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记忆（节选）

阿琼

公元2010年4月14日凌晨7时49分，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结古镇发生里氏7.1级地震，震中位于县城附近，震源深度14公里，破坏性极大……

——题 记

尼阳从单位卸下物资往安置点的帐篷走去。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悲伤到了精神和肉体的承受极限，这是她这段时间的常态。似乎走了好久才到，进了帐篷，便把自己的肉身像平时丢垃圾一般，毫无顾惜地扔在生硬的地铺上，把自己还原成地震中轰然倒塌时的一堆瓦砾和残垣断壁。一股脑躺进地铺卸去思绪肉体的负累，在松软的被褥中寻求安抚，体味一丝曾经的家的温暖。合上眼想把光明和无序的世界隔离开，可是怎能阻断另一个世界的鲜活呢？脑海里闪现出过去幸福时光的场景，蒙太奇般一幕又一幕出现。

阿爸阿妈把院落规划得精致有序，建造了北构西折的两层楼房，上下十间房子，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去年完工的房子刚装修出来，本打算“六一”节这一天，女儿的生日和贺房一并举行，邀请亲朋好友热闹一番。尼阳参加工作后，体弱多病的阿妈庄严地病退，做起了名副其实的主妇，照顾父女俩的生活起居。独女尼阳，父母的掌上明珠，过着蜜糖罐里的生活……一个晨曦的瞬间，三十多秒的大地颤抖，让这个温暖的家变成了阴阳两界。想到这，尼阳痛苦地往被子深处蜷缩，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双亲的音容笑貌和地震中遇难的场面。还未起床的父亲，与床一起被埋在了坍塌的废墟下，等被赶来的亲戚邻居挖出来时，早停止了呼吸。母亲按常例为家人在厨房忙碌早饭，被倒塌的砖柱砸中在过道。当时尼阳正在院子井台边刷牙，躲过一劫，她的更大劫难却是变成了孤家寡人。想到这些，她翻身坐起来，努力定神摆脱这些阳世的牵绊，双亲的亡灵还在中阴，没到七七四十九天呢，不能惊扰他们的亡灵，尼阳刻意规避，转移思绪，又躺下用被子蒙着头努力控制记忆。在半梦半醒中忽然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睁眼一看，表妹梅阳正俯身掀开被子想拍醒她，“懒虫！起来吧！听说重建规划图公布了，贴在最大的安置点赛马场门口，去看看吧！”

尼阳懒洋洋地翻过身说：“听说这个规划图是征求民众意见的，我等修订好的规划图贴出来再去看，傻丫头！看把你积极的。”

梅阳脱去劳动手套，顺手拿过一把三条腿的破椅子，坐下来，开始了她的路途新闻播讲，像炒锅里开花的青稞，噼噼啪啪嘴不停。

“听说了吗？马路要拓宽，公共基础设施要完善，医院、学校、广场、防护林带、下水道、公园等作为首选基础设施，已经开始修建了，居住地分为三种重建方式：统一规划统一修建居民小区，叫统规统建区;第二种叫统规自建区;第三种是原地自建区，不管是哪種，每户人家可以享受国家80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其余想多要的建筑面积由个人承担。”

尼阳插问了一句：“你们家有近两亩地和两层八间的土楼房子，你希望在这三种规划中属于哪一种呢？”

梅阳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看规划了。”

尼阳这一问，激发了梅阳的兴趣，她拉起尼阳的手亲昵地央求道：“好姐姐！陪我去看看吧！蒙头睡觉会睡出病的。”

尼阳心里明白，看规划图是次要的，表妹真实的意图是转移她失去双亲的悲伤和孤独感，来哄她开心的。她故意装出一副不情愿又被逼无奈的样子，伸伸懒腰撩开被子埋怨道：“卸了一下午的救灾物资，骨头快散架了，躺一会儿你又来骚扰。”

