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阳光
2020-09-21袁友才
袁友才
一
手机铃声从右侧的床头柜上跳出来时,已是午夜十一点了,我和妻子都睡在了床上。房间里盛满了黑,窗外的夜如安放在酒柜里的酒宁静似水。
电话是日月大厦项目经理吴德明打来的。我靠在床背上,还没有把手机举到耳边,他慌张的声音就钻了出来:“方总,我们日月大厦工地来警察了。”
我有点紧张起来,焦虑地问:“警察来干吗?是不是有人打架了?”
吴德明吞吞吐吐地说:“没人打架,有人向110报警,说我们工地上有个叫赵海生的民工……失踪了,两个警察……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赶快过来吧。”
吴德明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朦胧的睡意冲得一干二净。日月大厦地下3层、地上42层,北接国际会议中心,南临钱塘江,是钱江新城地标性建筑。主体工程在两个月前如期结顶,装饰班组的民工已经陆续进场。虽然工地现场属于危险作业场所,一个洞口、一根电线、一个烟头都可能成为事故的隐患,而且工地上民工的年纪较大、文化又偏低,发生断胳膊伤腿的事故不足为奇,偶尔还会闹出个血淋淋的死亡事故,但有人失踪,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平地风波。
我愣了片刻之后,疑惑地问:“失踪的赵海生是哪个班组的?”
吴德明的声音强硬了起来:“方总,我们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的。”
我晃了晃手机。屏幕上闪出一片浅蓝色的光亮,视线能分辨出墙壁的走向和衣柜的位子。无风不起浪,平白无故警察是不会找到工地上去的。而如果日月大厦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民工,那警察又是从哪里得到他失踪的信息?
这时睡在左侧的妻子向左边翻了半个身,她肯定听出了这个电话的端倪。儿子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上大三,除了寒假暑假,家里只有我们四只老花眼。儿子去上大学的第一年,我下班回到家里,总觉得像少了一件东西似的。
“方总,你快一点,我们在项目部办公室等你。”吴德明又来催我了。
我转头探了探妻子说:“工地上出事了,我马上去一趟。”
妻子摸过我的枕头抱着怀里,声音比空调的风声还要轻:“好吧。”
挂断电话,我从床里旋了出来,心烦意乱地出发了。我们小区在杭州的西大门留下。相传当年宋高宗刚逃到杭州时,看到芦花如雪的美景,欲建都于此,后得凤凰山,遂云“西溪且留下”,留下由此得名。钱江新城位于杭州的东南部,是二十一世纪初“杭州东扩”战略的新引擎,有“杭州的外滩”之称。虽然我一路把车开得像救火车一样猛,穿西溪、绕西湖、过吴山,路上还是转了一个小时。
二
日月大厦工地的进出口连着环城东路。环城东路的东侧紧邻钱塘江。这时两岸的灯光秀已经谢幕,江水亲吻着古老的堤坝默默向东流逝。路边法国梧桐上的知了也睡着了。我把车停在大门的左侧,从传达室的小门窜了进去。
太阳下的工地人声鼎沸,是一个尘埃飞扬的战场,而月影中的工地无声无息,如一幅模模糊糊的素描。空气里隐藏着仲夏骄阳的气息。我穿过狭窄的安全通道,绕过阴沉沉的木工加工棚,很快就来到了工地西面的项目部办公室。办公室上下二层,坐西朝东,是用彩钢板搭建起来的。门口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道地,道地右边竖着一排安全生产文明施工宣传栏,框里的红字白纸都染成了黑色。我马不停蹄,一口气爬上二樓,看到吴德明嘴里叼着一支烟,像一根木头插在前面的走廊上,烟头在昏沉的走廊上烧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洞。
我喘了口粗气,抬头喊道:“吴经理,我到了。”
吴德明马上转过身来,边走边说:“方总,都快到十二点了,等得我的心都发霉了,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了。”
我收住脚步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从家里出发了。你问清楚了吗,工地上的确没有赵海生这个人?”
吴德明信誓旦旦地说:“方总,我已经问过三遍了,他们都说没有赵海生这个人,班组长还在办公室里,你再去问问他们吧。”
我指指东面黑乎乎的日月大厦问:“白天工地上有没有出过安全事故?”
吴德明靠近我一步,摇摇手说:“没有啊,今天我工地的大门也没有出去过,要是白天有什么事情,我早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本想再问他几句,在警察面前,有些话不好说的。哪知吴德明转身就往里面走,背着我大声嚷嚷道:“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要我们到哪里去找,真是无缘无故撞着了大头鬼。”
吴德明走得很快,我一只脚还点在门外,吴德明已经钻到办公室里面。他肩膀一耸,扭着脖子指指我说:“警官,这是我们公司的方总?”
项目经理办公室是公司的脸面,办公桌、沙发、茶几、柜子都是公司统一购置的聚氨酯暗红色仿木家具,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强化地板。一顶白色的安全帽停在办公桌中间。安全帽的右侧躲着一盆小小的绿萝,稀疏的叶子上粘满了点点斑斑的灰尘。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坐在沙发上,神情颇为严肃。
我摸出衬衣口袋里的香烟,一边走过去一边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长时间,我住在城西留下的,到钱江新城有点远,先抽支烟吧。”
办公室里聚集了二十多人。可能是为了便于甄别,项目部管理人员挨在办公室右边,班组的小包头挤在办公室左边。有几个人在抽烟,缭绕的烟雾晃动了日光灯的光线,挂在墙上的项目经理责职牌也模糊不清了。
年纪大一点的警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摇摇手说:“方总你好,我不抽烟的。我姓赵,我们是钱江新城派出所的。现在你们城西留下变成黄金宝地了,这几年房价翻了好几个跟斗吧。”
我斜眼瞟瞟右边的吴德明说:“还行还行,房价是涨了不少。赵警官,你们过来是……我们工地上有个叫赵海生的人失踪了?”
“情况是这样的,”赵警官微微点了点头,用食指画着起伏的曲线,不紧不慢地说,“在十点三十分左右,我们接到市110指挥中心的指令,有个叫赵海生的民工在你们日月大厦工地失联了,我们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年轻一点的警察也站了起来,他挺正胸膛,抬手看看手表说:“报警者是赵海生的女儿,她在上海读大学,报警到现在应该有一个半小时了。”
我眼睛迎着赵警官,脑子在打算盘。杭城的天空抬头就能看到舞动的塔吊,工地上的民工比五月山坡上的杜鹃花还要密,也许赵海生不是我们工地上的民工。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新闻,去年的无效报警和报假警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五十,吃饱了撑的人多得是,那这次会不会有人报假警呢?
我把视线悄悄转移到吴德明的脸上,含糊地说:“赵警官,会不会有人……搞恶作剧报假警?我们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吴经理,是吧?对了,杭州有那么多的建筑工地,也有可能他……不是我们工地上的人。”
吴德明拧着眉头说:“刚才每个班组都问了,两位警官也听到的。”
赵警官用余光扫了一眼吴德明,抬手正了正大檐帽,严肃地说:“电话是赵海生的女儿从大学的保卫处打到市110指挥中心的。在中午十二点,她和爸爸赵海生打过电话,到了五点半钟的时候,电话能打通,但没有人接了。到了七点钟,电话就打不通了。到了晚上十点半,电话还是打不通,所以她就报了警。报警记录上写得很清楚,赵海生是钱江新城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民工。”
赵警官说完之后,手臂在空中用力画了一个圆。一道黑影从我的眼前划过。我的心像风吹过的树叶晃了一下。儿子去上大学之后,是很少给我们打电话的。在母亲节的那天晚上,他给妈妈打了个母亲节快乐的电话,妻子拿着手机,眼睛都红了。后天就是父亲节了,从母亲节到父亲节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像远方的空气一样。今天吃晚饭时,妻子捏着筷子对我说,龟儿子失踪了。
年轻警察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也扬起手补充说:“根据他女儿提供的号码,我们进行过定位跟踪,但赵海生手机没有信号了,所以无法追踪到他的位置。”
吴德明眨了眨眼睛说:“人又不是工地上的一只蚂蚁,大家都看得见的。”
我沉思了一下,转身走到班组小包头的前面说:“你们都说一下是哪个班组的,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有没有赵海生这个人,从左边开始说。”
十多个小包头挨个报了自己是那个班组的,他们南腔北调,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但都十分肯定地回答,自己的班组,没有叫赵海生的人。
我回过头,睁大眼睛问吴德明:“吴经理,你没有通知水电工的班组吗?”
三
水電工是我的宿命。三十五年前的秋天,我提着一只小木箱,到建筑工地学水电工。今年大年初三那天,我去师父家拜年。满头白发的师父拉着我的手说,我本来不想带你的,你妈来我家时眼泪汪汪的,说你考大学差两分,爸又刚去世,是师娘一定要我带你的,想不到你当上了总经理,这么多年也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回家路上,雨丝斜织,风声如泣。五年前的中秋节,妈妈拿着半个月饼到天国与父亲团聚。师娘也在三年前去世,我连想说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了。
吴德明知道我年轻时做过水电工。他动了一下眉毛,轻声说:“这个……我……我没有通知他们水电工。”
“啊!”我斜眼刺了他一下说,“赶紧给水电班组的老袁打电话,问一下他们水电班组里,有没有赵海生这个人。”
站在我左边的安全员小孙闪了闪乌黑的眼睛,利落地拨通电话,马上把手机还给我。我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不祥的预感像一只猴子窜上心头,这个失联的赵海生极有可能就是水电班组的人。
小孙退后一步,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手机。他应聘到公司上班快三年,长着一张娃娃脸,老家在安徽滁州,毕业于上海的一所211大学,学的是法学专业。虽然建筑学和法学风马牛不相及,但他来公司的第一年就考出了安全员证,今年又考取了二级建造师证,字也写得很有风采,是公司重点培养的苗子。
袁有成的手机过了半天才接通,电话里夹杂着《潇洒走一回》的旋律和跑调了的歌声,他可能在KTV里潇洒。
我提高嗓门问:“袁有成,你们水电班组有没有一个叫赵海生的人?”
“谁,你是?……方总,你好你好,听不清楚,我到门口去打……方总,什么生?”袁有成的嗓门比我还大。我还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赵——海——生——,你们水电班组有没有这个人?”我的手微微抖动,拉长声音一板一眼地说。这时大家屏住呼吸,都在等待一个揪心的答案。
“赵海生?有有,他刚来工地一个月多。”袁有成十分肯定地说。
办公桌上的安全帽好像抖了一下。我赶紧用手盖住手机对赵警官说:“有赵海生这个人,是水电工,我要他的老板马上赶过来。”说完,我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袁有成,你赶快来工地,有人报警,说这个赵海生失踪……失联了。”
办公室里起了一阵骚动。我又横了一眼吴德明,嘴上不说,心里有点窝火。要是他打电话问问袁有成,事情就不会搞得像麻花一样转来转去了。吴德明低着头,嘴巴紧闭,额头的皱纹像几条戏水的鲫鱼尾巴不停地扭动着。
袁有成肯定惊呆了,过了十多秒钟之后,他才回话过来:“不会吧,中午我在工地上就看到过他啊。方总,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我说:“袁有成,不管赵海生的电话打得通打不通,你马上到工地来。”
袁有成说:“好的好的,方总,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我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身对赵警官说:“水电班组的老板马上过来了,不好意思,我们等他一下,你们喝点矿泉水吧。”
小孙上前两步,从茶几上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了赵警官和年轻警察。年轻警察接过矿泉水,侧着头问:“为什么没有把……水电班组的人叫来?”
