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
2020-09-22海桀
1
尘乃尔山上空,突然多了大量鹰鹫。它们在云天下升腾起落,尽情欢聚。这些神奇的大鸟,一般不会扎堆。一旦成群结队,赶赴盛会,往往有预料不到的状况发生。
加布是环保生态志愿者,决定上山看看。
今儿还是特别的日子,他得为犯了风湿的老母亲采药。
山智曼巴说,老人家犯的是痼疾,很难根治,但缓解病痛是可以的。他有个不错的验方,其中一味药必须得到尘乃尔山上去找。这就是岩羊的腿骨。岩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是不能猎杀的。可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事。尘乃尔山上的岩羊,就是个例外。它们有着庞大的种群,那些散落在山脊上崖壁间的遗骨,不仅可以入药,而且效果灵验。
加布沿着山道往上攀登,到了二三百米高处,身上汗气散发开来,周边花草连绵,宁静的天空愈加明亮。
太阳正在升起。
西北方的赤龙雪山,红光闪烁,有如血珀。
他挺直腰杆,望了下山底的河流,清爽甘畅的空气里,隐约飘来一缕怪异的味道,仔细一闻,心头不由得一震,是令人不安的膻腥味儿,邪腻、刺激。
他的心一阵激跳。
举目四周,除了鸟儿的鸣叫,川流的合唱,再就是他的喘息,整个山坡,沉浸在天空放亮的安谧里。
他镇定下来,警觉地转过一丛茂密的刺棵。
腥膻气味更浓了。
跟着气味往前走,脚下一滑,踩在一摊粪便上,紧接着,脑袋轰的一响,就看到了刺目的血污,撕裂的肠肚,凌乱的骨肉,破碎的皮毛……
加布不是胆小鬼,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是岩羊,撕扯开来的肢体七零八散,像是眾兽抢食的结果。
他的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是雪豹干的?
能把一只岩羊如此惨烈地杀死在山腰上,只能是雪豹。
但这是不可能的!
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不要说在人来人往的尘乃尔山,就算在人迹罕至的赤龙雪山,也很难寻找到雪豹的踪迹。
那就是狼。
但也不可能啊!狼的猎杀大都是在草原上、河谷里。
加布不敢大意,他爬上一块巨石,放眼四周。
柔和的晨光,在高耸连绵的山坡上,投下诱人的光斑,玫瑰色的霞晕,染红了透明的云絮,景色鲜得靓眼,草色绿得醉人。
天上盘旋的鹰鹫越来越多。
这些通灵的鸟儿,显然是冲着岩羊的尸体来的。
可也不对,它们像是根本没看到山腰的残尸。
那么上面十有八九还有情况。
尘乃尔山相对高度不到六百米,海拔却有四千四百米。山的东面,火红色的岩石,层叠陡峭,突兀凹陷,刀劈斧凿。南北两侧,坡势渐缓,植被茂密,两条清澈的河流依势而下,在山的正前方汇聚奔腾。北面曲折蜿蜒,断断续续延伸到干松岗日的脚下。干松岗日是连绵的山峦,与四季冰雪的赤龙山环绕相连。无论哪个方向看,从干松岗日延伸出来的尘乃尔山,都像一条曲折有致的巨龙,跟传说中的龙脉很是相像。神奇的是,山峰南侧的峭崖下,有个形如肚脐的山洞,洞内岩缝中渗淌出的泉水清凉甘甜,健脾养胃。千百年来,方圆数百里的民众,但凡肠胃有疾,气脉不畅,早晚饮之,即可痊愈。受其恩泽,善男信女们都叫它曼巴牙古(意为“好医生”,其中“曼巴”意为“医生”),将整座大山视为神山。它正东的山脚下,有个古老的不大的寺院,叫尘乃尔寺。有了尘乃尔寺,乡名就叫尘乃尔乡。
2
与往常不同,加布爬上山的背脊,四处瞭望,没有看到熟悉的羊群。
这儿的岩羊,有七百多只,已经在山上生存繁殖了三四十年,习惯人类的烟火,从没受过来自人类的任何伤害。确切地说,尘乃尔山就像一个专为岩羊设计的野生动物园。受到精心呵护的岩羊,不光属于神山,还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个男人和女人。
每天清晨,羊群在头羊带领下,迎着朦胧的天光,从固定的线路下山喝水。喝的是从肚脐状的山洞里淌出来的曼巴牙古。而后啃吃着饱含露水的蒿草、针茅,还有杜鹃、绣线菊、金露梅的枝叶,一路上行,来到东面的峭壁上。一边沐浴朝阳的温暖,一边消化圆鼓鼓的肚子。直到舒服够了,才慢腾腾地舔食着岩壁上鲜嫩的苔草,懒洋洋来到背阴的山脊上。这儿平坦开阔,植被茂盛,是它们货真价实的粮仓,能从开春一直吃到秋后。即使到了严酷的冬天,从山脊延伸到坡下的干草也足够充沛。
加布从小就知道,神山上的岩羊,是人类的朋友。
人类对它们来说,像羊群跟前的狗,牛群跟前的马。人们在山上播放音响,鸣奏鼓号,祭山神,放风马,给他们拍特写拍录像,只要不过分靠近,都能得到满意的配合。偶尔,稀罕的人做出过分行为,它们也只是见怪不怪地躲开,不会惊恐,更不会改变它们固有的安逸和懒散。
毫不夸张地说,尘乃尔山上的岩羊,对野生动物来讲,是完美的另类部落。
随着周边经济不断发展,神山上的岩羊名气越来越大。
美文、电视上的多了,岩羊的身份也随之改变。报纸杂志上、电视专题片的解说词里,岩羊成了吉祥的代码,和谐的典范,幸福的象征。不光是地方上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还是一张内涵响亮的名片。
太阳更高了。
集聚的鹰鹫越飞越低,越来越多,它们在不同的地方忽高忽低起起落落,一幅拍翅欢庆的景象。
加布的神经越绷越紧,感觉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
这些灵敏的大鸟,十有八九是为食物而亢奋。只有在抢夺美食,享受盛宴的时候,它们才会这么密集,这么快活。
他想象着可能的景象,朝着鹰鹫集中的地方警惕地走去。
近了,更近了!
浓重的血腥味里,他看见一群目光犀利、体格硕壮的秃鹫,正在几具岩羊的残尸上大快朵颐。
看到他,它们并未惊恐,既不躲避,也不停食。
几只大块头,高昂着被血染红的蟒蛇似的脖颈,挑战似的望了望他,若无其事地把头伸进血肉模糊的腹腔,从里面撕扯出大段的肠肚,竞相吞噬。有两只为抢夺一块内脏,血光中腾空而起,拍翅拼斗,上下扑腾,令他心窝泛潮,双腿软颤,太阳穴突突直跳……
大致数数,惨死的岩羊有十七只。
突然,一道黑影,从正面闪电般朝他扑来。
是秃鹫!
一只不喜欢他的大秃鹫,在俯冲到离他头顶很近的地方,猛然拍翅抬升,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强烈直觉中,他本能地弯腰抱头,想要闪开,已经来不及了。一大摊稀屎,冲他倾泻而下,恶心的粪渣溅到了他的脸上和手机上。而另一只秃鹫,正从相同的方向朝他俯冲下来。
他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出百十米外,一屁股坐草地上,忍着可怕的心跳,呆呆地望着眼前恍如大片的场景,如处梦中。
3
加布一氣跑到乡政府,找到名叫旺吾的老主任。
旺吾主任抽着烟,忽闪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拍的照片和视频,望了望尘乃尔山的上空,喘着粗气沉重地说:
“天上好像没有你说的神鹰啊?”
加布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果然一只鹰鹫也没有,他不由得急躁起来,扯开嗓门说:“你不相信?”
旺吾主任说:“不是不信。我是说,天上的神鹰已经飞走了,你说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了。”
加布胸口堵得慌,努力冷静着说:“事情没有过去!神山上的岩羊,遭到了野兽袭击,一次就杀死了十七只岩羊!现场惨不忍睹,你们应该调查一下。”
旺吾主任咧开紫里泛黑的嘴唇,乐呵呵地说:“你让我调查?加布啊加布,你是高升了,还是有权了?”
加布顿时涨红了脸。
旺吾主任瞅着他的窘态哈哈大笑:“加布啊,你以为生老病死的就只是人啊!”他喷着隔夜的酒气,不无感叹地说,“我告诉你,不只是人。”
加布愣了愣,不明白他啥意思,也不想明白,更加固执地说:“旺吾主任,您看到照片和视频了,神山上的岩羊,遭到了不明野兽的残杀!”
旺吾主任晃着胖嘟嘟的大脑袋,和蔼地说:“知道了,几年前我就说过,山上的岩羊繁殖太快,已经到了需要控制的时候了。以山上有限的牧草来看,在没有人类干预的情况下,能养活五六百只羊,不发生草荒,就已经不简单了。现在山上的羊已经超过了七百只,有限的牧草,早就供不应求了,明白了吗?”
加布眨巴着眼睛,还是不明白。在他看来,旺吾主任说的,与他反映的情况,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还不明白吗?”旺吾主任失望地说,“老天爷的眼睛,是不会蒙沙的,什么都不会漏过。你看到的,不过是天意,不值得大惊小怪。”
加布离开政府大院,走到神山正东面的时候,不由得停下脚步,朝着火红色的峭崖看了一眼。阳光照耀下,但见一层层陡立的石壁,浮雕似的矗立在拔地而起的山体上。就在那些石壁间的坑坑洼洼里,那些突兀高耸的奇石间,点缀着许多岩灰色的斑点。那就是岩羊。那儿是岩羊们休憩和避险的地方。只要到了那儿,就没有任何天敌可以伤害到它们。同时也是避风港,冬天风雪弥漫,躲在那儿的羊群,正好朝阳取暖,避开寒流的抽打和暴虐。
加布望着崖壁上的岩羊,突然就想到了山智曼巴。
山智曼巴博学多艺,精通梵文、藏文和汉语,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藏医,也是加布的爷爷热卜丹生前最敬重的人,应该把神山上发生的事儿向他请教。
4
白了眉毛的山智曼巴,八十二了,戴副圆镜片的大眼镜,盘腿坐在大炕上,拿着放大镜,喝茶看书。见是加布,热情地请他上炕,听了他的叙说,看了照片和视频,目光慈祥,语气亲和地说:
“你怎么知道那些岩羊是野兽咬死的?”
加布愣了下,顿时无语。
“是听说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加布摇头,心说是啊,你没看见,也没探究,一点儿真相不知道,凭啥说是野兽咬死的。
山智曼巴看着他的神情,露出微笑:“它们可能是老死的,可能是病死的,还有可能是雷电击中的,当然,也许真是野兽咬死的。”
加布点着头,心里打着鼓点儿……他觉着,那些羊不可能是老死的,也不大可能是病死的,就算遭了雷击,也不会一下子击中那么多……
山智曼巴见他满眼疑惑,并不意外,和蔼平静地说:“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就像白天和黑夜,没有穷尽的时候。上个月,山上摔下来三只羊,都是漂亮的公羊,非常年轻和强壮。为了获得交配的权利和自由,它们勇敢挑战种群的首领。誓死拼斗的结果,是被强大的对手,无情地挑下悬崖,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这样的事情,在这群岩羊里,每年都会发生,但这不是谋杀,也不是残忍,甚至没有凶手。”
加布惊讶地望着他,这样说道,还是第一次听见。
山智曼巴看着他的反应,接着说:“还记得十年前寒流过后的那场雪灾吗?大雪下了两天一夜,神山上的积雪有二尺多厚。岩羊吃不上草,活活饿死的有上百只。为了活命,强壮些的,都在啃食同伴的尸体。要知道,它们可是地地道道的食草动物啊,当不得不啃食同伴的皮毛和肉体的时候,整个种群的生死,就到了最后关头。那次受灾的,不仅是野生动物,我们人类也经受了考验。不少牧民的牛羊,都在家门口活活饿死,损失极其惨重。要不是州上县上及时组织人力财力投放干草,灾区的牛羊十有八九会死绝。后来,救灾的草料源源不断,有人想到了神山上的岩羊,善良的人们自发组织起来,连夜把草料送到山上,那些岩羊才没有灭绝。”
那次雪灾加布当然知道,可以说刻骨铭心,往山上送草料的人中就有他。他听出话中之话,可还是转不过弯来,既然可以大力救助遭灾的羊群,为什么要对不明死因视而不见呢?
