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农民(三题)
2020-09-22许谋清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小时候,经常淹没在庄稼地里,有时也裸露在赤土埔上。可这几十年,天翻地覆……烟囱立了几万根,天上结成一团云,把日头也吞了,地上落花枯树,寂寞鸟鸣。我们又把烟囱拔了,洗了天。绿水黑过,鱼虾都死了,我们又滤了水,水又能活鱼了。原来,祖祖辈辈,生根钉地,这一代搬家了,换一种活法。木屐、草鞋、犂耙、锄头、畚箕都没了。现在,立在你面前的,是正消失的村子。站在你面前的,是最后一个农民。
非常晚餐
村子和人一样,也有寿命,也有生老病死。村子的死叫废乡,灾荒、瘟疫、兵燹。人死光了跑光了,剩下房子,而后是风吹日晒雨淋,房倒屋塌……现在这个村子,是富起来了,可它也要死去。原先村子死去伴有哭声,现在村子却是在笑声中死去的。这是个大村子,近五千人口,有的搬到镇街上去,有的搬到市里城里,或在外边盖了新房子,一家家搬走了。老人念旧,不肯走,有的是搬走了又搬回来。一个大村子里,就剩下28个老人。
少了人的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的脚,牛羊猪的蹄子的踩踏,少了鸡鸭啄食草籽,草就疯长。草长高了,老鼠就多了。老鼠多了,它的天敌就来了,蛇。老人不怕老鼠,怕蛇。蛇怕什么?鹅。听说蛇从鹅的粪便上边爬过就会烂肚子。于是,老人养鹅。现在村子里是老人、鹅、蛇、老鼠、草。
村子死得很快,它不是自然死亡。它不是衰老,它一再受伤,让它受伤的是潜入村子里的贼。贼怕什么?贼怕狗。狗仗人势,人一搬家,狗就跟着走了。有的老人也养狗,可孤零零的狗,一边叫着一边往回退,还有,没有呼应的狗的叫声就越来越小,最后就剩哼哼了。没有狗叫的村子自己就没了底气,也就村不成村了。贼把老房子上边的木雕、砖雕、石雕挖走,把窗花、柱础卸下,就像取走它的一个一个器官,没人给它疗伤,老房子死得快了。
两个枯槁老人,人们都以为他们行将就木,可他们的骨头硬着呢,粗筋暴露,他们要捍卫这片老房子。他们的睡眠很浅,一有什么动静就醒,就开灯就起床,手上拿着的还是原始武器,扁担、锄头。贼也怕没有缚鸡之力的老人,犯不着,躲他们远远的。老人爱干净,用井水洗那红砖地,洗得红红的。他们在房前屋后辟出几小块地种菜,全都绿油油的。粮食不缺,草虫丰富,他们就养鸡养鸭也养猪,地地道道的土鸡土鸭土猪,仿佛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自成方圆,建造一个小小的农家乐园。
平日里,老人像个国王,一群鹅是他的卫兵,都高挺着长长的脖子在四周巡视。
老头坐在房子前边的一方木头小凳上,手里抓着一把谷粒,看着那几只鸡在草丛中找虫吃。老婆子站在一邊,手里拿着一只碗,碗里是半碗糯米。两个人一起招呼那些鸡,鸡都抬起头,朝这边看,老头这才把手里的谷粒撒在眼前的地上。鸡们都跑回来了,挤着争着啄散在地上的谷粒。那只大红公鸡一边啄食,一边还啄和它争食的母鸡的头。老头伸出手去,很准,一下捏住大公鸡的两个翅根,提了起来。公鸡扑腾着,所有的鸡都散开了,一看,事不关己,又围了过来,啄地上剩余的谷粒。老人把公鸡的两个翅膀并在一起,踩在左脚下,又把它的两只脚捏在一起,踩到右脚下,而后,把公鸡头抓了过来,把它脖子下边的毛揪掉,他看了一眼老太婆。老太婆把那半碗糯米放到他跟前的地上。老头侧身从木头凳子边上拿起一把小刀,在公鸡脖子上一抹,鸡血就出来了,他拿着鸡头在那只碗里画圆圈,让所有的白色的糯米都浸红。只剩一点点血在往下滴,他把整只鸡提起来,头朝下,把血再控一控,最后把鸡头夹到鸡翅膀底下,递给老太婆。老太婆已经把一只盆放在他前边,边上也有一把木头凳子。老头把鸡放盆里。老太婆提来一壶滚水,淋那只盆里的鸡,她也坐下了。先拔大毛,再拔小毛。老太婆给鸡开膛……她做得挺细的一件事,就是用筷子把鸡肠子里外翻个过儿,然后抓一把盐撒在上边,用手揉捏,再用水冲干净。鸡剁好了,就都搁土钵里。鸡血和糯米已经凝在碗里,老太婆用滚水淋,把它取下来,搁在砧板上切成条块,也放土钵里,用原汤原汁一起炖,这样进味。他们在家门口放一个炉子,烧柴火,开始炖鸡。
老太婆要把一包中药搁进去,是桂枝当归熟地什么的。
老头说,后生家不喜欢这味儿。
老太婆犹豫一下,就收起来了。
很快香味就从土钵里飘出来。
老头鼻翼动了动说,狗鼻子很快就闻到了。
老太婆说,没有那么灵的。再说,现在人,山珍海味都吃了。谁稀罕?
