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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帮巴图鲁
——长白山森林号子头的社会认同及其音乐表现

2020-09-16王彦华

中国音乐 2020年5期
关键词:桦甸市号子长白山

○ 王彦华

我国关于森林号子的记述可谓历史悠久。《诗经》收集的魏国民歌《伐檀》载:“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①程俊英撰:《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0页。《吕氏春秋·淫辞》则载:“今举大木者,前呼舆謣,后亦应之,此其于举大木者善矣。”②许维遹撰:《吕氏春秋集释》,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29页。两文对抬木号子表现形式有着明确而生动的记述。就连鲁迅先生在论述文学派系发生的时候,也用号子中的“杭育杭育”加以幽默的阐释。以上三篇文献中出现的“坎坎”“舆謣”与“杭育”都是森林号子中的歌声表现,可见森林号子的历史影响之深远。

我国长白山地区的古老民族亦有与森林劳作相关的历史佐证。《史记》载:“有隼集于陈廷而死,楛矢贯之,石砮,矢长尺有咫。陈湣公使使问仲尼。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肃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分异姓以远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③[汉]司马迁撰:《史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08页。肃慎是落居长白山的古老部族,从《史记》可知商周时期就有了利用森林资源从事狩猎、军事、纳贡的史实。由此可以推断,长白山森林文化至少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了。

如今森林文化在新的社会生活中隐藏起来,但仍深深镌刻在东北人的文化记忆中。诚如曹保明所说:“一种文化,它如果被人记得,就说明它不死。这是文化自身的能力,也是它的价值。”④曹保明:《长白山森林号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页。正是因为森林号子具备了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生活价值、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而终使其成为了“不死”的文化。

长白山森林号子记录了东北森林开发的过程,见证了东北人生存的历程,它已成为不可消逝的一段历史记忆。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机械化的应用充斥了抬木的工作过程,森林号子逐渐被边缘化。会唱号子的老伐木工逐渐老去,甚至故去,千百年来的森林文化濒临消亡,无数音乐工作者为此开始了抢救与研究森林文化的工作。以赵希孟、曹保明、陈吉风等为代表,分别从音乐形态学、文化人类学、“非遗”保护等角度展开研究。他们更多的是以旧时木帮生活的困苦、劳动的艰辛等人文关怀的立场去看待森林号子及劳动者。笔者认为,通过口述或文本揭示民间的疾苦,从阶级论层面同情旧时社会底层人群是无可厚非的,但不能永远将他们定格在贫苦受难的社会形象上,去同情、怜悯木帮!事实上,我们应平视他们,从另一种视角去研究他们,我们看到的不是软弱可欺的穷困人,也不是因劳作而畸形的残疾者,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如一棵棵挺拔的大树,一座座雄伟山梁般的关东大汉们,尤其是他们中的把头、杠头、号子头,更是这群人中的王者,堪称英雄或巴图鲁。他们得到木帮人的认同,受到人民的尊重,是木帮文化的承载者,森林号子的真正传承人。

一、几个木帮称谓的解释

在解析木帮文化时,有必要厘清几个关涉称谓与代表人物的称谓。首先是把头。“把头”是各个行帮头人的泛称。曹保明认为“把头”是蒙语巴特尔(英雄)的转音,并分析了蒙古族游牧于东北的历史依据。⑤参见王曦昌:《曹保明与东北行帮文化研究》,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9年。实质上,曹保明无意中推出了把头语音的源头,但并未做出准确的判断。满族的族源是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几经更替发展到努尔哈赤时期的佛满洲(旧满洲)。具有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依据蒙古文字创造了满族文字,所以满文与蒙文有着深刻的联系,满语与蒙语自然也存在着很强的共同性。满语中的英雄被称为“巴图鲁”,很显然与蒙语的“巴特尔”同源。东北向来是满族的发源地和聚居地,从绝大部分东北不知其意的地名都源于满语的事实,可以看出满族及满语在东北的深远影响。当汉人进入东北柳条边挖参、采珠、伐木、开荒时,破坏的都是满族的封禁之地。同时,汉人的生活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当地文化的影响。所以,把头命名不是源于蒙语“巴特尔”,而是源于满语“巴图鲁”。