尼阳站起来，胡乱抓了一件衣服出了帐篷。这时无限好的夕阳，刺眼地照在废墟上，废墟上一派寂静破败的景象。夕阳也照在安置点，玄蓝的救灾帐篷城上空，炊烟袅袅，与天空中的色调对接，显得安静悠远，笼罩在氤氲的馨香中，仿佛灾难不曾来过，人们生活在朴素的远古时代，这烟火气息冲淡了灾难的氛围。

姐妹俩挽着胳膊，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赛马场安置点的大门口。只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还有络绎不绝的人向这儿涌来。重建的规划图如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展现在面前。人们指指点点谈论不止。他们按图索骥，看看自己的家园属于哪一种规划，这个公示的规划草图，给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人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喜悦，相互询问，奔走相告，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玉树拔地而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对重建家园和新的生活抱着真切的希望，充满了活着就好好活的信心。

梅阳尽量扮成喋喋不休的花喜鹊角色，换得表姐轻松的心情，看到表姐脸上的愁云淡了，她心安了许多。

与梅阳不同，尼阳毕竟年长，社会阅历和见识多，上过大学显得成熟稳重，加之地震中双亲遇难，她被迅速催熟，既看不出她喜形于色，也看不出萎靡不振，不轻易开口多说话了，总是冷眼旁观。其实，尼阳的心里与灾区的人们一样，有亲人离世撕心裂肺的痛，有生活困厄环境的艰难，也有每天被温暖包裹着、被爱心感动着的心情，有对点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陌生人间的关爱的感恩，还有来自国家力量的信念，总之爱的洋流从四面八方汇聚，爱的力量从心底涌动。

梅阳跑上前去看规划图，她家被规划成一段宽敞的环城路，她很得意。原因是她的家院，长期以来受到只有娘子军的困扰，父亲在她五岁那年，妹妹出生才过百天后，遇车祸离世，母亲为了把两姐妹抚养成人没有再嫁。没有男性公民的家庭，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两亩多的宅院是块大蛋糕，吸引周围的人们觊觎，隔壁邻居们看到她们孤儿寡母，蚕食侵占了她们家的出入道路和院角。当初，朝天的大道上康明斯卡车呼啸而来顺当而去，接下来大道变成了窄路，舅舅的奥拓小轿车小心翼翼勉强开进去，走时战战兢兢地倒出去。再后来，舅舅把车停在老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直到最后，通往家的路，瘦成了羊肠小道，姊妹俩，骑两轱辘一直线的摩托车，没有相当的驾驶技术，难进家门。四方的院角今年东家盖厕所占去一角，明年西家砌墙没有墙角，留下了一个有弧度的弓墙，再一年东墙成了邻家的女儿墙。姨妈左手牵大女，右手抱小女，吵过、争过，都败下阵来;亲友们帮过阵，唯独没有施行过拼命的武力。姨妈是量力而行的识时务者，力量的悬殊明摆着，她不会以卵击石自讨苦吃。还有外婆一再强调不要与邻为敌，相安无事，能让就让，能忍就忍，吃亏是福，坚决阻止亲友们撸袖帮姨妈武力解决与邻里的土地纠纷。可惜邻居们并不收敛贪婪之心，母女三人除了抱怨邻居的蛮横，就是姨妈埋怨自己是个苦命的女人。为了有一条进出自如的路，姨妈努力抗争过，借助法律，托人情，都没有走出怪圈。心灰意冷的姨妈，想过卖宅地，一走了之，可是想离开伤心之地，也没有那么简单。姨妈提起卖宅地的事，姐妹二人随口自嘲地说：“谁脑子进水了，傻呀？买这宅地。”

姨妈总是底气不足地回一句：“土房子老屋不值钱，可地皮值钱啊，两亩多地啊！现在地皮多贵。”

女儿两个中总有一个回敬说：“那要看在什么地段，交通是否便利，出入是否方便，像我们家的这块宅地，交通不便，无人问津，这条进家的路，像得了食道癌，走进院子不容易，院子大没用，是一座囚笼，谁愿意买一座监牢住？”