老头说,不信,你等着。
他们说的狗鼻子是指他们的孙子们。
摩托车,声音到了,人也到了。
老太婆问,闻到了?
后生家说,我有爷爷的基因,鼻子特别灵。我都能闻出是炖公鸡还是炖母鸡。有我的份吗?
老头子说,都归你了。
后生家已经拿了碗和勺子,掀开钵盖,他先盛半碗鸡汤。金黄色的鸡汤,浮着一层油。他用鼻子闻闻,说,现在,没地方去闻这个味儿了。外边的土鸡土鸭都是假的。我在小区门口买了一只土鸡,炖出的肉是柴的。我问老板娘,老板娘说是我不会炖,她亲自给我炖。好,让她炖,炖出来也是柴的。后来,她说实话,还是用饲料喂的鸡,长大了,再在山地上放些日子。野生鳖也是养殖的,在外边水沟里放几天。得了,都是为了挣钱。将心比心,都一样。不说了。爷,奶,我这可是开吃啦。
老头子说,苦你不吃呢。
后生家说,我都吃了,你们吃什么?
老头子说,我们老得朽朽的,闻闻味儿就够了。
老太婆说,鸡胗鸡肝给你爷爷留着。
后生家说,不早说,都在嘴里了。我还吐出来?对不起,我今天吃这鸡胗,明天给送过来鹅胗,炖得烂烂的。我脑子里装的事太多,怎么把这给忘了?
老头子原来有一嘴好牙,80岁了,还都是原装的。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牙疼了。老头很拗,不上医院,自己拿钳子拔,拔一嘴血,不一会儿,血倒也止住了,好像也就这样了,可一个月后,老头满嘴的牙都掉了。
老头老太太坐在小木头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大孙子吃鸡,比他们自己吃还香。
老头说,你把那只鸡全吃了不算什么。头几年,我和你乌龟大叔,半只狗,骨头带肉17斤,炖一大钵,下酒,全吃了。
老太婆说,这都哪年的事?好汉不提当年勇。
后生家说,爷,别说吃狗肉的事。女朋友听了,准和我分了。
手机铃声。
后生家接电话,哈,请我喝酒?在哪里?开玩笑吧?我都已经吃上了。就在我们家老房子这边,我爷我奶自己养的土鸡,专吃草籽虫子长大的,味道好极了。
老太婆说,成天喝酒伤身子。
老头子看着落日把砖墙照得红红的,说,时候还早,你慢慢吃。有这土鸡垫底,再去喝酒不伤胃。
后生家说,我怕来不及。
撂下碗,骑着摩托跑了。
土鸡很香,孙子来抢吃更香。孙子吃了一半,跑了,两个老人互相看着,半天没说话。终于,老太婆想起来了,问老头子,我给你盛,你吃?
老头子摆摆手,你听,摩托车。
老太婆问,不去喝酒,回来了?
老头子笑而不答。
来了,是另一个狗鼻子。
刚刚跑掉的那个是都有酒肚子的孙子,这会儿来的可是苗条的孙女。
老太婆问,你也闻到了?
孙女说,我有爷爷的基因,鼻子特别特别灵。
老太婆说,我知道你爱吃什么,都给你留着呢。
孙女说,是和鸡肉一块儿炖的鸡血糯米?
老太婆說,谁也没让动过。
孙女说,我就知道奶奶最疼我。
老太婆说,我这就给你盛去?
孙女说,别、别,奶奶,我今天可是没这口福。
老太婆说,那你白长那狗鼻子。你干吗来了?
孙女说,我现在减肥。我是想到这里摘一把空心菜。爷爷种的菜不用化肥农药。菜市场的菜农药残留全都超标。现在,菜都包给外地人种。他们自己种的菜自己都不敢吃,农药、化肥,豆芽是用氨水泡的。那些外地人说,本地人真“勇”,吃了没事。
老太婆说,那你天天到我这里来拿,我都给你摘好了,别吃菜市场的菜。
孙女说,你以为人闲的?
