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才华以香的形式体现
2020-09-21张烦烦
张烦烦
蒲公英
阳光是神最好的创造。有了光,混沌和暗夜被分开。事就这样成了。在恐惧和不安中勉强度日的人们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根须也好在暗地里使劲。
口罩造成精神上的隔绝。面部表情的遮挡阻断情感的自由释放,被回填的情绪越来越复杂。
花儿的开放是形式最美好的一种解放,效果最彻底的反抗。春来了一定要开的,绝没有妥协和更改的可能。先是一朵两朵,打破草地上泥土枯冻一冬的紧张,接着这里那里星星点点,愈开愈满,草地于是欢腾起来。
蒲公英的兴起和繁荣应该归功于某个时代。比如平成年代。在那个年代人们可能相对容易地得到圆满。不至于像我们,总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击和悲愤中,努力挣扎。
蒲公英欢喜地开着。
蒲公英齐刷刷地被刪除。
蒲公英不得在这片草地上生长。这是园丁的意志。
蒲公英不得不服从。
所有野草的种子将被农药识别,不得在这里发芽。
“便雅悯是个撕掠的狼,
早晨要吃他所抓的,
晚上要分他所夺的。”
约瑟为他父亲哀哭了七天。
丁 香
对那些较晚出现在生命中的事物,总是不太容易亲近,总觉得隔着些。再加上对个人经验的极度信任,于是形成一套独特的,专断的价值判断。以为某些花竟算不得花,不结果的花必定不是什么好花。小时未曾见过的,便視它为不存在,或不该存在。我老师就是这样。
我也有这样的毛病。以自己记忆为界,认它们为晚生。不过相对来说,态度较我老师略婉转些。像人和人的相处,本就慢热的会热得更慢些。
但还是会为某些突如其来的壮美而惊诧。
忽然出现的一大片丁香,大水一样直立如垒,聚起成堆,汹涌着,似乎淹没了车辆和兵马在里面,推翻了某些仇敌在里面。颜色是深的、浅的、通透的、灵性的紫,还有暮色中愈发显得亮眼的白。不知道它们在这里长了多久,开出如此壮硕的花儿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我养的一株女王,两年了,憋着,一直不开,打顶,施肥,都不管用,就是不开。想来植物的繁殖有我不懂的奥妙吧。
花底下大妈们也在开放,以各种姿态,墨镜和丝巾是她们常用或曰必备的武器。大妈们群体性的主体感,强烈的参与意识,广泛而快速地占领,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其态势一如丁香的香。
折了几枝丁香插瓶,于是满屋的香。各种层次和成熟度混杂的香。香得持续而彻底。花的才华以香的形式体现,坦白说,我被它们重重地香着了。
野堇菜
林子里的雨声格外地响。大概是因为每一片叶子都起身接应从天而降的雨滴之缘故。这样雨下起来才有意思。雨后杨树林南侧的草坪上生出许多野堇菜一一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些新的变化,稍一留心就可以观察得到。草坪其实长得很好,密密实实的,但仍有许多更强壮的植物在草坪间长出来。比如杨树,比如火炬树。这是两种非常霸道的树种,它们的种子落在哪里,就会在哪里生下根来。生物学上把这种现象叫做“植物的侵略性”。只要有一株得以存活,以后便会有很多株。一定会是这样。还有叉子圆柏,这种植物不动声色地悄悄铺张开来,很快就会占掉半个路面。
夏天的时候看到园丁们给草坪喷洒农药,问说喷的是什么药,回答说是防止杂草生长的。草们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生长的权利。但野堇菜还是瞅准机会适时地长了出来。或许是秋日里雨水较多土地比较滋润的缘故吧。野堇菜喜欢阳光也喜欢湿润。它们本应该在三月就长出来。它的叶子有点像汾河水浅处生着的茨菇,不过没有茨菇的叶子那么大,而且整个形态也圆润得多。但一丛一丛生着的欢实和活泼劲儿是像极了的。