山智曼巴喝口茶,慈祥地望着他,像是说,还不明白,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当然有,山智曼巴并没有明确回答他的疑惑,他来这儿,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是多管闲事,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觉得那些岩羊不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雷电劈死的,十有八九是猛兽咬死的!”
“你确定?”
加布的眼神飘忽了,他想知道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是猛兽干的,人是有理由干预的啊。干预是作为,是为了羊群的安全,是为了神山的安宁。
山智曼巴闪动明亮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善意,天地知道,神佛知道。可我还是要对你说,就算那些可怜的岩羊真是被猛獸咬死的,不管是雪豹,还是狼,都是自然,都是和谐。”
加布的眼睛顿时瞪大,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你说和谐?”
“对呀。”
听清楚了的加布忍不住了,他实在无法接受,神山上惨死了那么多岩羊,作为救死扶伤的大曼巴,怎么能说是和谐呢?他忍住情绪,恭敬地作了个揖,诚恳地说:“请教曼巴爷,神山上的岩羊,不都是神灵佑护的嘛,一次死了那么多,怎么会是和谐的呢?加布不明白,岩羊是国家保护动物,发生了成批死亡的事,就在我们跟前,而且是在神山上,总不至于没人在乎吧?”
山智曼巴用比他诚恳得多的语气说:“你说得不错,问得也很好。可你想过没有,万事万物的发生,都是有根源的。判断事物,不能只纠结于结果。不错,岩羊是国家保护动物,在任何地方,都应得到保护。可如果它们真是被雪豹咬死的,情况就会不同,就不那么简单了。你想想看,如果事情发生在赤龙雪山上,相信你是不会质疑的。雪豹珍贵得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要说岩羊,哪怕同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藏羚羊,只要它能抓住,就是它的美食!可以说,人们赞赏雪豹的猎杀,远胜过对岩羊的同情。可事情发生在尘乃尔山上,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观点和认识,你开始同情岩羊,你想要制止杀戮,没错吧?”
是没错,岩羊属于保护动物,该保护时不保护,难道任其死亡和被杀戮不成?加布心里不安地想。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动静,山智曼巴接着说:“你可能还不清楚,尘乃尔山原先没有岩羊,一只都没有。可岩羊来了。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吗?好,我告诉你,当初岩羊都生活在干松岗日的石山上。干松岗日的后面是常年积雪的赤龙雪山,那儿寸草不生,是连金雕都不去的地方。而干松岗日的前面,是茂盛的草原。那时的岩羊,可不是保护动物,石山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虽说有天敌的威胁,人类的猎杀,但它们有广阔的领地,凭借庞大的种群,卓越的生存能力,一直过着自在舒适的日子。千百年来,这种平衡从没被外来因素打破过。直到几十年前,气候开始持续干旱,雪山冰川不断消退,干松岗日上的植被越来越少,大量的岩羊不得不离开干燥无草海拔高峻的石山。其中一部分,选中的就是尘乃尔山。这尘乃尔山,从干松岗日伸延出来,断断续续,时而冒出几座山峰,时而又隐入地下,直到成为咱们面前的这座神山。那些从干松岗日而来的岩羊,起先生活在那些不高不大的山峦上。生存条件好了,羊群开始大量繁殖,山上的资源越来越紧张,最终到了极限。岩羊迫不得已下山,还是无草可吃。因为此时的牧民们,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草原,他们用特制的铁丝,做成结实的网围栏,将自己的草原牢牢围住。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由于气候的改变平稳下来,干松岗日的石山上又出现了久违的绿色。此时的岩羊,若是重回家园,必定是绝地逢春。可这些岩羊已适应了低海拔的舒适,尝到了水草丰茂的甜头。危机过去,它们不再重回千百年来哺育过它们的干松岗日,那儿海拔高峻,气候寒冷,它们不愿遭罪,也不愿探险,它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千万年来,赖以生存的雪岭和峭壁。它们追踪着鲜草,不断东移,最终到达了尘乃尔神山。
“而就在这时,国家将岩羊列为二级保护动物。
“在此之前,没人在乎岩羊的死活,而一夜之间,它们成了保护对象,成了人类尊重的生灵,而尘乃尔神山,也就成了它们的天堂。
“可温暖的尽头是寒冷,天堂的背后是地狱。神山上原先没有血腥,没有杀戮。羊群来了,热闹来了,血腥和杀戮也就来了。
“明白了吧?你所看到的,是必然的发生。血腥和杀戮可以是人,可以是雪豹,可以是狼,也可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可以是羊群本身。你想想看,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神山上,为什么惨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岩羊?”
5
整整一夜,加布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鹰鹫吞噬岩羊的情景,都是血腥刺激的场面,还有旺吾主任的说教,还有山智曼巴的高论。无论他们说得多么有理,无论他多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内心都不赞成,也不接受。越是想明白,就越是烦恼,越是焦躁。
他的心彻底乱了。
他觉着他们都是有意推脱。
如果人人都这样,任由那些岩羊自生自灭,子孙后代就只能在传说中想象岩羊带来的美好和快乐了。
他决定再次上山,如果那些岩羊真是猛兽咬死的,几天之内,同样的事情还会再现,他要看看事件的真相,看看杀手的真容。
三天之后,加布带着爷爷热卜丹留下的一架老式军用望远镜,配有长焦镜头的佳能照相机,天亮前一口气爬上神山,躲进山脊上高大的经幡里。
经幡立在山脊的高点上,密密麻麻的五彩幡布,在山风吹拂下,强劲抖动,哗哗作响。从里向外看,视线开阔,没有死角。从外往里看,抖动的幡布,晃动的色彩,就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从小在神山下长大,知道岩羊每天清晨都要下山喝水,天光放亮时原路返回,从不改变。根据他的判断,那些惨死的岩羊,就是在下山喝水或返回的途中,遭到猛兽袭击的。
星星的光泽渐渐消退,一牙弯月很不真实地挂在西天。
由西而来的山风,带着高爽的寒意,穿过印满经文的彩幡,把对生灵的祝福,对吉祥的祈愿,播向深邃的苍穹。
黑沉沉的大地正在苏醒。
突然,他听到主峰方向传来碎石坠落的声音。
是岩羊踩落的?
他的神经顿时绷紧,顺着响声的方向看过去,依旧阴暗的山坡死一般静寂。望远镜的镜头里,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踪影。仔细搜寻,陡峭的山崖上,似乎有个异样的剪影——
像是耸立的奇石。
调整焦距再看,竟然是一只迎风站立气宇轩昂的岩羊。
他心一阵激颤。
眼看着一只又一只岩羊冒了出来。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岩羊并不急于下山,它们似乎改变了以往的生活规律,不是在天光朦胧时下山饮水,而是等待天空放亮。
加布紧紧盯着那只迎风站立一动不动的大羊,感觉十有八九是头羊。
这群羊里的头羊他见过。
兩个月前,他大清早外出办事,路过山脚下的曼巴牙古,正好看见羊群下山喝水。最前面的头羊体格极其雄健,猛然看上去,像是精壮的小牛。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它的犄角,根部粗大壮实,朝外强力弯曲,而后齐整地耸起,有如两把黑色的利剑。已经很多年了,周边的牧民们,早就习惯了岩羊的存在,就像邻里相处。一些赶早来打神泉水的人,遇上这样的情景,都会耐下心来,等着羊群喝够了,上山了,再去喝水和打水。羊群也一样,不但不怕人,即便是摩托车、汽车经过,也都无所畏惧。
可今儿它们行为反常,异常谨慎,一直磨叽到天光大亮,确认没有任何危险,才浩浩荡荡开始下山。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他没见到他想见的猛兽。
加布有些吃不消,天天黎明起来爬大山,孤独寂寞玩蹲守,累得筋疲力尽。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
他发现东边数万平方米的灌木周边,散落着许多岩羊的尸骨。简单清点了下,大大小小的羊头就有三四十个。更大范围内肯定还有,没准更多。其中一些尸骨是新鲜的,还有一些尚未完全腐烂,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儿,引得几只秃鹫在那儿耐心地啄食,场面令人恶心。
他还发现,那个哨兵似的头羊,每天清晨之所以站在高耸的岩石上,耐心地等待天光大亮,是仔细查看周边,确保没有敌情,才会带领种群下山喝水,是个极其负责极其忠诚的部落首领。
他还发现,羊群喝完水一路吃草上山,走的不是原来的路。原来是一边吃草一边上山,整个山坡都是它们的草场。吃饱了肚子,才消消停停去往东面的崖壁上享受阳光。而现在,是在很短时间内喝完水,争先恐后往回跑。而且选择的路径是曼巴牙古的上方,那儿山崖陡峭,易于摆脱危险。到了二三百米的高处,它们也只在靠近石崖的地方留步吃草。
他在尸骨周围找到一些野兽粪便,里面满是岩羊的毛。在松软的土窝里,看到许多梅花状的兽蹄印,很像是狼。
但他确定,不可能是狼。
他熟悉狼,了解狼的习性,确定它们不可能大规模在石山上围捕岩羊。
也不是雪豹。
疑雾重重,诱惑重重,他决定继续蹲守。
6
跟前几天一样,羊群按时出现,天大亮后,观察等待,谨慎下山。
没有袭击。
没有猛兽。
极度失望中,他身上阵阵冷战。
抬头看天,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低。无常的山风不再温柔,猛烈地扑打着经幡。鸟儿的鸣唱消失了。周边的景色时而鲜亮,时而遥远。这是阵雨的前奏,冰冷的山雨说来就来。他用力裹紧身上的夹衣,想抽支烟,打不着火;想打个电话,又没信号。
心烦意乱,不由得想起旺吾主任的话……
“……你以为生老病死的就只是人啊……老天爷的眼睛是不会蒙沙的,什么都不会漏过。你看到的,不过是天意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更紧地裹住夹衣。
旺吾主任说得有理,草原上长大的男人,更理解什么是天意。那些死去的岩羊,不是你关心的事儿。你既不是行政领导,也不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更不是研究环境生态的学者专家,干吗自不量力,自讨苦吃啊。
但这显然不是他的心声。
他想起山智曼巴,他的话令人费解,但更耐人寻味:“……杀戮可以是人,可以是雪豹,可以是狼,也可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还可以是羊群本身……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神山上,为什么惨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岩羊……”
对啊,为什么惨死的一定是羊,而且是岩羊呢?
实实在在地讲,他之所以执着于真相,就是对这些话的意思感兴趣,就是想知道那些岩羊到底怎么死的,想确定杀手,看到杀手。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毛病了。
小时候,他就总想知道神山上的岩羊是从哪儿来的,总是缠着爷爷问来问去。
爷爷每次都笑眯眯地说,是赤龙雪山上的赤龙赶过来的啊。
他说真有赤龙吗?
爷爷说当然有啦!