姨妈说得更形象，说她们家的宅院是很大的牛胃，想走进家园，必须经过细长的食道。前来看宅地的人都摇着遗憾的头，一步三回头欲罢不能地离去，娘儿三个每次在有点希望中遭受失望的捶打。想改变住房条件，可惜条件不允许，只好在抱怨声中无奈地得过且过。貌美如花的姐妹俩在人前总觉得缺一份自信，住房简陋，谈男朋友有点不敢领到家，亲戚们戏谑姨妈，“你的鸡窝里养两只金凤凰噢！还怕招不来金龟婿。”姨妈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凤凰。”心里暗暗担忧。两个女儿却说：“既然他们说我俩是凤凰，你还担忧？” 姨妈自豪地回答：“托你外婆的福，我们家出美女。” 安慰自己和女儿们的一句话概括：“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妹妹说：“老妈想把我俩早一点赶出这个家门呗！”姨妈总是不厌其烦说：“哪有母亲舍得赶女儿离开身边的道理，只是现在人们变得很现实，看钱财，讲门户。”

梅阳说：“什么年代了，老妈不仅老了，还老观念，你没看电视上说距离不是问题，年龄不是问题，连性别都不是问题吗？”

二姨瞪着眼睛说：“宝贝女兒们，那是电视上的鬼话，我看是韩剧、穿越剧看多了，瞎说！”妹妹说：“你没看新闻啊？外国就有夫妻俩互换性别角色的，男变女，女变男，老妈你out了，连性别都不是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和姐姐的终身大事。”碰上这么两个活宝女儿，二姨只好闭嘴。盖房或卖宅地，改善居住条件和环境是泼辣能干的二姨的一块心病。姐妹俩嘴上油腔滑调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不想给母亲压力，心底里也想改变这种困境。娘儿三个正在筹备贷款为改变现状，与邻居协商无果正要借助法律，尼阳帮忙张罗了民事诉讼，谁知地震打乱了计划，人算不如天算。

这次重建，不管安置到任何地方，对于她们来说，难题化解。再说，国家这次在重建玉树时，首先考虑到弱势人群居住条件的改善，这样她们可以以地换房，享受两套房子。

此时，尼阳看着梅阳，她嘬着她那张樱桃小口，难以克制的笑容显露出来。

尼阳知道，重建规划图要反复调研，征求民众意见，重建在原址上要大动干戈，具体落实下来没有那么简单，是一场复杂繁琐的系统工程。工作量和难度很大，说服拆迁、动员安置、合理规划，特别是对民众的说服教育，达到不同人的心愿，是一道艰巨难啃的难题，比起建筑工程的难度和建造规模的大小只是冰山一角，会遇到各种预想不到棘手的问题。

尼阳拽着梅阳的胳膊说：“回吧！我那急性子的姨妈等你回去传达信息。”梅阳说说笑笑走到大路旁，遇见了她的花美男男神桑周，像蝴蝶遇见鲜花，飞跑过去，坐在桑周的摩托后座，双臂环绕着桑周的腰，冲着尼阳说：“姐！你搬到我们帐篷住吧，地震后人们都是家人，亲戚住一块，互相有个照应，再说外婆天天念叨你。”说完挥挥手一声“拜拜”，摩托轰鸣着一溜烟离去。留下尼阳若有所失，心里暗暗骂这个花痴， 重色轻亲，见了男朋友把姐姐晾一边了。

尼阳不想搬到亲人们身边，是有原因的。她觉得自己是引起大家悲伤的引线，总是勾起家人对父母的思念，特别是外婆，八十高龄了，在她身边晃悠，必然引起她对大女儿的怀念，尼阳只想把伤痛扛下来。灾区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痛处、一处伤疤。再说住在单位的安置点，吃饭上班方便，单位开灶了。

除了人们守着灾区生活，还有季节的流转相伴。每一季的灿烂如期而至，该下雨时雨纷纷，该出太阳时阳光明媚，那四周的山，该青翠时郁郁葱葱。树木的茂盛预示着夏天就在身边。山花烂漫，草满山满坡地疯长，废墟上，长出了杂草野花，似乎诉说曾经的繁华和田园风光，一点不在乎大地上的灾难和承受灾难的芸芸众生，山水依旧，家园破碎，重建家园的号角响彻废墟的每个角落。