老头慢半拍,半天说,你都快让风吹跑了,还减肥?老话说,鸡厩里没有隔夜的蚯蚓,那才是咱家的孩子,你还说不吃。你奶疼你,今天,爷奶炖这钵鸡肉,本来就没有你的份。
孙女说,爷爷激我?二老自己吃?
老头子说,怎么着,我和你乌龟大叔……
老太婆说,得了,别老是搬出乌龟大叔来,都是哪年的事?陈芝麻烂谷子。
孙女说,要说几年前,我服爷爷,吃肉连骨头都嚼碎了。人家说敲骨吸髓,您是嚼骨吸髓。现在,您的牙哪里去啦?
老太婆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头子说,女孩早晚嫁出去,是别人家的。我就指望我大孙子。
孙女说,哈哈,您今天可是指不上了。他远在天边。
老头子说,我还说是近在眼前。
孙女说,在哪儿?在哪儿?我告诉您吧,他现在在上海。
老头子说,净胡说。刚刚,他还在这儿,自己,掀钵,盛鸡,开吃。
孙女说,您说他在这里吃晚饭?也就一两个小时前,他让我开车送他到机场,说是有人已经给他办好登机,急火火的。
老太婆说,是。他说这一钵他全包了。要不是有人打电话叫他去喝酒,那钵鸡,早没了。你看屋墙边地上,还有他的摩托车印。
孙女傻了,我哥晚上来这里吃鸡肉了?有人请他,就去上海喝酒?这怎么可能?他有分身法呀?
孙女打手机,搁免提,通了,哥,你在哪儿?不是告诉你在上海吗?到了?都喝上了,你听……杂乱的猜拳声。你们别把上海给污染啦。那边把手机挂了。
又是摩托声,这回会是谁呢?
老头子老太婆都扭头去看。
一只大狗冲了过来。
火爆爆的,摩托撞在墙上才刹住。
儿子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儿子问父亲,那混蛋刚刚在这里吃晚饭?
老头子慢吞吞说,就吃了小半顿。
儿子又问,剩下的大半顿呢?
老头子嘴努一下,让他问孙女。
孙女说,都知道了再来问我。
儿子对老父亲说,看看,您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您的孙子,坐飞机,1000多公里去上海,就为有人搭一句嘴让他去喝酒?
老头子老太婆呆若木鸡。
儿子转向女儿,我都和他说好了,明天要去厦门谈一笔生意。
女儿说,他说耽误不了,他坐早班飞机回来。
父亲说,早班飞机,钱不是钱?
女儿说,我哥说,生意不都在明面上。你谈生意也许最后只是一个饭局,他去吃饭也许就拉来一笔生意。
父亲一时哑了口。
老头子老太婆揪心的是没人跟他们吃晚饭。
老太婆说,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吃,炖着一钵鸡呢。
儿子说,我还吃得下?
老头子说,要觉得不顺心,那你也找人喝点儿酒,消消气。
儿子说,我现在能找谁喝酒?
老头子,你找谁喝酒还难吗?也不是叫人请你,你请别人呀。说点别的,散散心嘛。
儿子说,我现在是一只无脚螃蟹。
老头子说,怎么说?
儿子说,夜晚,我常常端着一杯酒,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你说,找人陪我喝酒。找谁?后生的,人家嫌你太老。有钱的,人家自己有局。穷的?穷的我也请不起。吃完喝完走人,好。我怕带尾巴。我怕他向我借钱,借了还不了怎么办?
一家三代坐在一起,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下边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麻发的红砖厝
这条公路很老了,老辈人年轻时就已经在走这条公路。可当时当地人都不觉得它老,它宽它直,村路都是赤土路,它也是土路,可是大雨过后不泥泞,可能是和了石灰砸的,上边还铺着一层沙子。还有,夜里不走车。村子里的人要到邻县的山里割草,路远,半夜就上路,人还没全醒,怎么办?边走边睡。怎么个睡法,扁担在肩膀上横竖搭着成一个方阵,头壳都伏在扁担上睡,脚在公路上走,只要领头的不睡就行。领头的要是睡着了,就一起走公路沟里,谁也不埋怨,不深,爬起来,重新上路,还搭方阵,还睡,还走。这条路主要是走人。走脚踏车,载人。也走人推的独轮车,用它运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一捆一捆的甘蔗,一块一块的角石。后来,也走马车,出现马车队。汽车总是好一会儿才有一辆,好像这公路不是为它们修筑的。
