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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鹊

2020-09-21江辉

文学港 2020年9期
关键词:意念木匠

江辉,浙江诸暨人,作品散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文学港》《作家》《江南》《散文选刊》等。有作品入选年选。

张班刚从宁波回来。连续一个多月,日夜加班,有点累,晕晕乎乎,一进门,包一扔就倒在床上,瞥见放在床尾的木鹊。

年初时,儿子要买个乐高的机器人,张班在淘宝上搜了搜,儿子指向的那款讨价3600多元,原价3999。他想折算一下得打多少个枪钉,装几个房间的吊顶,没算清,就没答应买,答应儿子自己做一个能天上飞的。这是张班一直在动的脑筋。当年刚学木匠时师父说过,祖师鲁班曾以竹木做成一只木鹊,能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下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祖师把它毁了,失传了。张班觉得可惜,一直记在心里,想要复原它。不是自己有多聪明,他在寻找它的现世价值。但关键是动力问题,不能用常规动力,安个发动机谁不会,C919都上天了呢。他仔细研究了后人仿造的木鸢,也参考了百度上的图片,休息时间都在出租房里锯、刨、凿、雕、刻。这次制作,张班沿用了墨斗、曲尺等老家什,不用一枚铁钉,起承转合全靠机巧。他觉得这样会更原汁原味。

在暑假快结束时,张班做成了,风力简版的,暂名“木鹊1号”。他做的是散件,他绘了一张效果图,交给儿子,叫儿子去接榫、拼装。他认为这个比乐高益智,而且更有传统文化的味道。儿子果然有木匠基因,很快拼装完毕。张班用力按按,严丝合缝,轻巧结实。于是,父子俩接上线盘,去市民广场试飞。

儿子跑前跑后,助跑了许多趟,还是只能飞10米左右,这还可能是手送一下的效果。不管怎么说,飞不起来。儿子没了力气,瘫坐在地。旁边看的人也嘘一口气,安全了,不用担心天上砸下来一只木鸟。还有人建议,风筝应该再轻薄些。

张班受了刺激,人就萎靡。这个还是1号,风筝一般,玩玩而已,居然飞不起来,又在儿子和众人面前丢了脸。规划中的“木鹊N号”可是大家伙,师父说,那是个侦察机,上面能坐人。他梦想有朝一日搞到一本东西看看。鲁班的发明创造秘籍。没有秘籍肯定练不出真功夫。

一次,在一个教授家里做装潢,几个墙面的转折处,他突破原有设计,给了一些灵巧多用的建议,并加以实施,教授对此赞赏不已。教授每天都到这边来看看,两个人的交流渐渐增多。教授告诉他,秘籍藏在宁波天一阁里。

他盯着床尾的木鹊看,设想着它飞起来的样子,身子竟有些发沉……

果然,张班很快就在天一阁找到了。一本破书,放在一个乌漆墨黑的木盒里,书名没看清,但感觉不会错。书的颜色不时有些暗黄和褐色的变幻,页码缺损,纸边残缺不全,但他一看就全懂了。他惊叹自己的智慧。起先,藏书楼的工作人员硬是不让他进,他说我在研究一个重大项目,一闪身进去了,工作人员再也没找到他。好在自己高中时文科好,看这种古书一点不吃力,还看出味道来了,尽管是说明文,但颇有文采,耐读。其实,书上也没有说到木鹊是怎样制造的,但他大致识得图纸,木匠的机巧是大致相通的,平时有实践基础,加上一直来的思考积累,木鹊的形象骤然丰满起来。木鹊要能飞,书上好像说需要一个时辰的太阳光照,记不清了,莫非动力是太阳能?他惊叹古人的理念,天人合一。他沉浸在祖师著作的滋养里,越看越有味,竟然忘记了白昼黑夜。走出天一阁藏书楼时,阳光亮得灼人,眼睛都睁不开。但那两个工作人员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吓得发抖,问他这两天两夜是否都在里面。他没理他们,顾自跌跌撞撞而去。

