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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中篇)

2020-09-17贾新城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江水

贾新城

1

瞥了眼天上,月朗星稀,江水嘴一歪哼了一声。她左手抓牢方向盘,右手从金属烟盒里捏起一支烟,将点烟器按下,指示灯鬼火一样亮起。“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哼,江水嘴又一歪叼上烟,点燃吸上。蓦然抬头不见北斗,可能真的回到了南面。千般愿,也早就消失到宇宙黑洞里面去了。

一明一暗中,江水的脸忽赤忽青,看上去充满不羁与幽怨。认识江水的人,都说没有比她更如水含烟的了,语莫掀唇,笑不露齿。一米七五的东北妞,相貌倒生成了江南女子,从村花到校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可是,而今的江水却正像她的座驾,那辆红色雷克萨斯CT200一样,低调而棱角分明,狐媚冷峻且略带攻击性。

时间接近19时,鹤大高速公路山高路远、地广车稀,恍若铺在白山黑土之上点缀零星珍珠玛瑙的一条银绸带,飘伸向浩瀚星河。也是,元月末的大冷天,谁愿意开夜车呢?那么好吧,下道,虽然再坚持两个小时就能穿过牡丹江市抵达故乡小镇,既而再用十分钟的车程抵达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6天之前从西安驾车出发,由西北至东北,取道平遥古城、秦皇岛、沈阳、吉林、牡丹江,一路长途跋涉,即便是走走停停,也非常疲惫,那么就在牡丹江下道,牢牢地住一宿,翌日再清清爽爽地启程。她可不想让老家的人看到自己一副憔悴的样子。作为一名败军逃兵,内心再悲伤再颓废,也要在气势上呈现出黑暗是暂时的,未来依然一片光明的大自信来。

连续5个年头没回老家过年了,在面对宋唐宋福军甩给自己价值千万空荡荡的别墅院落的当口,没有任何理由不打点行囊回归故里。或许暂时离开,或许干脆卖掉房产、卖掉店面,卖掉在这座曾十三朝定都的城市里属于自己的所有一草一木,永世不再回来。关于这一点,江水还没最后决定,但马上就离开是一定的。

宋唐原名叫宋福军,名字是三年前成功进军电视广告业并站稳脚跟后改的。用他的话说,宋唐更符合身份,原来那个名儿太俗,简直俗不可耐。热恋的时候,江水管他叫军,改了名后他不允许她再叫军,但叫唐她又叫不出口,就插科打诨地叫他宋唐宋福军。江水揶揄他,古人都有字号,如岳飞岳鹏举、秦琼秦叔宝,而宋唐宋福军,很不赖。见他有点不耐烦,便进一步挖苦说:“其实,若想与长安更搭,應该把姓也改了,宋朝没定都这里,应该叫秦唐更好。”宋唐宋福军就“掐”她的脖子——那时候他还“掐”她的脖子,那时候他对她还挺起腻。

上网查到一个出行吉日,江水从长缨西路出发,早8点一刻正式驶入连霍高速,准时上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她没想到,也没想过,自己清清白白、向上向善地拼过半生,在逐渐接近人生光辉顶点——功成名就,生个小人儿的时候,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与成功背道而驰。那十年修来的一叶同渡船,载了另外的细腰美臀;那百年修来的一对共枕眠,成就了另外的长发红颜。

16时30分,红色雷克萨斯驶入平遥古城。按照事先在网上的预订,在乔家大院停好车,办好手续刷好码,望着与婚房别无二致的房间土炕上那红彤彤龙凤呈祥的两铺被褥枕头、炕沿前那黄灿灿鸳鸯好合的两扇挂坠纱帘,江水一把捂住嘴,眼前烧人心膛的物件缓缓拉伸了焦距,模糊不清了——10年前,她布置在宾馆的待嫁闺房就是这番模样。江水觉得心尖一疼,那时候的幸福,居然是发自心底的。去他娘的,她一头栽到被子上。开了一小天的车,饭也不想吃了,不是胖吗?正好减肥。

江水并不胖。即便拿当下不成文的评判标准衡量,也是略丰满而已,标准+1吧。大学毕业留在西安城打拼的头几年倒是瘦,可那也是饿瘦的啊,业无定处,居无定所,食无定餐,还能胖得起来那心得多大?至于略丰满,也是最近几年家底殷实了以后的事。说到胖瘦,江水非常同意最近网上的一种说法,说人的肌体大多带个月字旁,胳膊腿,肝脾胃,都带个月字,故,胖属自然;而瘦呢,是病字旁,疾瘫瘸,疮癌瘘,所以,瘦是病。再说了,初次相见被宋唐宋福军一见钟情的时候,她的体重绝对是跟现在持平的,分手的根子不在这里。显然宋唐宋福军刚被顾蔓妮迷住,她就胖了。