我瞄了一眼发呆的吴德明说:“水电安装是甲方分包的,不属项目部班组的。”
一只项目就是一个舞台,投标、施工、结算、评奖,幕幕惊心。袁有成这个班组承包人是这样来的:在日月大厦项目签订施工合同的前一天晚上,甲方的一个领导打电话给我们老板,说他有一个亲戚是做水电安装的,老板满口答应了。老板悄悄对我说,这个领导有话语权的,在评标只剩下最后三家入围单位的关键时刻,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拿着我们公司的标书,笑眯眯地点了三下头。
四
一堆人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闷了半个小时之后,袁有成终于赶到了。他三十五六岁,穿着白色耐克T恤,长长的卷发微波荡漾,两腮绯红,鼻尖上汗津津的,嘴角漂浮着淡淡的酒气。我和袁有成不熟,听吴德明说,他的胆子比芝麻还要小。有一次,水电班组的人和木工班组的人在食堂打架,水电班组的人被盆子打破了头。袁有成赶到之后,耷拉着脸,双手搭在后背上,不像一个男人。
我简单地向他交代了一下警察来工地的原因之后,指指赵警官说:“袁有成,趙海生的有关情况,你和赵警官他们详细地说一下。”
袁有成偷偷地看了看吴德明,然后走到赵警官面前,用标准的普通话和赵警官说:“没错,赵海生是我们水电班组的人,老家是四川的,来工地才一个月多。刚才我打了赵海生的电话,电话打不通。我还打电话问了和赵海生住一个宿舍的人,他们说赵海生的确不在宿舍里。中午我在食堂里看到他只打了两个蔬菜一个汤,我还说他了,昨天发工资了,还这么节约干嘛。”
年轻一点的警官问:“赵海生中午还在这个工地里?”
袁有成马上回答:“是的,我们班组的水电工也看到他的。”
赵警官说:“这就有点奇怪了,那赵海生的暂住证做了吗?”
袁有成看了看我说:“他刚来工地,还……来不及去做。”
赵警官又问:“赵海生长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特征?你说得具体一点。”
袁有成眨了眨眼睛说:“长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人比较矮小,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他的脸很小,也比较黑,额头的皱纹锯齿一样深,眼睛……不大不小,没有特别的特征,反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工。”
赵警官还问了赵海生的一些其他情况,袁有成一问三不知,就连赵海生有个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也不知情。因为只知道赵海生是四川人,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号码,所以无法通过公安网查出赵海生的详细信息。日月大厦工地只有环城东路上一个进出口,门台上装着一只监控探头,可过几天要做市政管道了,监控室的位置正好是排水管的接口,监控室已被拆除,监控探头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而已。
年轻警察做好笔录,慢慢地转动着手中的笔问:“袁有成,你再想想,赵海生在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袁有成摇摇头说:“前几天我没有看到过他,应该没有异常情况。刚才我说了,今天中午我在食堂上遇到他的时候,一点异常也看不出来。”
赵警官摊摊手说:“你对自己手下的民工,了解也太少了吧。”
袁有成辩解说:“赵海生来工地的时间不长,所以……不大了解。”
这个他不会撒谎。工地上的民工今天在杭州的工地干活,明天可能背起行囊去温州的工地,像麻雀一样飞来飞去的,处处无家处处家。而且小包头手下有带班的人,所以有的小包头连手下的民工是哪里人也不知道。
年轻警察摇摇头,把做好的笔录递给我,要我在笔录上签字。笔录有两张纸,主要内容就是赵海生在日月大厦工地上打工,是水电工,四川人,具体地址不详,出生年月不详,中午还在工地上,晚上去向不明。我签好字之后,把笔录还给了年轻警察。这时小孙也写好了《关于日月大厦民工赵海生失联的情况说明》,默默地交给了赵警官。
赵警官看了看,把情况说明递给年轻警察,要小孙带他去一楼的卫生间。他们刚离开办公室,一辆救火车从工地门口驶过。虽然办公室离环城东路比较远,但夜深人静,急促尖利的声音仿佛在工地里回荡。鸣叫声渐行渐远,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了,工地里又归于宁静。
年轻警察把笔录和情况说明折叠在一起,放进包里,然后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脸上的表情松了下来。吴德明绕过办公桌,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班组的小老板们都挤到了吴德明的办公桌边上,只有袁有成一个人站在沙发前面发呆。虽然赵海生是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水电工已经铁板钉钉,但他失联的谜团还没有解开。而此时此刻,赵海生的女儿肯定也在焦虑地等待她爸爸的消息。
不一会,赵警官和小孙回来了。小孙从茶几上纸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了赵警官。袁有成怏怏地往后退了一步,向赵警官笑了笑,样子比哭还难看。
赵警官一边用餐巾纸擦手一边说:“今天我们先回去,小孙,赵海生有什么消息,要及时和我们联系。如果晚上没有赵海生的消息,明天我们会和他女儿联系,查清赵海生的详细信息,再和你们联系。”
小孙看了看我说:“赵警官,一有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瞄了瞄了吴德明说:“赵警官,我送你们一下吧。”
吴德明站起来说:“方总,我们在办公室等你。”
警车停在工地右侧围墙的转角处,所以我刚才进来时没有看到它。这是一辆桑塔纳2000,顶棚上红蓝相间的警灯威严地闪烁着。有几十辆共享单车东歪西倒地挤在围墙上,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赵警官打开车门,一只流浪猫从车底下冲了出来,箭一般窜到了马路对面,转眼就被夜的黑洞吞没。
望着渐行渐远的警车,我想起了老板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公司是二十五年前成立的,老板要我去当办公室主任。我到公司上班不久,老板下定决心,买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提车回来那天,他把车停在办公室门口,笑眯眯地说,一步到位,理想实现。时过境迁,老板的座驾早已换成了奔驰S600,办公室也不是那个办公室了,而老板当年的感慨,现在成了我们暗地里戏说的笑话。
五
回到办公室里,我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吴德明一言不发,斜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又长又黑的脸僵硬得像一堆凝固的混凝土。小孙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问他要不要去买点夜宵来,他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小孙像兔子一样钻出了办公室。袁有成递给我一支烟,再绕着大家发了一圈香烟,又回到我的面前说:“方总,赵海生的电话打不通,也许手机没电了,也可能手机坏了。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明天早上他就回来了呢。那边的客户还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
这下吴德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鼻子一哼,嘴里放起了连环炮:“你命好,钱你赚,出了事情我们担,要是这个赵海生真有点什么事,倒霉的还是我这个项目经理和我们公司。方总,这个项目经理也要他来当好了,我还是回家背锄头安分。城管、交警、环卫那些七七八八的部门都要去磕头,工地上质量要抓、工期要抢、安全要防,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寿命都要短一半。”
吴德明比我大六岁,是从一个小木匠进化为项目经理的。他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扫一眼就能看出墙体的偏差值。日月大廈中标之后,老板亲自点将,要他来担任项目经理,但他个性像一根螺纹钢又硬又直。现在公司的每个项目独立核算,利润分成。袁有成抢走了水电安装这块肥肉,吴德明的心里本来就埋着一个炸药包。现在袁有成的话成了导火索,把吴德明存放已久的炸药包点着了。
我看看苗头不对,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摇摇手说:“吴经理,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们大家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袁有成,你先不要回去。赵海生来日月大厦工地才一个月多,他是如何来到你这里的,你再详细说一下。”
吴德明刺了袁有成一眼,猛地转动了一下椅子,连人带椅子画了半个圆,地板发出了痛苦的哀鸣。他又点上了一支烟,反手把打火机扔在了办公桌上。
袁有成想不到吴德明会发飙,他尴尬地笑了笑,点点头说:“方总,这个赵海生是别的工地的水电工介绍过来的,年纪大了,技术也一般般。听说他去年干活的工地工资还没有发清,所以才到我这里来的。”
我说:“赵海生有几岁了?班组不能招收超过五十五周岁的民工,要不连农民工工伤保险也办不了,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要按意外伤赔偿的。”
袁有成一脸无奈地说:“方总,现在干活的人不好找,日月大厦结顶了,工地上干活的人不够,所以我把赵海生招来了。他的技术虽然不是很好,但干活很认真,交给他的活一定会完成,上下班也十分准时,所以我给了他大师傅的工资。不过有点奇怪,赵海生有个特殊的要求。”
我警觉地问:“他什么特殊要求?”
袁有成眨眨眼睛说:“原来说好工资是三十元一小时的,可前几天要发工资了,他却和我说只要二十八元一小时,不过工资要按月发清的。”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赵海生怕你拖欠工资吧,一千赊不如八百现呢。”
袁有成摇摇手说:“方总,他的朋友和他说清楚的,我们公司到过年工资一定会发清,这个你也知道的,所以他才到我这里来的。现在的民工晚上都不愿意加夜班了,可赵海生却争着要加夜班,他好像很缺钱的样子。”
“这年头,打工的谁不缺钱。”我苦笑了一下说,“你再仔细想一想,这个赵海生还有没有其他反常的情况。”
“没有了,我把知道的全部告诉警察了。”袁有成摸了摸长长的卷发,转转眼睛,停顿了一下之后又说,“对了方总,今天中午我看到赵海生的时候,他笑眯眯的,好像有什么开心的事。”
赵海生笑眯眯算不得什么异常。我看了看头上冒烟的吴德明,慢慢地坐回到了沙发上。地球人都知道,建筑企业是欠薪的“重灾区”,而其沦陷为“重灾区”的病根主要有两条:一是民工的工资平时发一半,到了年底再发一半,这种方式埋下了欠薪的隐患;二是甲方支付工程款不及时,数额上也缺斤少两。昨天中午我就来过工地要钱。根据合同约定,在日月大厦主体完成之后十五天内,甲方须支付3000万元进度款,可到如今3000万像空中的一朵浮云。
六
小孙拎着一大袋面包回来了。袁有成低着头,一边点着手机屏幕一边走出了办公室。没有吃面包的几个小包头诉起苦来,说现在工地上的民工既难招,工资又高,而且都上了年纪,四十岁以下的民工已很难见到了。
小孙挑了一个提子面包给我。嘴里的面包甜中带酸,心中的滋味五味杂陈。我去学水电工的时候,农村里的“大锅饭”刚刚打破,年轻人学门手艺,既能赚点现钱,又充当了从农村走向城市先行者的角色,去谈个对象相个亲也说得响。所以春节过后,在火车站游龙一样的买票队伍里,有许多和我一样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拖着米袋的年轻人,而这些年轻人至少有一半是去建筑工地打工的。可现在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打死也不会去建筑工地当学徒了。
我刚吃完面包,吴德明连人带椅子转了回来。他把烟头按在烟缸里,移了移桌子上的安全帽说:“方总,那今天晚上怎么安排?再这样下去,人都要疯掉了,这个赵海生失踪的事情,要不要向老板那里汇报一下啊?”
我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碎末,摇摇手说:“还是到天亮再说吧。这个赵海生是不是真的失踪了,目前还是个未知数,老板今天不在杭州,他……有事去了。”
吴德明眯着眼睛问:“老板在诸暨?公司的建筑工业化基地要开始了?”