没过多久,木鹊即大功告成。

张班正开心时,小舅子阿彬的微信进来,没别的事,要点钱。他是追梦人,小镇青年,什么本事没有,又一直在学本事,报各种班,跟各种人学,但他都说人家格局太小,看不远,这是又要换班交学费了。张班心里骂道,好高骛远,怎么不去学航天。

想到航天,看着这精巧之物,张班却唏嘘起来。花许多心血做一个1号,是因为没钱。再造一个木鹊,是因为想钱,顺带捡回在儿子面前和广场上丢失的面子。

张班刚刚成为木匠时,这门手艺还是饭碗,要提前半年预约,吃着东家专供,一副专家派头。无奈形势变化快,一眨眼,木匠已经沦落为短工,用枪钉钉个吊棚,把工厂里制作好的木头配件按图拼装,比乐高简单多了。简单,等于廉价。为了节约外卖开支,他自己弄了个电饭锅,下面烧饭,上面蒸菜,只用东家一点电。一天天就这么清修,顾不了家,早出晚归,独善其身。他自认为是聪明的,家里的所有用具都是自己亲手制作,床、桌子、柜子、茶几什么的都能拆折变化,一物多用,精巧实用,让鸟窝一样的小房子,凭空多出来许多空间。要说以前,他在小县城也风光过,他这样的大师傅很难请到。

这是曾经的面子,已经被时间这把斧头劈得很薄了。张班有时不免长吁短叹。

住自己家对门的那对夫妇,新房子装修的木匠还是张班做的,他们有门路,让钱生钱。妻子华琳连同爸妈前后投了100来万,还好心动员乡下的亲戚都来投点,结果又兜兜凑凑跌进去好几户人家。统共350万,说没就没了,对门人都进去了,像做了个梦。搞得全家回到赤贫,亲戚还怀疑他们从中得了便宜。老爸老妈没脸回乡见人,一直待在女儿家里,躲债避亲。现在,两个老人在小区里翻垃圾箱,捡些纸板、油壶、矿泉水瓶,搞得家里一年到头都是酸臭味。丈母娘还为此自杀过两次。张班待在家里压抑,才去外面闯荡。

面子都是钱糊起来的。所以,他一直想化手艺为现钱,改变现状。

现在,成功已无限接近了。不知谁那么好事,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肯定是阿彬。当然自己很乐意。

张班扶着木鹊傻想。有陌生人进来,一男一女,找他,想买他的木鹊。男的一副派头,老板无疑,戴着墨镜,鼻子旁长个痦子,上面有很长一簇毛,突出了特点。痦子老板。女的粗一看,以为是日本艺伎,妆容很浓,胸部很大,曲线分明。张班领他们看木鹊时,她的胸部抵住了他的后背,以致好几次介绍了前一句,后一句就忘了,搞得张班好尴尬。

痦子老板问木鹊构造,张班笑而不答。问动力,也不答。于是他就不问了。張班让老板自己去试飞,老板不敢,非得叫张班飞给他看,还让女的一起去。张班很乐意。

张班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木楔子,嵌入鸟头。但他忘记了动力系统,真的不记得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风能也不是光能。