7月10日那天，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灾区举行了万人重建家园的宣誓大会，会场布置得庄重肃穆而又喜庆，大彩球拖着长长的标语尾巴，在空中飘曳。各救援部队、援建单位、机关、学校、承建施工队、寺庙僧侣、普通百姓，都参加了宣誓大会。大会在庄严的国歌声和徐徐升起的国旗中拉开了序幕，省长宣布了第一批上马的项目工程，举行了奠基仪式，礼花、喧闹声冲散了几个月来笼罩在废墟上的悲凉萧条之气，人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从这一天开始，重建家园的工程项目接二连三启动，紧张有序，喧闹热烈，重建工作如火如荼开展。只见空旷的工地上竖起的塔吊一座一座，像图纸上竖起的坐标图，在空中纵横交错，很像一幅幅空灵有气势的油画;拔地而起的建筑物的框架结构，像孩子们垒起的积木房;工程车忙碌地穿梭其间，搅拌机的马达轰鸣声不断，工地上嘈杂喧嚣，像蚂蚁大军搬家一般繁忙。这些机械的力量，牵引着人们对美好家园的憧憬，仿佛一家人在等待一个新生儿的降生，渴盼一座现代化的高原城镇诞生。每到黄昏，人们遏制不住向往的欣喜，自发组成参观团，向各自的目的地进发。

尼阳和受灾群众，经历着一遍又一遍的各种登记、核对。灾后重建催生了不少新单位——建委会、矛盾调解中心、社区管委会等等。每天超负荷工作，处理各种疑难问题，有婆婆一样的絮叨，有老人一般的老到经验，有法官一样的明察秋毫，有律师一样的善辩口才，有专业技术员一般的知识，有领导一般的魄力和能力，有教师般循循善诱讲解政策的本领，一支支复合型的队伍反复说服多方协调，重建在使命感中有序行进着。结古周边的重建示范工作首先取得成效，地震乡村重建工程完成，一座座、一排排的新居靓丽登场，新的家园建成，玉树的人民没有想到，灾后重建工作推进得如此之快。人们都说这是国家力量强大啊！姨妈看到此情形说：“照这个速度盖房子，我的两个女儿两年后做新娘有婚房了。”她想好了给两个女儿一起办婚礼。

2011年年初，一场春雪刚过，地震中受重伤的小姨夫，最终治疗无效撒手人寰，小姨遭受了人生的重创，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被转移到外地上学去了，家里就剩形单影只的她和双眼失明耳朵背的外婆。

灾难面前，人性中的善恶毕现，泥沙俱下。重建中，寸土必争是常事，不足为怪！奇葩的事天天上演，人们笑着听，听完后义愤填膺，或笑到心跳加快。

9月份，尼阳外婆家在原址上统规自建的房子完工。规划后的院子缩小，一条路刚好穿过院子，左邻右舍趁机有所行动。外婆西面的邻居，蚕食外婆的宅地使出高招，挖地基时掏空，等到地基垒起来，外婆的宅地丢失了十几平方米，前面那一家又占去了路面，外婆家门前规划好的六米宽的路变成了五米，小姨指望不上谁，陷入四面楚歌的邻里纠纷中。眼睛看不见的外婆不出门，可是过于喧嚣的吵闹声还是引起了她的怀疑，问小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天天有吵闹声，邻居吵架？是不是为宅地的事？我们家遇到事了？是不是你在吵？”小姨本想瞒过老母亲，不想让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亲雪上加霜，不想让老母亲知道这些鸡零狗碎的烦心事，想让她安安静静为亡灵们念经寄托哀思，大姐和大姐夫在地震中遇难，是她老人家最深的伤痛，便把不好的信息都封杀在自己的嘴里，成天报喜不报忧。不是这场该死的地震，她的孝心得以标榜。可是，地震发生后，尽管她悉心照顾老母亲，可是受条件所限，本来视线模模糊糊，禁不起折腾的老人，仅有光感，食欲很差，好在房子在第三批重建工程中按计划竣工了，把老母亲请进了房子。