公路是条南北方向的路,准确地说是从东北到西南。一直就是这样,没变。要说没变?也变过。抗日战争的时候,公路上挖了一个一个的大坑,说是想阻挡鬼子的坦克。日本人的飞机来过,扔了几颗炸弹,日本兵终于是没有来。都说这是福地,有观音菩萨保佑。日本投降后,公路就又填平了。还是那样的土路,上边铺着一层沙子。长年一样,车不多,夜里不走车。
临近古镇时,公路穿过一片村子,两边都是房子。不是穿过一段街,街的两边是互相呼应的,店面对着店面,中间是街道。乡村不同,它自成方圆,房子都坐北向南,和这公路的连接是锯齿形的。还有,东南边的房子都背着公路,没有门,有窗,但又高又小,就是一些出气孔;西北边的房子,倒是几乎向着公路了,不是正对,侧着身子,担心的只是鸡鸭会被车轧死。公路和他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汽车走过后会带起一阵尘土。东南边的房子背着公路闭目塞听,西北边的房子向着公路坐怀不乱。
南边的房子只有一个例外,那是麻发家的房子,它有一个后门。听说麻发小时候,总是坐在那门槛上数汽车。这里人的名字,莫名其妙,前边都加一个难听的字,臭呀、疯呀,他就叫麻发,其实他脸上一个麻子坑也没有。
这里的房子多是红砖厝,有屋脊燕尾翘角,有瓦筒瓦当,有檐前滴水,有大厅天井。大厅在中间,可以是两边各一间房,分别叫大房二房。也可以各两间,或是一边一间一边两间。那就是边房。大厅后边有一排房间叫后轩。天井两侧是灶间。再有钱就盖二落,中间也是厅,两边还是房间。麻发的房子是二落,四房二厅。大门外有一个土埕。如果有钱有地,可以接着盖,还可以是三落。两边可以盖护龙,东边的朝西,西边的朝东,围着中心。麻发家没盖三落,也没护龙。前边有个土埕。土埕贴着房子盖了个用立着的石板围起来的猪厩。
已经说过,公路跟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有关系了,到上世纪末,改革开放后,农民办厂,车多了,货多了,公路窄了,路基软了,要拓宽,要修水泥路。拓宽就要拆房子。拆屋掘墓,这可是大事了。这个和公路几乎是河水不犯井水共处几十年的村子大乱了。因为要拆房能拆房的是镇政府,村子里的人都涌到镇政府,又叫又嚷。
张弘是镇里的一个小干部,在镇里食堂吃了晚饭,晚上有会,晚饭和会之间有两个小时,他骑车到那段公路转转。公路上这一段那一段的尽是人,都大嗓门,说的都是拆房子的事。汽车从这里过,左躲右闪,一路鸣喇叭。红砖厝墙上写着一个一个白灰的“拆”字,女人在骂,提一桶水,把那白灰字洗掉。张弘骑车找麻发的红砖厝,很快穿过那片村子,一里来地,只有一个朝公路的门,居然没找着。
张弘往回找,还是没找到,但他发现有一栋房子拆掉了一截,一打听,就是麻发的房子。他去找麻发泡茶。麻发穿背心短裤拖鞋坐在竹椅子上吹过堂风,背心撩了起来,露着肚子,见镇上的人来,往下拉拉背心。
麻发为张弘拉过一把竹椅子,坐。
张弘问,房子你自己拆了?
麻发说,早拆晚拆都是拆。我是想抢先别人一步。
张弘问,是有什么打算吗?
麻发说,我想办一家小饭店。麻发说着站了起来,去大厅拿来一张字。
张弘接过来一看,是:麻发农家饭店。
张弘问,你想没想过,谁会来你的饭店吃饭呢?
麻发说,想到那些大车司机。车越来越多了,饭点,都到街上吃饭肯定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还有我这是农家菜,便宜。
张弘想了想说,有点道理。开玩笑说,就看你做饭的手艺怎样,别把人吓跑就行。
麻发说,哪天你过来试试。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见过你写的字,那今天就向你讨墨宝了,我写的那张揉了。
张弘说,别别。就用你这张,伸胳膊踢腿的。我倒是可以帮你稍微动动,补点墨。
麻发把张弘让到大厅,刚才他就在那里写,笔墨都现成。
张弘这里补一笔那里补半笔,再看,还就有了精气神。
张弘说,你干吗也叫自己麻发,你又不是麻子?