然后就讲他亲眼看见赤龙显形的故事。
说一个云雾弥漫的早上,太阳好不容易钻出雾障,懒洋洋照耀着西天。当时他正在山坡上放羊,身边的狗突然狂躁起来,冲着西天又跳又叫。他抬头一看,就见翻腾的云层里,有鲜红鲜红的血光放射出来。就在那耀眼的红光里,一只上下摆动的龙头破云而出,身上鳞片金光闪闪。他惊呆了,吓傻了。恍恍惚惚中,眼看着巨龙嘴里喷出一团团雪白的光气,紧接着,那光气就成了一股股超大的强风,朝着尘乃尔山汹涌而来。那之后,一夜之间,神山上就有了成群的岩羊。
爷爷看到的情景,在许多人嘴里都得到过证实。
人们相信,赤龙山上的巨龙是神龙。尘乃尔神山是龙脉。岩羊来到神山安家,必定是神的旨意。
加布的奶奶说,她没看到过赤龙山上的巨龙。说她年轻那会儿,神山上连只奔跑的兔子都难碰上,都被远道而来的人们打光了。可岩羊来了,几乎所有的野生动物都成了宝贝。奶奶还说,她的阿妈说过,以前这儿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黄羊和野驴,还有野牛和狼群。后来,人越来越多,黄羊走了,野驴走了,留下来的就只有野牛和狼群。再后来,打杀野牛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狼就都成精了……
加布想着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
突然就觉着自己的行为特幼稚,特荒唐,特可笑,分明就是个没头没脑的傻瓜蛋,却想管天管地管野兽。
沮丧之下,身上愈加寒冷。
眼看阴云更黑了,诡谲的山风,发出怪异的啸鸣,稠密的经幡,在劲风抽卷下,发出爆裂般的轰响,一场山雨即将降临。
他得赶紧下山。
就在他正要钻出经幡的时候,透过哗哗作响的幡布,突然看见百十米外有个可疑的影子——
不,不是一个,是四个!
凝神再看,不由得倒吸冷气,是狼,是前后相随一路小跑的狼!
他立刻蹲下,摁住狂跳的心,本能地把目光投向经幡的另一侧。
天哪——
就在离经幡二三十步的地方,三只鱼贯而行的狼,绕过玛尼堆,朝着神山主峰方向快跑而去。它们健壮的体格,粗大的尾巴,光亮的毛色,尖耸的耳朵,敏捷的身影,一看就是杀戮的好手。
短暂晕眩中,他咬牙屏息,像是要把蹦跳出来的心使劲吞咽回去。幸亏他藏在幡布稠密的经幡里,山风劲峭,密集的幡布哗哗作响,严重干扰到了狼的视线和嗅觉,否则,他十有八九已是狼群的点心。
但这怎么可能啊?
这样的季节,即便有狼,也是孤狼,最多两只,不可能集群,更不可能出现在人烟环绕的神山上!
可现实就在那儿。
两路狼分工明确,一路迅速钻进主峰下的灌木中,一路渐渐消失在山脊上方的峭崖间。
他看懂了。
狼是趁着早上的风雨,来围杀岩羊。它们看好了天气,算准了时机。确切地说,它们是在北边的高点上,眼看着羊群下山喝水,利用时间差,快速来到预先选定的地点,一路埋伏在稠密的灌木里,一路占据羊群必经的山崖。羊群喝完水,沿着石崖一路上行返回。当由南向东转弯时,隐藏在上面的狼就会突然现身,将惊恐的羊群自上而下赶往视线开阔的西面的山脊。那片茂盛的灌木,是必经之地。埋伏的狼,只需伺机而出,就能在羊群里肆意屠杀。
7
加布之所以坚定地认为,狼不可能在这样的石山上捕杀岩羊,是有根据的。
狼捕杀大型动物,主要是在视线开阔地势平缓的草原或河谷,靠的是超强的耐力和集体的智慧。狼没有在石山上捕猎的能力。在他眼里,周边现存的狼,早就失去了凶残本性。有关恶狼的故事,只剩下了古老的传说。
这不是瞎话,是事实。
几年前,加布的妹妹昂吉家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昂吉的丈夫拉旦进城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和牛羊。她有两个孩子,老大叫本美,是个九岁的女孩。夏日里的一天,放假在家的本美带着六岁的弟弟在自家的网围栏里采蘑菇。
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草原,盛产一种独特的蘑菇,表皮色黃,里面嫩白,肉质筋道,可以炖肉,可以烧烤,还可以用酥油煎着吃,味道鲜美,营养丰富。
本美和弟弟采蘑菇的地方,是片坡洼地,草势长得特别好,蘑菇特别多。
本美正采得起劲儿,弟弟说,姐姐你看,来了一只狗。
可不是嘛,一只身架干瘦皮毛邋遢的大狼狗,就在离俩人不远的地方蹲着。这狗本美前几天见过,也是在自家的网围栏里,她在草滩上捡拾牛粪,看见家里的狗疯叫着冲向不远处的草滩。紧接着,就见一只大狼狗落荒而逃。那片草滩有丢弃的羊骨头,大狼狗肯定是冲着残骨而来的。没想到今儿又来了。这些年,搬到城里去的人越来越多,草原上的流浪狗也就不稀罕。姐弟俩继续找蘑菇。不知不觉,离大狗越来越近。到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弟弟看狗不顺眼,冲它一阵吆喝。大狗慢腾腾站起来,掉头走几步,又恋恋不舍地蹲下,像是在逗他。弟弟捡起石头就打,打不着,就往跟前冲,离大狗的距离也就七八米了。本美见状跑了过来,她怕弟弟被狗所伤,想要把他拉走。就在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狗叫。紧接着,就见大狗受惊似的猛然跳起,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草坡后面。狂叫着冲过来的,正是家里的老黄毛。它喘得厉害,肺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令人不忍。可就这样一条十多岁了的老狗,仅仅叫着追过来,就吓跑了那只大狼狗。
晚饭时,在县城打工的拉旦回来了,听女儿讲了大狗两次闯进自家网围栏的事儿,警觉起来。
第二天早上,拉旦带着本美骑摩托车沿网围栏巡视自家草场。来到北边,远远看见低空有一群鹰鹫在忙碌,像有什么事儿发生了。拉旦加大油门开过去,见网围栏上挂着个什么东西。一到跟前,本美就叫了起来:“阿爸你看,大狼狗,那就是我说的大狼狗!”
拉旦头皮顿时麻了。
这哪里是狗,分明是狼!
原来,这只钻进网围栏里的狼,昨天下午看到姐弟俩采蘑菇,观望过后,就有了图谋之心。它悄悄过来,谨慎地靠近,见俩孩子并不怕它,也就没敢冒失,而是采取伪装的策略,装作胆小的样子,成功地将小点的男孩引诱到跟前。就在它要攻击的时候,老黄毛狂叫着冲了过来。它掉头就蹿,一口气冲上草坡,朝着北边的河沟跑过去,但当它试图跳跃网围栏时,由于起跳高度不够,被铁丝网上的铁蒺藜挂住后胯,倒吊在了网围栏上,越是挣扎挂得越紧,直至力竭而死。它的肚子被鹰鹫啄开,内脏掏食一空,眼睛舌头都被啄食干净。
俩孩子的运气实在是好。谁能相信,草原上的孩子,竟然不认得狼,竟然仅凭一只老狗,就把一只阴险的饿狼赶走了。
加布的父亲曲嘎说,这没什么奇怪。狗有温暖、有依靠、有食物。狼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曾经赖以生存的大草原,被从天而降的网围栏,分割成了无数的大草滩。草滩上放养的,都是牧民们精心守护的牛羊。野驴远去了,黄羊消失了,强大的人类,凭借自己的意志,改变了自然的形态,建立了人为的法则。狼被赶出了固有领地,没有了家园,失去了食物,成了流浪的乞丐。原先的狼,吃的是鲜活的牛羊,凭着群体的力量和智慧,连凶猛的野牦牛都敢猎杀。现在,网围栏成了它们的噩梦,不要说猎杀牛羊,连野兔老鼠,都难抓到,整天饿着肚子,苟延残喘,像贼一样,光顾人类的垃圾。这样的狼,怎么可能还有杀气,能在死亡线上挣扎,不至于灭绝就是奇迹。
曲嘎还说,现在人和狼的关系,就像拿牛粪捏花。
然而,在那些并不久远的年代,打狼杀狼,是男人们勇武的体现,是骄傲的本钱。
曲嘎的父亲,也就是加布的爷爷热卜丹,就是有名的杀狼好手。
8
几十年前,热卜丹凭借一支小口径运动步枪,打杀了十五只狼,为此获得过嘉奖。而他真正出名,是五十岁生日那天。
事情发生在四月下旬的一个下午。
由西而来的暴风雪覆盖了草原。种种迹象表明,一场牧民们最怕的春季雪灾正在到来。
热卜丹的大儿子,也就是加布的父亲曲嘎,正在县上接受培训。热卜丹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如果还没回来,家里的牛羊就全靠儿媳一个人照料,那可真够她受的。热卜丹放心不下,决定过去看看。
曲嘎家的牛毛帐篷架在一面高坡上,也就五六里路的样子。
快到了的时候,他没见熟悉的炊烟,没见暮归的牛羊,也没听见狗叫,帐篷周围一片宁静。他心里一沉,知道儿子十有八九还在县上,儿媳拉毛吉也没把牛羊赶回来,心里埋怨着,就想进去看上一眼。
到了帐篷前,他掀开牛毛编织的门帘,刚一探进身子,神经陡然一紧,见一高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朝他扑来。
本能的后仰中,他被一股强力扑倒在地。所幸的是,没被门帘之类的东西绊住,也没被突如其来的攻击伤到。倒地瞬间,他本能地打了个滚。慌悚中,不知发生了啥事,连袭击他的是啥都没看清,一张血盆大口已扑到面前。强烈恐惧中,他再次想要打滚躲闪,想要站立起来的时候,左脸受到了重击,脑袋里轰的一响,眼前瞬间黑眩,但他没有晕厥,没有瘫软,而是顺势抽出了锋利的藏刀。
终于看清了,扑来的是只体型巨大的狼。
其实,他牵马过来,看到了雪地上的兽蹄印,心里咯噔了至少两次,脑子里闪过了狼的身影。但仅仅是一闪而过,当时草原上已经很少有狼了。即便到几十里外或更远的山里,也很难找到,基本上被打杀干净了。猛然看到雪地上梅花状的大蹄印,他的第一感觉是狼,但紧接着想到的就是狗,那只大獒犬是他养大的,每次过来,离着几百米呢,就撒着欢儿跑着叫着前来迎接了。不见狗来迎接,肯定是儿媳带着放羊去了。既然狗不在家,新鲜的雪地上如此新鲜的兽蹄印,理应警觉。可他偏偏就没在乎。
已经很多年了,热卜丹一直活在打狼英雄的光环里。狼在他眼里,无异于野狗,麻痹大意实属自然。
攻击他的是只母狼。
这只狼之所以到了开阔的草原上,是为了逃命。
确切地说,它是被猎人赶来的。
猎人在几十里外一处荒凉险峻,灌木茂盛的山崖下,发现了它的窝巢,打死了公狼。它侥幸逃脱。兴奋的猎人怎肯罢手,死死追赶。被逼上绝路的母狼,利用风雪和夜色,大胆窜进草原,摆脱了追踪。它要活命,只能冒险穿过人畜密集的地带,逃往远处的雪山。就在它绕过曲嘎家帐房的时候,它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食物的味道。春季食物匮乏,是各类动物最难熬的季节。它已经几天没进食了,惊恐逃窜几乎耗尽了最后的体力。饿极了的狼,跟著气味来到帐篷前,大着胆子围着帐篷转了两圈,确认里面没人,就拱开帐幕钻了进去。熄灭了的炉灶上,坐着一口炖肉的锅,里面有几块带肉的骨头。它一阵狼吞虎咽。就在它咂巴着嘴巴,想再找点食物的时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心惊胆战的母狼,正要拱开帐幕逃命,热卜丹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绝境里的母狼野性勃发,腾空一跃,扑了上来……
热卜丹认出是狼,再想滚远点儿,已来不及了。