我点点头说:“是的,他是昨天下午去诸暨的,今天还没有回来。”
我国传统的建造技术是钢筋混凝土现浇体系,不但能耗大、成本高、工程质量难以把控,而且打的是人海战,既扰民又不环保。而工业化建筑基地建成之后,主要的建筑构件在标准化工厂里完成,再运到工地像搭积木似的进行拼装,不但质量工期有保障,绿色环保的施工现场就不需要那么多民工了。
这时袁有成打完电话回来了。他低着头走到我面前,茫然地说:“方总,刚才我又打电话问了和赵海生一起干活的人,他们下午和赵海生一起在十九楼一起穿电线,到三点半左右才分开的,吃晚饭的时候就没有看到赵海生。”
我说:“赵海生有没有老乡在工地上,有的话问问有没有他的消息。”
袁有成说:“介绍赵海生来我们工地干活的那个水电工的电话找不到了。和赵海生住在一起的人说,除了十分节约之外,他还有个特点,宿舍里别人的床上是乱七八糟的,袜子也到处扔。他早上起来,总要把床理得整整齐齐,而且他的箱子里面放着一个针线包,他还会补衣服。他来工地一个多月,工友也没见他出去过,还真的有点……邪门,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吴德明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猩猩一样挥动着双手说:“方总,要不大家马上去工地上找,从十九楼开始向下找,特别是电梯井,地下室集水坑,消防通道,要仔仔细细地看。这个赵海生又不是一只苍蝇,会飞到天上去。”
“对,大家马上去找。”我走到小孙前面,晃晃手机说,“小孙,你建一个微信群,把这里的人都拉进去。项目部的管理人员去工地里找,班组的老板去工地对面那条河边找。袁有成,你叫两个认识赵海生的水电工,要他们在传达室里等着,如果赵海生回来了,就马上把消息發到群里。大家注意一下,这个群里的任何消息,都不要转发出去,我和吴经理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吴德明问:“方总,去河边找干吗?”
我说:“前几天,我哥们公司的一个民工,去河里洗澡淹死了。工地上有那么多人,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袁有成点点头说:“方总,加好微信群,我马上要他们到传达室去。”
小孙三下五除二就建好了一个“寻”微信群。加好微信之后,他们就匆匆出发了。日光灯的两边匍匐着密密麻麻的小虫,有几只蚊子在光线下跳舞。我坐在沙发上,吴德明坐在办公桌前,两个人都把烟吸得滋滋响。
七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在“寻”的微信群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吴德明办公室里的香烟抽完了,到车上去拿香烟,地板上躺着我孤独的影子。时间像老牛拉着破犁又慢又沉。我十指相扣抱着后脑勺,后背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我仿佛把自己扔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渊,越沉越深。
突然,顶棚上的日光灯一明一暗闪动起来。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门外钻进了办公室。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雪一样的白发。他在办公室转了一圈之后,像一个幽灵一样伫立在我面前,眼睛像两颗点亮了的电珠。
我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惊恐地问:“你是谁?”
他幽幽地说:“我是赵海生。”
我抖索着说:“你……你去哪里了,袁有成他们都去找你了。”
他冷笑着说:“他们找不到我的?我是一阵风。”
我全身像爬满了毛毛虫,提高声音说:“你到底是谁?”
影子渐渐变成了红色,在我面前飞了起来,如一只巨大的蚊子向门外飞去,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
我挥动着双手大声喊道:“赵海生,你回来,有什么事情你说,不要跑。”
影子消失了,凄凉的声音还在门外环绕:“你来追啊,我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想去追他,可鞋子被地板黏住了,始终迈不开腿。我想起了吴德明去车上拿香烟,应该要回来了,就大声喊道:“吴经理,赵海生跑了,你快把他叫回来。吴经理,吴德明,赵海生跑了。”
“方总,方总,你怎么啦?”吴德明的声音把我叫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吴德明站在我的面前,用诧异的眼光盯着我。我挺了挺腰,脑子里像灌着一团浆糊,脚也发麻了,手心里汗水盈盈。
吴德明递给我一支烟:“方总,抽根烟吧。”
我顺手把烟放在茶几上,坐正身子,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说:“不抽了,今晚抽得舌头都发苦了。刚才梦见了赵海生,有点玄乎呢。”
吴德明点上香烟说:“我拿好香烟去门卫室转了一下。都要怪那个袁有成,杭州工地上水电工有那么多,干嘛偏偏把赵海生叫过来了。”
我摇摇手说:“世事难料,如果袁有成叫来的不是赵海生,是张海生,李海生,说不定也会……出事的。”
吴德明像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说:“对了,刚才我去传达室的时候,门卫说,中午的时候,有个矮小的老头去问他,这个工地的地址是什么。”
“问工地的地址?”我提了提神说,“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赵海生?”
吴德明把烟举到嘴边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想了想说:“那我们下去,问问门卫和水电工,要他们对比一下相貌特征,核实一下中午去问地址的那个小老头,是不是失踪的赵海生,说不定……”
我伸伸腰,刚要起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我赶紧从沙发上弹起来,箭步冲到了走廊上。吴德明粘着我的影子也从门里窜了出来。他站在我的左边,粗犷的呼吸声像抽动的风箱。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小孙拿着电筒跑在最前面。一束光亮的背后,几个黑影从办公室前面的道地飘了过来。我的神经绷得像一根满弓的弦,刚想问赵海生找到了没有,小孙惊慌失措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方总,方总,赵海生……找到了。”
吴德明双手支在栏杆上,脖子探过栏杆,语无伦次地问:“小孙,在哪里?人……赵海生活着还是……死了?”
小孙窜上楼梯之后,像风一样刮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吴经理,不在工地里,那个赵警官打电话给我,赵海生在市三医院里,可能是交通事故,已经去世了,要我们……马上赶过去确定一下。”
不一会,跟在小孙后面的项目部管理人员也陆陆续续跑上二楼,走廊上的钢板微微抖动起来。小孙手中的电筒上下左右晃动着,变形的光圈胡乱地跳跃在吴德明的衬衣上,像一只惊慌的小白兔。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吴德明说:“吴经理,我们赶快去医院吧,没有车的拼一下。小孙,你马上在群里发一个微信,要他们也赶到市三医院去。”
吴德明呐呐地说:“在中午的时候,我和班组长开了会,装饰班组进驻,要他们管好自己的民工,注意安全。我要小孙通知了袁有成,让他也来参加的。刚才警察来了,我有点紧张,就忘记问他有没有来参会了。”
我拉了他一下说:“先去医院,到了再说。”
大家像潮水一样冲下楼梯。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工地上的尘埃。这时环城东路上开过一辆大卡车,“轰轰”的声音如钱塘江的浪潮滚进了工地。夜帘如一只巨大的黑锅倒扣在日月大厦上空,朦胧的钱江新城像一个梦境,望不到尽头。
八
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的女儿,是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左右。小孙用微信告诉我,赵海生的女儿叫赵月静,一个颇具诗意的名字。
太平间在医院住院部地下二层的西南角,这里没有凶猛的阳光,也没有攘攘的人流,四周安静得很。从门台进去,有一个正方形的小厅,左侧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白色的三人塑料椅子,右边有一个小卖部,里面就是生命的最后驿站——冷冻库。小孙坐在椅子右边,后脑勺搭在椅子的背上,微微闭着眼睛,娃娃脸上像贴着一张白纸。一个女生弓着背欠腰趴在椅子左边的扶手上。她上身穿着白色的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百褶裙。裙子很长,裙摆盖住了她纤细的小腿,只露出一双蓝色的耐克牌运动鞋。从背影上看,她是一个娇小的女生。
我走到小孙的前面,轻轻地说:“小孙,她……赵月静?袁有成呢?”
小孙机械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眨眨眼睛,看清楚是我,马上向前一步,有点慌张地说:“嗯嗯。……刚才……她……袁有成……”
赵月静是袁有成和小孙一起从火车东站接过来的。他们从日月大厦工地出发之后,我靠在吴德明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眯了会眼睛,然后就直接去了医院。走到工地大门口,我看到吴德明戴着白色的安全帽,跟传达室的门卫在嚷嚷,不认识的人,都别让他们进去,哪怕市长来了,也不能让他进去。吴德明的眼睛里血丝密布,白色的安全帽上已经粘满了浅黄色的尘灰。
赵月静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脸很小,几乎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额头乌黑的刘海被泪水粘成了漫画上的造型,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红线了。
我向她微微点点头说:“你好,什么时候到的?”
小孙马上转过头,紧张地看着赵月静说:“这是我们公司的……”
小孙的话还没有说完,赵月静像一只受伤的鹰向我扑了过来。我毫无防备,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脚下。我向后退了一步,哪知她扬起小小的双手抓住我的右手,猛地低下头,牙齿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我的手背上。我赶紧抬起左手去推她的头,她身子往后晃了晃,还是咬住我的手背不放,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背出发,火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小孙像猴子一样跳到赵月静的背后,拉着她的肩膀大声说道:“赵月静,你爸爸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不是工地上的安全事故,我们国家有法律的。”
赵月静身子颤抖了一下,慢慢地松开牙齿。她起来之后,踉踉跄跄晃到椅子边上,然后又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小小的肩膀不停地起伏着,凄惨地抽泣起来:“爸爸……爸爸,我要……看看我爸爸……”
我靠近小孙一步说:“袁有成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小孙贴着我的耳朵说:“袁有成去包手指了,刚才她要冲到冷冻库去看爸爸,袁有成拉住她的时候……手指被她咬了。方总,我给你去买创可贴吧。”
我用余光扫了扫赵月静说:“快一点回来,赵警官马上也要过来了。”
小孙瞄了瞄赵月静,转身离开了太平间。因为是警方介入的事件,赵月静想去看看爸爸的遗体,不但需征得警方的同意,而且也要有警察在场,所以袁有成和小孙把赵月静接到太平间之后,她还没有见到去世的爸爸。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进来了。她若无其事地绕到小卖部的柜子内部,用粗大的嗓子问:“要买东西吗?”
我向她摇摇手,然后沉沉地走出小厅。赵月静还在不停地哭泣,哀怜得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我刚到地下室的时候,空气有丝宜人的凉意,此刻却浑身像扎满了刺。我点上一支烟,把烟雾吐得很远很散。如果不是赵月静打110报警,说不定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赵海生躺在医院太平间的冷冻库里了。
九
手中的烟还没有抽完,背后传来了急促脚步声。我以为小孙或袁有成回来了,转过头一看,是赵警官。在日月大厦工地出发时,我给他打过电话,告诉他赵海生的女儿马上就要到了,能不能过来一下,他说要先去趟所里。
我迎上几步,挤出一丝笑意说:“赵警官,你好,还没有吃午饭吧?”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午饭还早。她……赵月静到了?”
我点点头说:“已经到了,她在里面。”
昨晚在日月大厦工地上,他说不抽烟的,今天手中却夹着一支烟。烟还很长,应该是他走出电梯之后点上的。今天他没有戴大盖帽,头发上有一圈被大盖帽压过的印子,两个黑眼圈像两朵水里浸泡过的黑木耳,皮鞋上粘满了白蒙蒙的尘灰,如果脱掉身上的警服,和工地上的民工差不多。
赵警官先停了下来,他看看太平间说:“我妻子是房产公司的,所以我也知道工地上的一些事,虽然赵海生属于交通事故,但是你们工地上的人,而且……”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靠近他一步说:“赵警官,赵海生确定是交通事故吧?”