5年未见,牡丹江变化不小。新建成的火车站大楼,看上去像一面巨型竖琴,风一吹仿佛都能听到响起的叮咚旋律。15年前去西安上大学,随后的4年间,总是要从这里转火车西去东归。回想起来,对那时候的火车站已毫无印象——这没问题,熟悉了就不会太去端详。再深入一些讲,其实江水这半辈子还真没仔细端详过什么,除了每个工作日要面对的那些身材顶尖的女模特身体:身高、三围、比例……作为一名资深服装设计师和艺术指导,她在这一点上绝不含糊。事实上,面对艺术品一样的她们,江水从未自卑过,所以也从未对她们颐指气使过。她当然自信,这些模特无非强于天生的形体和外在的展示美,而在如何增加内在的气质和表现力上她是导师。她们乐于叫她江老师,她也乐于接受这样的称谓。也就是说,这么多年,除了女孩子的身体及演技和与之绝配的服装面料及款式,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被她模糊处理了——原来她竟没仔细端详过什么。那么现在看来,这或是死穴。

“江老师终于荣归故里。”侯娅,最要好的高中同学风风火火地赶到火车站对面的“9号”宾馆,一把搂住她,嗔怪她搞突然袭击,一边啵啵地亲她脸蛋,一边扯着她去撸串,“你一定馋死了。”一句话勾起了江水的食欲,是该好好吃一顿了,谈不上逃荒,那也不能太流浪。

她们来到了牡丹江有名的一家标榜用料均为正宗内蒙古牛羊肉的烧烤店,看上去侯娅对该店很熟络。酒菜上得很快,隔着热气氤氲的烤羊肉串、烤鸡脖子、烤腰子、烤板筋,江水问起侯娅的工作与生活。整个高中三年时光,侯娅的学习成绩一直与江水不相上下,这一学期期末考试你高出我5分,下个学期我就会高出你3分,就像一场网球比赛一样,某一局失误不代表无法扳回一局。在她们就读的牡丹江一中,江侯组合全校有名。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高考也跟体育比赛一样,结果非常具有不确定性——这没什么可说的,如果都确定了,那还把大家集中到一起比什么赛呢?直接按平时训练成绩发奖牌就是了。侯娅就在人生最关键的高考环节出现了意外。她先是从进入6月份开始就病倒了,虽然早就没有了什么新课程,但高烧不退的身体状况大大影响了她的复习质量,虽然在接二连三的模拟考试中总体成绩仍然没有大幅度退步,但持续退步的趋势是显而易见的。而更为灾难性的是,父亲,一个身体始终饱受肺结核困扰但仍然无法放下手中繁重农活的瘦老头,在侯娅病倒后的第十天撒手西去。侯娅没考好,或者说考得极差,她的高考分数决定了她只能留在牡丹江当地上大学。不过还好,由于大学成绩优异,她成功地得以留校任教,而不是像一些同学被分回了老家镇上教书。“一个月辛辛苦苦那点钱,”侯娅带着学生时代惯有的无所谓的语气说,“你说我能好到哪儿去?”——不是吗?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极具不确定性。江水正想安慰几句,却被她抢了白,她问起宋福军为什么不一起来东北转转。“车祸,”江水淡淡地说,就好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当场被交通警察用塑料布卷走的。”

2

宋唐宋福军当然没有出车祸,更没有被交通警察用塑料布卷走,江水心里清楚,他不仅没有灾祸,还活得相当滋润。在此刻与侯娅面对面撸串的当儿,他弄不好正与顾蔓妮面对面搞着烛光晚餐,哦不,更可能是并排坐着,他的一只手正搭在顾蔓妮的小蛮腰上,或者正揉捏着她的丰臀。自从发达后,宋唐宋福军就很喜欢搞烛光晚餐,餐间更喜欢做上述这些习惯性动作,这一点江水再熟悉不过。对象变了,习惯应该不会变,何况俩人正处于蜜月期呢。

怎么说呢,客观公正地讲,宋唐宋福军并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物,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言说,不是渣男。江水看得很清楚,他不是渣,他是那种开诚布公的欲壑难填,明目张胆地追求高大上,骨子里深埋那种傲娇气质的鲲鹏之志,路漫漫兮,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顽固性的攀爬。在事业上,这种品性是要得的,身份上能穿白领绝不将就蓝领,车子上有顶配绝不容忍低配。不可否认,正是这种生性,使得这个人在抓住一个天大的机遇之后,仅用5年时间就从一个街头卖报的变成了报业大亨——当然,这只是打一个比方,宋唐宋福军没卖过报纸。但是,在生活上,他认为也是要得的——当我只有一间茅屋、三亩农田的时候,两个人完全可以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当我在城里有了工作买了房子,那就得时常下点小馆,贷款也要买台差不多的汽车;而一旦我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小上层,那我就必须要去参加几个派对跟一袭晚礼服的女士跳舞。这一股脑的理念、追求以及实际行动,不光江水看得出来,宋唐宋福军也从来不加掩饰,他也真的就是把问题摆在桌面——跟他与客户谈判一样。在他们事业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郑重其事地当面向江水表白,没有她江水就一定没有他宋福军的今天。而当他们的事业短时间内发生巨大翻转,手里已经有了50万闲钱的时候,他立马决定——与江水简单沟通后——把那台裸车,45万的路虎开回来,宋唐得开路虎啊。随后,当他们的事业渐近顶峰的当口,他在一次颠鸾倒凤的高潮前夕吐字不清地说:“江水,你的胸好像不那么饱胀欲裂啊。”事后,他并不把这句话解释为是在情绪亢奋、血脉偾张情景下从嘴里蹦出的胡话,而是进一步阐释说,这身材与他们目前的身份不符,事物就是应该有它们应该有的样子,“华清池董事长太太没胸说不过去”——丑话说在前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龌龊也不渣。在这样荒谬的悖论面前,江水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漂在巨浪翻滚的海面上的一片小树叶。她无力反驳他,渐渐地她觉得他也没什么错,最后她甚至觉得他是对的。