母狼更加凶恶地扑了上来。距离如此之近,他看清了狼眼里似灰还绿、似黄还红的杀气,看清了狼嘴里瘆人的光亮,嗅到了狼胸里喷出的腥膻气息。按说,被人追杀的狼,已是极其怕人,看见人的影子,嗅到人的气味,都会立刻逃命。可这只狼,盯住热卜丹的时候,不是仓皇逃命,而是以命相拼。绝境里的热卜丹,生死关口没有慌乱,眼看母狼锋利的獠牙,离他脑袋已近在咫尺,他选择的不是抵抗,而是迅猛翻滚,但狼的应变更加灵敏,没能扑咬住他的咽喉,顺势一嘴咬住了他的后背,急伸的利爪,再次拍中了他的脑袋。也就在这时,他忍着致命的剧痛,举起藏刀朝着恶狼猛力一挥。这一挥,使出的是他拼死的劲道。但这力量是盲目的,你死我活的肉搏中,一切都是本能的爆发。然而,就是这看似莽撞的搏命的一挥,却意外地深深地划开了母狼的肚子……
意识回来了的时候,纷纷扬扬的雪花,白得晃眼,到处都是鲜血的颜色和气味。他摸了把灼痛钻心的脸,手上黏滑的血肉使他睁大了眼睛。他见倒在跟前的狼,伸缩着猩红的舌头,龇着锋利的尖牙,不停地吹着粉色的血泡,凶狠的眼睛死瞪着他,划开来的肚子,涌出一大堆血里糊拉的内脏……
不,不光是内脏,还有几只快要出生了的蠕动着的小狼……
……狼崽在动弹、在挣扎,有一只甚至睁开了眼睛,浓密的绒毛,圆圆的眼球,像初生的羊羔,它使劲蹬着四肢,眨巴着眼睛,想要离开雪地,爬回母狼的腹腔……
爆裂般的黑眩中,他狂跳的心,蹦出胸膛,碎裂成鲜红的雪花……
……
打狼英雄热卜丹在儿子曲嘎家里,奇迹般一刀杀死了五只狼,实现了有生之年打杀二十只狼的梦想。
可他一点高兴不起来。
他左脸的伤口一直不结疤,狼的一根利爪,击穿了他的脸颊,倒刺似的勾掉了一块肉,整个口腔感染脓肿,祸及牙龈和咽喉。背部的伤口,缝了四十多针。几十天里,他只能趴在床上,汤水难进,昼夜疼痛,发烧不止。做了两次手术,才勉强保住性命。
性命保住了,厄运又来了。
他整天头疼,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只被开膛剖腹的母狼,绝望而又凶狠地盯着他,看见那只血里糊拉的狼崽,眨巴着眼睛,使劲蹬着四肢往母狼腹腔里爬……
多年之后,热卜丹死于心衰。
临死前,他把家人召集到床前,讲述他割舍不下的心事。说他杀死的那只母狼,是他前世的冤家。说他曾在后牙山的山沟里,追杀过它,不光认识,还结下了刻骨仇恨。说它之所以钻进曲嘎家的帐篷,不是偶然,是来报仇的。
那是他见过的最狡猾最可恨的狼。
他从新鲜粪便上发现了它,一直追踪到了山沟的尽头。在望远镜里,眼看着它在雪山下的草滩上,成功地从一个洞窟里掏出一只肥大的旱獭。他看准风向,翻过山梁,小心翼翼包抄过去。小口径步枪打狼,必须得尽量靠近,要比狼更加谨慎和隐蔽,三十米左右,命中要害才能成功。否则即便打中,也很难毙命。毕竟小口径步枪是用来打靶的,不是用来打猎的。为了达到目的,他最擅长的是埋伏。判断清狼的去向,远距离迂回,找到理想的伏击位置,静静等候,在绝对有效的距离内,一枪毙命。然而,这只狼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和威胁。它将吃剩的旱獭埋藏起来,在山上与他周旋,五六个小时,始终保持三四百米的距离,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眼看天快黑了,回家的路还远,他不得不选择放弃。一连数天,他使尽浑身解数,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只狼的踪影。将近一年时间里,他在不同季节,几次进山寻找那只狼,始终一无所获。狼的气息一直都在,粪便脚印挂在荆棘上的毛,几乎每次都能见到,有时还很新鲜,但就是没有狼的影子。他知道狼就在山上,它在高处把人的行踪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在跟他藏猫猫。它记住了他的气味,记住了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杀气,知道他是来要它的命。几次三番后,恐惧自然而然变成了仇恨。
他说他从不为杀狼而后悔,他见识过狼的凶残、狼的邪恶,还有狼的狡猾和阴险。杀狼对他来说,是为了草原的安宁,是为善良的牧民们除害,是完全合法绝对正当的。
对于父亲热卜丹的说法,曲嘎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父亲自从豁开了那条母狼的肚子,一刀杀死了五只狼,就迷失了本性,处在了深重的自责和强烈的不安里。他一向坚定的性情不再沉稳,动不动就两眼发直,小鬼附体似的胡言乱语,白天丢三落四,夜里噩梦连连。开始大家以为,这是脸上和背部的伤痛造成的,没人受得了口腔化脓无法吃喝,背上有伤无法睡觉的折磨。可伤愈后,他的行为更加怪异。他先是将家里所有与狼有关的东西搜集起来,狼皮褥子、狼皮大衣、狼皮帽子、狼皮手套、狼牙饰品等等,在自家门前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而后将他视为珍宝的小口径步枪,主动上交派出所。他的枪是有证的,堪比性命。可他竟然在还没收缴枪械的年代里主动上交。
他觉着,父亲性情的改变,根子在于他天性的善良。他亲手杀了大大小小二十只狼,无论他有怎样正当的根据和理由,也无论他获得过怎样的赞许和嘉奖,他的心始终没有踏实过。因为打狼,他一直活在莫名的阴影里。每杀一只狼,他都会对着狼的尸体,真诚地祈祷和念经。他不止一次当着全家老小说,要是知道那只母狼的肚子里有四只狼崽,他是绝对不会杀死它的。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只垂死的母狼,暴龇着狼牙,眼睛里闷着一团火,肚子里的脏器泻了一地,死盯着他不肯断气。说他一想起那只想要爬回狼肚子里的狼崽,心口就发闷。然后就瞎说母狼可能的前世,說他死后可能的转世。
热卜丹死前最后一个夜晚,做了此生最鲜活的一个梦。
梦里的主角还是狼。
他在晨光照耀下眼睛明亮,语气清楚,对围在身边的亲人们说,梦里的母狼,就是他在后牙山上追杀过的那只,它会说人话,带着它的四只幼崽,堵着他要走的路,说它们娘儿四个一直等待着他的到来。
9
躲在经幡里的加布,看懂了狼群的意图。
他无法想象,即将成为旅游胜地的尘乃尔神山,会一下子出现这么大一群狼。而且大模大样设圈套,布陷阱,明目张胆猎杀岩羊,公然挑战人的强大和威力。
加布浑身战栗,心性大乱。
毫无疑问,一场惨烈屠杀即将上演。
他脑子急速翻腾,是赶紧离开,还是设法阻止?
如果下山求援,一是来不及,二是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信。他赤手空拳,孤独一人,想要阻止一群恶狼的盛宴,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喝完水的羊群,果然如狼所料,沿着陡峭的山路,去往东面的崖壁,被埋伏在山崖上的几只狼拦住去路。
惊恐的羊群一拥而下,掉头西窜,冲向那片茂密的灌木。
落石声,轰响声中,黄色烟尘升腾起来。
拼命逃窜的羊群,冲到灌木前,猛然炸群,淹没在更大的烟尘之中。
加布不停地摁着快门。
透过长焦镜头,他看到了朝着北面疯跑的羊群,看到了掉头回窜的羊群,看到了冲向崖壁的羊群,但没有看到捕猎的狼。感觉只是短暂的几个瞬间,四散而逃的羊群,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重新聚到一起,朝着北面奋力狂奔,掉头绕向正东的绝壁。
刚才还生死沸腾的山脊,顿时一片死寂。
加布呆呆望着羊群消失了的山崖,望着缓缓扩散的尘土,望着那片弥散着死亡气息的黑沉沉的灌木,肢体僵硬,神思恍惚。
他知道,兴奋的狼群,此时就在灌木后面,在大快朵颐,在安享盛宴。
那是罕见的画面,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是直接证据。
可他不敢到狼群跟前去,也没敢贸然离开。
突然,蓝光刺目,电闪雷鸣,惊天动地的霹雳,如同倒塌的山崖,大地在颤抖,地狱在迫近……
强烈惶悚中,他低俯在地上,忍受着雷电的暴虐,等待着魔鬼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夹杂着冰雹的雨点扫过山脊,恐怖的霹雳渐渐远去。
他浑身湿透,寒冷彻骨。
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一旦下雨,气温急剧下降,没有雨衣,没有避雨的地方,身体随时有可能失温。
就在这时,透过幡布,他看见三十米外,两只狼叼着东西快速跑来。
他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里。
这肯定是母狼,盛宴过后,它们为巢中的狼崽带回食物。也就是说,很可能这座山上,有两窝狼崽。顺着母狼的身后望过去,其余的狼一一现身,它们分散开来,跟在母狼身后,沿着山脊快速离去。
加布朝着那片灌木走去。
远去的雷电带走了乌云,天空湛蓝,蓝得真像湖水。早上的太阳,照耀着雨后的山峰,照耀着那片茂密的灌木。湿漉漉的花草上,晶莹的雨滴,钻石般光亮。就在这赏心悦目的美景里,一只只岩羊,横七竖八倒毙在长势肥美的草滩上,有的掏光了内脏,有的啃残了肢体,更多的是咬断了脖子。
他浑身滚烫,怒火攻心。
该死的狼,并不只是为了食物,它们大开杀戒,为的是尽兴,为的是过瘾!
10
加布敲开县林业局长办公室的门,对坐在大班台前的女局长恭敬地说:
“我是尘乃尔乡的加布,我们乡上的洛桑书记,让我来找拉姆局长。”
拉姆局长毫无表情地望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亲切地说:“哦,你就是尘乃尔乡的加布,是来汇报岩羊的事?”
“对对对!”加布赶紧上前,急迫地说,“我是加布,就是来汇报岩羊的事儿!”
拉姆局长笑容可掬:“请坐!你们洛桑书记说,尘乃尔山上的岩羊,遭到了狼群的袭击?”
“对对对,一共七只狼!”
他从山上一下来,就去找洛桑书记。书记听了他的汇报,看了他拍的照片和视频,皱着眉头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怪不得天上总有那么多鹰。这是大事,是特大新闻!然后让加布把那些照片和视频转到了他的手机上,严肃地说,你做得对!关心神山上的岩羊,就是关心家乡的生态,就是关心众生的福祉。不过,这事虽然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我们是管不了的,尘乃尔神山已经划归县旅游局负责开发了,管辖权是在县上。今儿巴棱沟开现场会,我马上就走。要不你到县里跑一趟,去找旅游局的马局长,把看到的情况详细汇报,就说是我叫你去的。加布有点儿为难,他既不是乡上的干部,又不认识马局长。洛桑书记微笑道,你虽说不是乡上的干部,可你是咱们乡上的环境生态保护志愿者啊!出现狼群,是生态问题,狼群袭击羊群,还是生态问题,是你分内的事。去吧,认识一下马局长,将来对你肯定有帮助。有啥意外的话,给我打电话。加布到了县里,马局长和其他领导都不在,一个姓赵的副主任毫无表情地听了他的汇报,说你找错部门了,尘乃尔山还没正式开发呢,这事不归我们旅游局管。加布沮丧。出了政府大楼,想起洛桑书记,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洛桑书记想了下说,那你去林业局找拉姆局长,一定要当面汇报。我现在就给拉姆局长打电话。看来,洛桑书记说话算话,真的给拉姆局长打了电话。
“你没看错吧?”