赵警官点点头说:“是的。昨晚离开日月大厦工地之后,我们又去了火车东站,刚回到派出所,我们又接到了指令,市三医院有人交通事故死亡,而且肇事者已经逃逸。到了医院,我看到他的工作服上有你们公司的标记,就推测死者是你们工地上失联的赵海生。”
“肇事者逃跑了?”我弹了一下烟灰问,“赵警官,赵海生在哪里发生的交通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以为驾驶员昨晚已经被你们控制了。”
赵警官说:“事故发生在之江路邮政储蓄所的门口,离你们工地约有两公里。上午我们已经查看储蓄所的监控和路上的监控了,昨天下午四点十分,赵海生在邮政储蓄所汇款。他给两个人汇了钱,每人一千元。一个是他上海上大学的女儿赵月静,还有一个是四川青川夕阳红养老院里一个姓赵的人。他汇好钱从储蓄所出来,是四点三十分左右。他穿过人行道的时候,被一辆五菱面包车撞到,滚了好几圈之后,停在了路边的草地上,可這辆面包车连停也没有停就开走了。”
我皱着眉头说:“赵警官,那辆撞人的车找到了吗?”
“还没有找到。”他又抽了一口烟说,“从监控上看,这是一辆没有车牌的白色小面包车。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逃是逃不了的,但需要时间追查,而且这个时间也充满不确定性,所以……这个事故还是比较麻烦的。如果不是驾驶员逃逸,这个事故就要移交给交警处理了。”
我的心里又打上了一个结。昨晚我们赶到市三医院,小孙和袁有成跟着赵警官他们去太平间辨认赵海生时,我把吴德明拉到卫生间里,悄悄对他说,赵海生不是在上下班途中出的交通事故,所以不能视同工伤,公司无需承担经济上的赔偿责任。吴德明连声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向他摇摇手说,你轻一点。
我们从医院回到日月大厦工地,太阳准时从东方升起。长长塔吊的横臂穿破霞光浮在大厦上空。我要袁有成叫来一个水电工,三人一起悄悄地去了赵海生的宿舍。民工宿舍区在工地的北面,也是用彩钢板搭设起来的两层活动房。刚搭建起来的时候,彩钢板是浅蓝色的,现在已经被尘埃染成了灰黑色。
赵海生的宿舍在一楼。其他民工已经搬走了,宿舍里比较凌乱,有一盏日光灯还亮着。他的床上放着一个浅蓝色的枕头,床下整齐地排列着三双鞋,一双白色海绵拖鞋、一双黑色的皮鞋、一双草绿色解放鞋;里面还塞着一只棕色的皮箱和一只纸板箱。这就是赵海生的全部家当了。
我对袁有成说:“等赵海生的家属来了之后,要家属来整理他的遗物。”
袁有成说:“好的。”
我说:“等一下你把这间宿舍的门锁上,不要让别人进来。”
袁有成叹了口气说:“好的。”
离开赵海生的宿舍,我去了吴德明的办公室。吴德明不在办公室里。我关上门,按上锁,然后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问我质安科的人要不要去工地,我说不用了,不是安全事故,工地不会停工整顿,到时候出点人道主义的钱就可以了。可肇事驾驶员跑了,如果赵海生的家属到了杭州之后,闹到我们公司,胡搅蛮缠,漫天要价,那岂不呜呼哀哉。
十
赵警官看到我手背上的血渍,惊讶地说:“方总,你的手怎么啦?”
我看了看手背说:“没事,是赵月静咬的。”
赵警官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个小孙在吗?他的字写得很漂亮。”
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打印机坏了,昨天晚上小孙用笔写了《关于日月大厦民工赵海生失联的情况说明》。赵警官惦记着小孙的字,肯定也是个书法爱好者。
我说:“小孙给我去买创可贴了,他是法学专业毕业的,书法得过全省三等奖,来我们公司上班快三年了。”
赵警官说:“法学?在建筑公司上班?这个小孙字写得好,人也蛮灵光的。”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小孙拿着创可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看到赵警官也在太平间门口,向他笑了笑,把创可贴递给了我。
我接过创可贴说:“小孙,等袁有成回来,我们和赵警官一起吃点中饭吧。”
赵警官拍了拍小孙的肩膀说:“小孙,到事情结束了,我拜你为师学书法吧。”
小孙不好意思地说:“赵警官,我写字是玩玩的,而且……我……”
我看了小孙一眼,扔了烟头,歪歪扭扭地贴好创可贴。也许是心理作用,手背上的疼痛感似乎减轻了许多。
赵警官弯下腰,把烟头扔进排水沟的盖板缝里,站起来之后做了个扩胸的姿势,指了指太平间说:“方总,我进去和赵月静说几句吧,再带她进去看看她的……爸爸。”
我点点头说:“好好,我们等一会进去。”
赵警官刚进去,袁有成回来了。他被咬的是左手,便用右手提着肯德基全家桶,桶盖上还放着一袋水果。肯德基的门店在医院斜对面,过去有点远,他的鼻尖被太阳烤红了,白色的T恤衫上勾出一大片汗印。
袁有成把水果和肯德基交给了小孙,摸出一包烟说:“方总,我看到医院门口有一辆警车,是不是那个赵警官也来了?”
我指指太平间的门说:“是的,他刚刚进去了,你的手指……没事吧?”
袁有成扬扬手指说:“我是当过侦察兵的人,这点伤算什么。方总,赵月静的脸型很像她爸爸赵海生。你……的手怎么啦?”
小孙轻轻地说:“方总的手也是那个赵月静咬的。”
袁有成皱了皱眉头,瞄了一眼太平间的门,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沉沉地说:“老百姓说,女儿像爹,金子打墙,想不到赵海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赵警官刚刚和我说,那个肇事的驾驶员逃跑了。”
袁有成嘴上说这点伤算什么,但他拿烟的动作明显没有昨晚利落了。他一边撕开烟盒,一边狠狠地说:“怪不得昨晚在医院里没有看到驾驶员。奶奶的,找到这个驾驶员,我打断他的狗腿。”
我诧异地望了望袁有成。他眼光如剑,额头的青筋暴突,像一个准备上台搏斗的拳击手。吴德明说袁有成的胆子比芝麻还小,小孙可能没见过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所以也很纳闷,像听到一个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一样。
我的诧异还挂在眉头,袁有成把烟递到了我的眼前。我接过香烟,刚从衬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赵月静悲伤的哭声就从门里冲了出来。
我转头看看太平间的门,把打火机放回到口袋里说:“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话音刚落,一阵男女混合的哭声从电梯口向太平间袭来。他们山洪般的哭声被地下室的墙壁拦截,凄凉的回音淹没了赵月静孤单的哭声。
小孙扭动了一下嘴角说:“方总,又有人……来了。”
袁有成扔掉了手中的烟,拉了我一把说:“方总,我们往边上靠一靠,让他们先进去吧,太平间里也不太平的。”
小卖部里那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听到哭声,急匆匆地从太平间里摇了出来。据说医院里的太平间是外包的,有生意上门,她的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我怕看到灵车上的尸体,便退到边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刚才我进来的時候,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看到一个孕妇躺在推车上,急急忙忙地推到产科去。也许此刻在产科病房里,有个刚来到人世间的新生儿也在哇哇啼哭。
十一
到了两点半,袁有成和小孙陪着赵月静,我离开太平间去了交警大队。我和赵警官约好三点钟在交警大队碰面。家属到了之后,我要把赵海生发生事故的情况告诉他们,所以我还要去交警大队了解一下事故的细节。
赵警官把我带到了二楼的事故科。一个年轻的交警先讲述了赵海生发生交通事故的时间、地点等情况,与赵警官跟我说的一致,然后他告诉我,是一个公交车司机打电话给120急救中心的,120救护车赶到之后,公交车司机和几个乘客一起把赵海生抬上了救护车,医院开启绿色通道对赵海生进行抢救,但因伤到了头颅,抢救无效死亡,医院里的医疗费用还欠着。
年轻交警最后对我说:“车辆是无牌无照的,而且交通事故逃逸,哪怕车辆参保了,保险公司也是拒赔的。从监控里看,这个肇事者是个年轻人,即使找到了,有没有能力赔偿也是个未知数,类似的案件我们大队每年都会碰上好多起。”
我和赵警官从交警队出来,太阳已经偏西,阳光像无数根银针扎在我的脸上,脚下的影子被台阶折叠得弯弯曲曲。一辆警车闪动着警灯驶出大门,车轮带起两行扭动的尘埃。路边的法国梧桐上,一只知了在孤独地叫着。
到了西边的停车场,赵警官站在车前对我说:“方总,你去向老板汇报一下吧,公司能不能……拿出点钱,等其他家属到了之后,把殡仪馆里的事情先办了。”
我说:“赵警官,这个应该没有问题。我担心家属到了之后找不到肇事者,到我们公司来吵闹,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杭州,现在我先回医院去。”
赵警官点点头说:“这个我们会出面协调的。现在我要回家休息一会,等一下还要送女儿去上兴趣班。”
我说:“辛苦你了。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儿女的未来。”
赵警官迟疑了一下又说:“有事情及时联系,其他的家属到了,我会过来的。”
我点点头说:“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赵警官离开之后,我打开车门,发动汽车启动空调,又回到车外,走到树荫下给吴德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赵海生确定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但那个肇事者已经逃跑了。吴德明大骂一声王八蛋之后说,方总,我把办公室里的那盆绿萝扔掉了,灰不溜秋的,看到就心烦,明天要小孙去买一颗平安树。
挂断电话之后,我想打电话给老板,向他汇报一下驾驶员逃逸的事。可号码拨了一半我就按了。老板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现在除了赵月静,其他的家属还没有到。家属赶到之后事态的走向如何,他们会提出怎么样的要求,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杭州市区实施错峰限号之后,晚高峰之前有一波要冲出限行区的车流。这不四点刚过,之江路上已经很堵了,车速还不到二十码。天空上的白云如戏耍羊群,不断地变换着队形跑到我的车前。道路两边高楼林立,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向后退去。到了之江路和环城东路的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前面的车长得像一条弯弯的小河。我轻轻踩住刹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微微闭了闭眼睛。
在钱江新城第一期项目招标时,我们公司也参加了投标。踏勘现场那天,黄龙体育中心正在举办《同一首歌》音乐会,声援2008北京申奥。时值盛夏,赤日炎炎,这里还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和经营部的两个人满头大汗,一脚高一脚低找了大半天,才找到投标项目的位置在一个废弃的养猪场上。建筑是城市凝固的音乐,在钱江新城崭新的乐章里,无数民工把鲜血和汗水化成了永恒的音符,但到了最后他们却要踏上归途,被城市抛弃。再过去一个红绿灯,就到了日月大厦工地的门口。假如赵海生不发生交通事故死亡,我根本不知道有个叫赵海生的水电工,曾经在日月大厦工地上流下过艰辛的汗水。
十二
回到市三医院,我把车塞在医院北边的停车场。刚从车上下来,手机上收到了小孙发来的微信:方总,我和赵月静是校友,同一所大学的同学。
我站在车门边上给小孙回微信:我已经在停车场了,马上下来。在文字的后面,我还加了一个问号和一个惊讶的表情。
太阳描红西边的牛背型的山峦。血色的云霞千姿百态,有的像工地上一堆混凝土,有的像两只撕咬的狮子,有的像水里游动的一群鱼。从广场砖缝隙中钻出来几棵小草被太阳烤得焦头烂额。这时住院部进进出出的人变得稀少了。大门右边花坛里一高一低两棵美人蕉花蕊如火,相依为命。我从停车场走到住院部门口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就看到两辆救护车鸣叫着驶入了医院的大门。
太平间门口只有小孙一个人。他看到我过去,赶紧迎上几步,然后回头看看太平间里面,轻轻地说:“方总,赵月静和我是校友。”
我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她是你的校友?”