“木把”是木把头的省音,专指木帮中的头人。因为失去了汉语中“头”的意义,逐渐演化成旧时在木帮中从事木业劳动的工人的泛称。在曹保明的相关研究中可以时常见到这种称谓,但在当下的田野调查中这种称谓已经消失。一种贴近的称谓“抬小杠的(人)”,实质就是木把的今称,即同一称谓的历史衍变。

“杠头”是集体抬木劳作中负有指挥责任的小组长的今称。木帮中,把抬木小组称为一副架。“一副架”往往由四人、六人或八人构成,如果木头过大,还可能扩充到十六人。“杠头”是一副架里的带头人,指挥整个劳动过程。杠头与过去木帮中的把头相同,即过去叫把头,现在叫杠头。杠头是因抬木工具小杠(木制)而得名,把头因满语巴图鲁转音而得名。杠头失去了满语特色,更失去了英雄的文化色彩和社会认同,所以,本文从文化的角度将杠头称为“巴图鲁”(把头),还原历史的文化语境,研究森林号子文化。

“号子头”是集体劳动中“一副架”中负责喊号子的那个人,而事实上他们本身就具有把头、杠头,兼带头劳动与音乐领唱于一身的职能。把头、杠头是从社会生产的角度出发的命名,号子头是源于音乐的命题需要。

提起“号子头”,人们就会把它和“民歌王”联系在一起。曹保明喜欢用“号子王”称呼他们,扩大把头的社会影响,而满族文化学者刘厚生则认为能称得上王者的人寥寥无几。笔者认为,基于号子头在森林劳动中的核心地位,在森林号子音乐中的主导作用,以及在木帮中的绝对影响,完全可以把他们尊称为“木帮巴图鲁”。在广袤的长白山森林里,能称得上木帮巴图鲁的人不在少数。比如曹保明记录的任天元⑥任天元,出生年份不详,男,吉林省白山市三岔子孙家堡子屯号子头。,笔者采访过的刘玉河⑦刘玉河(1938- ),男,吉林省桦甸市帽山林场号子头。、孙喜贵⑧孙喜贵(1949- ),男,吉林省桦甸市帽山林场暖木条子村号子头。、于久波⑨于久波(1960- ),男,吉林省桦甸市八道河子号子头。等。他们何以获得木帮的尊重,成为木帮的巴图鲁?作为以往苦大仇深的社会阶层,我们又该如何解读他们并不平凡的木帮人生呢?

二、木帮巴图鲁的社会认同

在森林劳动中,伐木、抬木全靠号子去指挥,一切语言,都变成了号子歌。不会听和唱这些歌的人,不仅当不了木把,更不用说成为令人尊敬的木帮巴图鲁了!那么,号子头缘何会得到社会的尊重呢?

(一)众人信服的权威

成为名副其实的号子头,肩头上必须磨出一个“血蘑菇”⑩血蘑菇,指木帮中抬木者因木头重力碾压,造成肩部肌肉严重充血,日久形成一个形似且色似蘑菇的肉疙瘩,木帮称之为血蘑菇。一般来说,从业者时间短者血蘑菇小且薄,从业时间久者血蘑菇大且厚。。这是一种威信的确立,是通过身体的优势和日久弥深的社会经验建立起来的。“血蘑菇”是号子头经历、经验最好的验证,更是一种荣耀的象征。从前在长白山,两个把头见面时总是要问:“血蘑菇长出来了吗?”如果没有,还得继续“撸顺”(东北方言,意为锻炼),即让木头在人肩膀上滚压,经历肉烂、脱皮、露骨,直到那象征着“号子王”标志的“肉疙瘩”永久地硬硬地长在肩膀上,不再消失。⑪参见曹保明:《长白山森林号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据说,他们死后,即便身体腐烂,但“血蘑菇”却不会腐烂。

