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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火车(短篇)

2020-09-17付勇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顾家厚生姑妈

付勇军

1

大哥的腿是在黄岩岭摔折的。

那天大早,大哥骑一辆小电驴,颤巍巍上坡,行至黄岩岭,突然看见半山腰有株白色耀眼的野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要摘那株小白花。爬到半山腰遇到一道石壁,他还是要努力爬上去,结果体力不支滚下山坡,把腿摔折了。

大哥的腿本不灵敏。别看走路跟正常人差不多,不疾不迟,四平八稳,可干起体力活,他的腿承载不起太多的重量,屡屡摔在地上沾一身泥。

他是个要强的人,即便这样,仍然要做那些沉重的体力活,用他的话说,咱农村人,不种地,就得饿肚子。

饿肚子对于大哥来说,有极其深刻的含义。

大哥一家在偏远的农村,在铁路以西。那里交通不便,地薄而贫瘠,靠种地为营生,家里经常顾此失彼,常揭不开锅。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大哥的父亲——厚生叔推着木板车,来顾家集拿粮食。觍着脸,样子十分狼狈。

顾家集是我的村庄,也就是大哥母亲的娘家。

大哥的母亲是我的姑妈,是父亲最大的一个妹妹。自打小时候,我就记得父亲不待见这个妹妹。父亲是个憨厚的人,待人和善,从不乱发脾气,就算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惹得左邻右舍怨声载道,也没看他急过眼。

一向好脾气的父亲为什么讨厌这个妹妹,后来我才渐渐明白。

其实姑妈原本有别的去处,她完全能拥有另外一种命运。

姑妈年轻时十分漂亮,是方圆十里的大美女。在十八九岁时,因能歌善舞,会唱样本戏,被公社副书记相中为儿媳妇的人选。能跟公社副书记攀为亲戚,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很清楚。

可姑妈偏偏没成就这门亲事,居然跟厚生叔好上了。厚生叔是姨奶奶的独生子,长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姑妈经常去姨奶奶家,什么时候被厚生叔迷上的,父亲与爷爷全不知情。

30年过去了,爷爷和父亲相继过世,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说起姑妈的情形。那真的是一个恨,恨姑妈不争气,不上进,非得自甘堕落,往穷家小户钻。

爺爷对我说:“她当时鬼迷心窍,看上了你厚生叔的外表,外表能当饭吃啊?”

父亲说表兄妹联姻,注定多灾多难。

父亲的话一语成谶,姑妈嫁给厚生叔后,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首先厚生叔的家在偏僻的山区,没有一条宽敞的大路经过那边,种的稻子小麦花生不能及时上市,卖不出好价钱。其次,厚生叔有个致命的缺点,好吃懒做,怕苦怕累。可以想象一个庄稼汉有了以上缺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就是生活困顿,家庭的负担全压在姑妈一人肩上。大哥出生后,患上骨髓炎,三天两头往医院跑,30多年没间断过。大哥的病拖垮了姑妈家。在我的印象中,姑妈每年都会回娘家借债。父亲不厌其烦,总是以各种借口搪塞姑妈。也甭怪父亲心狠,我们家也不宽裕,一个种地的农户又有多少剩余的钱?我和哥哥姐姐三个孩子念书就足以让父亲心烦,现在又多了一个姑妈。

父亲去世,姑妈照样回娘家借债。她似乎不避讳爷爷、奶奶、父亲已不在世,娘家的亲情变得很淡薄。她总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哭哭啼啼,诉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希望得到我们的同情。

那个时候的我们已经在城市,姐姐姐夫是市直机关的干部,哥哥是出租车司机,我是一家知名品牌的代理商,业余时间写写小说,赚得不少虚名,一大家人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在我们农村,俨然是上等人,还是有些积蓄的。为此姑妈每次来,我们塞个几百元钱,不让她空手而归。

其实我们完全能多给点,但想到这几十年来,姑妈常常过来借钱,以同样的理由,从没见她还过钱,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姑妈年轻时不争气,非得嫁给厚生叔。父亲活着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姑妈嫁给公社副书记的儿子,姑妈和我们全家乃是另外一种命运。

尽管父亲早不在人世,我们仍然按照这个逻辑想,正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对姑妈从来不抱任何好感,总觉得沦落到这种地步,是她咎由自取,这种态度让我们在对待大哥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2

大哥的腿摔折后,我以为打上石膏,休息两三个月,就跟正常人差不多。谁知我想错了,大哥为此失去一条腿,落下残疾。

大哥被截去一条腿,跟爬上黄岩岭没有关系,跟骨髓炎有关系。据医生讲,他的腿像风烛残年的老树,树被掏空,即便不摔折,也维持不了几天。我和哥哥姐姐埋怨姑妈:“这都是你自己作下的孽。”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把大哥得骨髓炎归咎于表兄妹结婚。姑妈听了,总和和气气赔笑着,嘴边仍是那句熟悉的话:“这次你们得帮我咯。”