听母亲问，小姨本想搪塞过去，经历不凡的老母亲从小姨避重就轻的回答中，已经洞察有隐情，逼问：“你是不是出去与邻居打嘴仗了？你瞒不过我。”小姨一听纸里包不住火，才把左邻右舍的事和几个月来所受的委屈和盘托出，老人拨动着念珠静静地听，神色淡然。小姨静待母亲发话。

“别争了，顺其自然。都是三四辈相处的老邻居、老街坊，从我阿妈那辈算起已经是五代人的老街坊，这种邻里关系怎么能被几寸土地毁掉？邻居，邻居，相处好了胜过亲朋好友，相处不好，一旦有了矛盾，比仇敌还狠，吹胡子瞪眼睛容易爆发冲突。哪怕是一只虱子，从怀里捉出来扔到仇家的院子里，因邻里不和举家搬迁的人家比比皆是。制造孽缘不难，难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比在锅里油煎还难。所以我再三强调，与邻里和睦相处很重要，相处多年，没有出现过小摩擦，更别说吵嘴打架了。”母亲的淡定和忠告，让小姨快崩溃了，她懊悔把实情告诉老母亲。

尼阳听说外婆的“懿旨”后，回到家，附在老人耳旁高声喊：“外婆，你老人家真伟大！境界高过大山，胸怀宽过草原，这些都是您的豁达、退让，可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还是要争取，懂了吗？”

老人凭着感觉估计小姨妈的位置，举起手里的拐杖，指着小姨说：“听清楚了，不许吵架，那样很伤感情，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想占一点就让他们占好了，不至于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吧？”小姨憋屈地说：“阿妈啦！您怎么能这样让下去，委曲求全，邻居们得寸进尺，以为我们软弱，他们不会罢手！”

“丫头，记住！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们退一步，他们会让一步，人心都是肉长的，邻里和睦相处是我的最大愿望，给你和后辈们积德，你能闭嘴吗？再说，当年这是一块空地，谁先占了就是谁的，话说回来，这是国家的地，有什么不知足的？”

外人听说后都敬佩老人的境界高，处世通达，小姨的一位同事说文化与教养不能等同，没有受过教育的老人不简单。梅阳说：“唉！外婆不愧是那个年代翻身当家做主的人，感恩报恩知足就是他们那一辈的品德。我做不到，给外婆点赞！”

梅阳这样评价外婆一半是调侃，一半是佩服。小姨不与人争不现实，小姨为了让外婆安心，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嘴上还是同意不争不吵，“好的，阿妈啦听你的。”

鄰居一看小姨对他们的扩张行为没有辙了，偷着乐，老太太的大量为他们的私心大开了方便之门。

外婆还为家人下了一道禁令：一切沾亲带故的亲戚，不能去干扰舅舅的工作。舅舅被抽调到建委会当领导，不仅对舅舅提出了不能徇私舞弊、大开方便之门的约束，而且给家里人提出了，不能给舅舅添麻烦，为难舅舅，托关系走后门讲人情。她是这样说的：“他这次工作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亲戚们就别去添堵。当然正当的理由困难可以说，但不能让他利用手里的权为你们谋私利，让他犯错误。我老太婆眼睛看不见，但听说了重建中出现的不公平的事，也难怪，一个家里都会出现一碗水端不平的现象，况且是这么重大的重建工作。也听见有的人做了不公正的事，但我的儿子应像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办事公正，做人正直，我们对他工作最大的支持就是尽量少给他添麻烦。”