野堇菜又叫紫花地丁。生命力极强,宿根,只要有一点点土它就可以生长。川端康成在《春花》中写道寄生在一棵枫树上的两株地丁:“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寄生在那儿,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千重子不免会想:“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千重子常常在廊道上看着它们,偶尔会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枫树下有一尊基督雕像的灯笼,紫花地丁让千重子想到马利亚的心。心里是可以别有一番天地的。
关于紫花地丁还有一个传说,河川之神如何如何,宙斯如何如何。对传说向来是不以为然的。传说么,似乎有那么一回事,大家无聊的时候姑且那么一说,真真假假,没有谁会当真。但或者我需要改变自己的看法了,眼见得越来越多的真实的消息以传说的形式慢慢扩散开来。紫花地丁的花语是诚实,诚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很可贵。
霸王鞭
一株绿色植物怎么会有这么凶悍的名字。听着就凛然。尽管它周身都有不规则的棱角,以及尖锐的刺。这些和它名字中体现的攻击性是一致的,尽管在程度上还有些许差距。它的颜色是温厚的绿,枝端的叶片更为柔和,简直可以算是温柔了。这样的描述是客观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霸王鞭属大戟科大戟属的植物。戟,是戈和矛的合体。在戈的头部再装上矛的尖。既可勾啄,又可刺击,杀伤力极强,是汉代步兵和骑兵必备的格斗神器。如若把霸王鞭抡起来当武器使,效果一定不差的——如果不怕扎手的话。中日战争期间日本有一种所谓的“军人精神注入棒”。当时日本船舶兵每支小队可以分到三把九九式短步枪,子弹是没有的。内务班借教育的名义,长官们用“军人精神注入棒”对士兵们又砸又打。好多士兵头上留下了疤痕。军人精神注入棒没有图片资料。我猜想它大体应该和霸王鞭差不多。
霸王鞭可以长到七米高,雄壮得很,可以像一堵墙一样。它耐干旱,在沙壤里也可以长得很好。像一个皮实的人,不挑不拣,没人疼没人爱也可以长大。开花它也会的,尽管看上去张牙舞爪。它开黄色的花。如果阳光和营养充足的话它开的花颜色就会深一些,看上去会更漂亮一些。
我们的霸王鞭放在靠阳面的窗台上,想要拍它的照片时发现窗外是一根根的铁栅栏。很让人不爽。感觉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突然间觉得失去了自由。可能这样的感觉植物们也会有,只不过它们不会表达。或许它们表达了,只是我们没有懂。有谁喜欢被关起来呢。想来没有人。植物们也一样。我们的霸王鞭还没有开过花。可能它还没有长大。
细叶百合
葡萄架下开出了火红火红的花朵,好生奇怪,走近看时,却出自细小的另一株。以为是蔓珠沙华。蔓珠沙华又称彼岸花,和木棉一樣,花与叶两不相见,花开时极尽灿烂,花落尽,叶始生。传说它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后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允许它开在此路旁,给奔赴黄泉的魂灵们以指引和安慰。心想父亲怎会把这样的花种在园子里。
妹妹只说它们是去年夏天家人去庞泉沟时姐姐从山里移回的。庞泉沟在交城县西北和方山县东北部交界处,生长着和天一样高的落叶松和云杉。褐马鸡在林子里飞来飞去,找虫子吃。我们是在一个周末夜深之前到达那里的,住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没有月,星星很多,很大。看得见银河。有水流在暗处哗哗地响,看不清它们在以什么样的姿态流动。不知道是不是路上经过的文峪河沿着山谷一直流到了那里。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燃烧柴火的味道。晚餐吃到了蕨菜。就是用柴火烧出的菜。还记得窗户上落着两只黄色的蛾子和一只细腰的蜂。还有一只黑色的甲壳虫在地上来回运动。