麻发笑笑说,我是有一点麻子,就一点,你在我的脸上找。
张弘一找,还真的有一个小坑。笑着说,那不算。
麻发说,改不了口了,这么写,人才知道是谁的店。
张弘心想,既然他自己不在意,也好。就转了话题,麻发,你的头发真好。
麻发摸摸自己的头壳,笑笑,人都说,像猪鬃。
张弘也笑了,这个麻发。
路要拓宽,拆迁是收不回来的。闹闹嚷嚷一个月,房子该拆的都拆了。乡下人也现实,马上垒墙,把房子又都封了起来。有发生什么变化吗?有,原来一栋栋房子和公路组成的那条锯齿形的曲线,被拉直了。不变的是,还是墙,还是出气孔的小窗。于是显眼的还是麻发的房子,它冲着公路了,变成店面了,农家饭店开张了,外边停着好几辆大货车。
张弘写了篇文章《麻发的转身》,发在报纸上。
麻发的店还真火了,在电梯里,常听人说,咸饭好,有料,香菇、小银鱼、蚝干。就吃到一粒蚝干,好在就一粒,咂那味儿。花生豆,油炒的,红红的,就六七粒,盛完饭,搁上。配一碗大肠猪血汤,两样,一样是大肠灌猪血,另一样,猪血里还加了糯米。汤头好,大骨汤。
那天,张弘过了饭点,就去麻发的农家饭店。人少了,有几个人在那里喝酒,下酒菜也是农家菜,青蒜炒三层肉、酱油水小杂鱼、煮花生。张弘就要咸饭大肠猪血,还真合他的口味。张弘到这里吃饭,其实是想问问麻发,为什么,所有东南边的房子,就他们家有一个冲着公路的门?
麻发不忙了,坐了过来。
张弘问他,你们家的后门,原来就有的,还是后来开的?
麻发说,盖的时候,特意留的。
张弘说,那是你老爸就与众不同。
麻发说,我老爸叫阿佳。
喝酒的几个人笑喷了,阿佳是你老爸?
麻发知道他们笑什么,解释说,是我老爸也叫阿佳,不是那个阿佳。
阿佳游泉州是这里流传的一个笑话,阿佳去趟泉州,下了车,他很惊讶,哇,这么多车呀。他掰手指头算,手指头不够用,加上脚趾头,还不够,兜里有一盒火柴,用火柴棍数……他忙着数车,把所有的事都耽误了,已经到了该往回走的时候。回来后,人问,阿佳,游了泉州,都看到什么了?阿佳只是说,车多,数都数不过来。
麻发说,要说,我老爸真的也是一个阿佳,我也是阿佳。家传,都喜欢数汽车。
张弘说,我也数过。
麻发说,我老爸还发现,坐在车上,泉州东西塔跟五谷似的,眼看着,长了出来。
张弘说,这个发现好。
两个人相视而笑,麻发的老爸真的是一个阿佳。
张弘说,你老爸怎么去的泉州?
麻发说,这条公路开出来后,我老爸打算在公路边盖房,原本和公路无关。正在下地基,一辆汽车开到那里,停下了。为什么停下?不知道。我老爸觉得新鲜,就走过去,绕着汽车看。车上下来一个人,戴遮瓢,穿白西装,三接头皮鞋,手上拿着拐杖。后来人说,他就是陈清机,这条公路是他开的。他指着车问我老爸,喜欢?老爸说,喜欢。他问,想坐一下吗?老爸憨笑,看他一眼。他拍拍我老爸的肩膀说,上车。我老爸就是这样去的泉州。
张弘开玩笑说,他只数汽车吗?
麻发说,先生请我老爸吃了一顿饭,咸饭,大肠猪血。
张弘说,这下明白了,你老爸印象很深,回来就在家里学做大肠猪血,都好这一口,成了你们家的传统“节目”。
麻发说,也请亲戚朋友,都说好吃。
张弘说,阿佳两个字怎么写?佳人的佳?嘉宾的嘉?增加的加?应该是增加的加。不只是数汽车,还知道大肠猪血。认识了一个开路的人。都加起来就有意思啦。
麻发说,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作息人,认识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真是高攀了。
张弘问,后来呢?
麻发说,有过走动……一天,我老爸捡了12个鸡蛋,找块红联纸,沾湿,鸡蛋腰上画一圈红。又数了12束面线,腰上也缠一丝红线。把这些都放在一个扁篮里,提着,去看先生。
张弘说,我见过那种扁篮,是一种漆器。黑红两色,上边有描金的图案。
麻发说,老爸走到清机桥,看见先生骑着一匹白马,迎面而来。到跟前,先生勒住马,只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就分手了。老爸在桥头站一会儿,手上提着扁篮,就想,还是给他送家里去吧。可到他家,老爸愣住了,他家挂黑挂白在办丧事,是先生走了……
张弘问,这是你老爸给你讲的?
麻发说,那时我还小,是后来别人讲的。
张弘说,长大后,你有没有再问过他?