小孙翘了翘嘴角说:“刚才来了一个赵月静的室友李芳,我和李芳聊了几句,才知道我们都是校友。赵月静是临床医学专业的,今年还在上大一。”
我“嗯”了一声,拍拍小孙的肩说,感慨地说:“小孙,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校友居然在太平间相遇了。”
小孙挠挠头皮说:“我也想不到,赵月静居然和我是校友。”
我说:“那你问赵月静了吗,其他的家属什么时候到?”
小孙说:“问了,明天上午九点钟到杭州火车东站。”
我说:“那你和袁有成说一下,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明天要他去车站接一下。”
小孙说:“好的,我会和他说的。”
我转了转头问:“袁有成人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小孙说:“刚才他在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打完电话,他和我说要出去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说:“昨天吴经理和我说,如果袁有成不把赵海生叫来,工地上就不会出事了,可发生这样的事是偶然的。对了,你来面试的那天,办公室主任和我说,你是法学专业的,建筑公司又不是律师事务所,要把你‘枪毙了。我看到你的求職信是手写的,字很漂亮,就要你到我这里来谈一下。本来那天我要去开会的,忘记了时间才没有去,所以你来我们公司上班,也有偶然的成分。”
小孙慢慢地低下头,大拇指不停地转动着,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我疑惑地问:“小孙,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小孙抬起头来,吞吞吐吐地说:“方总,谢谢你,我……我要……”
“你要什么?”看到小孙这个神态,我有点茫然,“老板和我说过了,明年准备要你去公司质安科上班。”
小孙抬起头,轻轻地说:“方总,我……我要辞职了。”
“啊?”我张了张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我们公司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是不是……工资太低了,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今年的工资会给你加上去的,老板这里我会去说的。”
公司里的员工要辞职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年轻人,总是憧憬着春暖花开的诗和远方。前几天我在车上的交通之声电台听到,现在的大学生三年内跳槽的超过70%。可小孙要辞职却出乎我的意料。他去年的年薪是8万,今年我准备给他加到12万,除了没有缴纳住房公积金,工资已经不比一般的公务员低了。
小孙微微摇摇头说:“方总,不是工资高低的原因。”
我侧着头问:“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小孙看着我说:“方总,我已经把律师资格证考出来了,本来我想等赵海生的事情处理好了再和你说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去当律师了?”
小孙点点头说:“先去做助理,一步一步来。在上大学第一天,我就有个梦想,毕业之后我要当律师,所以我不是为了工资辞职的,而是为了我的初心。方总,真的要谢谢你,我在公司三年,比大学四年学到的、见到的、经历的更多,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而我想不到的是,就在我要离开公司的时候,见证了日月大厦工地上的一场生死离别。”
我望着小孙的娃娃脸,想起了我的初心。那是去学水电工的第一天晚上,睡在毛竹片围挡起来的工棚里,蚊子成群,汗水淋湿了床板。到了午夜,我从工棚里摸了出来。星星无語,孤独像月光一样包围着我。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写小说。虽然文学的初心最终没能开花结果,但从一个水电工的学徒走上总经理的位子,文字是我命运之舟的风帆。二十五年前,工地上发生了一个触电的工伤事故,我把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原因分析、采取的措施写得有条有理,也提出了要吸取教训、从制度和管理上下功夫的建议,结尾处我还用了一句“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成语。老板发现我是个“人才”,第二天中午就来工地上找我了,要我去当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然后是副总,再后来当上总经理的。
“方总,我们去哪里吃晚饭?”不知道什么时候,袁有成已经站在我的右边。他头发东歪西倒的,像被马蹄踏过的乱草,眼神像一个被追债的人。
我转头看了看太平间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刚刚还收到一个短信,小区的蜂巢里有个包裹,我没有在网上买过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赵海生的其他家属要明天上午到杭州,你去火车东站接他们一下吧。”
袁有成点点头,凄然地说:“好的,我会去接的。做人真是一场梦,昨天中午,赵海生还活生生地对我笑,现在却躺在太平间里了。”
小孙也看了看太平间,轻声说:“也许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尽头。”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进去吧,等一会带她们一起去吃饭。”
他们进去之后,给老板发了个家属明天上午到杭州的微信,再告诉妻子回家吃晚饭,然后就离开了太平间。走到电梯入口处,吴德明来电话了,说要请甲方的工程部经理去钱塘渔村吃晚饭,问我去不去。我说人很累,不过去吃饭了,赵海生的家属要明天上午到。我还告诉吴德明,小孙和赵海生的女儿赵月静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3000万的进度款再打探一下。
我开车从医院的大门出来,时针已经竖在5点的上方。环城东路上已经很堵了。根据时间推算,昨天赵海生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送到医院里的。邮政储蓄所在日月大厦的西侧,市三医院在日月大厦的东边,救护车来去都要经过工地门口的环城东路,肯定有工地里的民工听到了救护车的鸣叫。但谁也想不到,救护车里躺着的是工地上的水电工赵海生。
十三
我从小区的地下车库坡道出来时,草坪灯已经照绿了小草的脸。路边停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车。几个遛狗的大妈与狗为伍,嘻哈一片。树枝上的知了你唱我吟,声音和昨天一样刺耳。我的双腿沉得像灌满了混凝土,昨天晚上我接到吴德明的电话已经23点了,今天回到小区是19点,相隔也就20个小时,但这20个小时,我像穿过了一个蜿蜒曲折的黑洞,比一年还要漫长。
走进单元门,电梯刚好上去了,我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住在六楼同层的中年人也进来了。一起住到这个小区6年多,我不知道这个对门邻居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遇到时就机械地点点头,像大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不一会,电梯就下来了。电梯的门刚打开,我的手机收到了三个微信。中年人斜眼瞄了一下我手中的手机,先走了进去。他站电梯的右边,按住按钮。我本想看看微信再上去的,看到他在等我,也马上走进了电梯。电梯里没有信号,老板和妻子都已经回了微信,不知道这三个微信是谁发来的。
电梯到了六楼,我先走出了电梯。对门中年人进屋之后就马上把门关上了。我站在电梯门口,漫不经心地打开微信。微信是小孙发在“寻”微信群上的,这个群建立之后,原本只有小孙昨天夜里发的一条微信:赵海生在市三医院,所有人马上去市三医院会合。现在他又连发了三个:
第一个,昨天中午12点零5分:我的作品得了二等奖,有1000元钱的奖金。后天就是父亲节了,我要给老爸一个惊喜。老爸问我,寄给他父亲节的是什么礼物,我说,保密,收到了就知道了。老爸说,他不知道新工地的地址,我要他去问一下,到5点钟的时候,我再给他打电话。老爸发工资了,生活费今天就汇给我,谢谢老爸!(一个拥抱的图片)
第二个,昨天晚上22点28分:我好怕,爸爸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我要报警,打杭州的110报警,工地的名称爸爸告诉过我,钱江新城日月大厦。李芳说,到保卫处去打报警电话。爸爸,你不要吓我,我的心都要碎了!!!
第三个,今天8点31分:天塌下来了,把我压得支离破碎。爸爸,您怎么啦,您真的出事了吗?我不相信!爸爸,我来了,你要等着我!!
这三个微信应该是赵月静发在朋友圈上的消息,肯定是小孙和赵月静加了微信好友,小孙看到之后,就把这些消息转发在“寻”微信群上了。我心中的几个谜团也随之解开了。昨天中午赵月静给赵海生打电话问工地的地址,是为了父亲节给爸爸寄礼物;袁有成遇到赵海生时,赵海生笑眯眯的,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女儿给他的惊喜;赵海生宁可每小时少2元工资,要求按月发清工资,是因为他要按月给读大学的女儿赵月静和家里汇钱;发了工资,他在食堂只打了两个蔬菜和一个汤,也许是为了给女儿买上一双和我儿子一样牌子的耐克鞋……
电梯上上下下的声音从耳边流过。我默默地待了一会之后,退出“寻”微信群,给小孙发了一个微信,晚上的菜吃好一点。发出微信,我才想起晚高峰堵车,路上差不多爬了两个小时,他们可能已经吃好晚饭。赵月静肯定不会住到宾馆里去的。吃了晚饭之后,我再和小孙联系一下吧。
走到门前,我看到门缝处钻出一线微弱的光,而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线微弱的光。我浑身骨头都松弛了下来,妻子肯定烧好饭菜在等我了。
我把手机插进衬衣的口袋里,却发现昨晚手忙脚乱地出门,忘记拿钥匙了。同时我也想起蜂巢里的包裹也没有去拿。我摇摇头,又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开门的请求,后面第一次加了个拥抱的表情。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六点,妻子还睡在床上,我就从家里出发了。我的推测没有错,昨天赵月静和李芳吃了晚饭之后就回到了市三医院太平间,她们在太平间小厅里的椅子上趴了一个晚上。在十点之前,小孙和袁有成一起陪着她们。到了十点之后,小孙先去宾馆休息,到了半夜两点,小孙替下袁有成,让袁有成去睡一会。小孙还在朋友圈上发了一條消息:白天不懂夜的黑。
晨曦初探,路上比较畅通。来到北山路西湖边时,穿着橘黄背心的环卫工人还在忙碌。两边的法国梧桐隔路相守,亲密无间的枝叶如盘旋在空中的一条绿色长龙。我放慢车速,放下车窗。西湖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旋转起来,镜面上碧绿的荷叶婆娑起舞,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一股清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几个晨跑者的身影在白堤上流动。断桥的桥洞与水中的影子相连,画出了一只大大的眼睛。
两年前的9月5号,G20文艺晚会《最忆是杭州》惊艳世界,全球首创的山水实景演出,舞台就搭设在西湖断桥前的水面上。赵海生虽然在杭州的工地上打工,可能连白堤也没有去过。而假如他早一分钟或者迟一分钟离开工地去汇钱,也许就会躲过这场灾难。人世间的很多生与死,成与败的故事是由命运操纵的。我们老板比我小一岁,他去学泥工的第三年,一天接到父病重的电报,就连夜乘火车赶回诸暨。他爬上火车之后,抢到了一个座位。一个老头摇摇晃晃地从通道挤了过来。老板看到这个老头和自己的爸爸年纪差不多大,起了体恤之心,把座位让给了这个老头。老头坐下之后,笑眯眯地递给了老板一张名片。老板拿过名片一看,才知道这个老头是杭州一所著名大学的基建处长。
根据小孙发给我的定位,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住宿的如家宾馆。我停好车,给小孙发了个微信,告诉他我到了。这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三层小楼,外墙上米黄色涂料已经掉色,窗子也很小,应该是八十年代建造的老建筑。小孙很快就回了微信,说他们都在313房间,赵月静的汗衫被泪水湿透,李芳劝说赵月静,要她来宾馆换了衣服,再去殡仪馆陪爸爸,他们正准备回到太平间去。
我爬上三楼,看到袁有成在走廊另一头的窗口抽烟。我没有叫他就走了过去。一个大妈级的服务员和我擦肩而过,她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早,我机械地向她点了点头。房门大都关着,走廊两边墙上的涂料霉斑成群。一团霞光从窗口爬进来,离窗近处的白色地砖上泛起了鱼鳞般的光影。
袁有成面对窗外,不知道他在仰望天空,还是俯视大地。我走到他背后,叫了他一声,他才转过身来。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耐克T恤衫,脸上像抹了一层水泥浆,自然卷的长发卷成了一个鸟窝。
我问:“你们吃过早饭了吗?”
