手术,虽然价格有点贵,但是,相比长年累月毫无希望地住在医院里的费用,这不仅可以减轻善喜的负担,也减轻了患者的痛苦。也就是说,喂可能术后会苏醒,也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其实,这个结果最好不过。眼见病人两年多没有苏醒,交通故事处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也持保留意见,请善喜定夺。善喜却不能接受,她说:王博士,你知道的,我要我丈夫的清白,一百万城市的人民要国亮市长的清白,砸锅卖铁,我也要给她做手术,但你要向我保证,她不会死。

王博士一直微笑不语,琴姐发话了:“可不能整死她,我指望她买米下锅。”

删掉王满满的日记,并在她的空间里放一个花圈,这个设想,几乎震撼了善喜。她一个市长夫人,高高在上,一直过着平静而满足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像一个恶妇,干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但是善喜非做不可,她没有任何过错,事到如今方知道,她的心肝肾一样样地被人无端挖走,她不是行尸走肉,欺人太甚,她要反击。

说到做到,从医院回来,善喜立即打开电脑,再一次登录王满满的QQ空间,打开记事本,第一篇日记,她已经读过,一句话也没有写,放着王满满的照片,她正在给树输入营养液,背后是一片橘园,橘子红了,漫山遍野,她身着洁白的长裙,宛如仙女下凡,招手即风,抬手即雨,美得像人间精灵。初看第一眼时,善喜吓了一跳,是的,她没有看错,照片上的人,酷似植物人喂,但她的真实身份是王满满。

善喜要删的第一篇日记,就是这张照片,年轻漂亮的她,挑战、伤害她的家庭、地位、尊严,所以,善喜决定把花圈放在这里,黄泉路上无老少,你凭什么说年轻就是资本?善喜想找一个花圈的图片,上网搜索了花圈之后,整个屏幕都被花圈占满了。找了几幅,觉得都不满意,在她心中,王满满这个坏女人,怎么能占用别人的花圈?这无法表达善喜的恶意,她要王满满的花圈是诅咒的,人神共愤的,扎出的花,不是祭奠,而是欢呼。

善喜决定现在,马上,去卖丧葬用品的小商店,为王满满定做一个花圈,用手机拍下来,放在空间里。说到做到,来不及关电脑,她出门打车,呼啸而去。

路程并不远,花圈也不贵,店老板有扎好的花圈,善喜不要,她选定了14朵鲜艳的大红花,她要庆祝王满满下地狱。

善喜觉得自己有点坏,可恶,转念一想,跟王满满相比,这点小小的报复,只算一碟芽菜,泄不了她的心头恨。善喜已经与魔鬼拥抱过了,谁说只有坏女子能拥抱恶魔,刘善喜也一样能。恶魔身上长刺了吗?没有,它也是温暖的,抚慰人心。善喜想好了,若是在电梯里再碰到领导的夫人们,听到她们阴阳怪气的关心、讽刺、挖苦,一人一嘴巴,绝不手软。

花圈扎起来,好漂亮,像送给情人的礼物。好的,王满满,请你收下。善喜拍好照片,把花圈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打着出租车飞快地跑回家。她心里的畅快难以用言语表达,市长太太这个面具,像电焊焊在她的脸上,为了这个面具,她在人前装欢。现在,她终于可以一泄私愤,哪怕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虚拟空间里,放上一只仇恨的花圈,也令她充满快意。

电脑的保护屏幕上,那只名叫满分的狼依然嚎叫着苍穹。善喜敲一下键盘,电脑又跳出了王满满的QQ空间,虽然,这只是虚拟的,但这个虚拟的地方,却存放着她与国亮真实的爱情。善喜的愤怒像子弹上膛,她要一梭子一梭子,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将其毁灭。

咬牙切齿地进入空间,善喜却突然发现多了一篇日记,从原来的408篇,变成了409篇。她心生纳闷,囚犯王满满是不可能上网的,即使在医院住院也有人看管,没有移动设备可用,难道她又托人替她写上了什么话?善喜毫无迟疑,迅速打开了记事本。

第409篇日記是这样写的:后山的橘子红了,真想一绳了断,来生再聚。

后山的橘子,就是照片上的那片橘园。写下这个话的人,不是王满满。善喜明白了,有一个人,与王满满共用一个QQ号、一个记事本,他们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情人,要用同样的方式,一根绳子挂在橘树上自杀,他们心驰神往,心有灵犀,死亡是他们的游戏,爱得忘乎所以了吗?爱得只剩下死亡了吗?你们那么喜欢死,国亮,你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国亮已经死了,写日记的另有其人。也就是说,王满满的这本偷情账,408篇日记,是两个人记下的,这个人活在人间,他绝对不是国亮,他刚刚写下了第409篇日记。

善喜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王满满与国亮无关。幸好,定做的花圈没有放上去。善喜笑起来,笑得苦,苦到脸上的肌肉酸痛,她扪心自问:你为了讨回国亮市长的清白,不是已经昭告天下,发下毒誓了吗?刘善喜,你不再相信国亮了吗?