麻发说,老爸下南洋了……
这次公路拓宽,拆掉麻发家的后轩,麻发把大厅、大房、二房做成店面。张弘调离这个镇后,公路又一次拓宽,这回不但把麻发的大厅、大房、二房都拆了,连灶间天井也没了,可以说是伤筋动骨啦。张弘不知道拆遷的过程,也不知道麻发是一种什么心情。有一次从那儿路过,一眼就看到“麻发农家饭店”那几个伸胳膊踢腿的红色大字,立在一栋二层小楼的楼上。第二次拆迁后,麻发家的只留下二落。听说,麻发索性全拆了,前边还有猪厩和一片土埕,他在那里盖了一栋二层小楼,麻发农家饭店消失几个月后,又开张了。张弘想,麻发能与时俱进。张弘想再进去吃咸饭和大肠猪血,也看看麻发,接到一个会议通知,只好作罢。
几年后,张弘调回这个镇当镇长,迎接他的是这条公路又拓宽了。张弘不由自主地往东南方向看,他这回没有看到麻发的农家饭店。报到后,有问过,人告诉他,这回公路拓宽拆掉了,只剩一堵墙。张弘经常和昨天还是农民的人打交道,这往往是十分头疼的事情。他心里想,麻发,老朋友,这回需要我给你做工作吗?有人告诉他,麻发让他家的人,自己把那堵墙拆掉了。张弘高兴说,这个麻发。但那个人又告诉他一条不好的消息,麻发得了一种病,怪病。头皮老是痒痒,一天得洗三次头。他的头发全白了。张弘刚到任,事情很多,他想,只要能抽出空,就去看看麻发。还没有等到那一天,麻发走了,张弘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新任镇长张弘给镇民麻发送了一个花圈。
矮树的死法
活有活法,死有死法。
矮树70多岁了,70多岁的矮树查过家族长辈们的阳寿,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他早晚会死。他的同宗亲堂,两个发小已经前头走了,一个死在麻将桌上,一个死在酒桌下。矮树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认为那种死法不伦不类。
矮树、柴桥、土城,三个人是发小。他们而立之年赶上改革开放,也就是说,20岁碰上“文革”;也就是说,他们学都没上好,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乡下孩子没考上大学,当兵体检也没有通过,就只能回村子里理锄头把了。
三个人没事时在一起“画虎卵,捉皇帝”(侃大山,摆龙门阵),因身上一文不名,就扯有钱了怎么办?
柴桥说,一天三顿酒,美。
土城说,我们家的人没酒量。我呀,不吃地瓜,不吃米饭,不吃面,我顿顿吃肉。
矮树说,有肉没酒不如喂猫,有酒没肉不如喂狗。
柴桥土城追问,你是又要肉又要酒?
矮树张了半天嘴,没说出来,他真没想过,有了钱,日子怎么过?他的手指头从衣服破兜里露了出来。
说完后,觉得虚虚的,于是,三个人凑了几角钱,买了瓶番薯酒,两圈花生。摆摊的人用竹篾围一个圆圈,里边摆一层带壳的花生,大约十来个。一圈几尖钱, 他们把分叫尖。他们猜拳喝酒,是赢的才能喝。他们还发了誓,谁有钱了,摆宴席,请客。很多年里,他们做梦都想着那三顿酒席。
这里的人都喜欢孩子,都疼孩子,也都望子成龙。
土城的儿子命里有肉吃,土城当了很多年的屠夫。土城当学徒不到一个月自己就能杀大牲口。当学徒时,师傅把牛敲倒后,他马上在地上摆四块石头,四脚朝天的牛抬上去,不会一边歪。师傅手往后一伸,他就知道把什么样的刀递到他手里。一头牛剥皮,剖腹取出内脏后,切成28块,他记住是从哪里切下去是哪28块。完活后,师傅把刀一扔,他马上把刀洗了磨好擦干收好,把师傅脱下的围裙洗干净晾干叠好。知道师傅这时饿了,他切一块肝煮了给师傅垫垫肚子,肝最容易熟。土城的儿子一直跟老爸吃肉,到十来岁,有一回,他妈夹块菜搁他嘴里,他马上吐出来,他接受不了那个味儿。
问他长大干什么?
小孩子说,挣数不过来的大钱,让老爸天天有“砍牛肉”(骨头带肉)吃,当个大肚弥勒佛。
柴桥的儿子老看他老爸喝酒,柴桥就用筷子头沾酒让他嘬,儿子的脸皱成一团,柴桥就把一颗花生豆或一块鸡蛋塞他嘴里。
问他长大干什么?
小孩子说,挣用不完的钱,家里藏一屋子酒,让老爸当烧酒仙。
矮树总给儿子尝鲜,番薯刚有鸡蛋大,他就掏一块回来煮给儿子吃。豌豆,把最先饱满的摘几个回来,他把豆剥了,用线串成串煮了给儿子吃,自己吃那壳。
问他长大干什么?