女的用肩撞撞,催他起飞。起飞,他想了一下。木鹊就飞起来了。有些晃,张班镇定了一下,木鹊立即平稳了。他想快一点,木鹊就快。想慢就慢,想哪飞哪。看到地上有高铁在跑,他想超过它,于是轻松超越,耳旁风声嗖嗖,白云掠过。原来是意念控制的!出乎自己意料。他甚至在空中想到,也看到了,儿子的欢呼,老婆的温柔。他又想,高空中侧着飞,旁边那女的会不会滑过来。女的当即滑靠了上来,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了他。脂粉气熏得他头晕目眩,抑制了他的思维,他马上心生不适。本来他还有很多想法,但实在不喜欢脂粉气,这与胶合板里的甲醛气味差不多,没戴口罩,他过敏。他拉开女子箍在脖子上的手。她的手好软好嫩滑,他使了点力想感知一下有没有骨头,不是说柔若无骨么。女的又一声尖叫,好疼!果然没有,他心里酥酥的,这世上竟真有柔若无骨的手。木鹊飞得温柔起来,轻轻荡漾在云层之上,像是一只小船在天空抒情。张班十分得意自己的杰作。他想,还卖它干嘛,干脆我就意念一下,来钱!人民币、美元、英镑、欧元!但是没有。真的奇怪,其他想啥来啥,就是不来钱,而我只想要钱,别的暂时无所谓。这时,有另外信号进来,航空管理的,命令木鹊立即返回。二人边聊边回,聊了许多,忘了许多,心跳加快,开心愉悦。

老板目瞪口呆。张班给他看了手机,上面有木鹊在天上漂移的镜像。老板在木鹊上东摸摸,西敲敲,不敢相信。传说中的飞碟,也不过如此吧,如果真像他们所说,那比飞碟都强。

张班的自信上来,身体有些膨胀。

痦子老板给出了两个选项:一个是合作开发,盈亏与共,他以技术入股,缺点是万一市场开发不成功就什么都得不到,还得分摊亏损部分;另一个是让他出个价,老板一次性买下,缺点是买家赚钱了,没他的份,而且张班不能自主生产木鹊,不能研发相近产品。

张班认为这都是不平等条约。市场开发怎么会不成功呢,这么好的产品。老板却说风险很大,国家对航空器的限制很多,不让你飞上天,再好还不是一只木头鸟?

张班想知道那女子什么看法,或者此刻老婆华琳的态度。他想了很多时间,老婆一直没反应,女子很勾人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都让他很失望,这不是他现在想要的。意念这东西,在天上能心想事成,一落地就不灵验。

他决定卖,不过还得端端架子。他说,自己做个木鹊不是卖的,是给儿子玩的,证明老爸有能耐。痦子老板说,你咋这么点格局呢?不不不,你的格局也太大了!这样的国宝级非遗用来玩,你简直是犯罪!又说,你报个价吧。张班嘴硬说我自己做的东西,犯啥罪?他听说“国宝”二字,那就是买家给定的性。他看过鉴宝类的电视节目,那些东西动辄十万、二十万、几十万,还一点没用,木鹊既然是“国宝”,应该要价高一点,就胆战心惊地报了350万。

什么?350万?

确实,张班自己也觉过分,但讨价么,你可以还价。

老板打个电话回来说,木鹊以前只是个传说,现在能做出来是奇迹。他是文化人,看过《鲁班营造正式》等古书,知道张班做的几乎就是鲁班做过的,还说张师傅是鲁班的转世灵童,一定要多给,他脱口而出,1000万。

张班呆立不动。他看得出老板不是在说气话,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报价太低了。张班看看木鹊,不表态。老板就说,这只是个意向,我还想做个小点的,三天后再具体谈,谈得好的话,预付100万。

大胸美女说老板不是一般人,钱不是问题。又跑过来抱住张班,飞快地给了他脸上一个香吻。张班没见过世面,涨红了脸。人怎么可以这么放得开,放得开的女人怎么这般招人心跳呢!

晚上了,窗外有风进来,华琳把他摇醒,让他脱了外套。张班半醒半梦,拉过妻子,凑上去想亲热,妻子脸一红,一扭身挣脱了,说儿子补课马上回来。张班说我正要与你说个事。于是讲了刚才做的梦,但作了删节,没提及大胸美女。

华琳听得很兴奋,终于听到关于钱的消息。她支持涨价,好东西不怕没人要!她鼓励老公,在别人面前不能把自己看矮了,一点点钱就激动,值多少要多少,不能犹豫,梦里梦外都一样。