拉姆局长问。
“没错!七只狼,咬死了二十一只羊,上次是十七只!”
“可洛桑书记转给我的照片和视频上,并没有狼啊?一只都没有!”
加布一听就有点儿急,语速很快地说:“照片和视频上是没有狼,可那些岩羊就是狼群咬死的,我本人就在场!”
拉姆局长给他倒了杯水,说:“尘乃尔山周边都是人,出现这么大规模的狼群,猎杀了那么多岩羊,简直难以置信。我是说,既然狼群袭击岩羊的时候你在场,干吗不拍几张狼的照片啊?”
加布顿时涨红了脸,说实话,当他看到那么多狼的时候,惊得心慌意乱,哪里顾得上拍照片,而当镇定下来,在狼布好陷阱,发动攻击的时候,他想拍狼,太想拍了,可运气不好,一只都没拍到。狼群离开的时候,雷雨那么大,狼离得那么近,强烈抖动的经幡遮蔽了视线,绝不是想拍就能拍到的。他委屈,他遗憾,他觉得虽然没拍到狼,但照片和视频,已能充分说明问题。
“局长,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调查,只要上山,马上就可以得到证实!”
拉姆局长说:“不是不信。我的意思是,尘乃尔山突然出现狼群,而且大规模袭击岩羊,这不是一般事件!”
加布突突直跳的心,有了舒緩。这当然不是一般事件。去年这个时候,县上正式发文,将尘乃尔神山列为县里的重点旅游开发项目,各种宣传炒得相当热乎。虽说目前还只是规划,可游人一旦闻讯上山,碰上狼群,发生意外,那不就闯下大祸了嘛。再说了,尘乃尔神山之所以神奇诱人,就是因为山上有可供观赏的野生岩羊。如果那些岩羊任由狼群肆意猎杀,早晚得绝迹。没有了岩羊,神山的神奇将大打折扣。想到这儿,他的胆子一下就壮了。
“是啊,这就是大事!如果不采取行动,狼会越来越多,岩羊会被吃光的。”
“那你说说,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啊?”
“这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不能让狼继续吃羊吧!”
“狼不吃羊,你要把狼饿死啊?”
加布愣了下,觉着不对味儿:“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是什么?”
“可以把狼赶走啊!”
“赶哪儿去?”拉姆局长耐下心说,“狼存在的历史,比我们人类可是早得多了。这么说吧,自然界的生物圈,是由很长的生物链构成的,这你应该知道。每种动物之间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少了任何一种,就会引起生态失衡。狼一直处于食物链的上端,是自然食物链中相当重要的一环。正因为有了狼的存在,使得大量食草动物得到了有效控制,才有了草原的肥美和茂盛,而一旦没有了狼,鼠害野兔就会成灾,草原就会沙化,这你明白吧?”
加布点头,表示明白。
拉姆局长也点头,表示高兴,继续说:“有狼群出现,是好事,不是坏事。狼虽然吃羊、吃牛,有时还会袭击人,但这都是生存需要,不是过错。不仅是狼。我的意思是,大自然本身没有过错。这你明白吗?”
加布当然明白,他不清楚的是拉姆局长到底啥意思。
拉姆局长继续说:“你知道基因吧?我刚才说了,狼在大自然中,一直处于食物链的上端,那么它的基因,对我们地球的生态资源和基因资源来说,就极其宝贵。对我们人类的未来,意义非常重大。狼对我们人类有益无害,这是我们现在应当树立的观念,也是当今世界的共识。保护狼,就是保护我们的家园,就是保护我们自己。明白了吧?”
加布心跳又加快了,他早知道保护狼的重要性,他所知道的狼的价值和意义,以及狼的知识和故事,一点不比拉姆局长差。他之所以来找她,不是来听她上课。狼群的出现,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神山上岩羊的生死,得赶紧想办法解决问题,这才是关键。
底气一足,胆子也就更壮了:“拉姆局长,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岩羊跟狼一样,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总不能看着狼群把羊群吃光吧?”
“瞧你说的,事情不是刚发生嘛。”拉姆局长不高兴道,“你说狼群在吃羊,可你连一张照片都没拍到,什么证据也没有。话又说回来,就算有证据,我们也得组织有关部门的专家实地调查,研究论证吧。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为了保护岩羊,把狼赶走了事。要知道,在草原退化,鼠害泛滥的地区,狼比岩羊可是宝贵多了。咱们全县岩羊的数量,仅尘乃尔山上就有七百多只,干松岗日和赤龙雪山上还有多少可想而知,而狼则少得可怜。如果你目击到的情况属实,尘乃尔山上的岩羊与狼的存在就发生了一定的关系,听懂我的意思了吧?一次出现七只狼的狼群,对我们来说不是灾难!明白了吧?”
加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摇了摇头,眼前浮现出残尸横陈,鲜血淋淋,满天鹰鹫,腥膻恐怖的场面。感觉里,这位很有风度很有学问的拉姆局长,对狼群吃羊群的事,似乎毫不在意,似乎那些岩羊生来就是喂狼的,她在为狼的杀戮而加油,为弱肉强食而点赞,为狼的凶残而喝彩。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还有事吗?”拉姆局长看着他的反应,“要是没事的话,我得提醒你一下。你好像把一些不该发布的照片,发到了环境生态志愿者协会的网页上,一些网站还有社交媒体都在转载。这对尘乃尔山周边的群众,造成了负面的影响,大家对狼群的出现和岩羊的死亡,产生了非议和恐慌。”
他吃了一惊,他的确把一些现场照片和视频发到了朋友圈里,也发到了省市县环境生态志愿者协会的网页上。没想到这么快,县里的领导就知道了。
他说:“我觉得这是件大事,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不行!”拉姆局长打断他说。
“为什么啊?事情是真的,照片和视频都是现场拍到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啊!”拉姆局长口气严厉起来,“你看看你发的那些照片,血腥恐怖,惨不忍睹,这与我们现行的大力保护生态的政策,与我们将要开展的生态旅游项目,不就是背道而驰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加布还是不明白,觉着局长小题大做,有意给他上纲上线,大声辩解道:“不就发了几张照片一段视频嘛,既不是胡说,也不是造谣,有啥不行的?”
曲嘎忐忑,“老牙还值钱吗?”
老夏坦率地说:“表面看,老牙既不新鲜,也不光亮,理应不值钱。你瞧,每颗上面都有明显瑕疵,还有缺损。可对懂行的人和真正有求的人来说,就不一样。狼牙为什么辟邪护身?就因为狼捕食活物,它的威力,靠的是坚硬的利齿,而它的利齿,之所以令人生畏,是由于血腥的喂养,是野性、勇猛和杀戮的象征。狼的体型越大,年龄越老,在生死搏杀中累积的煞气就越大,而这煞气,就是邪魔妖怪的天敌和克星。煞气越重,辟邪护身的效果就越好。你想啊,老狼牙齿上留下的痕迹,不就是血性的记忆,不就是厮杀的见证嘛。对懂行的有求者来说,不就是难得的上品嘛。”老夏越说越兴奋,“你看,这几颗牙,毛病都够显眼的,有缺有损,拔下来的时间,少说五六年了。可它为什么照样值钱,除了我刚才说的,还在于它们的缺损都属于瑕疵,没有影响到牙形的完整。到了行家手里,精心修补,抛光处理,不但不影响佩戴,反而更能证明是珍品。”
曲嘎听着,一个劲地敬酒敬肉。
老夏喝得高兴,吃得过瘾,乘兴说:“现在市面上的狼牙,基本是假货,大都是狗牙冒充的。个头大的土狗和狼狗,牙齿一般都很漂亮,现拔现卖,好卖得很。这是没办法的事啦,狼牙炒那么热,世上哪有那么多狼牙给人拔呀,没人造假才是怪事。越是造假,市场就越红火。一些新手玩家,都很好骗。那些个爱消费的官二代富二代就更不用说了。都知道狼牙辟邪护身,能给人带来财富事业、爱情幸福,还有好运,能不追求嘛。”
曲嘎听懂了,可还难以置信,“难道有钱人就不在乎真假?”
老夏说:“当然在乎,越是有钱人,越是贪婪,就越在乎真假!可你要知道,买狼牙跟买宝石买金子可不一样。宝石金子是可以鉴定真假的,有生产厂家,有大型商场,出了问题可以追究。可狼牙就不一样了。现在打狼犯法,狼牙只能地下买卖,私下交易,旅游商店,景点地摊到处都是,你找谁去问真假?就算有人来管这事儿,到哪儿去找能分清狼牙和狗牙的人?所以你的真品才值钱嘛!只要是真品,怎么可能没有瑕疵呢?那些凭着血性活下来的老狼,哪个没有嗜杀成性,撕筋碎骨,以命相拼的经历呢?正因为有了生死的见证,才会有护身的魔力,才会有辟邪的功效啦!”
那天,临告别时,心满意足的老夏,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串打磨精巧的骨质项链,送给曲嘎,以示纪念。“这是用公狼的髀骨做的。狼髀骨,也就是狼的大腿骨,也能像狼牙一样辟邪气,护身心。男人戴狼牙,女人戴髀骨。这样的项链,弄到国外,二百美金,只多不少。”
曲嘎点着头,心里笑了。
狼牙还有狼髀骨的好处和传说,他小时候就听父亲多次讲过,可以说三十年前就知道。
父亲热卜丹的眼里,狼的浑身都是宝。
狼牙狼皮不必说。狼骨能祛风镇痛,强筋健骨,治疗风湿痹痛,脚膝痿软。狼肉可以温中散寒,补肾壮阳,治虚劳。狼膏,也就是狼油,能润肺止咳,疗秃疮,平肺痨,还能滋养皮肤。小时候,一到冬天,全家人就用炼制好的狼油抹脸擦手,皮肤从来没有皲裂过。
然而,他们从没做过狼生意。
那之后,有关老夏的消息,在草原上一直不断。他的狼牙生意做得相当不错,结识了本乡的书记,还认识了县长,做上了贩卖藏獒的生意。发财后,又做上了更赚钱的虫草生意,成了大老板。
12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既没上面的领导部门调查狼群吃羊群的事,也没媒体前来实地采访,乡上也没啥动静。
加布心里发急,亲戚朋友却不以为然,說你干吗那么认真呢?狼能不吃羊嘛,又不是自家的,就算是在神山上,不也是山神默许的嘛。
这话令他震动。
他决定再次上山。
加布选好日子,头顶星辰来到主峰,这儿怪石嶙峋,便于隐蔽,视线开阔。
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
昨天傍晚,他骑摩托车,围着尘乃尔山又转了一大圈。几小时的时间里,他探访了五六家周边的牧民,问他们是否看到山上有狼。得到的回答令他欣慰。有牧民说,早晚的时候,经常看到山脚下有狼,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晚上能听到狼的嚎叫。还有牧民说,他看到三只狼从山坡上下来,紧贴着网围栏去往河滩。还有人看到光天化日之下,狼在神山上游荡。
狼就在山上,一定会来吃羊。
他反反复复搜索山脊上所有角落,直到日头高照,没有看到期待的狼。
也没有羊。
难道羊不喝水了?
不可能啊!