袁有成点点头说:“方总早,吃过了。小孙说你过来了,要赵月静和李芳在房间里等你,小孙也在房间里。”
我说:“我知道,小孙发微信给我了。赵海生家属的联系方式你有吗,等一会你去接他们,火车东站这么大,路又像迷宫,我去接送儿子,总要绕几圈的。如果没有电话,很难找到他们的。”
袁有成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起走到二楼的休息平台。
他眼睛望着上面楼梯口,轻声说:“方总,我刚刚和家属联系过,一个男的接的电话,他冷冰冰地说,不要我们去车站接,不要我们包宾馆,也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们自己会安排好的,要找我们的时候,他会联系我们的。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要不要过去接他们。”
我说:“这样啊,他们是九点半到车站吧?”
袁有成说:“是的,他们九点半到车站。”
我点上他给我的烟,一只手搭在楼梯的栏杆上,说:“现在还早,到了八点钟,你再联系一下,就说你过去接他们了。如果家属还是这态度,那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不用去接了。”
袁有成摇着头说:“好的。方总,他们是不是不相信我们啊?”
我点点头说:“换位思考一下,赵海生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被告知死了,而且是在工地上打工的,我们也肯定要寻求真相。家属这样和你说,证明家属里有高手。现在的人,谁会相信谁啊。”
袁有成叹了口气说:“赵海生交通事故是铁板钉钉的,赵警官从头到尾都参与的,他们到了,就去问赵警官好了。”
我说:“我们不说,他们也会去问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驾驶员跑了。”
袁有成咬牙切齿地说:“这种人,良心让狗给吃了,会遭天谴的。”
我提醒说:“如果家属要你去接他们,他们问你,你就说是交通事故,公安在处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话说多了,会起到反作用的。”
袁有成点点头说:“好的,那我和你一起去房间,等一下再联系家属。”
这时一对年轻的男女手拉着手从楼梯走了下来。他们看到我和袁有成站在休息平台上,赶紧松开了手。我和袁有成都往边上靠了靠。女的年纪很小,看上去像一个中学生,走过休息平台,他们又挨在一起了。
十五
313的房门开着。我轻轻地走了进去。房间比较小,两张狭窄的单人床挨得很近,桌子上的电视机还没有打开。小孙闭着眼睛在椅子上打盹。赵月静木偶般地坐在靠近窗子的那张床上。她换上了一件米黄色的汗衫,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还是那双耐克鞋。浅灰色的窗帘拉开了一半,上面的荷花大都只露出半张脸。霞光透过灰蒙蒙的玻璃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卫生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袁有成站在门口说:“小孙,方总到了。”
小孙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赵月静说:“方总,你来坐。”
赵月静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用嘶哑的声音说:“方总,你好。”
我点点头说:“你好,坐,你坐,早饭吃了吗?”
赵月静轻轻地坐了下去。她一只手捻着床单,低着头说:“吃了。”
我移动了一下椅子的方向,坐在椅子上,眼睛又光顾了一下赵月静。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写着一丝无言的歉意,和昨天在太平间里见到时判若两人。
小孙走到卫生间的门前,敲敲门说:“李芳,衣服洗好了吗?我们方总到了。”
李芳很快就开门出来了。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刘海,微笑着说:“方总,你好,这么早就过来了。”
李芳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身材修长,长发及腰,比小孙高出了半个脑袋。她昨晚肯定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前天晚上要赵月静到保卫处去打110报警,就是她出的主意。
我微微向她笑了笑说:“你好,怕早高峰堵车,就早一点过来了。小孙昨天和我说,你们是校友,你也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吧。”
小孙说:“方总,李芳是环境设计专业的,也上大一。”
我把椅子往后移了移,李芳侧着身子从我的面前走过去。她走到床边,然后紧挨着赵月静坐在床上,把右手搭在赵月静的手背上轻轻地说:“方总,我们的宿舍不是按系和专业来分的。我和赵月静兴趣爱好相同,都爱好文学,就挑到一个宿舍里。我们都是学校‘人生如歌文学社的成员,月静还是副社长。”
这时袁有成也走了进来。他拉了一把小孙,二人一起坐在了靠墙的那张床上。城市按部就班進入了早晨的喧哗,马路上绵绵不绝的噪声从地面爬到窗前,拍打着粘满尘埃的玻璃窗。微风从窗缝挤进来,抚摸着窗帘上的荷花。
我想了想,接着李芳文学社的话题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文学青年,我还向杂志社投过稿。那时没有网络,稿子都是信一样寄过去的。现在你们大学生很少写信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信是唯一和家人、同学联系的工具。”
李芳看了看我,把嘴贴着赵月静的耳朵边,用手挡住嘴巴,说起了悄悄话。赵月静摇摇头,好像不同意李芳的话,还用手拉了拉李芳的裙子。
说着,就转过头,声音响了起来:“让方总看看吧,又没什么的。”
李芳拿过床头柜上黑色的手提电脑包,拉开拉链,取出粉红色的手提电脑。
她利索地打开电脑,然后走到我面前,把电脑递给我说:“方总,赵月静参加了全国大学生书信大赛,获得了二等奖,你看看这封信吧。”
我把电脑放在桌子上。李芳向我笑了笑,悄悄地退了回去。她坐到赵月静的旁边,又把手按在赵月静的手背上。赵月静闭上眼睛,轻轻地把头靠着李芳的肩膀上。有人嘻嘻哈哈地从门前走过。小孙从床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上,再默默坐回到袁有成的边上。
信的题目是《我和爸爸的故事》。我刚看完这封长长的信,赵月静就凄厉地哭了起来:“爸爸,明天就是父亲节,您……再也收不到我的……礼物了。爸爸,礼物我已经买好了啊……爸爸。”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要去卫生间,其实是要去洗个脸,因为眼睛已经湿漉漉了。到了卫生间的门口,我向小孙和袁有成招招手说:“你们也看看吧。”
走进卫生间,我关上门,洗好脸之后,没有马上出去。台盆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条细细的水流如诉如泣。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是城市里最底层的群体,他们像工地上卑微的尘埃,漂浮在日月之下,大地之上,风雨之中。即使我做百千万个梦也想不到,在日月大厦工地水电工赵海生的身上,承载着山一样沉重的故事。
第一个让我想不到的是,赵海生不是赵月静的亲生父亲。
赵海生和赵月静都是四川青川人。2008年5月12日,无情的地震吞噬了赵月静爸爸妈妈的生命,8岁弟弟也和她生死相隔,她成了一个孤儿。赵月静在信中说,第一次见到赵海生那天,她的下巴上贴着一张创可贴,两只小辫子一只高、一只低,眼神恍惚,像一只惊恐的小猫,那年她刚满10岁,上小学三年级。赵海生把赵月静带到家里之后,十分宠爱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袁有成说赵月静和赵海生长得很像,我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他们真的很像。
第二个让我想不到的是,赵海生曾经是一名当之无愧的战斗英雄。
赵海生出生于1960年冬天。19岁那年,他穿上军装去当兵。到部队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负伤,还立了三等功,所以在退伍之后,他被照顾安排在县里的粮食局工作。而在战斗中负伤时,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所以一直没有结婚。他离开部队之后,每天早上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是为了怀念战斗中牺牲的战友。
第三个让我想不到的是,因为赵月静考上了大学,赵海生才出来打工。
在赵月静这封获奖的信里,她是这样讲述的:
去年9月,我如愿考上了上海的211大学。您在单位里是水电工,全年的收入只有3万元,而我去上海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至少要2万多。爷爷患有高血压,糖尿病,一年的医药费也要不少,即使不吃不喝,您的工资也入不敷出了。就在您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个在杭州工地上打工的亲戚回到老家,您从他这里得知,在杭州工地上打工,每年可以赚八九万。您当天就萌发了辞去工作,去杭州建筑工地打工的念头。开始我坚决不同意。我对您说,我了解过,大学里有助学贷款,还能勤工俭学,平时我节约一点,五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您却对我说,人活着,总会遇到很多磨难,但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要自己解决,我的身体还撑得住,我让你爷爷去镇里的敬老院,你就安安心心去上大学吧。
在我去上海求学的前一天晚上,您一定要我和您一起去买一双耐克鞋。买好鞋子回到家门口,月光如银,秋风习习。我拉起您的手,把大拇指印在您的大拇指上,恳切地说,爸爸,我们约定,我大学毕业之后,您就不要再去工地打工了。您的大拇指用力按在我的大拇指上,微笑着说,好的。我抬头望望月亮说,爸爸,月亮作证。您点点头说,月亮作证……
十六
赵海生发生交通事故死亡之后的第四天,要去殡仪馆火化。赵月静哭着要求把赵海生的尸体运回老家安葬,但派出所赵警官他们说,国家有规定:无特殊需要,异地死亡者,其尸体原则上要就地、就近尽快处理。
吴德明和小孙从日月大厦工地出发,直接去了殡仪馆。到了11点,小孙发微信给我:殡仪馆里的手续已经办好,下午1点开始火化。钱江世纪城亚运村的项目明天上午就要开标,我和经营部经理定好投标报价时,已经快12点了。我在办公室里扒了几口工作餐,连饭盘也没有收,就去了老板的办公室。我要向老板汇报一下投标报价,之后再赶到殡仪馆送水电工赵海生最后一程。
在走廊上,我边走边给吴德明打电话,问他袁有成有没有去殡仪馆。吴德明气呼呼地说,影子也没有看到,我早就知道袁有成不是个男人。
挂断电话,我的心里也很不爽。那天袁有成在如家宾馆里看完赵月静的信之后,就悄悄地离开了。我以为他去火车东站接家属了,到了十点钟我才知道,家属没有让袁有成去接,他们下火车之后,叫了一辆滴滴快车去了钱江新城派出所,然后去了交警队,还到医院向医生了解情况。因为公司有个钱江世纪城亚运村的项目投标,下午我回到公司,在办公室里审核技术标和资信标。快到五点时,我才收到小孙发来的微信:三个家属到了如家宾馆。我马上打电话给袁有成,要他过去陪一下家属。他说有急事,赶不过去。我又打电话给吴德明,要他过去陪家属。前天上午,我和吴德明、小孙一起去派出所和家属协商,袁有成也没有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赵海生要火化了,要他去殡仪馆,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走进老板办公室时,他坐在椅子上,也刚刚吃好午饭。他的办公室面积很大,办公桌很大,椅子很大,书柜很大,可放在办公桌上的餐盘和我们的一样大。他的頂发提前退休了,鬓发也危在旦夕,脸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当年在火车上让座的懵懂少年,已经戴上了外公的帽子。钱多钱少,谁也逃不过岁月的刀。
因为我急着要赶到殡仪馆去,所以我站在办公桌前面,简短地和老板说,定好的投标报价已接近我们公司成本价,不能再优惠了。
老板微微点点头,要我把门关上。我关好门之后,老板告诉我,他下午还要去诸暨,工业化建筑基地土地征用的手续差不多了。老板还提醒我,以后日月大厦的结算不要放虚头,日月大厦投标时点了三下头的领导电话打不通了。
我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了三下头,就离开了老板的办公室。不知道老板是否记得,承包日月大厦水电安装业务的袁有成,就是这个领导的亲戚。
早上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日出东方,晨曦像水银一样流在我的车上。而赶到杭州殡仪馆时,一场暴风雨蠢蠢欲动,头上的天空被一堆张牙舞爪的乌云占领了,连空气都是灰色的。可能因时至中午,阴沉的殡仪馆里人少车稀。这个殡仪馆建于六十年代,传达室与西溪路无缝对接,北大门正对西溪湿地的南大门。当年宋高宗欲建都之地,千年之后却造了一个殡仪馆。“留下”的地名留下了,西溪路变宽了。帝皇将相早已灰飞烟灭,而夏日的芦花依旧洁白如雪。
我在西边的停车场停好车,赶紧向业务大厅走去。业务大厅在殡仪馆的南侧,从停车场上去要经过一条弧形的坡道。我刚走到坡道口,一辆警车驶入了殡仪馆的大门。我感觉可能是赵警官来了,于是在坡道口停了下来。耳边风声呼呼,坡道两边的松柏像绿色的宝塔岿然不动。远处如茵的草坪上,几只形态各异的石雕仙鹤若无其事地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警车里跳下来的果然是赵警官。我向他挥挥手说:“赵警官,你好!”