遥想十年前,在西安,江水被宋福军——当时他仅叫该名字——哭天抢地地追到手,搭上他的贼船,没到一个月就食不果腹了,差一点就双双投入霸河一起去喝孟婆汤,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饿得慌。现在呢,一天三顿烛光大餐也不是问题,发达了嘛。

10年前的那一天,不必刻意去想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前往面试的第17个公司又一次告知她,她的服装设计加舞台指导的专业加特长并不适合的时候,江水只觉得眼前发黑。不,不是因为绝望,眼前发黑其实是因为从早上起床一直到下午4点零8分她只喝了一瓶农夫山泉的缘故。像影视作品抑或中长篇小说里展现的一样,大街上,江水一个趔趄倒在了从一侧匆匆经过的楚曦怀里。楚曦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恼怒加厌恶地用双手支开了江水,表情似乎在說,就不能看着点路吗?那么,这个短粗胖、娃娃脸、没鼻梁的鼻子就像一头小型蒜瓣扣在两腮之间的楚曦显然是一个直男,但他的同学宋福军不是。走在楚曦身旁身材高挑羸弱却浓眉大眼的宋福军一把扶住江水,习惯性地向上推了推无框近视镜,说:“同学,你没事吧?”就是伴着这样一句毫无诗意、平淡无奇的寒暄话语,拉开了两人缘起的帷幕。就这样,楚曦独自去网吧打游戏了,宋福军则一股脑儿请江水吃了两碗裤带面。

“生活是由小说组成的,”顾蔓妮事件发生后,面对找他出来喝咖啡却一言不发、一个劲抽烟的江水,楚曦没好气地说,“你撞的是我,却被他喂饱了肚子。”江水冷笑着评价说:“缘分这东西并不是稍纵即逝的,不能鸡汤性地说机会是送给有准备的人的,但起码可以说情商决定机会。再说了,姻缘这东西,一般情况下都是孽缘,就像大家总说的,是上辈子欠的。现在就说明了,一辈子未必还得过来。”“我也就饱了5年,他却饿了。”江水嘴唇搭着杯沿,像是自言自语。

5年前,江水和宋福军连续熬了两天一夜,将亲手组织拍摄、亲手剪辑制作完成的《“霓裳羽衣”之盛唐2014》广告宣传片呈给华清池电视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从头看到尾,然后一言不发,10秒钟后突然四下搜寻,寻到真皮沙发木制扶手拍板决定:“以后华清池的视频片全部交给他们。”话音未落,夫妻两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董事长咳嗽了五声,要留下男方签订合同并继续商讨未尽事宜,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你我好比鸳鸯鸟……”那以后好一阵子,宋福军在指导拍摄及后期制作团队干活的时候,无论室内室外,刮风下雨,他嘴里总是要溜出这一句唱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一句,然后该干啥干啥。想当初,在一家加上他在内一共三个人的婚纱摄影店扛三脚架、撅屁股拍照、趴地上摄像、兼职做蛋炒饭煮面条,一年下来他就把烟戒了,到了第五年就接近戒饭了。宋福军高兴啊,他比谁都清楚,没有江水一意孤行的决定和七拼八凑的借款搞起个广告创意公司,没有江水造型上能弹出曲调的服装款式,没有江水音乐上能嗅到牡丹香味的琴瑟合鸣,没有江水顾盼回眸、巧笑倩兮的女性元素的合理植入,仅以他不乏才华的摄影摄像技巧所搞出的片子基本上就是一坨消化不良的狗屎,华清池董事长是连闻都不舍得闻的,更不要说华清池电视传媒,在刚起步的年月,连七流广告公司的老总都不屑于去闻。华清池拍板两年后,他们创建了自己的两个子公司,3年后,宋福军就变成了华清池董事长宋唐。