他不再傻等,从南面下山,希望在神泉附近找到羊群。
可他再次落空,曼巴牙古周围没有岩羊。
一连几天,加布天天上山,没见到狼,也没见到羊。
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决定一探究竟。
加布来到主峰北侧。
和南面的悬崖相比,这儿的峭壁有如剖开的山体,雄奇的造型,火红的色泽,成就了神山独有的美名,而就在峭壁腰围的上端,凹陷出一层层阶梯状的大小相连的空地。正是这些既可获得阳光,又能避免风雨,还能躲开天敌的空间,成了岩羊得天独厚的庇护所。他之所以冒险,就是想看一眼不吃不喝的岩羊,是否全在那儿。感觉里,那片空悬的断崖,那片天然的羊圈,绝对有着不可思议的秘密。
当他绕到能看见东面的河流时,脚下的巉岩不再坚硬,陡峭的岩石上满是风化的碎石,稍不留神,就会滑坠,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崖。如此险恶的地方,即便你有再好的装备,也很难越过。然而,就在他周围,在那绝壁的前方,火红色的岩石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白点儿,这是岩羊踩踏后留下的痕迹。岩羊之所以叫岩羊,就在于它们天生拥有在绝壁上攀登跳跃的本领。他所面对的绝境,对在悬崖上行动敏捷的岩羊来说,只需纵身一跳,就能轻松越过。它们灵巧的腰身,强劲的四肢,蹄子上坚硬的角质,在乱石岩壁上不会有任何闪失,而对其他动物来说,这里就是禁地。
就在他想另寻路径的时候,面前哗啦一响,一只高大的岩羊,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猛然立起。紧接着,石子滑落的声响中,一群岩羊在绝壁的边沿上呼呼啦啦动了起来,所有眼睛都在看他。
原来,羊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没看见。
不是没见,他早在岩石上看到了异样的青灰色,一团团一簇簇,只以为是裸露的石头,根本没往岩羊上想。意识里,岩羊看见他,不可能不动。可它们就是一动不动。
面对硕壮的大羊,他慌得眼前打闪,双腿打战,用力扒住身边的岩石,努力将身子牢牢贴在岩壁上,死死盯住大羊,一动不动。
大羊也一动不动盯着他。
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公羊,头根部极其粗壮的犄角,在头顶稍向后弯,生成显眼的横棱,外展后有力内收,由粗变细,在末端形成刀尖状的角锋,起码有八九十厘米。它的吻部和面部既灰白相混又黑白分明,黑褐色的胸部,向下一直延伸到前肢,鮮明的纹路,直达蹄根;腹部和四肢的内侧呈现出由白而黄的淡淡的色泽;两条前腿有力地蹬着峭壁上凸起的石棱,喘着粗气,不停地抖动着黑灰色的耳朵和翘起的尾巴;混色发亮的大眼睛里,闪射出的不是惊恐、不是害怕,而是决斗和拼命的气势。
他没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手段,只要稍敢妄动,公羊只需往前一冲,就会将他挑下悬崖。
可他不能不动。
他心跳得咚咚直响,紧盯着岩羊的眼睛,凭感觉轻轻地慢慢地挪动双脚,一点一点往后撤。
高度戒备的公羊,死盯着他后撤了两三米,用力抖了下身子,两条强劲的后腿猛然一蹲,噌地一下蹿跃起来,粗壮的前蹄扒住四五米处凸起的岩石,用力一拉,沉重的身体已蹿了上去。就在这时,公羊蹬踏的岩石哗啦一响,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从公羊脚下跌落下来。立足未稳的公羊一个趔趄,急伸前腿扒住岩石的缝隙,悬空的后肢蹬住光滑的崖壁,猛劲一蹿,眨眼间,就站在了他头顶上方高耸的巨石上。
他看得惊心动魄,公羊踩落的石头就在他面前一两米的地方轰然坠落,如果他没及时后移,已然被砸下悬崖。
13
加布躺炕上,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那只雄壮的公羊。
他感慨,他叹息。
原以为,火红色的山崖上,岩羊的身体很容易辨认。没想到,当它们躺卧在岩石上,静止不动时,即便身体的颜色与岩石的底色截然不同,还是给人以自然的感觉,你会以为那是凸起的岩石。就像它们躺卧在草地里,身体的颜色与草地也不一样,可你就是分辨不出。
可它们干吗卧在陡峭贫瘠的山崖上,干吗不到草木茂盛的地方去吃草呢?
毫无疑问是怕狼,是被狼群所逼,是迫不得已。
有没有其他可能呢?
比如说,白天在山崖上休息,晚上伺机喝水吃草。
也不可能,岩羊不是夜晚进食的动物,就算敢于冒险,能躲过狼群的攻击吗?
如果晚上也无法进食,羊群还能存活下去吗?
要存活,就一定得进食,那么狼群就一定会出现!
他额头不由得渗出冷涔涔的汗液。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只差点儿将他吓尿的大公羊,它野性十足地站在巨石上,呼哧呼哧喘息着,它的眼睛太独特了,跟所有的羊都不一样,真的有种令人过目难忘的东西。
他必须再次上山。
七天之后,加布等到了月圆。
他穿一件老旧的翻毛皮袍,天亮前来到提前选定的地点,隐蔽好了,裹紧皮袍,静静等待狼群的出现。
浑圆的月亮,照亮了远处的山峦,照亮了山下的河流,照亮了陡峭的山崖;他看清了起伏的草滩,看清了茂盛的灌木,看清了数百米处的经幡。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月亮不仅大了许多、亮了许多,它的辉光更加清澈,更加皎洁,也更加美丽。
气温越来越低。
天空静谧,大地静谧,山谷静谧。
偶尔两声鸟儿的鸣叫。
间或几声坠石的回响。
他很想裹紧皮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几分钟都成,但绝对不行。一旦睡着了,狼群真的来了,麻烦就大了。
月亮坠入山后,东方泛起白光。
天空越来越亮。
霞云红了,火焰熄了。
太阳升起,山音回荡。
狼群没来。
羊群也还是没有出现。
身体僵硬了的加布,再也待不住了。他离开山崖,蹚过没膝的草丛,望着眼前起伏的草穗,望着远处抖动的经幡,身上寒冷,关节酸痛,心里悲凉。他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愚蠢。既然狼吃羊,是自然的赋予。你干吗要评判天道呢?
他自嘲,他矛盾,他呵呵着,倦怠的眼睛投向远方,那儿的雪山真白啊,白得那么纯粹,白得那么生动。他的心跳强劲起来,血液躁动起来,激情膨胀起来。就在他选好角度,架好机器,调试焦距的时候,心头猛然悸动——
镜头里的山脊上,有一溜移动的目标。
是狼,真的是狼!
他急忙用长焦拍了几张照片,迅速隐蔽在近前的石缝里。
数分钟后,狼群分为两路,绕过高耸的经幡,朝着神山主峰疾奔而来。
简直难以想象,狼群采取的策略竟然跟他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西边的一路,埋伏在茂密的灌木中,北边的一路攀岩上山,消失在高处的峭崖间。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不是七只狼,而是大大小小十三只,有六只狼崽加入了狼群的行列,它们跟着三只大狼,全都隐蔽在灌木里。
山脊上阳光明媚,微风和煦,蜜蜂在花丛中飞舞,鸟儿在欢快地合唱。
然而,太阳已经在神山顶端灿烂着了,岩羊还是没有下山喝水,也没有转山吃草,狼群也没有任何动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狼和羊,在比耐性。
加布努力振作精神,他望着狼群潜伏的那片灌木,望着头顶犬牙交错的石崖,望着几只滑翔的鹰鹫,望着天上流走的白云,不由得想起爷爷热卜丹来。
热卜丹第一次带他外出打狼,他十一岁。
俩人天不亮来到险峻的雪山垭口,趴在乱石堆里,一动不动埋伏了五个小时。
这期间,有盘羊和白唇鹿,从身边几十米的地方走过,那头漂亮的大公鹿,甚至来到离他们十来米的地方,啃吃石缝里的花草。爷爷有力的大手,卡着他的脖子,摁着他的头,警告他不能动弹。他们的目标是狼。根据狼留下的印迹和算好的日子,爷爷坚信,狼一定会从山垭口经过。
太阳高照,狼没有来;山风大作,狼没有来;雪霰纷飞,狼还是没来。
他身子麻木,耳朵脚尖冻得生疼,肚中饥饿,头昏眼花,最初的兴奋早就被痛苦的忍耐所替代。真想爬起来活动活动,点堆火吃点儿糌粑,喝点儿热茶。原以为打狼绝对刺激,绝对过瘾,哪里想到,会如此艰苦,如此遭罪。临近中午,雪越下越大,两人被雪埋住。难忍的饥饿不再折磨,寒冷似乎也僵住了,倒是浓重的睡意,越来越沉,整个身体都成了死寂的石头。
就在不可抗拒的瞌睡把他拖入迷谷,他正要昏睡而去的时候,爷爷有力的手掌,攥紧了他的胳膊。
他惊醒了过来,眼前飞雪迷乱,还是什么都没有。
再看爷爷,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擦去枪管上的落雪,肩胛骨用力抵住枪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前方。顺着枪管看过去,他看到一前一后两个黑影。
是狼!
两只狼,正从垭口一侧的上方慢慢腾腾地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紧张得喘不过气。
爷爷为什么不开枪,再不开枪来得及吗?
狼越来越近,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已经看清狼嘴里呼出的白气,看到凶狠可怕的眼睛了……
可爷爷还是不开枪。
突然,狼在离他们十来米的地方警觉地站住,抬起脑袋,竖直耳朵,狠狠地盯住了他们,枪响了。
狼的身体猛然跳起,发出一声尖细短促的哀叫,拧着脑袋重重倒了下去。另一只狼撒腿狂奔,眨眼间消失在雪雾之中。
子弹正中脑门。
爷爷迅速拔刀,切开狼的脖颈,大口吸吮动脉里的血浆。
他第一次品尝到了狼的热血,品尝到了鲜活的狼肝,还有热乎乎的心脏。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像寒冷的冬夜,吞下了一大口热酒。他的血脉,他的内脏,僵冷的四肢,沉重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热腾起来,心跳越来越欢,恨不能扒光衣服,在雪地里打滚,在雪山上奔跑。
到家后,爷爷先是带着他把狼的头蹄、五脏、髀骨、筋腱全都送给山智曼巴去入药。把完整的狼皮绷好了,狼肉吊在了杆子上,这才盘腿坐在毡毯上,吃着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炸油饼,喝着滚烫的奶茶,成就满满地露出微笑。
他得意扬扬地说:“加布,你运气不错,第一次进山就打到了狼!”
“不是我打的呀!”
“不是你打的,但你坚持到了最后,就有你的功劳。”
他低头不语,心里满是惭愧,觉着自己是胆小鬼,根本不配当猎人。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心有余悸。
那天夜里,他噩夢不断。
那天夜里,他流了好多鼻血。
14
加布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整个神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岩羊还是没出现,狼群还是没动静。
越是没动静,他的心情越紧张。
如果有人从神山上经过,或来此一游,谁能想到山上埋伏着一群时刻准备杀戮的狼呢?这些年来,人和狼之间,已经有了相互的默契。狼知道现在的人,轻易不会伤害它们,但它们拥有人类对狼杀戮灭绝的记忆,时刻警惕着人类,而人防狼杀狼,是本能是共识。现在狼成了稀有动物,成了法律保护的群体,成了生态平衡的维护者,自然就成了人们敬畏的对象。
然而,人保护了狼,与狼相安无事,狼却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人类敬重的神山上,肆无忌惮地大规模猎杀人类同样保护的岩羊,这不光对其他动物不公平,也是对人的冒犯和蔑视。
想到这里,加布的目光划过蓝天,划过白云,划过几只盘旋的鹰鹫,落在神山的山巅上。
顺着山巅往下一溜,心口猛一咯噔。
羊——
岩羊终于出现了!