善喜额上渗出汗水,她不得不承认,事实正是这样,她不再相信国亮了,她甚至买好花圈,以此报复情敌们对她的伤害。想到此,善喜心有不忍,立即起身,提起一瓶酒,匆匆赶往国亮的坟前。

天色已晚,墓地沉寂无声,时入初冬,松柏常绿。国亮坟前的草,已经荒芜,那是善喜用酒浇灌的两棵小构树,死了。又有多日,善喜没来,她打开酒瓶,将酒倒在国亮墓前,浓香依然遍野,善喜说:国亮,亲爱的丈夫!你不要骗我了,告诉我,你们约好了一起赴死吗?

善喜哭起来,这旷野的北风,落日的余晖并不理会,光线只管暗了去,天渐渐往黑处滑走,毫不留情。善喜一个人哭泣,谁也不来拉劝,不理会。

哭完了,善喜回家去。弯弯的月牙,像一把割断喉咙的镰刀,她喝醉了,东倒西歪,趔趔趄趄。推开家门,电脑还开着,那只名叫满分的狼仍然嚎叫,善喜直奔电脑,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王满满的空间,她要重新读一遍日记,寻找丈夫背叛妻子的路径。

王博士坚持说服善喜给植物人喂做了手术,他是为善喜好,保险公司赔付的钱,也差不多要花完了,善喜马上面临着交不出药费的困境,医院方自然也会停止植物女人的治疗。王博士是让善喜放手一搏。可是,王博士没想到,手术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善喜的钱花光了,喂还是老样子。说她是个死的,她看起来栩栩如生;说她是个活的,又死人一样。

为了筹措喂的高昂手术费,善喜找过分管慈善机构工作的赵秘书长,他正跟在新任的市长后面,看见善喜轻点了一下头,像鸟儿捡到一粒空壳的稗谷,善喜想说的话,便含在口里了。好在,善喜已经被各种凉水、冰水、酸水、脏水和毒水泼得湿透,也不多一个捡稗壳的人。

护工琴姐显然事事不如小华,干活敷衍塞责,没过多久,喂的背上又起了污血块,不及时翻身与按摩,就会发展成褥疮。琴姐话少,总是蜷在喂的脚头打瞌睡,到了月末关饷的日子,她大清早就发来短信,说她等钱买米下锅。善喜手头越来越拮据,琴姐又提出了加工资的要求,理由是喂做了手术,她照顾的是一个病人加植物人,要双份工钱。善喜真想一脚把她踢走,可是找不到替换的人,小华又没有音信,她只得恳求琴姐宽大。琴姐不管,说:我不信你没有钱。你可是个官太太,你老公二奶都包下了,你还敢说没有钱?

琴姐说的二奶,就是喂。以前善喜听这个话就要发怒,但在琴姐面前,她不想反驳了。都说谎言说一千遍就是真理,可能,连善喜也开始相信传言,喂是国亮的情人,她的情敌,这是铁板钉钉的事,狡辩等于捏着鼻子哄眼睛,善喜想装傻都装不下去。

王博士倒是来得勤,不过, 治疗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他是来后悔的,令善喜功亏一篑,身无分文,他惭愧不已,但善喜心底的火山彻底爆发,并不是因为捉襟见肘,弹尽粮绝,而是缘于琴姐的突然辞职。

那天,距离国亮去世正好整整三年,窗外,正下着今冬第一场雪。琴姐说走就走,善喜好话说尽也留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一辆小轿车,被新雇主高价接走。细雪薄薄铺满医院的门楼、草坪,救护车也披满雪花,从现在开始,善喜要自己亲手给喂抹澡,按摩,喂饭,换尿不湿片子,洗屁股,揩屎,换卫生巾,放收音机,讲话,呼唤她……默默坐在喂的床边,善喜黯然泪流,从市长夫人沦落为心中充满恨意的保姆,她内心挣扎得十分惨烈,一心向往美好,结局却仍然悲凉,手无分文,身败名裂。杀了喂,这个念头在她大脑一闪而过,身体瞬间像被冷风吹透,不住地颤抖。不管,她任由颤抖持续,放大,控制不住,寒冷从心脏流到全身,每一滴鲜血都举双手赞成。是的,假如不杀了她,她活在人世该有多么憋屈,简直就不是一个人,是任人切割的猪肉,骨头被人炖成了汤,毛发被液化枪烧了个精光,凭什么?惹谁了?不把你杀掉,对得起良心吗?对得起公平吗?对得起人生父母养、同为人肉的身体吗?对得起人的尊严和脸面吗?就是要杀掉你。然而,善喜没有动手,因为,魔鬼没有发给她凶器、勇气和胆量。