赵警官快步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汗衫,没有戴大檐帽,皮带上的国徽就特别醒目,可能是刚刚剃了胡子,看上去精神多了。
我一边递烟一边说:“赵警官,你也过来了。小孙说你们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之后,善后事宜不参与的,所以我没有打电话给你。”
因为风很急,打火机总是点不上火。他摇摇手说:“不抽了。我……也姓赵,所以来送他一程。小孙把赵海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想不到赵月静居然不是赵海生的亲生女儿,这个赵海生是个真爷们。”
我说:“原先我担心家属会无理取闹,想不到他们没有胡搅蛮缠,半天时间就协商好了。家属里也有一个警察吧,好像是赵海生的堂弟,赵月静和家属都听他的。”
赵警官点点头说:“他是司法警察。他们到了杭州之后,跑来跑去,把赵海生的事故了解得一清二楚。懂法的人是不会闹的,你们公司做得挺不错,给了家属十六万元钱。现在他们家属的要求是我们尽快找到那个肇事司机。”
赵海生是交通事故死亡的,不能视同工伤。老板同意给十五万,已经打破了建筑行业的市场行情,还有一万元是我从卡里取出来加上去的。协议书上写着人道主义补偿十六万元,而真正什么是人道主义?我是很茫然的。
我说:“他们来杭州的那天,是五点钟到宾馆的,我要吴经理过去陪他们。赵海生是我们公司的民工,公司出点钱,也是应该的,你们也辛苦了。”
我刚说完,小孙摇摇晃晃地从坡道上跑了下来。他先叫了一声赵警官,然后气喘吁吁地说:“方总,赵海生已经拉到告别厅了,在2号的小告别厅里。我发微信给你,你没有回,吴经理打电话你也不接,他急得嘴巴都歪了。”
我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路上接到了一级建造师考试培训的骚扰电话,手机放在仪表盘上了,刚才急匆匆跳下车,手机没有拿出来。
我从裤袋里拿出车钥匙递给小孙,苦笑了一下说:“小孙,手机放在仪表盘上,你去拿一下,我和赵警官一起过去。”
小孙接过钥匙说:“好的,你们先过去吧,我马上就过来。”
十七
吴德明站在告别厅门口的右侧抽烟。他看到我们过去,抽出两支烟递给了我。我接过烟,一支递给赵警官。摸出打火机,刚要给赵警官点火,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转身跑到走廊的转角处去接电话了。
2号小告别厅是从南向北的第二间。门框上挂着一条黑色的丝带,丝带两头各挂着一朵白色的纸花。风一阵比一阵紧,黑色的丝带和白色纸花随风而动。凄厉的哭声和哀乐混在一起从小告别厅里挤出来,被风带向远方。
小孙很快就赶来了,一手拿着手机和车钥匙,一手拿着几朵白色的小纸花。把车钥匙和手机给了我之后,他先在自己的胸前扎上一朵小白花,然后默默地递了一朵给吴德明,乌云笼罩在他的娃娃脸上。
我把车钥匙放到裤袋里,向小孙招招手说:“小孙,也给我一朵吧。”
小孙把小白花递给我,轻轻地说:“方总,殡仪馆里杂七杂八的要七千元钱,吴经理已经付掉了,他把发票扔到了垃圾桶里。”
吴德明把发票扔了,那么这七千元肯定是他自掏腰包。我扎好小白花,走到他前面说:“吴经理,我给你扎上吧。”
吴德明扔掉手中的烟,摇摇手说:“方总,我自己会扎的。”
我问:“吴经理,袁有成你联系了吗?”
吴德明撇了撇嘴,一边扎小白花一边说:“没有联系,要来就来,不来拉倒。”
小孙说:“我和他说过了,火化一点钟开始。”
“方总,方总,你过来一下。”赵警官打完电话,在招手叫我了。
我赶紧走过去:“赵警官,有事吗?”
赵警官用力点点头说:“方总,所里打电话过来,我们已经锁定那个逃逸驾驶员的位置了,我要回到派出所去,马上出发去捉拿犯罪嫌疑人。”
我说:“那你快去吧,这里我会安排好的。”
赵警官扬起手,用力挥了一下,然后一个转身,以警察标准的跑步姿势,从走廊向坡道跑去,他的背影像坡道边上的松柏一样挺拔。业务大厅走廊上的尘埃被风圈成了一个小小的团,旋转、飘散,转眼就无影无踪。
小告别厅的面积不到二十平米,灵车停放在中间,四周没有花圈,墙上没有遗像。赵海生的身上盖着一条红色的被子,安静地躺在灵车上。赵月静穿着白色的百褶裙,趴在赵海生的胸上泣不成声。李芳的双手搭在赵月静的肩膀上,泪水落在被子上。赵海生四川老家的家属只来了三个人,算上赵月静、李芳、我、吴德明、小孙,里里外外总共只有八个人。司法警和另一个男的像两尊木雕插在灵车的右边。一个女家属依在灵车的左边痛哭流涕。
我拉了一把吴德明,切切地说:“吴经理,我们也进去和他告别一下吧。”
十八
虽然开着灯,告别厅里还是阴森得很,白色的地砖泛出一片冷冰冰的寒光,空气在微微颤抖。灵车四周的地砖已经泛黄,肯定是无数泪水印下的痕迹。
我和吴德明、小孙三人排成一线,默默地给灵车上的赵海生磕头。在磕第三下头时,我听到赵月静断断续续在哭诉:“爸爸,你的胡子这么长……都没有……剃一下。爸爸,我给了你买了剃须刀啊,……我想寄给您的,可您再也收不到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赵月静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赵海生的脸。李芳用面巾纸擦泪水。那个司法警背过身去,用手抚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站在灵车左边的女人放大了哭声,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哀嚎。
从赵月静断断续续的呜咽中,我找到了整个故事的原点是剃须刀。她用书信大赛得到的奖金,给赵海生买了一把剃须刀,为了给爸爸一个惊喜,赵月静没有告诉他父亲节的礼物是一把剃须刀。也许在被撞飞前的那一刻,他正在猜想女儿给自己的父亲节礼物,故而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填满了幸福的笑意。
赵月静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小:“爸爸,我……我想给您剃剃胡子,让您干干净净地走……”
李芳擦好眼泪,马上又扶住赵月静的肩,抽泣着说:“剃须刀放在宿舍里……没有带过来,这把剃须刀还是我和你一起……去买的。”
李芳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像一根鞭子抽醒了我:我车上不是有把剃须刀吗?
我急忙摸出裤袋里的车钥匙,拉了一把眼泪汪汪的小孙说:“小孙,我的车上有一把剃须刀,你去拿来,就在副驾驶的工具箱里。”
这把剃须刀是昨天早上我从小区的蜂巢里拿来的,是儿子送给我的父亲节礼物。我发微信给儿子:谢谢儿子。儿子回了微信:父亲节剃须刀在打折,我们宿舍里的五個同学都买了,钱要向你报销的。下面还加了一个理不直气也壮的图案。我把剃须刀放进副驾驶的工具箱时,脑子里还胡乱猜测了一下,赵月静给赵海生父亲节寄的礼物是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会不会也是一把剃须刀?