几只大个头,再也忍受不了饥渴的折磨,从安全区里冒了出来。它们迫切需要转山吃草,需要下山喝水。
高度警惕的头羊一动不动站立在峭崖上。
它谨慎环顾着周围,许久许久,确认没有危险,才从一块块巨石上小心翼翼跳下来,时而高昂脑袋,东张西望,时而晃动犄角,左顾右盼。它的身后,大量岩羊泉水似的冒了出来。
头羊越过最后一道拦路的石崖,突然加速,奔向崎岖险峻的山道。山道下方大约三百米处,就是清澈甘甜的曼巴牙古。
极度饥渴的羊群,紧紧跟随。
当它们踏上那条通往山下的山道,隐蔽在石壁下的两只狼突然蹿出,将奔跑的羊群截为两段。
羊群闪崩,掉头就跑。
然而,前面的想要回头已不可能,东边是绝壁,身后是恶狼,只能前冲,被前面埋伏着的两只狼拦了个正着。
十来只被拦的岩羊,狂奔着转头向西。
四条狼立刻分散开来,跟在后面紧紧追赶。
山崖上的狼,哪能跑得过岩羊,眨眼间就被甩开。
然而,看着甩开了,却正好钻进更大的陷阱。当惊恐的羊群以狂野的速度冲下山崖,试图从那片散布着死亡的灌木前穿过时,早就蓄势待发的三条狼猛然蹿出,朝着看准的目标扑了上去。
一只精壮的母狼,高高跃起,扑到一只大羊背上。强烈惯性下,倒地的大羊急速翻滚,挣脱狼牙利爪,拼命朝着山崖狂奔而去。另一只狼,被一只横冲而来的大羊撞翻,而最后扑击的那条狼,看准目标猛扑过去,狠狠一口咬在了脖根里。几只隐藏的狼崽,冲出灌木,竞赛似的拥上去,争先恐后撕咬起来。
惊惶的岩羊四处逃散,其中一只慌乱之下掉头回窜,与从山上冲下来的狼迎头相遇,被扑倒在地。它拼命挣扎,眼看挣脱了,又被狠狠地咬住了屁股。绝境中,它更加强烈地反抗。即将挣脱时,又被一口咬在了后背上。眼看在劫难逃,它却在狼松开嘴巴,咬它脖子的瞬间,猛然跳起,撒蹄狂奔。恼怒的狼,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猎物,连蹦带跳蹿过乱石,消失在崖壁后面。
“我听说,城里的乌鸦,即使在田野金黄、遍地种子的秋天,也不肯离开食物肥美的城市。城市让它们更舒适,更享受,也更聪明。我还在电视上看见,北极地区的北极熊,还有北极狐,因为气候变暖,冰川消融,食物匮乏,生存艰难,不断尝试进入人类领地,甚至社区。它们以垃圾为食,艰难求生,得到了人类广泛的同情,得以和人类亲密相处。这和山上的岩羊,多么相似啊。
“曾经,人类疯狂捕杀野生动物,它们面临绝境。
“今天,人类大力保护野生动物,它们还是面临绝境。
“据说,现在每年灭绝的物种多得数不清,为了保护地球生物的多样性,很多国家都有立法,把那些正在灭绝和行将灭绝的动物,变成大熊猫来保护。可你想想,野生动物,一旦失去了物种本性,还是物种本身吗?
“就说这山上的狼,它们能成群,还能在山崖上杀捕岩羊,你以为它们是成精,实际上是挣扎。它们为什么上山?因为草原上没有它们的活路,它们是被逼上山的。当这座山上没有了可以猎捕的岩羊,它们的末日也就到了。你要知道,你想拯救的这群羊,事实上早就不是真正的岩羊了。它们贪图安逸,在不变的圈子里,圈养得太久了,骨血里已经没有了自由的欲望,生命里没有了顽强的野性,剩下的只是吃草喝水和交配。就算没有狼,它们也会加速退化,随时可能感染瘟疫,暴发疾病,面临毁灭。到那时,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同情他们、保护他们、拯救它们吗?”
告别时,老人送他到门口,看到神山上空盘旋起落的鹰鹫,平静地说:“神鹰又在狂欢了,山上的岩羊不知又死了多少。你要再上山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两架岩羊的角?新鲜的羊角真是好东西,把它们用木炭引燃,研成细末,可以清热解毒,是治疗发烧的好药材,对肝胆肠胃的肿胀,也有不错的疗效。要是能得到新鲜的血液,那就更好了,把它们用面粉拌起来晒干,研成粉,是给酒鬼治癖的好东西。”
16
加布没听山智曼巴的教诲和开导,他把那些整理好的照片和视频配上文字,发送给了各级政府的网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却引来媒体的关注。电视台、报社,还有一些社科杂志,派记者前来采访调查。电视、报纸、杂志上,就有了尘乃尔神山的新闻和报道,虽说画面解说和文字叙述都相对谨慎,不炒作,不宣扬,点到为止,不作结论,但事件本身,还是引起很大反响。
民间更是热议刷屏。
狼群吃羊群的事儿,神山周围的群众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尘乃尔神山是神圣的,它不仅成就了神灵对当地生灵的眷顾,还成就了岩羊的传奇。如今的神山,神灵的气场和岩羊的存在密不可分,这是人文自然的奇观,是当地不可多得的生态宝库,也是大家共有的财富。人们无法容忍一向和谐、美好、灵性的神山,被一群恶狼毁于一旦!
所有微信群,都在转发加布的照片和视频,留言里有大量的疑问、责问和辩论。谁说狼吃羊天经地义,谁就是尘乃尔人民的公敌。一些性情激烈的,自发组团上山护羊。法律法规不让打狼,群众自愿上山赶狼总可以吧!
这就引起县乡两级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
一道高两米,长达一千五百多米的网围栏,很快建立起来,将尘乃尔山的山体自南而北一分为二。东面包括了岩羊原有的全部活动范围;西面是狼群出没的地方。狼群再从山脊上过来攻击羊群,将不再可能。
然而,围栏挡住了狼群,却没解决根本问题。
残存的羊群,被凶恶的狼群吓破了胆。
它们站在高耸的峭崖上,眼巴巴望着山脊上丰美的草浪,宁肯忍着致命的饥饿站立一天,也不敢下山。它们的记忆里,那些极具诱惑的灌木丛,怪石嶙峋的高草窝,都是狼群出没的地方。它们看到过无数可怕的屠杀,经历过太多惨烈的教训,只要望见那儿,草丛中就会露出群狼的身影,空气中就会飘来浓重的血腥。
没有水喝,岩羊可以舔吃山上的积雪,可没有草吃,它们是怎么存活的呢?
加布陪同有关专家上山考察,发现岩羊盘踞的地方,石头缝缝里的各种杂草,坚硬的枝蔓,岩壁上的苔草地衣,带刺的干枝,都被啃吃光光,就连石窠里低洼处日积月累存留下来的厚厚的粪便,也都刨吃一空。
岩羊危在旦夕,必须人为干预。
可无论怎么驱赶它们,诱惑它们,羊群就是不往山背后去,似乎整个山脊就是狼牙豹爪,就是血盆大口。
主管领导说,羊群不敢到山脊上吃草,也不敢下山喝水,挨过严冬是不可能的。唯一拯救的办法,是在曼巴牙古的东侧,开条简易通道,将羊群赶到对面的草山上,免除它们的恐惧,来年再将它们赶回神山。
方案立刻得到实施。
尴尬的是,岩羊不愿离开最后的家园。
人们想方设法,把干草铺在通道上,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将羊群驱赶到生路上。
所有努力失败后,岩羊也只剩下了喘息的力量,它们卧在岩石上,乖巧地嚼着递到嘴边的干草,连站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一场拯救岩羊的活动,在尘乃尔乡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組织起来的牧民群众,把成捆的干草背运上山,投放给岩羊。
然而,几次之后,就没人响应了。
大家知道,神山上的岩羊没救了。
它们是慨然赴死,是在集体自杀。
没人再愿被一群散布着死亡气息的岩羊折腾了。况且那些投放的干草,是留给自家牲畜的,不可能毫无代价地全扔到山上。而且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有人甚至觉得,背着自家的干草,辛辛苦苦爬山涉险,喂养一群行尸走肉的岩羊,不仅是极其愚蠢的行为,而且是对善心的侮辱。
一句话,那些甘愿退化,失去本能的动物,不配做神山上的生灵。
17
一个蓝天白雪的日子,有两个与加布相好的同辈来找他。
叫罗桑的,是中学时的同学;叫热巴的,是乡综合办的科员。
肉下锅了,酒烫好了,罗桑开门见山说:“我最近买了两颗狼牙,他们说是假的,说市场上能见到的狼牙,大都是狗牙,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请你给鉴定一下。”
鉴定狼牙,当地最有名的是加布的爷爷热卜丹。爷爷去世后,父亲曲嘎也懂行,可他自从血压过高,这份殊荣就落到了加布头上。
加布断定,罗桑的两颗狼牙都是真的。
罗桑舒了口气,还不放心:“他们说,狼狗的牙和狼牙是分不清的。”
加布笑笑:“那要看是谁来分。”
当年上门收购狼牙的老夏,给爷爷热卜丹传授过不少狼牙的知识。见多识广的热卜丹心领神会,总结出一套更加灵验的方法,传授给了儿子曲嘎。热卜丹去世后,有人找曲嘎合作,用牦牛的腿骨制作狼牙。他没答应。后来又有人找上门来谈合作,用狗牙做狼牙,尤其狼狗的牙,稍作处理,就能以假乱真。面对高额利润,曲嘎动过心,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想起了父亲临终的话。父亲热卜丹说,我死后,不要火葬,也不要天葬,哪儿有狼群,把我扔给它们就好。曲嘎不再鉴定狼牙后,把全部所学都传给了儿子加布。
面对罗桑的疑问,加布说:“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这两颗牙,你花了多少钱?”
“七千!”
“值了,这么漂亮的狼牙,现在很难得到了。”
热巴见状,从怀里掏出一颗狼牙,恭恭敬敬递给加布,满是期待地说:“我这颗呢,也是真的吗?”
加布接过来看了下,问:“多少钱买的?”
“两千。”
加布为难而又抱歉地说:“对不起,既然你到家里来了,我得给你说实话,这是狼狗的牙!”
热巴顿时两眼发直。
加布拿起一颗狼牙,和狗牙放在一起,转动角度说:“你们看,这狼狗的牙,比例和形状,是不是与狼牙极其相似?但只要是狼牙,就绝对有不同于狗牙的特征。比如这颗狼牙,牙尖是不是很长,而且具有明显的弯曲,多么苍劲,多么有力。再看这颗狗牙,牙尖是不是短小、圆钝?而狼牙的牙尖不仅长,而且弯得非常漂亮。”说着,拿起放大镜,愈加坦诚地说,“你们再看,狼牙的牙尖,舌面是不是有成圈的血锈色环纹,这就是行家所说的血裂纹。再看狗牙,基本没有。还有这儿,这就是狼牙的Y血槽,像不像个Y字,很深,很明显。再瞧狗牙,什么都没有。还有,狼牙的牙根,很饱满,满而不空,牙根是尖的,从内向外隐隐发黑,这是由于狼的牙髓内存有污血和神经,而且整个牙根是深灰色的。狗牙的牙根又圆又钝,颜色也与狼牙不同。”
说到这儿,罗桑和热巴已是心服口服。
送走来客,加布眼前晃动着罗桑的那两颗狼牙,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两颗牙,让人爱不释手。他是怎么弄到的呢?想着,手里似乎又有了异样的质感,那来自牙腔深处的凶悍、神秘、劲猛的气息,缠绵浑厚,挥之不去。不由得想起他拍的那段视频,想起被山智曼巴赞扬过的那只堪称完美的狼,猛然脑洞大开——
老天,那两颗牙,不会就是那只狼的吧?