小孩子说,让地里长出很多很多豌豆,老爸不要再吃豌豆壳。
我们寻找生活的亮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他们赶上改革开放。三个人运气都不错。
首先,祖坟冒青烟的是土城,办厂,富了起来。富起来,没有忘了发小,他请两位吃肉,鸡鸭牛羊。对于这里刚刚暴富的土农民,什么都敢吃。天上飞的飞机不吃,地上站着的桌子不吃,水里走的轮船不吃。穿山甲、果子狸,什么都吃。吃了才知道是国家保护动物,但也是上边一禁再禁了才不敢吃。那天,炖几大钵,喝酒吃肉,从日罩头吃到天黑。这地方,有一个节日叫补冬,就是炖鸡炖鸭。有酒有肉,对于乡下人算美死了。
就柴桥感到美中不足,土城只拿一瓶酒,还得三个人分。
土城说,我的一半给你。
矮树说,我也一样。
柴桥乐了,古人说,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扯。应该是但求同日醉。
三个人吃喝得挺爽。
那两头吃好了喝好了,走人。
土城微醺,就想,怎样才是真的满足呢?立马开始,天天吃肉,顿顿吃肉,不吃别的。妻子都觉得他是疯了。避开家里的人,他在厂子里吃。用龙骨(北京叫腔骨)熬汤,再用骨头汤炖番鸭,吃它个满嘴流油。他可真行,吃了一个月,4条龙骨,6斤来重的番鸭26只。这是土城富起来人生的一次大满足。
柴桥不会做生意,他没有富起来,可他像绊一跟头捡到金子,是他儿子会做生意,儿子发了。
柴桥请客,他请海鲜,梭子蟹、东星斑、龙虾、鲍鱼、鱼翅、对虾。茅台酒、蓝带、人头马。酒管够。
就矮树没有富起来,两个女儿出嫁了,儿子农业大学毕业,刚找到了工作。
矮树问儿子,咱这学是不是上错了?
儿子愕然,怎么是错了?
矮树说,村子里都没人种地了。人都说,农业大学没用了。
兒子笑了,有人不吃饭吗?
矮树说,不用吃饭,不成神仙?
儿子说,可以没有农民,不能没有农业。
矮树说,这,我没听懂。五谷自己长?
儿子说,现代农业,不需要那么多人干活。现代化的国家,只有2%~5%的农业工人,不但可以养活本国的人,粮食还可以出口。
矮树说,那不还得有农民。
儿子说,不是过去那样的农民,发达国家叫农业工人。一个农业工人顶几十个过去那样的农民。现在政府里,农业局还是一个大局呢。
矮树放心了,只要还要种地就行。人是泥土变的,末了,又变成泥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儿子也就打住,没再往下说。
矮树半天不说话,垂着眼皮。
儿子看他那样,问,老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矮树说,我们三个人有个约定,谁发了,就请客。土城发了,土城请客。柴桥儿子发了,柴桥请客。咱家没发,可没少吃人家的。这些日子,我也算活得踏实,也不怕花个请客的钱。可他们两个,一个请山珍,一个请海味,全包了,把我给难住了。
儿子想了想说,您请他们吃无公害绿色食物,五谷杂粮,都是自己自留地里种的,没用化肥,没用农药。还有各种蔬菜,西红柿、黄瓜、芥菜、荷兰豆……
矮树打断他的话,我想请一位会做农家菜的厨师。
儿子问,您是不是自己有主意?
矮树说,听说有全猪席。
儿子问,您要杀一头猪?几百斤肉,怎么吃?
矮树说,这些年,没少吃别人的请,我一家家送。家养的,半点不掺假的土猪肉。
儿子说,这好。我晚上就帮您问。
矮树说,还缺一样,喝什么酒?
儿子说,一土到底,喝自家酿的米酒。
矮树说,也行。你先问问那全猪什么的。
儿子百度里一查,还真有,叫“全猪宴”。
现成的菜谱,父亲未必喜欢,儿子坐下来和父亲研究菜谱。
儿子问,您的记忆里,猪肉怎么吃最好吃?咱们把吃过的最香的都想出来。
矮树说,人家办酒席,最后一道菜是肉夹包。那时,请吃酒席就一家去一个大人。大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肉夹包舍不得吃就带回家给孩子吃。小时候的美味就这一口。糖包掰开,糖里有碾碎的花生,把肉夹里边,肉是三层肉。那时肥肉最香。
儿子问,您到镇街上,最喜欢吃什么?
矮树说,肉粽子、面线糊。肉粽子的米都用肉汁浸过,里边有一大块肉,肥瘦,一块香菇、一块咸鸭蛋。面线糊,一定要加大肠头。汤头是骨头汤,再用虾汤鱿鱼汤把津味吊出来。
儿子问,这些年,您也上饭店,哪道菜好吃?
矮树说,在大排档吃大田(山区)的大骨肉,真香。你知道牛哪块肉最好吃?是牛腮边肉,那肉带着花纹,甘、津,不塞牙。农家饭庄也做猪腮边肉,做好了,摆在半拉猪头骨上,肉也嫩。
儿子乐了,老爸,您是美食家呢。
矮树听不懂。
儿子说,就是您很懂得吃。
矮树说,吃谁不会?关键得有的吃。
儿子问,现在发了的人家办喜事,上五星级饭店,请过您没有?