建委会下了通知，尼阳家原来的宅地规划为统规自建区。就是由建委会统一规划安排，国家援建80平方米，在此基础上，个人可以自筹资金修建，自由度很大。丈量土地时，尼阳刚好被单位派去省城学习，没有在意缺席带来的后患。平日里她是一个以精神食粮喂饱自己的人，更是两耳不闻俗事，与俗事保持一定距离。朋友们说她超凡脱俗，她母亲认为自己女儿与众不同，竭力维护和保护她的这种个性，生活中的一切俗事由父母亲处理，培养得尼阳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姐妹们在一块说尼阳有公主病，长辈们说尼阳在工作中是办事稳重可信的人，生活中是淑女形象。她是亲戚们育女的范本。尼阳从小身上就有一种不同一般的禀赋，上学时的学霸，老师同学们眼里的佼佼者，参加工作后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平时卓尔不群的尼阳，有点小资派头，显得孤傲高冷。她是父母的骄傲，尤其是母亲的自豪。谁能想到，父母的遇难使她在这个世界变得形影孤单，势单力薄，因而外婆格外怜爱尼阳，常对小女儿说：“我可怜的尼阳，她只剩自己和影子了！”

尼阳学习回来后看了一眼新划分的宅地，压根儿没有多想，有规章制度可循，有建委会划分、援建单位承建，有什么不放心的。灾区的重建工作热火朝天，援建单位、政府、居民都在付诸行动，废墟隐去，新城轮廓规模初现。灾区重建中提出“白加黑”抢时间赶工程的口号，又提出“缺氧不缺干劲”的口号。灾区人们当初重建时，向政府承诺：遇到修路、修建医院和学校等基础公共设施时，毫无条件让出宅地，为新家园、新玉树早日建成作出贡献。

灾区一天一个样，几天大变样，几个月时间令人刮目相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玉树雏形日日展露，一条条宽阔的马路铺好了，一座座桥架起来了，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灾区的建设速度就如当年的深圳速度，让灾区的民众看到了身后强大的国力。今天这个小区动工举行奠基仪式，明天那个工程上马，后天又一处设施封顶，好消息每天滚动送来，同时鸡零狗碎的八卦消息不断，有的听着令人忍俊不禁，喷茶喷饭，比如，帐外炉火上炖的肉，连锅一起不翼而飞，某个吃醉酒的人，钻错帐篷睡错床的囧事，丈夫失踪有新欢等等诸如此类的花边新闻，在集中狭小的空间里，见人就漏风。随着重建工程的推进，有关家人邻里之间的纠纷扎堆出现。

随着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灾区的重建工作开展的热火朝天，一些已经竣工的设施投入使用。河道完工，自来水公司完工，医院投入使用，学校开课。人们已经看到了新家园就在眼前。外婆像屋檐下的家鸟，天天呢喃尼阳房子的进度。

这年冬天，大部分灾民还是在帐篷里过冬，除了小姨外婆早早搬进了新房子，烧着热热的煤火炉子之外，尼阳，二姨家、舅舅家，又在帐篷里度过第二个冬天。尼阳还是不能从失去父母的阴影走出来，常常在回忆中暗自神伤，悲伤始终伴随着她，这也是让外婆挂心的事。人走出别人的世界很容易，却走不出自己的荒漠。

又到了一年开工的时间，灾区的人们忙碌起来，建设大军又源源不断涌来，运输物资的车川流不息，工地上机器马达声轰鸣。

2013年的冬季，灾区撤除了湖蓝色的救灾帐篷，人们住进了有暖气的房子，供暖开始了，玉树的居民第一次享受了在寒冷的冬季，暖气带来的全新的感受。

2014年4月14日，是玉树地震四周年祭，也是尼阳父母的忌日，全家人聚在一起念经纪念亡灵。5月初，二姨、尼阳、舅舅家开始装修房子，那个梦魇般的记忆一天天褪淡了，伴随着重建过程中的阵痛，新玉树新家园诞生了。梅阳姐妹俩参加了庆典舞蹈队，天天在野外练舞，晒得脸庞黝黑，二姨逢人就说：“我这两个待嫁的女儿快成了非洲姑娘。”督促姐妹俩做好护肤，她自己亲自上阵挑选防晒霜。再三强调，“女人美不美，漂亮不漂亮，全看结婚那一天度母的加持。你们的妈妈没有什么可标榜的资本，父亲过世早，没给姐妹俩留下丰厚的嫁妆，甚至是我们娘三想改变居住条件，盖房子都无法做到。现在好了，重建中，我们有了两套新房子，我可以风风光光地给你俩操办婚事，你们父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你俩在婚礼那天要光彩照人，让来宾惊艳新娘的美貌，这就是我这当娘的资本和骄傲。”妹妹做了个鬼脸，乜了一眼自己的妈妈说：“姐姐，你看，我们这个爱美的老妈，多虚伪，让我俩替她美，还想着她远去的青春美貌。”