她合不拢嘴,眼睛里满是憧憬。

算一下。华琳拿来一个计算器,一个账本,往上记事。她现在兼着三家小企业的会计,有记账的习惯。唰唰唰写好,又把这页撕下来。首先,华琳边说边在一个格子前打个勾,350万。张班点点头,就说乡下亲戚那250万只能还还本了,叫爸爸去解释解释。华琳又打个勾,去买个房子,现在不买,以后更买不起了。写上“150×20000”,按按计算器,写上“=3000000”。张班笑她,这样还要按计算器。华琳说习惯了。又发感慨,这房子还真不是水泥砖头造的。张班提醒她,干脆再买一套,给儿子。华琳又写“×2=6000000”。这还没算装潢呢。阿彬这里你哥那里意思一点,她顿了一下,唰唰唰划掉下面几行,说,没了。夫妻俩的激情跌下去许多。

两人都不想让一个美好的话题轻易飘过,断断续续互相鼓励,继续共享木鹊上天的喜悦。聊着聊着,张班又有了些倦意……

这时间走得怪异。张班收到大胸美女微信语音,好像才下午三点左右。她的昵称是“月上柳梢”。一起在木鹊上时还叫“红杏枝头”,她说会随时辰自动更换。张班还是觉得现在的叫法比较自然,于是叫她小月。张班下了个楼梯,小月接上他时,已经真的月上柳梢了。夜色淡淡地泛青。

小月卸了妆。张班说她这样好看。月光下,皮肤光洁,眼睛明亮,一袭布长裙。小月介绍,自己有几个饰面,一面是抛光的,高光;一面是哑光。又问你有几套饰面?张班说自己没有,但喜欢小月哑光。小月说,这个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自己说了算。张班问谁说了算,小月不语。张班说我自己的喜好还要别人说了算?

哑光的小月像个淑女,一路上不怎么说话。两人到了一个渡口,才立定,一只小船驶过来,看不清有没有人。正要问,小月已经一纵身跳了上去,小船大晃,差点倾覆。张班虽不会游泳,但没有露出怯意来。目测了小船离岸边的距离,他助跑几步,起跳,好——感觉回来了——中途加力,然后轻轻落在船上。就在小月身边,小月一惊,扑进张班怀里。这次没有脂粉气。张班把她扶住,正犹豫是否应该做些什么,小月却已不在,端坐在船頭。张班对自己的异念有所忌惮,于是略略起些尴尬,便开始欣赏两边风景,享受习习凉风。

两岸好像都是杨柳,树身婀娜。张班喜欢杨柳的上半身。杨柳的根部裸露在水中,根根须须在水里飘动,像极了水鬼。他小时在江中学游泳,被柳须缠住,差点淹死,从此不敢碰水。他这么想着,再看杨柳岸,这些杨柳竟没有根须。他看看小月,她在想心思。他用意念去控制小船,马上,小船就按照他的意愿前行。周边都睡着了,一点响动都没有,这有点不正常,这个季节还有小虫,水下应该有鱼。于是岸边有秋蝉鸣唱。突然,“啪喇”一声,一条大鱼跳进船里,卷了身子在船里跳,跳起来,又重重地砸下,几上几下,又一跳,回去了,无影无踪,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连腥味都没有留下。

张班体味了一下,确认不是在木鹊中,但意念怎么又在起作用了呢?他想,生活中许多难事,根本不必太放心上,事到临头了,自会变成自己想要的。船一晃,张班的身子被什么硌了一下,一摸,是口袋里的木楔子。

张班跟着小月来到一个洞中,他忘记是什么时候上的岸。洞很大,他仰头顾盼四周,忽明忽暗,小月在他旁边若即若离。她的胸部依旧硕大,走起路来像吊着两个大袋子,张班为她感到累。这怎么睡觉呢?自己睡觉手压在胸口都会出现梦魇。小月带着张班,走向洞的深处。她告诉他,这是天一阁藏书楼的未来馆。她扶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一松手,凳子升了上去,有平层吊顶的高度。张班顿觉自己高大,俯身看看小月,小月正仰着头看他,宽松的胸口绽开两瓣莲花,中间挤出的壕沟深不见底。他不为所动,觉得越成功越应该志存高远。