姐姐认得很多植物,一一给我们指认。采回一些伞状的白色花朵,可以晾晒干之后当作香料放在汤里的。只是不记得有它们。姐姐把它们从庞泉沟移回之后种在园子里,秋天冬天它们干枯,死掉。春天,它们又长起来,长得很不显眼,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现在开出火一样的花来。
电话给姐姐,姐姐说它们并不是蔓珠沙华,而是细叶百合,又叫山丹丹花。和百合一样,五六个花瓣,只不过叶子很细,呈温润的线条状,花株也比普通百合小很多。而蔓珠沙华是几朵一丛,周围有许多细长的花柱。它们开花的时节也不同,蔓珠沙华开在夏末秋初,比细叶百合晚一季。
家里正好插有一束百合,妈妈喜欢,把它们放在一进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妈妈许多事都需要提醒才能想起来,却没忘了给百合添水。
细叶百合从山里来,持续发散山里到处都是的神秘。它们作为一种没被篡改过的真相出现在我们面前,对它们,我是认可的。我可以不费任何周折,轻松地,直接地说出它们。不需变幻成别的花样。我们更需要这样的表达。
射 干
因为它乌溜溜的一串种子我注意到它。它很亮眼。跨进花池子里弯下身子伸手摸了摸,触感是好的,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像小颗的蜜丸。并没有寒气从手上传过来。有的还被一层薄衣包裹着,没有裂开来,不过过不了几天总会被撑开的。
用形色查了一下,它叫射干(音夜干,干为四声)。很奇特的名字。我想知道它的来由,但没有查到。只是说,《荀子·劝学》:“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又说射干为一兽名,《汉书·司马传上》:“其上则有宛雏孔鸾,腾远射干。”《翻译名义集·悉伽罗比》云:“野干似狐而小,形色青黄如狗,群行,夜鸣如狼。”
我们的射干长在一丛黄刺玫脚下,蜿蜒成一片,并没有生于高山之上,也没有临百仞之渊的气势。一句话,不太起眼,不容易被关注。它是开过花的。百合目的花开起来都漂亮得很,绝对可以愉悦到你。我差点把它和萱草弄混。可仔细一想,它和萱草其实差太多了。射干的叶子像把扇子一样,在一个平面上,而萱草可不是这样。只不过它们都属百合目,花朵也都是明亮的黄色。日本人将黄色分为很多种,浅一点的叫玉子色,近似于生蛋黄色,另外还有承和色,黄檗色,玉蜀黍色,藤黄色,甘子色,向日葵色。萱草也被用来给颜色命名,就叫萱草色。多么好听。射干开了花就是萱草色,暖暖的,看着就让人满足。多么刻薄多么冰冷的人见了它也得满足。花蕊是翘着的,附着厚厚的花粉。分不清雄蕊还是雌蕊。我不是植物学家,分不清楚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但如果要把花釆来插瓶的话那么花蕊是要被取掉的。据说这样可以开得更久一点。
射干的名字有很多。乌扇,乌蒲,乌吹,乌萐,乌翣,黄远,凤翼。都是很好的名字。有不经意的诗意在里面。这么名字中有乌,可能是因为它种子颜色的缘故。它的根是块状的,呈较深的褐色。似乎所有的植物都被用来入药,没听说哪个可以幸免。
植物们大多很可爱。尤其是它们的花。惹人厌的少。即使丑一些,也很平常。人长得丑一些也并没有错。但是某些人的丑有时会带来许多后果,没法逆转和改变的后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丑是她们的原罪。刁钻,恶毒都因丑而来。因为她们发现,怎么努力都没有用。邪的歪的便生出来。随时可以发作。修养,廉耻,这些对她们都没有意义。自认为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所以会变本加厉还回去。本可以借丑得安生,但她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安生。就是要腾起些浪花来。
委陵菜
去年它应该就长在这里的,可是我完全没有一点印象。只记得它旁边龙胆色的小串状的花。深色花草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不管你喜不喜欢。个人以为更深的颜色会有更强的生命力被包含。