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娘家人从来没有推辞,你两千我三千,终于凑了上万元,打发姑妈回去给大哥治病。

大哥的腿在县医院截掉了。姑妈找熟人想尽量保住大哥的腿。医院的医生经过多次会诊,依然满足不了姑妈的要求。那段时间挺难熬的,大哥躺在病床上发出凄厉的叫唤,想快刀斩乱麻,截掉那条带来疼痛的残腿,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但姑妈优柔寡断,不肯在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缓解大哥的痛苦。

姑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是有理由的。表嫂已经扬言,如果大哥截肢,她就离家出走,她说她已经受够了。没有表嫂的家,这个家还是个家吗?所以姑妈瞻前顾后。最后还是在我的强势干涉下,说服她老人家签字,大哥才顺利做了手术。

大哥做了截肢手术,对我们娘家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这意味着我们对姑妈一家的帮助仁至义尽。我们认为,姑妈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已去世几十年;我的父亲,她的哥哥,也离开人世十多年,娘家的关系已经久远,她实在没必要三天两头往这边跑。

姑妈似乎看透了娘家人的想法,足足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这让我们暂时忘掉了这个伤疤。

大哥做了手术,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一向好强的他并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绞尽脑汁想办法赚钱养家。他买了一辆残疾人助力车,三轮的,有车棚,每天起早贪黑到公路边送客。现在的农村都是空巢,没几个流动人口,大哥生意很不好,听人说他最多的一天,是送了五个客人,赚了65元。一年大部分时间,平均每天只能赚十几块钱。微薄的收入根本维持不了家庭运转。终于有一天,表嫂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家出走了,抛下念初中的儿子,再也没回来。

姑妈走后就再也没来顾家集,每年春节只是托人提来一些东西,算是拜年,听人说她老人家的身体挺好的,开了几亩地,种了蔬菜和稻子,算是自给自足。每年春节前后,我们还是凑些钱,托人送过去,可没多久又原封不动退回来,这让我们心中的惭愧又徒增几分。

一直到去年端午节,厚生叔去世,我们才再次见到姑妈。

6

厚生叔是溺水而亡的。

当时喝了半斤酒,哼着小曲,准备去麻将馆搓牌,结果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从路边滚到池塘内,被水闷死。他这辈子就爱抽烟打牌、喝酒哼曲,拎个水杯四处找人聊天,谈古论今,就是不喜欢下地劳动,遇上事也不愿意扛,所以这个家一直是姑妈撑着。以至于我们听到他的死,没有半点悲悯之心,居然还长释一口气,认为他的死让姑妈减轻了负担。

我们去赵家湾吊唁的时候,才发现姑妈家的四间大瓦房已经摇摇坠坠,四处透风,墙壁裂开,外墙早斑驳陆离。姑妈坐在堂屋的中间,挨着厚生叔的遗体,脸色苍白,半句话也不肯说,见我们来也不打招呼。

那次去赵家湾太匆忙,我们按照习俗送点钱,送厚生叔下葬,就离开了。可一天也没看见大哥的身影,我们还以为大哥忙外面的事,抽不开身,再加上腿脚不方便,没有公开现身送后生叔。事实并非这样,大哥早在半年前,就神奇般失踪,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大哥是怎么消失的?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去找表嫂,有人说他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找了个地儿,自杀了。还有人说,他去了陆家山火车站,登上了火车,去了遥远的北方。

最后一种说法最令人信服,大哥打小爱看火车,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要搭乘顾家集旁的火车去北方,看大兴安岭。大兴安岭是原始森林,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是每个中国人向往的游览圣地。

记得小时候,大哥来顾家集,总爱看山脚下来来往往的火车。绿皮火车载着客,烧煤的火车冒着烟,拉响汽笛从顾家集旁经过,大哥看得可入神了。

那时候我们不解,这火车有什么可看的。后来姑妈解释,大哥和他的小伙伴很少出远门,看一次火车很不易,火车对于赵家湾的孩子来说,是稀罕物,所以大哥来顾家集,不肯放过每一次机会。

大哥来顾家集看火车看了15年,16岁的时候,他的腿疾加重,父亲跟姑妈起了冲突,他从此没有机会再来顾家集。哪怕父亲去世时,作为外甥的他,都没有赶过来送父亲一程。他病的时间太长,行动不便,走到哪里都成为人们的负担。

为了让姑妈活下去,寻找大哥成为我们的重中之重。无论再忙,手头的事有多重,统统为寻找大哥让路。我们凑钱,在电视台刊登广告,在火车站偷偷张贴寻人启事,找几个省市的熟人到各个火车站盯着,都没有发现大哥的踪迹。