小月跟他说,台子上有个桌面,输入名字,可以进入自己的页面,那里已有你的前世今生。这个东西叫做“史册”,古今中外的发明家、科学家在这里都有页面。张班很激动,自己成了大名人。看看旁边,果然一边是张衡,一边是张仲景,原来自己的成就竟这么了不起。想想也是,尽管受到一些限制,但“随心所欲”是科学上多大的突破,往小里说也是鲁班后木匠第一人。于是照着小月说的做了。册子是按年显示的,能实时播放场景,也可快进慢放。张班大致地点了一些。今年之前的都是黑白显示,你忘记了的记着的过去都在里面。今后的都是彩色,但是眼下和今后的模糊不清。小月说每一年的记录都很详尽。他随手点了14岁,那时他读初中,画面马上出来,快进。他控制一下进度,发现是数学考试的场景,算式一清二楚。又点了10岁那年,画面是医院太平间,他吓得立即退出,爸妈在那年先后没了,整整一年充满了恐惧。小月介绍,仔仔细细回忆最近几个月的事情,按确认键,然后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去设计未来,想什么就成什么。从今以后,你的人生自己描画。张班细细地回顾了,特别是木鹊上天,感觉冲顶了。但他不敢去设想未来,今天思绪有点乱,万一想岔了,自己的未来就断送了。

张班十分享受眼前的一切,周身通泰。要说舒服的程度,就如睡意降临,即将进入混沌状态的那一刹那,真是不知不觉,身不由己。眼睛一闭,就进入境界。

小月说他保守,天高任鸟飞呢。张班说自己一直本分,有些事情上确实放不开。小月脸色绯红,说你可能误解了。她说你的一生到木鹊上天是一个高峰,你应该在“史册”上作详细描述,但我看你语焉不详,一片模糊。这点如果你没描述透,你的名字依旧会跌落到芸芸众生中。

张班又仔细地回顾了一遍,但还是详尽不起来。对木鹊制作的过程,最清晰的部分是“1号”。他认为,世界上的事情,许多都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哪能都讲得清来龙去脉,生活又不是小学数学的应用题。小月便又鼓励他想想未来。他放开了想,迷迷糊糊觉得今后很亮,是一条亮得发暗的隧道,路上布满深坑,有人在大把撒钱,撒了钱才能把坑填平。

小月见了,微微一笑。

定睛一看,眼前的人变成了华琳,张班要带她去购物。

出租车上,司机问去哪里,他也说不清。他平时不去什么地方,只是在不同的小区毛坯房里变换,甚至没见过自己参与装修的房子竣工后的模样。

张班就去问小月。小月倒是第一时间回复。她的缺点是只发语音,不管你怎么坚持发文字,她只顽固地回你柔美的声音,而且头像就是高光照。这让张班在华琳面前很尴尬。张班立即摁掉了手机,说,购物,哪里贵去哪里。他们除了衣服、化妆品,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奢靡的。

张班觉得应该豪迈一次。华琳和他一样,对女人化妆的理解都很肤浅,以为化妆的女人就是艺伎般浓艳,他们都不喜欢。他们只在豪华购物中心里快走。掠过面霜、增白霜、洗面液,掠过面膜,掠过手表、珠宝,其实也只是看了一眼代言它们的明星巨幅照片。华琳指指照片说,女人要化妆得漂亮,还是要年轻打底。他们在金银柜台选了一个戒指和一挂项链,这是给爸妈的,前段时间为还债,老两口把结婚时的金器卖了。珠宝华琳倒是喜欢,但性价比低,戴出去吧,人家以为是假的,不戴吧,那有什么意思,真正的明珠投暗。