笔者在采访桦甸市帽山林场暖木条子村号子头时发现,当地人提起号子头都很兴奋,都会引导我们去看被采访者的血蘑菇。在他们看来,“血蘑菇”的大小已经成为木把和号子头在这个行业中从业资历的区分标志。那些年老的号子头,一般也都原意脱下上衣,向人们展示“血蘑菇”的个头,幸福地追忆着他们年轻时的经历。

时年80岁高龄的桦甸市帽山林场号子头刘玉河在回答“为什么叫号子头?”时,老人风趣地说:

为什么叫号子头呢?就是一切都得听号子头的。你就是个干部,是个领导也不好使。一抬木头必须得听号子头的。号子头让你快点,你就得快点……⑫笔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桦甸市帽山林场号子头刘玉河家中的采风记录。

短短的几句话,饱含着受访者对号子头这个称呼最朴实的情感,充满了对号子头的尊重与自豪。在笔者调查中还发现,在抬木头的实际操作过程中,有时这种权威甚至超越了血缘关系。有文献这样记述:

有这么一对父子,儿子是号子头,负责“打号”领唱,和爹是一副肩。有一次,在江源县林场装火车,在最后“封顶”爬冒的时候,老爹毕竟岁数大了,眼冒金星,双腿打战。这时候,儿子感觉到爹的“杠”在发抖,尤其是发现爹要撤杠……儿子急眼了。他用号子骂道:“老犊子呀!嘿哟!你敢扔杠?!嘿哟!我打死你呀!嘿哟!”老人气坏了,憋着一股劲上去了。木头放下来后,儿子给爹跪下了。⑬曹保明:《长白山森林文化》,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64页。

(二)能喊好号子的歌者

号子头不仅要具备普通木把的本领,如打麻绳、割扣子、赶河等,还要拥有有别于普通木把的重要本领,即号子的领唱,这是其他木把所代替不了的。“杠落歌起,杠到号到”,差一分一毫都不行。而这种分寸的把握,全靠号子头唱着号子带头施行。号子发出的就是“令”,没有号子头的第一声,所有的森林劳动行为都无法开始。只有通过号子,木把才能知道怎么使劲儿,怎么迈步,怎么走动。比如在上跳过程中,号子头要通过随时提醒大家注意自己的前后左右,来确保木把的安全。要把“话”编在号子里传给大家,提醒某某“左边的小心点,嘿嘿哎哟!……右边的留心点,嘿嘿哎呦!”⑭同注④,第50;89页。在遇到紧急情况,如果木把没有积极配合,这时候号子头骂你,你也得跟着“哼哼”。

号子头不仅能喊号子,还要唱得地道。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阅历、不同的性格特点、不同的嗓音造就了各具特色的号子王。桦甸市帽山林场暖木条子村号子头王再勇⑮王再勇(1965- ),男,吉林省蛟河市漂川人,帽山林场暖木条子村号子头。讲道: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小蛟河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他嗓子好,那号喊的,真好!大木头上车就那么几步,一下子就变了,眼睛瞪起来了,嗷嗷地几步就往上冲。离老远一听,人家那调、词也多。⑯笔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桦甸市帽山林场暖木条子村号子头王再勇家中的采风记录。

号子头刘玉河戏称自己的号就是梅兰芳式的号。认为梅兰芳是唱戏的名角儿,自己在木帮也是名角儿。即便远在四五里地以外,也一下就能听出是刘玉河喊的,这一点也不玄乎。⑰同注⑫。

号子头的演唱具有即兴性、创造性的特点。如果经过集市、人家,或碰到了什么人,号子头就要将曲调不断变化,歌词配合场景,不断丰富。按刘玉河的话说:

就是瞎胡咧咧,那玩样儿没啥准的谱、词,看着啥就咧咧啥,就那么回事。⑱同注⑫。

下面一段就是见景生情的即兴号子:

哈腰挂呀么,嘿!挺腰起啦么,嘿!往前走啦么,嘿吼,嘿嘿,嘿!走要稳啦么,嘿!步要齐啦么,嘿!哎,嘿嘿,嘿!嗯,嘿嘿!嘿!有个大姑娘啦么,嘿!走过来啦么,嘿!真他妈漂亮啊,嘿!你可不能看啦么,嘿……⑲同注④,第50;89页。

由于号子头的天才创作和艺术加工,使表演者,词、曲编创者三重身份集于一身的号子头成为现实意义很强的民间文艺作品的传承者。

(三)木把的精神头领

号子头是会喊号子的指挥者,也是木帮的精神头领。他们在木帮群体中,引导木把的精神生活,成为他们的榜样、师傅。说到号子头的起源,要从木帮的始祖孙良说起。山东莱阳有个叫孙良的人,为了全家的生计闯关东。在人烟稀少的长白山森林里,结识了放山人张禄。张禄教给孙良很多放山经验,也给孙良讲了很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说,这在孙良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不久后的一次放山中,他们失去了联系。孙良担心张禄发生了意外,寻找张禄三十六天,又饿又累,死在了卧牛石旁边。后来放山人就尊称他为祖师爷。⑳参见王曦昌:《曹保明与东北行帮文化研究》,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9年。

直到现在,孙良的义举仍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他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木把头和他的木把兄弟们。每次进山,木把头都要带领大家敬奉山神爷老把头,希望山神爷保佑大家进山安全顺利。采访中,号子头李玉安㉑李玉安(1955- ),男,吉林省桦甸市苏密沟镇大五道沟村号子头。说:“号子头最重要,他胳膊的力量完全控制着后边的二杠(二掐子),想让你起来你就起来,不想让你起来,累死你也起不来,还最容易伤人,我们从不耍心眼儿。”㉒笔者于2018年7月30日在吉林省桦甸市苏密沟镇大五道沟村号子头李玉安家中的采风记录。笔者认为,这是对身兼劳动与领唱于一身的号子头提出的更高的要求,也是其人格魅力使木把们紧密地团结在他周围,使其成为最强有力的精神领袖。

号子头通过自身的身体能量、精神能量以及音乐能量,带动和感染木把们劳动,反映了木帮这一命运共同体的心声,也促使号子头在劳动实践中树立自己的形象,逐渐成为木帮巴图鲁。

三、木帮巴图鲁的音乐表现

激昂的音乐、清晰的节奏、丰富的内容、传奇的故事以及鲜明的地域特色,使长白山森林号子以活态的形式传唱至今,它是东北林区劳动群众的文化创造力、生存智慧和人文精神的高度凝练。

(一)节奏与速度的稳控

当笔者采访号子头刘玉河,问及抬木头有几个曲调时,老人说:

那可没数,你想怎么咧咧㉓咧咧,东北方言,指胡说、乱说、瞎说。,就怎么咧咧。但是,不管八个人还是六个人抬,你喊的号,得在步上。十个人也好,八个人也好,你迈他不迈㉔迈,指走步,迈步的意思。,那就乱了,人也就没有劲了。必须八个人都得听号子头的。㉕同注⑫。

“你喊的号,得在步上”,在笔者看来,这其实就是号子的节奏,一种有规律的、连续进行的完整音乐运动形式。曹保明形容它是“抬木人在肩膀受到重压而产生的自然的呼声”㉖同注⑬,第270;24页。。笔者认为号子的节拍规律也是完全服从于木头的大小、长短和劳动形式的,即随着生产劳动节奏的变化而变化的。

对于号子的速度,号子头任天元也有自己的描述:

号子是“催人”的歌。当号子头一声吆喝,“哈腰挂起来吧!”大伙接号,“咳——咳——”。这里跟的人要紧,整个号子的感觉都是在“快撵”。撵什么?都在撵木头、催木头。催人快“走道”。号子音阶的快与慢,是在“指挥”木把脚步的快与慢,为了干活、运木。㉗同注⑬,第270;24页。

如果说刘玉河、任天元是用通俗的语言描述了号子的音乐规律,那么赵希孟则是通过专业的音乐术语揭示了号子的音乐规律。这一音乐规律可以通过下表体现。

表1 部分长白山森林号子音乐规律㉘本表是基于赵希孟先生的文字表述由笔者总结绘制,详细内容参见赵希孟:《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

从表1中,我们会发现每个号子都有相应的节奏和速度。在号子头的指挥下,劳动节奏统一,速度保持一致。笔者在采风中还了解到:作业过程中,即便是遇到特殊情况,选用哪种节奏、速度,也必须是在号子头的掌控之下。号子头不仅要身体力行,更要有丰富的经验,具备随机应变的能力,通过把控号子在劳动过程中的节奏、速度,从而完成高难度的森林作业。

(二)声音符号的隐语

号子头是精通山林树木的能人,能用“眼光”去判断,迅速做出决定,并通过特殊音调的号子,把自己的意图传递给木把。“多样”“多味儿”“多调儿”赋予了号子更多的色彩。刘玉河说:“‘木头瞪眼珠子’的时候,号子调花样更多。”㉙同注⑫。木头又粗又大时,号子头的调子低沉、厚重。那是告诉大伙儿要谨慎,配合要小心;出现又弯、疙瘩节子又多的树时,号子头的号子调就会忽高忽低(称“花号”调),这是告诉挂钩的人找到准确位置;当木头粗细均匀的时候,调子就会平和,愉快。这时大伙儿就像往常一样“接号”了,称为“老顺号”㉚参见曹保明:《长白山森林文化》,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年。。

号子音调也受到情绪的干扰。如果搬运的木头不大,大伙儿情绪就会比较高涨,按当地说法,这时候就会唱点儿“高调”,号子叫得“硬”;相反如果劳动过于疲劳时,号子音调就会降低一些。

除此以外,值得一提的是“十八拐”,也叫“十八甩”,“甩”指号子“调”的音量变化走向,即向不同的方向“走”。有上甩下甩、左甩右甩和前甩后甩之分。比如“《老母猪哼哼》调一起,大家都仰脸;《蛤蟆调》一起,大家前一下后一下;而当《十八挂》一起,所有人都要低头。”㉛同注⑬,第222;269页。

(三)一副架的音乐互动

“一副架”也叫“一盘肩”“一副肩”。是抬木过程中的木把组合形式。号子是由一副架在劳动过程中产生并完成。主要演唱形式是由号子头“领唱”,其余的人“接唱”完成。以最具代表性的《哈腰挂号》为例,以八人组成一副架,其中两人为一个杠,从前往后依次排列为一、二、三、四杠。木头顺在中间,两侧各站四人。左侧四人为大肩儿,右侧四人为小肩儿。当号子头喊出“哈腰挂吧”时,大家伙随着一声“哟——嘿”,一起弯腰,把掐钩挂在要抬的木头上,号子头喊出“起来吧”,大家伙紧随“嘿——嘿”,挺起腰站起来。伴随着号子头“往前走哇”的喊声,大家伙就迈步前进。左侧人先迈右脚,右侧人先迈左脚,他们形成相对的脚步,边走边唱,随着歌声的节奏起步向前行进。㉜参见赵希孟:《谈东北林区劳动号子音乐》,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

由上述的例子可以看出,抬木作业是在一副架一呼一应的交替轮唱下相互配合完成的。要求所有木把在号子头的引领下有规律地进行。“如何起”“怎么挂”,都在一种井然有序的配合中进行。刘玉河这样说:

哪块跳板窄了,哪块跳板宽了,上面哪根木头不老实了,左边、右面哪根木头不老实了,都得看出来,通过号子告诉他们。㉝同注⑫。

从中看出,整个号子是在一种律动过程中相互配合完成的。领唱者的每句歌词,都能够指挥到每个具体的劳动步骤,而众合者则是在跟着应和,足见“号子”在森林作业中的权威性。

(四)自由活泼的乐天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长白山林区森林资源的全面开发,林区人民的生活水平、劳动条件不断提高,伐木工人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音调高亢激昂,节奏欢快明朗,语言诙谐幽默,成为主旋律。以下面这首号子为例:

哈腰挂啦吗?嘿呦!挂了吗?嘿呀!往前的走吧!嘿呦!大姑娘摆摆钩,靓丽地来吧!嘿呦……㉞同注⑯。

地域性风格锦上添花。至今流传在百姓生活中的号子,有很多对当地的“小调”“哨”“五更”“秧歌”“二人转”等无论在形式上还是艺术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桦甸市苏密沟镇大五道沟村号子头李玉安的号子在长期抬木过程中很自然地形成了他特有的风格。有的时候用地方戏唱,跟号的时候加“嘿呀!”之类的衬词。笔者认为,这种现象是地方戏号子化了,是娱乐与协调劳动的双重功能的具体体现。下面这首号子,就将具有东北地方特色的“二人转”彰显得淋漓尽致。

大煎饼呀!嘿哎哟呀!卷大葱呀!嘿哎哟呀!咬上一口!嘿哎哟呀!辣烘烘呀!嘿哎哟呀!㉟同注⑬,第222;269页。

加点“滋味儿”的号子。这里的“滋味儿”我们一般称为“荤号子”。一般是在运木头过程中,号子头运用幽默的唱词调侃妇女的号子。桦甸市板庙子号子头信子㊱信子(1973- ),男,本名隋修成,吉林省桦甸市板庙子木把。说:

桦甸四方甸子林场有个老头不抬木头,但号子喊得特别好,而且总爱掺杂一些荤号子在里面。如果要看到女的吧,就开始胡整了。比如,来了个娘们儿怎么怎么的,你就记着这个调,编词就行了。如果女客人想听号,我就唱了跟女人相关的内容。大伙都乐呵,女客人也不介意。㊲笔者于2018年7月31日在吉林省桦甸市街东早市对木把信子的采风记录。

下面这首号子《抓小辫儿》,生动再现了木把在劳动过程中的一种轻松的心态。

哈腰干哪,嘿哟!抓小辫呀,嘿哟!你真好看哪,嘿哟!咱别贪恋哪,嘿哟!

迎风站哪,嘿哟!咱是好汉哪,嘿哟!谁迈不开步呀,嘿哟!最操蛋哪,嘿哟!㊳同注④,第111页。

这类号子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当我们真正走进大森林,融入田野,走进木帮的文化生活时,不禁被木帮人的质朴、纯真所吸引。他们没有城市人的喧嚣与浮躁,而豪爽与义气才是他们的特性吧!

“哈腰的挂起来吧,嘿哟!撑腰个起来吧,嘿哟——!”熟悉的声音慢慢远去,伟岸的身影渐渐模糊。就在号子即将淡出人们的视野时,国家和政府及时给予了强大的助力。2008年6月,长白山森林号子被国务院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㊴《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360百科(https://baike.so.com/doc/5979389-6192351.html),2008年6月14日。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重要讲话,他强调,“要‘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从传统文化中提取民族复兴的‘精神之钙’,努力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㊵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4/c_1112612018.htm),2014年9月24日。,习近平在十八大的重要讲话中高度强调要重视弘扬传统文化,森林号子将成为一种符号,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中成为团结协作、相互依存的象征。在热血沸腾的号子演唱中,不得不追忆号子头,那些真正的木帮巴图鲁。他们的精神将成为中华民族坚强的脊梁,它将凝聚人类,面对挫折与困难,追求自由、追求幸福、追求光明的信念,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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