坡和沟。都被深深浅浅的绿包满。它们底下的黄土看不见。看不见的黄土应该是湿润的吧。坡和沟也看不见。
鹊在叫。鹊的叫声我能辨得出。肯定是一只鹊。有点像带回声的响板。在山谷里可以传出去很远。山谷,就是坡和沟围起来的那一部分。山谷里有风,一直都有风。和风一起存在的还有很多。其中一部分产自我。
委陵菜的名字听上去没什么道理。从来没被作为一种菜被人所知。也没有什么传说可以附会。它的得名可能是一个偶然。不过它的另一别称倒是让人印象深刻一一天青地白。只听这气势就怎么了得。
委陵菜也属蔷薇科。凡是蔷薇科的植物我都爱。它的花形和油菜花简直太像了。如果单看花朵我不能把它们二者分开。茎叶的颜色是披了小茸毛的里叶色,似乎会把阳光和月光统统吸收一点都不反射出来。像一个不爱说话的人,需要花费更多的耐心去引导他,他才会有星星点点的,稀稀拉拉的片言只语出来。要紧着听,要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不然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闭着嘴巴。不过不说也好。怎么都好。
中午做饭时想着釆回的委陵菜,还有山谷,竟把手切破一小点。不要紧的一点小伤。我忘了刀很快。
紫 菀
是紫菀而不是紫苑。又是在形色中识得它。差点将它认错,心想一种花怎么会有像是某個寻常小区常有的带有开发商气息的名字。是我认错了它。
菀有草木茂盛的意思。《诗经》中有“菀彼桑柔”的字句。紫菀是一捧紫色的茂盛。对于紫色我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可打消的偏见。认为它的形成过于复杂,少了我认为纯洁事物中该有的单纯。精神上的洁癖有时是强迫性的,不太容易被克服。但是你又不能把它认为是一种病症。顶多算是弱项罢了。谁会愚蠢到试图完美。哪里有什么完美。
还是谈回到紫色。我认为它的基底是出于蓝——我认为,这三个字相当于承认某一说法不具有它本该有的,公认的合理性。只是“我认为”而已。它明确表明这只是我非常个人化的观点。近来越来越喜欢表述一些个人化的东西,比如我热衷描述的某些植物。它只是我眼中的植物,而不是科普于大众的另一些。我只表述它在我眼里呈现出的种种。我只忠实于我所见,只对写下的文字负责。——继续说它的颜色——在蓝色中揉入了某些让人动心的东西,不一定非得是红色。所以才呈现出不同的紫。这些紫于是很深远,很冷静,很幽长,很复杂。有些事物我总是排斥的。无论如何都热爱不起来。并非有意漠视,敌意更谈不上。但就是要把它们推到另一边,归入另一类。
和紫色互补的是明亮饱满的黄。是阳光照过来的颜色。是秋日里最缺不得的色。借以它才能保有日常的,最低限度的幸福和愉快。不能没有它。在可选择的范围内我会让它尽情铺满。让它深度润泽。
紫菀是一定是天成的,所以它得以和自己互补。菊科植物天生的发散和围绕让花朵可以那么好看。特别好看。细细的舌状的花瓣那么轻柔。叶是更细小的舌状,我认为它们细得像虫子的舌——假如虫子有舌的话。
紫菀一离土就不精神了。等得把它们插在瓶子里加上水,过好久它们才缓过来,但那紫色便明显地浅了下去,因为它们的命已丢掉一部分。落下来的花粉倒是渐渐深了。我只由它们落在那里,并不去处理。
半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短短的雨,雨滴狠狠地砸下来,可是不多一会儿就停了。有轰隆隆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雷声,隔着窗子分辨不清,模糊得很。
紫菀还有一个名字叫小辫。小辫。多么有趣。紫菀和马兰,裸菀,蜜紫菀都特别像,生物学上它们有很近的亲缘关系。我不能把它们分清。
忙过之后有一会儿小睡,恍惚中用很多“花”字写了一小段绕口令般的文字,醒来后使劲想也没想起,还记得它们在手机屏上的长宽比例和大概样子。很特别的是我把四个“花”字连用用作了状语,眼前便是一朵朵花儿活泼泼笑盈盈地次第开放了,像一排宝宝被妈妈挨个儿吻了,仰着小脸儿傻亲傻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