矮树说,有呀。
儿子问,哪道猪肉做得好?
矮树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来。
儿子说,您再想想。
矮树说,有。那天是一大桌海鲜。又从外边叫一道菜,叫捆猪腿,是把猪腿里的骨头剔去,用细绳子把肉捆紧,再怎么做,我就不清楚了……是一都饭店(山区来的人办的饭店)送过来的,满满一盆,大猪腿。一人盛一小碗,不腻,全吃光了。问问,他们是怎么做的?印象最深的还有一回,在大山里,就是这捆猪腿,厨师觉得我识货,又年纪最高,他用筷子拨开肉皮肥肉,从里边给我掏出一个肉枣,极美味。
……
矮树的“全猪宴”还真让土城柴桥大开眼界,末了,一人提着一条大猪腿回家去。
三个人圆了年轻时的梦。
之后,还是一逮到机会就互请,这点总没变,变的是他们都是老人了。
土城年过花甲迷上麻将,最后是打了一个通宵,说,谁替我一把,身子一歪,成植物人了。八个月后走人。
柴桥就是离不开酒,糖尿病住院,偷偷跑回家喝酒,没再回医院,就这么走了。
矮树,劳碌命,没有什么别的嗜好。
矮树的独轮车是这地面上最后一辆独轮车。
日头绕地球一圈是一年,月娘绕地球一圈是一个月,矮树也有自己的轴心,三天就绕一圈。他们的村子离镇街6里地,他天天推着独轮车上一趟镇街,第一天去载泔水,第二天去载粪肥,第三天去载垃圾。有固定的主家,一来二去,成了朋友。他有一小块自留地,种番薯,番薯长大了,刨出来,有很多番薯。他装了四麻袋,想送给镇街上的老主顾。把番薯装上独轮车,拿绳子捆好,他推着独轮车,给他们送去。
矮树70岁了,可他是记住自己是农民的农民,只要能动就想下地。70岁了,他并没有发现腿脚不利索,6里地,推独轮车来回,不在话下。他往前推了一里地,到丙厝,他发现刚才装车没装好,车子有点儿歪,有点倾斜。他停下,挪挪麻袋,重新捆好。他抬起车把,继续往前推。这回,他只走了几十步,车子又歪斜了。他明白了,不是车子没装好,是他的头壳出毛病了。车子掉头,他往回推。一里地,他坚持着,一直推到他大儿子的家门口,这时,歪斜的是他的身子,倒了下去。
如果矮树就这么死去,他就是死得堂堂正正,一个真正庄稼人的死法。但是,阎王并没有这样收了他,又把他给放了回来。
矮树别无选择,每天去老人活动中心,总不能天天愣在家里呀。
家到老人活动中心200米,新修一条几米宽的水泥路,走走就到了,可回来就成问题了,水泥路有个小小的坡度,往回走就吃力了。
儿子发愁了,一时无计可施。
矮树自己解决了,去的时候走那条水泥路,回来不走水泥路,走原来的村道。原来的村道不是斜坡,房子不能盖在斜坡上,是一个一个房子前边的埕,是一个一个平面,一个比一个就高一坎,200米,也就10多个坎。他很高兴。
可没几天,他烦了。打扑克、搓麻将、下象棋……他提不起兴趣。
矮树只好在家里糗着了。
儿子发现父亲终日待在家里。
儿子问,您想怎么着?
矮树说,我想种地。
儿子说,您现在种得了地吗?
矮树知道不行,种不了了。
儿子明白了,您是想让我帮您种地?
矮树不说话。
知父莫如子,他拿锄头刨门前那一小块自留地,种上玉米。
儿子说,我只能种番薯、玉米,周末,我施肥浇水。
矮树脸上放光,他点点头。
门前有一棵榕树,地上一块浓阴,浓阴里一把藤椅,藤椅里坐着矮树,看着他的玉米地,看玉米发芽从地里钻出来,看那挺挺的玉米秆子,看哗哗的玉米叶子,看挂在它上边的露珠,看映在它上边的霞光,看它开花结穗,和它们说话。闻它的青涩,闻它的甜香。这样,过了好几年,这是矮树自己的活法。
啪,啪,啪,啪,啪……是玉米拔节的声音,这是矮树最后听到的世间美好的声音。
作者简介
许谋清,男,籍贯福建省晋江市,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湖文化论坛理事。原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曾在晋江挂职体验生活,现在生活在两地:北京、晋江。在《北京文学》发表《海土》《源头没有树》《富起来需要多少时间》等中短篇小說。作品成书多部。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