二人来到路边的服装店,还是图个性价比。想不到更贵,挂着的都是大牌。华琳想买高仿的,张班不让,总觉得这些年委屈了妻子,现在马上就要有钱了,非让她买得贵点。这家衣服的款式确实不错。华琳选中一件,试穿了,镜中的自己气质一下上来,年纪都像年轻了十岁。一看吊牌上的价格,她倒吸一口气,出娘胎也没有听说过三万块一件的秋装!她忙挂回衣架。

一边刚刚挂回去,一边一个女子就收走了,还顺带收了五六件。这动作就像衣服是白天洗了晾在阳台,现在收回去,轻巧自然。一看,华琳又长大了嘴巴。这不就是张班手机里的那个女人?张班也觉得她是小月,高光的那个,但女人根本就没看他。更让二人诧异得合不拢嘴的是,她身子挨着的男人,正是阿彬。二人朝阿彬大喊,却发不出声。他们想冲过去,身前总是隔着个人。阿彬帮她刷卡付了款,然后手挽手出去了。

张班、华琳都杵着,动弹不了。

只一会儿,像小月的女人又进来了。这回张班想发个微信给小月,看看反应,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小月,但一直找不到“月上柳梢”。女人径直走到服务台,把衣服扔在柜台上。服务员点点衣服,摁摁计算器說,回一个点吧,给你13万,支付宝吧?女人翻开手机,点了一下,全程没有说话。

这不是合伙在骗阿彬钱吗?张班对华琳说,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阿彬哪来这许多钱?这女人难道是小月的高仿?

张班醒来时是半夜了。外面的风更大了,刮得陈旧的窗户啪啪作响。华琳还没睡熟,对门出事以后,很长时间了,她的睡眠一直不好。她对他说,梦真是好东西,我们从此不欠人家一分钱,哪怕每月只赚1000块,也都是我们自己的。说完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张班说刚才又做梦了,说了那两件事,问妻子怎么解。华琳说做人就是得有钱,有了钱名和利也会跟上来,什么都会有。你看看,我们有钱了,连阿彬都跟着牛皮。

张班想,木鹊如果真成功了,他立即去申请专利,申请非遗,一定多多赚钱,让妻子睡得踏踏实实。这么想着,旁边竟有轻轻的鼾声响起,华琳睡着了。他想,她是靠木鹊睡着的。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躺下……

痦子老板带着小月来签约。

张班把木鹊移到院子里,取来楔子,嵌入鸟头。他让老板去天上试试,告诉他怎么用意念去控制。老板绝顶聪明,一听就懂,拉了小月,坐上去,晃晃悠悠就上了天,马上就在视野里消失了。

回来后,痦子老板摸着木鹊,赞叹不已。太神奇了!木头做的东西,竟然都是超科技的,真是不可思议。他追着张班一直问动力系统的问题。张班就说,让你意念呢,你想什么材料它就是什么材料,你想是什么动力就是什么动力。小月问老板,人家张师傅都说出来你听得懂吗。哦——老板似懂非懂。张班只想着1000万是不够的。

痦子老板提出来,要再做一个木鹊,小一点。大的可以去飞,去世界各地飞。全球独一无二的飞行器,操控随心所欲,无人能敌,牛死了。小月说,在这一点上,张班师傅将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一切适飞手续都由买家自己负责。张班很感激,这些他都没想到过,现在一听,确实非常重要,必须事先说好。他频频点头。小月说,要不然,你飞到美国,NASA把你当外星人抓起来,你会把张师傅交代出来,他是你们星球的机械师。

大家都笑。

老板要求小的用乌木做。乌木你听说过吗?张班说听说而已,没见过,挺贵重的吧?老板问他能做吗。张班說做不了,你让别人去做吧。老板忙道歉,你能做你能做。张班又问,中国乌木还是非洲黑黄檀?痦子老板翘翘大拇指说,果然行家!又神秘兮兮地说,四川过来的,什么堆的旁边发现的。我是担心你有没有切割制作的工具。张班突然心里一松,一股豪气升腾起来,便说,这些不用你考虑。