那几年他们是真忙,不要说回不去老家过年,回不去家睡觉都是经常事。说起来,那一段时间的睡觉还只是睡觉,一天到晚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甚至几十瓣,脑袋沾上枕头——有时就是单位沙发上的靠垫——就迷糊过去了。所以,在那样一段时光里,江水当然还是美丽的,这样说不是那种形容劳动者是最美的人的说辞,而是指身体和容貌上的,大家都对江水这样一个老板娘赞美有加。对的,那时候对于一个拼搏中的创业实体来说,对于一个睡觉还只是单纯睡觉的老板来说,她的胸部还很得体。

“这不就回来了吗?”侯娅与江水碰杯,满怀同情地望着她,询问没有了宋福军,公司是否还能支撑下去,她今后如何打算。江水一口气干了杯中的啤酒——平时她更喜欢分三次喝光杯中酒,摇摇头说:“暂时还真没怎么打算,虽然宋福军人死了,才华也随之而去了,但资源都在,或者全部出手,后半生全是诗和远方也一点问题没有。又或许,干脆叶落归根,回故乡养老。”

“你能不能不闹?”侯娅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你连果都没结呢,落哪门子叶啊。”

回到“9号”宾馆,夜里江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没有叶子,没有花,但满满地结了一树果子。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全到齐了,熙熙攘攘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的都在吃果子,嘻嘻哈哈的。突然,宋唐宋福军开着一台挖掘机——顾蔓妮坐在副驾驶室——轰隆隆地驶过来,叫嚷着要把这棵大树挖走,说什么产权是他的,他具有天经地义不可争议的所有权什么的。她见状惊恐万分地拔腿欲跑,但树根盘根错节牢牢地扎在铁板一样的地上,根本迈不动步……惊醒后,江水发现枕头被自己的口水洇湿了一片。

从卫生间回来,江水随手打开手机,凌晨3时16分。在23时59分的时候,妹妹江晚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和一张自拍图片,酒喝多了居然错过了。江晚在微信中说:“赶在明天之前问候一下姐姐,长途开车注意安全,她都等不及了。”文末配三枚表情小黄人:憨笑、机智、嘿哈。图片是江晚躺在被窝里自拍的半身照,仅裹着一件薄薄的粉色背心——对自己的亲姐姐没必要设防,饱满的胸部完整地同框在画面中,江水心里汩地一热,5年之中为数不少的屏幕相见,竟然忽略了妹妹的发育。可不是嘛,她都19岁了,5年前最后一次离开家返回西安的时候,妹妹的胸前还是飞机场一片、洗衣板一块呢。这样盯着想着,江水就湿了眼睛,她扔了手机,拱进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3

妹妹江晚这样的胸部,江水没有。这不必像两个人站到一起比个头一样,去对比、衡量与鉴别,那东西骗不了人的,何况江水正是这方面的专家,她闭上一只眼睛都能准确地判断自然状态下那东西是何种罩杯,从A到D自不消说,是哪种类型也张口就来,碗、半球、圆锥,挺立、下倾、悬垂……凭此行走江湖多年已然成为业内公认的权威。但是,她自己的差远了。然而,顾蔓妮有。顾蔓妮的,江水印象深刻,过目难忘:挺立型,张力大、弹性好,目测乳轴与胸壁接近90°、两乳头间隔约22厘米、乳房基底面直径约11厘米、乳轴约6厘米。一句话,教科书式的一对物件。

那是一个大雨天,一年前的9月11日,正是西安的雨季。按照网上报名情况,这一天前来应聘高薪影视模特的人应该不少,但因为雨太大了,直到接近正午时分,也没有哪个女孩如约而至。11时50分——江水记得非常清楚,一个浑身落满大雨点子的高挑女孩推门进来,差点没扑倒在地板上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顾蔓妮来了。从那一刻起,顾蔓妮正式闯入宋氏华清池电视传媒有限公司,闯入江水和宋唐宋福军的生活。9月11日,这个日子好记,江水当然不会忘记。不用翻开当天的工作日志查看,她自然而然地就铭记在了心里。或者说,是它生生挤进了她的大脑皮层,从此便赖着不肯离去。

在平遥古城,面对2800多年前周宣王时期留下的古城和明朝初期建成的古城墙,裹紧羽绒服仍感觉阴冷刺骨的江水感慨万千:倘若没有内忧外患战火纷飞,是不是这里就不会筑起绵延6000多米的城墙?倘若没有朝代更迭政权纷争,是不是这古城区仍是群山环绕的人类在此世代狩猎、耕种、渔牧的广袤丘陵平川?……倘若,倘若那个大雨天宋氏华清池闭门谢客,或者在宋唐宋福军回来之前她就以任何哪怕莫须有的理由将这个顾蔓妮打发走,是不是当下自己这个孑孓面对平遥古城的过客正在她的工作室内忙三火四、里出外进、发号施令、收获成果?抑或,正被宋唐宋福军闲暇下来趁没有外人在场而揉捏着臀部,甚至颠鸾倒凤呢?历史不容改写,上天早就画好了密不透风的时空轴线图。