小孙眨了眨亮闪闪的眼睛,拿过钥匙就往外跑,差一点撞到从门外进来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走进告别厅和我们走进工地一样平静,不动声色地说:“时间快到了,你们抓紧一点。”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香烟,悄悄地塞给他说:“再等一会吧。”
中年人退到了我的背后。小孙很快就拿来了剃须刀,喘着大气交给我。这是一把黑色的三头飞利浦剃须刀,标签还贴在上面。我重重地按了一下按钮,剃须刀“刷刷刷”地转动起来。
我上前一步,把转动着的剃须刀递给李芳说:“李芳,你给她吧。”
李芳拿过剃须刀,马上塞给赵月静。赵月静淹没在悲伤的海洋中,可能没有听到我要小孙去拿剃须刀的话。她抬起头,看着剃须刀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一把抓过剃须刀,双手紧紧地握住,然后颤抖着靠近赵海生的脸。这时那个女家属停止了哭号,哀乐也停止了,告别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剃须刀“刷刷刷”的声音在回响。
平时我是很怕看到死人的,但今天似乎一点恐惧感也没有。我睁大眼睛,视线追逐着赵月静移动的手。袁有成说赵海生的脸很黑,此刻却是灰白的,也看不到皱纹,而且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因为尸体是从冷冻库里拉出来的,赵海生的头发和胡子上都结着一层白白的冰花,所以赵月静手中的剃须刀在赵海生的下巴上转动了几圈之后,胡子只是被碾压了一下,根本剃不下来。
司法警向前一步,拉了拉赵月静的肩,低着头说:“月静,冰住的胡子粘在一起,很硬,剃不下来的。”
赵月静迅速把剃须刀放在灵车上,然后小小的双手叠在一起,压在赵海生的下巴上来回揉动。十几下之后,她把上面的手交换到下面,又揉动了十几下,再拿起剃须刀,可赵海生的胡子还是剃不下来。
赵月静又放下剃须刀,低下头,把脸紧紧地贴在赵海生的下巴上,想用脸的温度去融化赵海生胡子上的冰。她闭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哭诉起来:“爸爸,我们约好的……我毕业之后你就回去,你骗我,你……不讲信用,你……你……我……不让您来打工,您……偏偏要来……”
我的泪水悄然爬到了下巴。这两张贴在一起的脸没有血缘之亲,却写满父女之爱;陪伴彼此十年之后,从此就要阴阳相隔。他们父女的五年之约也被无情的命运撕毁,而赵海生千里之外的父亲,再也收不到儿子的汇款了。
殡仪馆的中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他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回来了。司法警向他敬了个礼,接过毛巾,迅速把毛巾折成一个长方形的小方块之后,递给赵月静说:“月静,用热毛巾焐一下。”
被热毛巾焐过的胡子马上就软了下去。虽然赵月静整个人哆哆嗦嗦的,拿剃须刀的手也晃来晃去,角度、方向也把握不准,但很快就把赵海生的胡须剃干净了。她用毛巾轻轻地把赵海生的脸、脖子擦干净之后,又趴在了赵海生的胸前,有气无力地抽泣着:“爸爸……您睁开眼睛……再看看女儿一眼吧,爸爸……”
殡仪馆的中年人肯定被眼前的场面感染了,他走到灵车背后,拍拍赵月静的肩膀和蔼地说:“时间到了,我要拉过去了,那边已经在等了。”
中年人说完,绕到灵车前面,摆好了拉灵车的架势。李芳和司法警与赵月静离得最近,他们一左一右把赵月静架到了告别厅的墙边。女家属跺着脚大哭起来。吴德明从烟盒里拿出几支烟,顺手扔在了灵车上。我的眼睛模糊了,红色的被子像一团火焰,燃烧在小小的告别厅。
小告别厅的背后有个通道,是直通火化间。殡仪馆的中年人熟练地把灵车掉了个头,刚把灵车拉到通道口,赵月静猛然挣脱了李芳和司法警察的手,像一只豹子扑向灵车。她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拉住了灵车的栏杆。中年人没有放开灵车,灵车拖着赵月静转了个90度的弯,“砰”的一声撞在了墙上。灵车上赵海生的尸体左右晃动了一下,又静静地安寂在灵车上。放在灵车上的剃须刀掉下来,转了几个圈之后,滚到了李芳的脚下。
我赶紧上前一步去拉赵月静,可她的手像粘了栏杆上一样。司法警、小孙和我三个人一起,才七手八脚把赵月静从地上拖了起来。她的双腿拼命蹬踢着,脚上的耐克鞋都掉了。
赵月静整个人软绵绵的,嘴唇也咬破了,鲜血滴在了白色的裙边上,像雪地中的梅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爸爸……求求你……不要抛下女儿……爸……爸……你一句话也没有给我留下啊……”
灵车很快被拉走了。那个女家属踉踉跄跄地走到赵月静的前面,抱着她的肩膀哭喊起来:“月静啊……你的命这么苦啊……两个爸爸都不要你啊……”
赵月静是司法警背着去火化间等候区的。李芳捡起鞋子和剃须刀,朝我看了看,和几个家属一起匆匆跟了过去,小孙紧随其后。告别厅里只剩下我和吴德明两个人。空气仿佛凝固了,脚底下的地面仿佛已被抽空,我整个人沦陷到了虚无的世界里,赵海生那张平静的脸像伟岸的日月大厦浮现在眼前,而我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小……
吴德明递给我一支烟,黯然地说:“方总,3000万进度款要拖到下个月了。做好日月大厦的项目经理,我要退休回诸暨老家去了。”
十九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和吴德明从小告别厅出来时,才知道一场暴雨已经冲洗了殡仪馆,走廊上的空气湿漉漉的。天空中乌云已经撤退,几朵淡灰色的云吐出了金色的光圈。殡仪馆背后黛绿色的山峦上,挂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彩虹。眼底下的小草经过暴风雨的洗礼绿得发亮。
火化间在小告别厅东侧,穿过小告别厅走廊左转,爬上一个小小的坡道就到了。坡道的左边有一个青瓦红柱的木结构去,我和吴德明走进六角亭,面对面坐在红色的木板凳上抽烟。打算等烟抽完之后,再上去看看赵月静和家属。六角亭右边有一颗球形的桂花树,绿色的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雨水。微风吹过,前面的雨滴还没有落到地上,后面的雨滴就追了下去,像一滴滴无声的泪珠。
一支煙还没有抽完,小孙从坡道跑了下来。他站在亭子前面说:“方总,袁有成来了,他在业务大厅的门口,我过去接他一下。”
我点点头说:“好的,你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他。”
吴德明欠了欠腰,不屑地说:“我以为他也失踪了。”
我怕吴德明和袁有成闹起来,就给他打了预防针,拍拍他的肩膀说:“来了就好,等一下你不要说他,说不定他真的有事呢。”
吴德明说:“我才懒得说他呢,戏文都快做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点点头说:“对,马上就要曲终人散,尘埃落定了。”
我的话刚说完,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小孙扶着袁有成从小告别厅的走廊走了过来。他头上包着纱布,走一步,身子就左右晃一下,像一个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袁有成这副样子来到殡仪馆,是我和吴德明万万想不到的。吴德明站了起来,像见到怪物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袁有成,手中的烟也掉到了地上。
我赶紧站起来,疑惑地问:“袁有成,你……怎么啦?”
小孙扶着袁有成走进亭子,袁有成伸直右腿,慢慢地坐在板凳上。我坐到他的右边,又一次问他:“袁有成,你到底怎么啦?”
袁有成向我笑了笑,拿过小孙手中的LV包,拉开拉链,拿出两个信封,递给我说:“方总,一个信封里是赵海生的工资,还有是去年别的工地欠他的钱,我给要回来了。”
袁有成的头上虽然包着纱布,但看得出已经剃成了光头。腿上的伤也不轻,跨上六角亭台阶的时候,我看到他皱了皱眉头,脸上贴着痛苦的表情。
我拿过信封,递给小孙:“袁有成,你这个样子就不要过来了。这点钱我们可以垫付,你出事了,也不打电话和我们说一下。”
小孙拿着信封轻轻地说:“方总,他去要钱的时候,和他们打架了。”
袁有成看了看小孙,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方总,只要我还能走路,我就一定要过来。十年不打架了,手脚都生疏了,要是换成十年前,不要说三个人,就是再多几个,我也都把他们打趴下。”
点上一支烟,袁有成把他要回赵海生工资的经过告诉了我们。
那天他看完赵月静的信离开如家宾馆后,就找到介绍赵海生来日月大厦工地打工的水电工,问到了去年赵海生打工的工地。第二天上午,他在工地上找到了赵海生去年的老板,可这个老板却说他们工地上没有赵海生这个人。他和老板吵了起来,隔壁办公室的两个人听到老板在吵架,就冲进来一左一右夹住了他。老板拿起办公桌上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他头上。他当过侦察兵,学过擒拿和反擒拿,就挣脱了他们的手,跳过椅子,掐住了老板的脖子。没想到对方其中一个人拿起椅子,砸在了他的大腿上,但他还是没有放手……
吴德明靠近袁有成一步,大声说:“袁有成,你要打电话给我的,我和你一起去打一架,谁怕谁啊,大不了早一点来殡仪馆投胎。”
袁有成无奈地说:“吴经理,其实我也不想打架的。十年前,我当兵回来,找不到工作,遇到点不顺心的事情就打架。女朋友和我说,你保证不再打架了,我才嫁给你。可……赵海生是我手下的水电工,不能被外人欺负,而且我们都穿过军装,扛过抢,我们是……战友,所以这个架我必须要打。”
吴德明竖起大拇指说:“袁有成,你像个男人。”
袁有成微微笑了笑说:“坐在这里的,都是男人。”
我轻轻地拍了拍袁有成的肩膀说:“等一下我们一起上去,这个钱你给他们吧。赵海生也是个男人,刚才赵警官和我说,他是个真爷们。”
小孙把两个信封还给袁有成说:“对,还是你自己给他们吧,很重的。”
火化间等候区里的哭声响了起来。我抬头看了看火化间。现在殡仪馆的火化炉是绿色、环保的先进设备,烟囱只有两、三米高。火化炉产生的烟经过二次燃烧之后,排放到空气中的大部分是水蒸汽,所以在火化的时候,几乎看不到黑烟,只飘浮着一丝淡淡的烟雾。烟雾很轻,吐出烟囱的口子之后慢慢扩散,跟随着风的方向消逝在广袤的天空。
二十
火化快要结束的时候,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民工赶来了。
水电班组民工最先来,木工班组的民工紧随其后。泥工班组、油漆班组、门窗班组,等各个班组民工都陆陆续续聚集到了火化间门口。小孙统计了一下,总共来了70多个,都是自发过来的。一传十,十传百,水电工赵海生的故事,像尘埃里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日月大厦工地。
吴德明大步走到坡道上口,像一个乐队指挥舞动着双手,大声道:“都到坡道上,左边一半,右边一半,排好队,把安全帽戴整齐,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70多个民工整整齐齐地排在了坡道的两边,头上戴着项目部统一发放的黄色安全帽,穿着公司定制的浅灰色工作服,像一群迎接战友的战士。
小孙扶着袁有成站在坡道下面,我慢慢地顺着坡道走了上去。两边的民工我一个都不认识。因为他们是匆匆从日月大厦工地上赶过来的,所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安全帽上、脸上、手上、工作服上、鞋子上都粘满灰尘。雨后的太阳格外干净,明亮的光线把殡仪馆两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剪成了千姿百态的图案。背后的山峦沉默无语,那条若有若无的彩虹已经消失了。
吴德明的神情十分严肃,沉沉地说:“方总,日月大厦完工之后,我真的要回诸暨带孙子去了。”
小孙要辞职了,吴德明在日月大厦完工之后,不知道真的是否回诸暨老家。而日月大厦完工之后,袁有成还会在我们公司承包水电安装业务吗?许多年之后,当我们各自路过日月大厦时,是否会想起这儿曾经有個水电工叫赵海生。
民工在坡道上排好队之后不到五分钟,赵月静就抱着骨灰盒出来了。李芳拿着剃须刀,和司法警他们一起跟在赵月静后面。骨灰盒的外面包着一块黄色的丝巾。赵月静脸色惨白,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任凭泪水滴落在丝巾上。她看到坡道两边的民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停了下来。
司法警从赵月静背后绕到前面,疑惑地问我:“方总,这……”
我走到赵月静的身边,轻声地对她说:“他们都是日月大厦工地上的民工,刚刚赶过来的,一起来送送你爸爸。”
司法警立马双脚靠拢,挺直腰,举起右手,向坡道上的民工敬礼。我不知道敬礼的时间有否标准,但他的手一直举着没有放下来。
这时赵月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把骨灰盒紧紧地贴在胸前,一边哭一边喊:“爸爸……你的工友……来送你了,我们……回……家……去。”
李芳和女家属也悲切地哭了起来。坡道上的民工像工地上的两排柱子纹丝不动。小孙举着手机在拍摄。袁有成站在民工的最后面,看不出他是个大腿受伤的人。几个从火化间前面经过的行人都停了下来,目光充满着惊奇。
吴德明突然大喊一声:“赵海生,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坡道上的民工齐刷刷地喊道:“赵海生,一路走好!”
一架银色的飞机从殡仪馆的上空穿过,带着民工深情高亢的呼喊,呼啸着向日月大厦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