大哥难道死了吗?我们不肯相信这个结果,他那么乐观,憨厚老实,上天不会这么惩罚他。终于有一天,叔叔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去了北方,去了大兴安岭,回来时,叔叔胡子拉碴,面如死灰,唉声叹气地说:“找不到了,大兴安岭那么大,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我不肯相信这个结果,驱车去赵家湾查找线索。找姑妈问话,姑妈笑中带泪地说:“别找了,你大哥去看火车了。”

原来,大哥早在半年前,神智就不正常。常常闷在屋子内,拿刀砍东西。家里的餐桌板凳,乃至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砍断锯掉,截成一根一根,搬到房间偷偷鼓捣。屋子里经常传出刺耳的木头炸开的声音,还有锤子、斧子、凿子敲打木头发出的巨响,惹得邻居烦心不已。姑妈想进去看看,大哥把门关得死死的,生怕姑妈发现他的秘密。

为了证实这件事,姑妈还特意带我进大哥的房间。

大哥的房间乱七八糟,满屋子都是長长短短、形状各异的木头树干,有的是经过雕刻的,有的是经过精心砍伐的,有的是圆木,有的是方木,等等,看得眼花缭乱。大哥的房间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各种奶白色的木屑残渣堆了半米高,人走在房间,仿佛置身一个魔幻的世界。

大哥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苦苦思索着,最后在吊顶上才发现了真相。

大哥的房间经过简单装修,因为瓦房的缘故,用红蓝相间的雨布做了吊顶,避免刮风下雨时有雨水经过瓦缝流入室内。也正是这层雨布,遮挡了大哥刻意隐藏的秘密。

那是一个巨大的玩具,藏在雨布上,不为人注意。长5米,宽35厘米,是用木头制成一节节车厢的小火车,轮子、车窗、机头一应俱全。在前半部,离火车头约两米的地方,安有一双木板刻成的翅膀,木板是弧线的,是用一块块木板拼凑而成的,上面留有精细的花纹,贴着一层层灰色的鸡毛、鸭毛。火车搁在固定雨布的两根方木上,车头正对着前方的亮窗,远远看去,就像一列火车呼啸而出,即将冲破亮窗飞向九霄云外。

看了大哥的火车,我坚信,他是去找火车了。

大哥坐着他制造的火车,去了他喜欢的地方。

7

我们把姑妈接到顾家集,希望她安享晚年。为了让姑妈住得舒心,我们做了许多准备。例如空闲的房子经过重新装修,像北京胡同的四合院般典雅温馨。室内的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自来水装到厨房,卫生间迁到卧房。怕她孤单,我还刻意把妈妈送回顾家集,陪她一起住。两个老人在一起,唠唠嗑也是好的。

谁知住了一个月,姑妈疯了。

姑妈经常跑到顾家集山脚的铁轨边,冲着疾驰而过的火车,喊:“钟儿——”

钟儿是大哥的小名。姑妈来到顾家集,就不可避免看见火车。看见火车,就会经常想起大哥。我认为,我们还是太不了解姑妈了,总以为把她接到顾家集,是为她好,谁知倒害了她。

姑妈的病情越来越重,经常疯疯癫癫四处奔跑,光着脚丫,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奇怪的话。为防止意外,我们把她送到医院,经过精心治疗与调养,才有所好转。这个时候的姑妈已经能认出我们,她用羞愧的眼神看着我们,说:“又麻烦你们了,我这个顾家集的出嫁女,一辈子都不争气。”

为防止姑妈病情复发,我们娘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探讨姑妈今后的赡养问题。讨论半天,没一个结果,最后叔叔拍板,以姑妈的意见为主。姑妈说回赵家湾,我们浩浩荡荡十几人,开四辆车,送姑妈回她自己的家。

姑妈总算在赵家湾安定下来,她那疯疯癫癫的毛病也再没有复发过。这真是奇怪的一件事,人,一旦回到自己的家,就不会胡思乱想。听人说,姑妈身体可健壮呢,养了一群鸡,种了一大片蔬菜,每天忙得呵呵笑。每隔一个星期,她会捎些蔬菜给我们,以表示她平安。

我以为,这就是姑妈的余生,谁知省里要修一条铁路,将东西两边的贫困山区贯通,铁路正好经过赵家湾,要在赵家湾门口建造一座火车站。得知这个消息,姑妈兴奋得睡不着觉。当天深夜还跟我打电话,说:“这铁路要是早修就好了,你哥就不会出远门了,我们什么时候想看火车,就站在门口看,什么时候想坐火车,就进火车站买票坐。”

火车站竣工的那天,姑妈早早来到顾家集,一个人去了爷爷、父亲的墓地。

她跪在爷爷的坟前,朝冰冷的墓碑林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爸,哥,赵家湾有铁路了!有火车了!你们,都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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