事实上,在“9·11”那个时空轴线中,江水不但没有以任何理由将顾蔓妮打发走,而是眼前一亮如获至宝地站起身迎了上去,三下五除二脱掉那个女孩正被雨水浸润着的粉红色外衣——就在那一刻,见识了那一对教科书式的胸部——将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新送达,只试了一次的外套,穿在那个面目清秀有些诚惶诚恐的女孩身上。“快,别把内衣洇湿了。”江水记得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在她后来发现了她与宋之间的奸情以后,一直在自己耳边萦绕,挥之不去。没什么可说的,江水一眼就相中了在她看来所有条件都堪称完美的顾蔓妮,这没有任何问题,求贤若渴的她感觉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着清冽山泉。

然而,顾蔓妮却辜负了她。这个辜负,不是指后来对她的顶级背叛,而是指这个女孩作为立志从事影视模特从业者的后天修养与技术水准的极度低下——站在镜头前,她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表达着一名站街女所要表达的全部身体语言和思想内涵。谁都知道,干这一行,仅自然条件优越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以展示身材为硬核的模特职业,身体条件的含金量与镜头感、表现力等相比,前者甚至轻于后者——身体不完美、略有缺陷可以通过肢体动作和拍摄技巧加以弥补,但形而上的东西无法修补。

经过带妆试镜、短暂培训和深度交流,江水找到了顾蔓妮理论上应该一辈子都没想过当影视模特的理由,那就是这个女孩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出来打拼了,她对一些基本的业界术语都听不懂。她,一个仅有初中二年级学历的学生,由一开始就对自己身材的高度自信,加上拍小視频、开直播吸粉10万+的鼓舞,作为一个小网红的她就踌躇满志地一把推开了华清池这个高端影视媒体艺术机构的大门。“这是一条死路,”江水用那种真诚的目光盯着她,“对于你来说,除了影视模特行业,你可以尝试涉足任何艺术领域。但前提是,你得多读书。”

然而,正如江水在顾蔓妮身上所嗅到的气息一样,身体自然资源丰厚的她,在充分表达一名站街女所要表达的身体语言和思想内涵上是那么天赋异禀、浑然天成,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A+分数。对于顾蔓妮嗓音的呕哑嘲哳,宋唐宋福军直言确实有些美中不足,但瑕不掩瑜,属于太阳的黑子,一个女人,一下子就能使自己产生物理乃至化学反应,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面对楚曦的告密,江水一脸平静,仿佛这个可爱的大男人在给她讲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他说得没错,”她用双手挤压楚曦的大圆脸,将他的嘴巴挤成了鸭子嘴,“有些事你确实不懂。”

“等你回来再说,”楚曦信誓旦旦地说,“我这次不是酒话。”挂了电话,望着雪岸冷海,江水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怅。林妹妹也会变成秦湘莲,而人家还有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伴随着呢。港湾灯火阑珊,海上光柱闪耀,一如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横扫世间妖魔鬼怪。刚到海边,天未黑尽时,江水曾看到一艘出冬海的小船,而此时再远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不管秋风还是冬风,反正都很冷,江水身上的薄羽绒服被打透了,她感到自内而外的冷。

江水现在身上的厚羽绒服和棉裤棉鞋,购于沈阳铁西百货大楼,距离所下榻的宾馆很近。这是她早就规划好的,家乡的小镇肯定没有她所要的款式。从秦皇岛到沈阳,她开了6个小时。下午2点抵达,晚上7点开睡,一觉睡了钟表一整圈还越格,连晚饭都是吃的外卖。江水第一次开车上高速,就跑了这么远的长途,这种体力和精神上的劳累是她想象不到的。而在牡丹江这一觉却是睡得晚,醒得早。当然,这跟她喝了酒有关,更跟这个挖掘机挖大树的梦有关,其实,最终应该是跟离家越来越近大脑皮层油然而生的兴奋和激动有关。5年了,这时间段可不短,一代人都出去了。这个年,必须好好过。

父亲的身体近几年每况愈下。作为他那一代劳苦大众的典型代表,进入65岁以后,经年累月的劳动和含辛茹苦的生活所积攒下来的各种疾病,集腋成裘,积沙成塔,联合起义般地打上门来,明火执仗,喊杀声震天,恨不得以闪电战的形式攻城略地,要了卿卿性命。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放下手中的锄头镰刀,连咳带喘也要上山下田,与满头白发的老伴一起栉风沐雨,寒耕热耘——解决温饱再加上供一个高中生读书比先前还艰难。倘若不是江水近年来及时雨般的资助,昂贵的打针吃药方面的花销都会无以为继,妹妹江晚恐怕也只能辍学种地了。面对身边人的合理化建议,母亲不容辩驳地宣布,江晚比江水学习还好,要饭也要供她上大学,一定让她走出这个穷山沟,像她姐姐一样有出息。而江晚呢,开学了是学生,放假了就是农民。这一点,江水再清楚不过——她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当年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作为主要劳动力,不像当前这样缺乏支柱。她一方面为自己的妹妹感到切肤心疼,另一方面,又以她续写了自己的荣耀而欣慰,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之下,她的成绩在县重点高中始终名列前茅,这一点与自己毫厘不爽。整个华清池,几乎人人皆知江总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妹妹,两人堪称小镇江氏双杰。