梅阳笑笑，看着母亲说，“老妈，你真伟大！”

二姨纠正说：“是外婆遗传给的，天生的。外婆从小教育我们三姐妹，生为女人就要美，维护好自己的美。”

母亲说：“嗯，是你姥姥太伟大了。”送走女儿们去练舞，二姨也没闲着，康巴艺术节过后，就要举办婚礼，有很多事要准备。她想到了尼阳巧舌能辩，拉着她去订酒席。重建后，酒店、宾馆之类的餐饮服务行业到处皆是，选择的余地就大。尼阳与二姨跑了几家，对比后定在了太阳红酒店。婚宴是此酒店开张后接的第一单筵席，尼阳和大姨争取到了优惠。大姨夸赞说：“多亏你今天陪我看了好几家，给我省了不少钱。”

七月底，前来观光的内地人，参加康巴艺术节的客人从四面八方赶到，特别到了黄昏，华灯初上，大大小小的宾馆、酒店张灯结彩，格萨尔广场人流如潮，音乐喷泉伴随着乐曲的节奏，在霓虹灯光的映射和人们的欢呼声中变幻着，建筑是静止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格萨尔铜雕凌空耸立，雄伟壮观，在燈光的映衬下，英雄格萨尔王骑在坐骑上打马腾飞。登上东南山的观景台俯瞰，只见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像游动的长龙，路灯下的每条街道清晰可辨，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建筑，风姿卓越，呈现在眼前，“万家灯火不夜城”，一座新型的高原现代化城镇闪亮登场。尼阳陪伴着从内地来观光的大学同学，感到无比自豪。

这几天，大家如过狂欢节，白天，在赛马场看赛马、赛牦牛，看万人锅庄表演，服饰表演。晚上，去娱乐场所休闲，喝咖啡，谈天说地，去剧院观看歌舞演出，还有露天电影，整个玉树新城，沉浸在歌舞的海洋中。

这天，是梅阳姐妹俩结婚的日子，二姨家双喜临门，亲友们从黎明开始张罗，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亲朋好友借机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宴会。外婆被请到了隆重的婚礼现场，在小姨妈的搀扶下，第一个前去为两对新人献哈达祝福，开启了婚礼的高潮。新娘两姐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一切都在越来越好。尼阳看着劫后余生的人们幸福安康，生活又回归到人们期望的幸福安康中，她想到了遇难的父母，黯然失色，细心的小姨注意到了尼阳的情绪变化，忙过来安慰，“别想太多，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该快乐的时候要快乐，生活就是这样，活着的人要活下去，生活继续，亡灵也希望你活得快乐幸福。”

“嗯，小姨我懂。”尼阳走向人群，走进了盛装的人们中间，分享着欢乐。两位新娘，身着盛装，打扮得雍容华贵，珠光宝气，正如二姨期待的那样，本来貌美的两个表妹，今天在华贵的服饰和喜庆的氛围衬托下熠熠生辉，赢得了宾客夸赞和羡慕。好多外地来的人们加入了这场富有民族特色的婚礼，纷纷与两对新人合影，拍摄DV，原本预定的席位爆满，临时增加席位，这是始料未及的插曲。

尼阳去闹洞房，从没有喝过酒的尼阳，醉了。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暖暖地照在尼阳身上，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外婆的床上，外婆早被小姨妈牵着去转经了。她努力回想昨夜的点点滴滴，怎么也记不清，头昏昏沉沉的有点眩晕。

这时小姨扶着外婆进来了，外婆问小姨妈“尼阳醒来了吗？”