自从这个念头滑过,善喜每晚辗转反侧,为了护理喂,她睡在小华留下的简易床上,听着窗外的北风呜咽,喂,一点声息都没有,似一个死人。她已经五天没有拉下大便。善喜煮了苹果,打了果汁都没有效果。往常这种时候,琴姐要用开塞露通便,而细心的小华总是用手抠。善喜想试试她们的办法。她掀开她的被子,自从小华走后,喂就没有穿过衣服,她向善喜展示着她白皙如雪的皮肤,玲珑有致的身段,乳房圆润饱满,善喜用两根手指丈量了她的腰,正好,一张A4纸的宽度,完美无缺。善喜又一寸寸摸过她的身体,从肩膀摸到腿脚,她是溫热的、光滑的,如果不知道她是植物人,会以为摸在手心的是一个甜蜜温柔、等待爱情的女子,一块温润的美玉,假如她会呻吟……善喜突然间愤怒了,大约这就是国亮的感受吧,是为了这块美玉情愿赴死的吧!善喜的眼泪流到嘴角,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眼泪是甜的,有芍药的芬芳,这活活气出的眼泪,竟然是人间佳酿,杀死她的念头又一次涌来,潮水一样,很美,漫过她的耳朵、眼睛、额头,淹没了,她仿佛在大海深处与鲨鱼相遇,若不杀死她,她活着便是受辱,活不下去。

杀死她,这个想法越来越坚定,好像长在心里很久的一颗毒蘑菇,越漂亮,越剧毒,正在开放毒繁花。真好。凭什么善良的人就不该长出一颗毒蘑菇?就是要长,不是一颗,而是一丛,漫山遍野,你有红橘子,我有毒蘑菇,感谢老天爷的安排,一物降一物,公平合理。

善喜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想了很多办法,闷死、毒死、掐死、踩死、吊死,但想不出一个新奇的、有意义的好死法。她想起了监狱里的那棵老橘树,王满满没有吊死,刘科长告诉善喜,王满满自杀未遂,至今在医院住着,由心理医生看护,开导她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搬进她的病房,她从此过上了好生活。这棵老橘树是她的恩人。刘科长越想越气,提议监狱长,几斧头砍了老橘树。

从医院给喂抹了澡、喂了饭赶来上班时,善喜看见院落空空,满地的树叶子躺在细雪里,她满眼含泪,觉得自己与老橘树同病相怜,谁也没有招惹,却带来杀身之祸。善喜突发奇想,去给喂找一棵树,把她一丝不挂地吊死。

善喜当即出门去,寻找一棵好树,送喂上西天。风雪越来越疾,她东边走,西边看,树是找好了一棵又一棵,竟然满城都是可以吊死喂的树木。好,等天黑下来,她就背着喂来上吊。

披着满身雪花,善喜跑回医院,黑,仿佛拴在她脚上,顺她的意,天完全黑了。善喜找来绳子,想把喂绑在背上背出去。她捆好喂,试了几下。可惜,喂很沉,根本拖不动。她解开绳子。喂没有知觉,任善喜抽出绳子时,把她的大腿勒出了血。善喜没有心疼,她索性拿起绳子甩在喂身上,像抽着仇恨的皮鞭,一下两下无数下,直到善喜又急又累,瘫倒在喂的身旁。

她杀不了她。

她抱着她哭。

一天两天,雪化了,天晴了,又下了雪,又晴了天,周而复始。有一天,善喜早上醒来,突然看见喂的眼睛挂着两颗晶莹的泪水,正顺着眼角流下来……

农历己亥年冬,武昌大道、胜利大道、和平大道上打出了横幅——李国亮市长是清白的。

我爱的人,请策马而来。

作者简介

胡雪梅,女,2009年开始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作品多次获国内各种选刊转载,曾获得《山花》杂志2014~2015双年奖,湖北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出版个人中篇小说集《团头鲂》。中国作协会员,职业记者。现居鄂州。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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