然而,谁敢说在江晚临近高考的时候,譬如就在6月初——跟侯娅一样,她不会突然害上一场大病呢?凭什么判定她不会因此而失去她一直保持的优势?或者,再往坏了想一下,谁敢说刚好在她患病后的第十天,父亲抑或母亲、哥哥等就一定不会出现意外?凭什么判定她不会因此而彻底丢掉她的高考呢?谁也不敢说。当然,侯娅事件一定是一个概率不大的意外,更多的人都被上天圈拢着走着貌似理应的比较正常的人生旅程,可问题就在于,少,不等于没有。要知道,高考是什么?高考就是本来齐头并进的两个女学生,一个变成了江水,一个变成了侯娅!不,问题到这还没有结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又是什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个好大学就是大学生江水,现在变成了“遗孀”江水。那么,这样说来,还有什么事情是板上钉钉的?真的,都不确定。人,不能不学会回过头去看东西。

江水掐灭了烟头,又重新打开手机,在江晚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笑容甜蜜地重新躺回被窝。她给两个哥哥分别准备好的20万元红包,仿佛都按捺不住地要跳出袋子了;至于父母跟江晚,江水觉得四个人从今不再分彼此便好,无所谓了。这世道,在钱的问题上到了无所谓的程度才是王道,算是刚刚说的叶落归根吧,倒也不是什么衣锦还乡。

确实,此刻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的江水异常清晰地感到,一个身价不菲的人经济得以独立,真的是一件很爽的事情。然而,看了江晚的微信后,不知为何她还是感到内心一动,一时还不清楚究竟她哪根神经被触动,令她仿佛嗅到一股跌崖抓稻草的味道,是妹妹江晚突然闯入她视界的那种纯美?她尚不确定。但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近段时间困扰她的那些有关事物的非唯一性、有关命运的非确定性等问题,似乎找到了解决掉的标准答案。是的,或许她在自己人生出现变故的时候就应该关照性地想到妹妹江晚,就应该立即投入一些精力把自己的经历跟妹妹江晚对照一下,她早就应该穿越性地展开一下联想——妹妹不就是16年前的自己吗?

5

选择雷克萨斯CT200,是江水有意而為。前面说了,她不想在这方面高调,一般高也不行。一是缘于她的性格,二是缘于她当下的心情。至于红色,就没办法了,她打小骨子里就喜欢,同时或许潜意识里是要用喜庆冲一冲厄运的心理暗示。但就是这样一辆并不高档的红色雷克萨斯开进了村子,停在生她养她的那个灰蒙蒙的小院门前时,还是显得很扎眼。

时间刚过8点,家人们便从三间砖坯结合的瓦房里鱼贯而出,虽然阵形混乱,但非常喜气洋洋。那样的一种欢天喜地、迫不及待,江水看得出来。她一把捂住了嘴巴,泪水喷涌而出。看着院子里的人们,她想到了天池。

江水行程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去长白山天池。面对近10平方公里雪一样白的冰面,她也是这样泪流满面。无论雨水还是雪水,天池之水天上来。然而,20亿立方米的体积、2000多米的海拔,无论你有多广有多高,依然会被比你更高的陡峭山峰环抱掣肘,这触动了江水这段时间总会轻易被一些事物所触痛的敏感神经——水的命运,无论流到哪里,终是不定而无形的,哪一个大海没有岸呢?你又能奈何之?

这个小院落此刻就是一圈岸,跟15年前一样,江水感到自己又恢复到了当初的形状,那个背着书包早出晚归青涩如春笋的小姑娘。15年前,她这一汪水从这个院落蒸腾而成云,飘向远方再远方;眼下,云又变成雨落在这个院落里。她一眼便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妹妹江晚,那个表情内敛、目光游离、行动迟疑的姑娘,太像当初的自己了,或者说,她简直就是自己。一个学习成绩优异,脑子里装的都是诗和远方,确定凭着自己的学识将来必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对自己的容貌和身体优势全然不觉的中学女生。抑或,不是不觉,而是对于自己身体的优质发育不但不像网络小视频里那些时尚女郎那样充满骄傲、自恋与狂热,而是略显羞赧、忧郁与悲伤。是的,这个感觉异常清晰。

带着这样异常清晰的感觉,江水含着眼泪笑了起来,跟目光所及的亲人一一拥抱,最后长时间地抱住了妹妹江晚。虽然隔着两个人的羽绒服,她也能感受到她胸部的饱满与火热,像红日喷薄而出,升到天顶、照耀寰宇。江水的气脉一下子被打通了,它们不就是她的太阳吗?也就是在那一刻起,她一下子找到了感觉——那个萦绕在鼻翼处的稻草之味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刻,她恍然大悟,江晚不就是一颗凭空而降熠熠生辉的救星吗?