18
新年到了,一只犄角庞大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大个岩羊,带着八只孱弱不堪的母羊,歪歪扭扭,一步三晃,出现在山智曼巴的院墙后面。
山智曼巴惊讶极了。
他一生中见过不少皮包骨头没了人形的人,救过他们的命,但从没见过瘦到皮包骨头没了羊形的羊,而且是岩羊。
羊群看见他,有的一动不动站着,有的支撑不住卧在地上,有的低头啃吃垃圾,而那只领头的大公羊,警觉地瞅了他一会儿,竟然低下头,摇摇晃晃,朝他走来。
这情景不像是真的。
山智曼巴不由得上前,满是同情地抚摸它,为它念经,为它祈祷。
这是神山上残存下来的最后几只羊。
两周前,加布他们上山查证过,没找到一只活羊。也就是说,十几天前,尘乃尔神山上的岩羊就已经灭绝。他不知道这几只羊是怎么躲过他们的。无法想象它们怎样熬过了生命的极限,又怎样在漫长的严冬里存活了下来,更无法想象,它们怎么从笔陡的山崖上挣扎到了这里。这显然不是侥幸和奇迹之类的词语能够解释。但不管它们经历过什么,既然在他的屋后停下了脚步,那就是神灵的指引,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山智曼巴眼睛湿了,心肠热了。
他战战兢兢走进寺院,跟管家说明情况,到伙房把为流浪狗准备的剩饭剩汤,还有泔水桶里的泔水以及爛菜帮子,统统收集在一起,掺上粮食,熬煮之后,叫人抬到他的屋后,抢救那几只奄奄一息的岩羊。
周边的人们听说了,有的来看稀罕,有的来拍照片,更多的人带来的是干草。
时间一天天过去,九只岩羊渐渐从死亡线上缓了过来。
一个风雪过后的日子,加布又去看望山智曼巴。
山智曼巴带他看岩羊。
岩羊就在屋后,没有羊圈,没有围栏,连只看羊的小狗都没有,一个个精神饱满,有的卧在石头跟前晒太阳,有的嚼食干草,有的懒洋洋地散步。最引人瞩目的,是两只新生不久的羊羔。
加布说:“曼巴爷,这些羊不会就待在这里吧?”
山智曼巴说:“不知道,它们是自由的。”
“可要一直喂养下去,它们不走怎么办?”
“那也由着它们。”
“可这是十一只羊,恐怕您饲养不了啊。”
“我从没想过饲养它们,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可它们现在已经康复了,连羊羔子都生下来了啊。”
“是啊,母羊瘦成那样,竟然顽强地产下了羊羔,真是不可思议。”
“它们是岩羊,应该把它们放回山上?”
“是该回到山上,可能时机还没到吧。”
“您岁数这么大了,还要给病人看病。再这么下去,您会累垮的。”
山智曼巴说:“不会,它们从没拖累过我。”
加布坚持说:“还是应该让它们回到大自然里去。”
山智曼巴笑笑:“加布啊,你想的说的都对。可这世界上,正确的想法和决定,未必是正确的选择,甚至结果很可能是错的。”
说完,他把加布带到那只高大的头羊跟前。已经健壮起来的公羊兴奋地迎上来,明亮的眼睛望着主人,结实的前蹄有力地刨着地面,昂头抖尾,发出低沉的咴儿咴儿的叫声,似在炫耀雄壮漂亮的犄角。山智曼巴乐呵呵地抱它,在它粗壮的脖根里抠着挠着,亲吻它的额头,拍打它的犄角。几只母羊见状,不声不响围上来,有的把头伸到他怀里,有的蹭他后背。
加布看傻了,人和牛羊的感情他知道,再怎么着,短短二十多天,不要说一群野性的岩羊,即便家里喂养的牛羊,也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啊。
山智曼巴说:“你看看这只羊的耳朵,看到上面的眼儿了吧,知道是咋回事吗?”
加布一头雾水,羊左耳朵上,是有个眼儿,像是人工扎的,又像子弹打的。
19
山智曼巴摸着羊耳朵,眼睛里满是感慨地说:“这眼儿是我用烧红的炉钳穿的,七年了,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五月里的一个晚上,有个叫旦增的汉子开车来找我,说他阿爸的胃病又犯了,吐血不止,可他坚决不去医院,只盼早点儿解脱,早点儿转世。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我问清了病人的情况,带上急救药品,上了他的车。
“他家在干松岗日跟前的山梁上。不幸的是,病人失血过多,我们赶到,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心跳。
“回来路上,一个陡峭的山湾,汽车大灯照见一堆毛茸茸的东西。我们下了车,确认是刚从崖壁上掉下来摔伤的岩羊。羊是当年的小羊,咩咩地叫着,后半个身子血迹斑斑。我查看了一下,是摔断了腿,它嘴里没有血沫,应该没有内伤。旦增见我不肯舍弃,说羊太小了,不值得要。这儿是野兽出没的地方,到不了天亮,就喂狼了。我说要是我们碰不上,喂狼也好喂鹰也好,那是它的命。可让我们碰上了,它的命就跟原先不一样了。
“我把小羊抱到皮卡车上,带了回来,给它的断腿绑上夹板,给它喂疗伤接骨的药,给它吃掺有豌豆和青稞的料。它恢复得很快,十来天后,去掉夹板。两周之后,就能行走了。然而,毕竟是严重骨折,走得多了,站得久了,它呼吸就会急促,身子就会颤抖。为了让它尽早痊愈,我白天把它拴在屋后的空地上,让它晒着太阳吃草休息,晚上把它牵回院里,给它加餐加料,大清早把它牵到河沿边,让它吃肥嫩多汁的鲜草。又过了两周,它毛色更亮了,个头更高了,就连头上的犄角也明显粗壮起来。有人说,它至少长了八九斤。说今年赛马会规模很大,各种活动丰富得很,好好再喂几天,肯定能多宰几斤肉。
“看到人们误解了我的行为,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把羊牵到曼巴牙古的草坡上,解掉绳索,还它自由。我的想法很简单,山上的岩羊下来喝水的时候,让它入群就是了。我轻易地达到了目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我走出百十米的时候,它竟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我赶紧撵它走,山坡就在跟前,水草肥美,去就是了。可它当我是跟它玩儿,不但不走,还围着我蹦来跳去转圈子,你越是赶它,它越是黏你。
“我鼻子酸了,眼窝湿了,万般不舍涌上心头。
“这人一旦心软,动了感情,脑子就犯糊涂。
“我把它又带了回来,不再拴它,让它自由自在。
“眨眨眼,赛马会到了。它又长大了,跟我更加亲密。我外出的时候,只要不把它关院里,它就跟我走,我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吃饭的时候,它卧在我的饭桌旁,陪我吃饭,晚上卧在我的炕跟前,陪我睡觉。
“赛马会闭幕那天,有人带着哈达和礼品来看我,和我商量,说县里的马老板看上了这只羊,他知道不是宠物,要出高价买下来。说着,拿出一个起码能买三只羊的大红包。马老板我知道,他为地方上办过实事,这届赛马会他就是主要赞助商。我问来人,他干吗花这么多钱,买只半大的岩羊呢?来人一向对我敬重,诚实地说,马老板说了,半大的岩羊,肉质是最好的,又鲜又嫩,能杀出顶级的羊羔肉!这只羊经过我精心喂养,应该更加肥嫩。州上的赵书记年底就退了,他最爱的就是这一口。
“州上的赵书记我认识,他老父亲的多发性顽固性皮炎,各大医院没治好。听说我配制的藏药有特效,特意把我接到家里诊断治疗。幸运的是,我用了两周时间,治好了他父亲的顽疾。州电视台给我拍专题片,就是他的指示和安排。如果他要这只羊,我可能会松口。然而,他怎么可能开口呢?别说一只羊,就是一群羊,也无须他开口操心。现在马老板为了他喜好的一口肉,一口有别于其他羊羔的羊羔肉,竟然亲自派人来,且不说目的何在,单就做法,就令人呵呵不已。
“我当即决定把羊放生!
“当天晚上,我请活佛为这只羊做了法事。凌晨,所有僧人都为它念经祈祷,我亲手在它的耳朵上打了眼儿,绑上写有经文的红布,蒙上它的眼睛,请人在太阳升起前,把它带到神山顶上,完成了放生。”
加布听得入了神,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只在种群灭绝时,毅然带着妻妾挑战极限,从绝壁上挣扎下来,向人类求救的岩羊,竟然是只放生羊。
他不由得摸着羊耳朵上的眼儿,看着它似曾相识的犄角,恍然间,竟觉着这只羊很是熟悉,它粗壮特别的犄角,末端形成的刀尖状的角锋,总像在哪儿见过,尤其是那语言难以表述的眼睛。
山智曼巴接着说:“我一直记着它,它也记得我。”
“不会是巧合吧?”
“不会,它是放生羊。”
“放生羊就一定和别的羊不一样吗?”
“那倒不一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生灵不等于禽兽。所有放生的动物,狼也好,羊也好,哪怕一条鱼、一只蚂蚁,一经放生,就不再是原先的生命了。隆重加持过的放生羊,更不一样。”
“会像传说中那样,具有不死的灵魂,能幻化成精吗?”
山智曼巴露出微笑:“你啊,问得太多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加布知道该打住了,他真诚恭敬地说:“曼巴爺,谢谢你的教诲,我还是给你扎个围栏当羊圈吧。”
山智曼巴说:“不用,它们是自由的,想走就走,若是不走,赶得再远,也会回来,干吗要围栏啊?”
“可春天就要到了,就算它们不愿再回神山,周边可都是草山啊。”
“草山再好,它们也不会去。”
“为什么啊?”
山智曼巴声调低沉意味深长地说:“因为生灵不等于禽兽,因为生命不相信同情,因为善心不代表慈悲。”
尾声
正月里最后一天,山智曼巴无疾而终。
隆重葬礼过后,那群无主的岩羊自然而然归属了寺院。
不到一年,所有母羊全都顺利产羔。
几个月过后,尘乃尔寺在各路宣传之下,盛名远扬,核心就是那群岩羊。
岩羊与人亲密交往,岩羊与人和谐相处。
这是天人合一的奇迹,这是人与自然的赞歌。
原先观赏岩羊,得费力,得上山,还不一定能见到。现在只要开车到尘乃尔寺,就能零距离亲近岩羊,孩子们可以摸羊角,女人们可以抱羊羔,尽情拍照,尽情欢笑。
而那只放生羊,更被当成了英雄,上影展、上报刊、上电视,无人不晓。
至于那群狼,自从神山上有了网围栏,就再也没人见到过。
有人说,狼群在一个风雪呼啸的夜晚悄然而去,全都返回了干松岗日;有人说,那是瞎扯,是故意造谣,狼群被人毒杀了;还有人说,不是毒杀,是用机巧的铁夹逮住的,为的是狼牙。
加布深信后者是真的。
直觉告诉他,他鉴别过的那两颗狼牙,就是那只头狼的。
想起那只狼,他就想起山智曼巴。想起山智曼巴,就想起那只放生羊。
一天,他再次拿出神山上拍的多张照片还有视频,与放生羊多角度的照片反复比对。发现有张照片与放生羊极其相似,尤其那对刀尖状的角锋,在放大镜下完全一样。
继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山智曼巴为什么说生灵不等于禽兽,生命不相信同情,善心不代表慈悲了。
作者简介
海桀,男,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送你晒干的眼泪》《唱阴舞阳》等长篇小说6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40余部,有10余部原创影视文学剧本,由专业部门制作出品。现居西宁。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