小月一直挨在张班左侧,一手搂着他的腰,眼睛斜看着痦子老板。张班弄不懂她的角色定位,她究竟为谁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老板要求,小木鹊以观赏为主,但要能飞起来,在客厅里、院子里飞飞,这么重的木头能飞起来吗?张班昂起头看天,不说话,现在的他心里有一股非常美妙的底气。小月过来推他一把,加钱呗。

老板一个电话,一段乌木就被搬了进来。

在制作价格问题上,张班耳边都是华琳的教导声,他吸取教训,这次不先开口。他想的是,房子得买在宁波或杭州,都说买大地方房子才增值。痦子老板看看张班,说张师傅的意见呢?张班强调乌木加工难度大,肯定要比大木鹊难许多,还有一些事先无法估计到的风险。痦子老板再问,张班也不肯先说。老板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2888万,大吉大利!大家一阵惊呼。

双方在合同文本上签字,交换文本,像电视上一样。

张班的手机“叮”一声,100万预付到账。

华琳拉了张班要去庙里拜菩萨,老板们都这样,张班不去,说菩萨的能耐在地上,自己的本事在天上。

他答应了阿彬,按阿彬的说法是一起混。张班叫他买来特殊锯条,去切割木头。能锯多小锯多小。木头很硬,锯起来很困难。一个对开,就锯断一把新锯。阿彬游手好闲惯了,哪吃得消干重活,不到一天就叫苦连天,手上都是血泡,一碰就流血水,一会儿地上就是红红的一滩。张班却总是躺在床上发呆。

这让阿彬焦虑起来,他看过合同,合同上的工期是十八天。照这样的进度,不说一个月,一年都做不好。但那边白纸黑字写着,延期交付一天,就得扣去100万元。他认为,张班没见过世面,没见过大钱。也怪这个痦子老板,出手豪阔,出人意料,大家都被他的钱砸得乱七八糟。

阿彬一下雇来十个木匠,问姐夫可以怎么分工,张班说能锯多小锯多小。于是大家每天锯板。过了些天,阿彬安排大家凿的凿,刨的刨,刻的刻。张班叫来阿彬,问谁让这么做。阿彬说你不发指示,我按木鹊等比例缩小,仿着去做。张班叫他停了,继续锯板,能锯多小锯多小。阿彬心急,吃不下饭,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不停地问姐夫下一步怎么做,张班只叫他们锯板。

一眨眼,十四天过去了。

晚上,阿彬要求姐夫带他去天上玩玩。张班同意了。他在保险柜取了楔子,在木鹊头的间隙中一嵌,两人就腾云驾雾上了天。天上还看得见太阳,阳光照在下面的云层上,如幻如仙。阿彬无心看风景,提出来叫自己也意念意念,却没有任何收获。问姐夫原因,张班不说,顾自己发呆。

两人回到地面时,木匠们站在院子里。他们本来已经睡了,被一阵阵尖利的呼啸声惊醒,起来一看,院子里码放着上万甚至几万的零部件。大家无比惊讶,乌木不见了,这满地的东西就是乌木制品,而这些乌木构件,木匠们从来没有见过,用他们的手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形状,更看不懂可以怎样拼配。阿彬知道,这满地的零配件一定是姐夫刚才发了意念。

大家都在等待总装配,见证奇迹再次出现。

张班见了这一地碎件,两眼立即放出光来,趴倒在地就开始拼配。他拼得极快,仿佛他的心里有张图,这些零部件的摆放都是按着顺序来的,拿了就可以用,一用一个准。他的两只手一边抓一个,一刻不停地抓了拼,拼了抓。不是从头至尾地拼,也不是从下而上,而是东一下,西一下,上上下下,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恰到好处,看得人眼花缭乱。张班顾不上吃饭,实在饿了就啃几口华琳给他的面包,喝点水。三天三夜,没人看见他合过眼。阿彬先是一直在旁边看,后来他叫姐夫歇歇,帮忙拼过,但始终嵌配不上一颗配件。看得疲倦,回去睡了。木匠们觉着神奇,起先也是打足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揣摩,最终扛不住一波一波袭来的瞌睡,一个个东倒西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鼾声如雷。