家人吃早饭时就喝起了酒,这对于江水来说并不奇怪。他们有理由把这顿早饭筹划得如此丰盛,就快过年了,大家喜由心生,更重要的是,今天是他们引以为荣的江水回家的日子。虽然江水决定不在这个早上喝酒,但她还是被拽到地上一桌——炕上的一桌是专门给孩子们的,江晚自然也在其中。她不容反对地把江晚叫到身边,大声说:“江晚是大人了,她应该坐在我身边。”是的,若使大家最终同意她刚刚在内心形成的那一个方案,她必须首先当众宣告江晚已经长大成人,必须提醒大家认同这样一个事实。关于这一点,她是有经验可循的,在某些观念性问题上必须先发制人、一锤定音,譬如在公司一些重要会议上,她总是要严肃地强调,华清池的文化思想务必走传统与现代紧密融合之路,天平两端务必等高,任何一端略有偏颇都是致命的。宋唐宋福军点头,大家都点头。

但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她顺嘴一说:“江晚还有半年才考大学,学生就是学生,就是上了大学也还是个孩子。吃菜,多吃菜。”江水淡然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吃菜的吃菜、碰杯的碰杯,似乎对江晚是大人还是孩子这个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或者干脆就忽略了它。这情景非常像她从公司退出的那一天,人们围上来帮她搬运她整理好要带走的物品,大家互相热情地寒暄着、互助着,但对她本人却表达出一种敬而远之的情怀——你确实很重要,但我们没什么瓜葛。其中自然有几个完全是靠着江水的帮助才一步步在公司站住脚、有饭吃的人,但这些人也只能用眼神交流一种态度:江总啊,我真的感谢你,但实在帮不了你,而且我还得活下去,祝你好人一生平安吧。其实这些过去的事情,轻易被忽略,江水都能心态平和地接受。她不能接受的是,明明家里摆着一尊活菩萨,可你们就是视而不见——你们真的不能还把她当作孩子。“这就是你们的观念,”江水仿佛被激怒,她表现得很义正辞严,“在某些事物上,我们落后而吃亏,就是因为成熟得太晚了。”

这一嗓子很奏效,父亲仓促地咽下口中酒,充满疑惑地看着她。二哥停止了咀嚼,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江晚。大哥和大嫂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面面相觑。“你这孩子,”母亲哈的一声笑了,“你说得对。江晚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啊不,是大人了。”母亲的圆场打得很成功,大家各自都乐了。江晚则顺从地从炕上下来,手中端着她的碗,欲语还羞。

“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是孩子。”江水微笑着,缓和着语气,“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我们走出去,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才会发现,我们太以小为贵了,太上善若水了。”江水在做进一步努力,但她并未强词夺理,为了实现某个决议,她当然会有大把的论据信手拈来,为她所用。江水冷静而清楚地看到,大家总体上是能听懂她要表达的意思的。父亲没言语,但不易察觉地轻轻颔首。两对哥嫂自然要表现得随遇而安,他们是来当面分享她的成功的,同时发自内心地对几年来自己在人前屋后所得到乡亲们的尊重,而对江水传递些许敬意与感激之情——你说什么都错不了。实际上,他们此刻还达不到即刻参透江水真实想法的程度。江晚一直闷头吃饭,在姐姐侃侃而谈的时候,她竟然若无其事地给她夹了块排骨,放在她碗里的米饭上。

顾蔓妮多大年龄出的道呢?江水后来才通过各种信息证实,这个人在微博刚刚兴起的时候就在网上冲浪了,而且已经卷起千堆雪。那时候,这个人不过14岁。“江晚,”江水带着那种面试主考官的眼神,充满爱意地转头看着江晚说,“这事怪就怪姐姐。这一次回去,我必须带着你。”

父亲停止了咀嚼。他放下筷子,轻摆在碗沿上,说:“本来家里就是打算等江晚高考完,送她去西安好好转转的,今年就要高考了,又在镇上给她报了补习班,咋说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去西安折腾一趟。”二嫂开口发言印证父亲的话,说:“爸爸过生日那天大家一起用手机研究过兵马俑,他还说要咬咬牙三口人都去呢。”江水打断二嫂,用双手投降的手势表示大家误会了她,她不是要带妹妹在这个当口去西安旅游,而是要带走她——转学。至于补习班,她会安排各种一对一的家教。“没有理由不相信,用半年的时间至少给她提高20个分数段。”江水端起眼前的可乐,“所有事情我来办,人我来找。”

除了江水,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江晚身上。“不行,”江晚的声音听上去好像要哭了,“我们老师咋办?孙老师说过,他要监督我的学习。”

江水一下子没控制住,嘴里剩下的半口可乐全喷了出來。她擦了擦嘴,思忖片刻,朝在座的人一一点头,然后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炕边,从放在炕头上的背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袋,站在座位旁边,哗啦哗啦打开纸袋,从中一捆一捆地捏出红彤彤的钱捆,在面前的餐桌上码成两堵砖墙。江水长吁一口气说:“年前公司压了太多活,宋唐没跟我回来,他挺愧疚的。这些钱一共40万,大哥二哥各一半,算是妹夫的见面礼,也借此给兄嫂拜年了。”还说,“我也是早有计划,等江晚高考结束,就把她们都接过去,天天看兵马俑。”

“宋唐……”大哥故意不看那堵“墙”,“就是福军吧?”