小姨看到坐起来的尼阳回答：“嗯，醒来了。”外婆摸索着走到床边说：“尼阳，以后不许喝酒，女人喝酒出洋相，样子很丑陋。”

尼阳听外婆数落，羞愧的连忙问：“小姨，我出丑了吗？干嘛了？”小姨抿着嘴笑着说：“没有，只是哭，谁也劝不住。”外婆说：“我眼睛看不见你什么样子，可是我给你擦鼻涕和抹眼泪了，还不够丢丑的吗？没女人样。”

尼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外婆坐在尼阳身边，拉着尼阳的手，“外婆的心肝宝贝，听外婆一句话，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我年事高了，陪不了你几年，你不能孤零零一个人生活。”

小姨又开始一边抹泪一边劝说，“外婆说的很对，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听话啊！”

尼阳带着哭腔应了一声，外婆抚摸着尼阳的手，继续说：“你的两个表妹昨天已经完婚了，现在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女人不结婚，就不是完美的女人。”尼阳心里想：我宁可孤独，也不违心把自己随便嫁出去，宁可做一辈子单身贵族，也不将就婚姻，敷衍日子。当然，外婆的言语出于关爱之情和人生经验之谈，缘分在那一刻来敲门，谁也无法预知。外婆问：“心里有中意的人了吗？你要在意，不在意心上人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尼阳和小姨妈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来，尼阳笑着说“我的妖精外婆，你真逗！太浪漫了，心态比我年轻。”尼阳在思索，她的经典外婆，浑身都是人生经验，满脑子是生存的智慧，她宽容、善良、不斤斤计较，坚强、有原则性，是这位目不识丁的母亲的人生格局，没有不切实际的大道理，只有以身作则的榜样。

十月底，灾区所有的工程到了收尾阶段，在小姨家的那块空地有了两种实体小建筑，一座小小的砖混房子，十平方左右，房子里有一口井，钥匙攥在小姨手里，一旦自来水出现问题，这口井就用来解决附近居民的吃水问题。居委会把这管理权交给小姨。另一个是栽了两根電线杆，架放着变压器，全部完工后，小姨才向老母亲说明了缘由，但省略了一些情节，老人只知道空地上修建了利众的公用设施，不知发生纠纷的曲折。她非常满意小姨妈的处置结果，赞赏说：“丫头，你做得对，如果是阿妈遇到这事，也会这样做的，你办事，我真放心了。”

尼阳的房子装修一新，搬进了带小院落的三层楼房，空房间太多，她就把它们出租了。日子还是在过，四周邻居之间不时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小事。随地倒垃圾，顺手牵羊，犄角旮旯大小便等问题随着市政府的宣传力度不断加强在逐渐减少。大家都在不适应中慢慢适应。悄然发生着变化，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着，琐碎庸常是生活的过场。重建的家园，打造的现代化高原城镇，让人们享受到了跨越二十年物质生活品质的提升，人与人在和睦相处，人与环境和谐发展。

灾难是一位好老师，给了自己许多人生启示，使她的内心变的丰盈成熟。

生活还要继续，一天也不会中断，依靠一份努力和坚持，活在每一天的真实中。若懂，在炽热中痛恨冰冷，它让你扫清路上的障碍;若不懂，在厚重中眷恋浅薄，它让你步步沦丧，走向死胡同。

这天是阴天，尼阳想起了天国的父母，她走向原野，引颈眺望，南面青山依旧，仿佛父母的灵魂在那山峰下守护着她。让她看到了生的意义。天地阒寂，尼阳听到了自己心跳的节律，她向远山走去，走进山雨欲来的风里，任风吹落思绪，前方的路在雨雾中迷迷蒙蒙……

（本文系阿琼长篇小说《玉树记忆》节选。）

作者简介：阿琼，藏族。青海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历史小说《远去的部落》《渡口魂》，大型纪实文学《玉树大地震》，随笔集《白衣胜雪》，短篇小说集《天空依旧湛蓝》。创作完成史诗长篇小说《格萨尔王传奇》（第一卷），此作品获得2018年度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