夜深了,屋外风声大作。

张班的装配终于完成,他呆住了!他发现木鹊的头上尚有一个口子,豁着,呈倒锐角三角形,但配件没有了。这里应该是一个楔子,它是木鹊的生命。

他去找大木鹊的楔子,却发现大木鹊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阿彬,张班不敢声张。

天一亮,木匠们都知道了乌木木鹊的事,纷纷去削楔子。很快,大家都削好了,各种材质,一个个光滑挺刮。然后,一个木匠去镶嵌了,严丝合缝,不差毫厘。木鹊没有动静,张班的手机却振动不休。一看,屏幕上有个人的轮廓,看仔细了,就是这个木匠,只是脑子长歪了,一闪一闪地发亮。第二个木匠按上楔子,也是他自己的轮廓,一闪一闪的是心脏,长在右边。第三个,闪着的部位是肠子,特别细,胡搅蛮缠着。十个木匠都把自己的楔子去镶嵌了一遍,没有一个不是恰到好处,但木鹊还是动弹不了,活不起来。张班的手机里都是闪闪烁烁的形象,争先恐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等,各有各的不正之处。这表示什么张班不懂,只隐约觉得或许与木鹊有关。

待大家都泄了气,张班把自己做的楔子嵌了上去。木鵲活了。他先是看见自己躺在钱堆上,墙面、屋顶都是钱垒成的,一眼所见满屋粉色,但房子晃动厉害,像要坍塌。继而看见大木鹊在天上,舱内意念杂乱。手机里依稀听得小月说话,你姐夫的发明真是奇妙,即使最先进的“史册”也无法破译他的秘密,这次让他做个乌木的,难做一点,做得慢点,也是为了方便窥探秘密,但他总是神出鬼没,深不可测。小月好像在对阿彬说,自己还没看见你人时,就已经深深爱上了,你有腔调,会来事。说希望二人就此远走高飞。于是两个意念纠缠在一起。突然,又一个意念出现,与前者激烈冲突。手机信号模糊不清。又一个意念出现,很诡异。终于手机黑屏了。

头上传来狮吼虎啸般的异响。张班抬头,看见天空中木鹊翻着跟头,化作一道光亮,闪电似地向自己砸来。

张班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满头大汗。

华琳忙扶住张班,问又做梦了?你这一觉睡得好久,都快吃中饭了。

张班摇摇晃晃起了床,摸一摸床后的木鹊,看看窗外,外面正电闪雷鸣。他走到客厅。儿子、丈人、丈母娘,还有阿彬,一家人都在。他揉揉眼睛说,我最近做了一件事,于是把制造木鹊碰到的人和事前前后后地讲了。

从此,世上又再无木鹊。儿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张班想钱想疯了。

阿彬觉得很牛,提出来要一起去宁波追梦。阿彬认为,2888万的梦是说做就能做到的吗?我们跟王健林相差何止千倍万倍,他谈小目标也无非1个亿,2888万跟他只差一点点。这样的大梦,才是我们的格局。大家又笑他想偷技术。阿彬说,姐夫有情怀的。

张班说不是梦,都是我这段时间的亲身经历,是你们做梦了吧?华琳扔给他一条毛巾,说,我们巴不得换个个呢,快去洗个冷水面,吃饭。

洗了面,坐到餐桌上,张班拿了根牙签,扬手就往自己腿上戳。华琳赶紧夺下,你要干什么?张班不搭腔,继续狠狠地戳。一点没有痛感,他欣慰,果然在梦中。他力图让这个梦尽快结束,回到他有木鹊的现实世界里。他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在所有人觊觎他的秘密时,他悄悄为自己又做了一只,藏在家里。刚才看见,它好好的,就在床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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