“对。”江水也不看那堵“墙”,而是伸手揽过江晚的头,贴在自己的髋部,“我一会儿带江晚去镇上好好洗个澡。”

在淋浴中流泪是非常隐蔽的。江晚看不出,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姐姐会流泪。但江水确实没能忍住泪水——零距离看到妹妹的身体后,她鬼使神差地想到,大山深处,小院农庄,一个长年食物谈不上什么营养、丝毫不懂得什么容颜保养的女孩,这不也生生长成了一个顶级完美的身体吗?这就是大自然的能量。在大自然面前,塑形、美容、保养什么的其实都是笑话。

汗蒸的时候,江水一边揉捏着江晚微微泛红的双肩一边说:“人生就是一场战争,战术的完备、武器的精良都不是取得战争胜利的必然条件。但是,它们又是上战场之前必不可少的需要完备的前提条件,这就跟一个人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学知识武装自己一样。那么,我们最终要的是胜利,还是武装?——显然是前者。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当摆在我们面前的战局是只消一支箭射死那个站在眼前的头领就能拿下整个战争的情况下,却非要躲进小楼再多造出一支箭,那么除了错失唾手可得的胜利机会以外,对方的大刀就有可能已经砍在了你的脖子上。至于孙老师,”江水继续力度专业地揉捏着妹妹,“她也教过我,她是个好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有姓孙的老师。”

“姐,你想说什么?”江晚的声音是令江水的心情无比畅快的,她的声音是那样动听,连她这个饱经沙场的女人都分分钟陶醉——这在听到她说起孙老师的时候就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在这一点上,绝杀声带宽厚的顾蔓妮就是一支箭射過去的事情,一箭封喉那种。一切旗鼓相当,就比你多这一支箭。

“也就是说,”江水停下了手中的揉捏,从江晚脖子后面熊抱住她,这使她的呼气直接就能进到妹妹的耳朵里,“王者就是那个把旗帜插到城头的人,至于怎么插上去的无关紧要——大家俯首称臣便是了。而当一员大将面对的注定是一场溃败之仗的时候,他身后大旗绣上去的那个姓氏,越光鲜就越是耻辱。谁愿意悲愤地带着新鲜的呼吸,去给别人殉葬?”

“姐,”江晚反手握住了江水的手,“其实你说的这些,我听得懂。我从小就一直听你的,直到此刻,我一笔一画都是在临摹你的字帖。现在,你又教我字要反着写,我依然不会反对你。”

江水一下子懵住了。她做好了要用大量的甚至几天的时间来说服妹妹,凭她对此时的妹妹——或者说当年自己的所思所想,要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做出如此巨大的举动,仅用几句以射箭、砍刀、旗帜为关键词的话显然是难以奏效的。难道,这个妹妹就是自己吗?这样想着,未曾想江晚放下握着她的手,抬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说:“我想你了,姐。”江水瞬间泪流满面,随后任凭江晚扯着她的手跑出桑拿房。恍惚之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返程途中,江晚主动坐到了副驾驶室。她一直把微笑挂在脸上,指导着江水在没有路灯的村路上避开多处危险地带,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接近村庄的时候,江晚目视前方淡淡地对江水说:“不要把真相都告诉他们。”江水猛地转头,“什么真相?”江晚笑了笑,说:“收复失地。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箭在哪里。”

是夜,江水打电话告诉楚曦,这一次回去,她要带给他一个惊喜,但这件事情,在她回去之前要严格保密。楚曦语气怯怯地说:“是要重打鼓、另开张?”江水哈哈大笑,揶揄他还是不得要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江山还是统一的好。“说到江山,”江水叹了口气,“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个世界,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是的,这真是一个好年,江水感到她仿佛从来都没过过这么快乐的一个年。正月初七,她就载着江晚踏上了返程。母亲站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在江水最后关上车门之前,她含着眼泪说她不想看兵马俑,只等着抱外孙。“不要惦记家里,放假了就回来。”母亲的声音是那样旷远,跟15年前的那句一模一样。

汽车远离了乡村,江水一次次贪婪地瞄着后视镜里透过车窗左顾右盼的江晚,每一眼,都会在她饱满的胸部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江水点着一支烟,一明一灭地吸了起来:“江晚,咱们一起吟诵一首诗词吧。我想听你的声音——世界上最美的。”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一首《菩萨蛮》,江水起了个头,两人便一起吟诵起来。她们配合默契,一字不差。而且,事实上,江晚的声音真的是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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