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从《人间词话》探讨李煜词之文学史意义
2020-09-15王晓晨
王晓晨
【摘要】南唐时期,词是以花间派为主,李煜前期词同样继承了传统花间派风格,词中多为描写宫廷娱乐生活;后期词以回忆家国往事为基调。但无论前后期,李煜均以纯情的姿态将情真发挥得淋漓尽致,以白描的手法抒写个人所感所言。李煜后期词开拓了题材,提高了词的地位,推动了词的雅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李煜及其后期词作推到一个较高的地位,赞赏其词“境界”之深、情感至真。李煜词上承花间,下启两宋,对后代词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并引得历代词论家对其进行评价,更体现出李煜词的艺术成就之高。
【关键词】人间词话;文学史;历代评价;境界
南唐政权风雨飘渺,李煜作为君主性格细腻、多感,只求醉心艺术世界,其虽是个善良、纯情之人,但却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君主。而亡国后他沦为阶下囚,满腹屈辱无处发泄,只能将对过往的无限怀念化为文字,所以李煜之词给人一种饱经沧桑之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大赞李煜之词之至真,这其中的血泪是只有经历过大变才有的,李煜之词不加多余的修饰,与其“真”的性格有关,并以平铺直叙的手法叙述真情,更有一番震憾人心的力量。
一、《人间词话》论李煜词之特色与价值
(一)身世背景与人生阅历之造就
李煜,初名为从嘉,作为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李煜生来就有“骈齿重瞳”这种罕见的贵人相,故又字重光。他自幼喜爱读书,拥有较高的艺术素养,沉浸于诗词歌赋中的他向来不喜宫廷的明争暗斗,而更向往宁静安稳的生活。尊贵安逸的帝王生活带给李煜对艺术高品质的享受,所作《木兰花》一词,完美展现了一副宫廷夜宴图,席间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吹断”二字赋予曲声舞蹈以感情色彩,突出了一种力度,体现了其当时心情的愉悦,这种富贵奢华,使其醉心于此,寄情其中;同样在《菩萨蛮》一词中,李煜寥寥几笔就描绘了宫中帝王的靡丽生活,不乏欢乐宴饮与风流韵事,而其词也沾染了浓烈的脂粉之气;但在其前期词《渔父》两首中,语调闲适,本意是想要躲避谋害,表示自己无心政权,隐含了一种欲隐与无奈的心态,并以打渔人潇洒的姿态表达了其对自由的渴望,希望也能如渔夫一样与世无争,恬淡快活。无奈命运无常的反转,南唐政权岌岌可危,很快就被宋军攻陷,李煜天生敏感多情,虽生在帝王家,却无法统一疆土,因而李煜的结局是悲剧的,南唐的结局也是悲剧的,在经历国破家亡之后,李煜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只能将可观可感用文字来诉说,因而李煜后期词作将其艺术天赋发挥到了极致,《虞美人》一词正是此时期的代表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这一句中展现多种意象,春秋之季更迭,花开又落,月圆又缺,随着自然永恒又循环,与个人生命比对起来,人生无常之悲便溢于纸上;后对故国的回忆,加上自己囚于异国他乡,今昔往昔转瞬即逝,万物却一如既往,这是自然的永恒,春风吹拂,明月洒满大地,思绪却飞回过去,怀念以往种种,不堪回首,心酸满怀;想到宫中的雕杆、围栏、玉石应该和以前一样,以往住在宫廷的人和现在容颜改变的人,早已物是人非,突出无言地惆怅、无限地沉重。在宋朝的施压下,他无力抗争、无力摆脱,“无言独上西楼”所流露出来的沉重哀愁,那无色无味的愁被他写得如此传神。由此不觉感叹:李煜的错位追求与身为帝王的责任相悖,真是命运对他的捉弄,可也正由此,才激发出他的文学潜能,从而使后期的词作取得极高的成就。
(二)“以血书之”的性情至真
李煜无论是为人君还是为阶下囚,所作均是真情之词。在亡国之前,写宴乐之词是如此,词中所现为尽情欢饮;在亡国之后,写哀伤之词亦如此,将悲惋诉到极致,力度不强不弱,直表内心,叶嘉莹先生在评李煜词时对其不吝赞叹,于其前后期词创作的“风格异”中,从未改变的是“词心”,这一点与他的内在之力息息相关,是一种缺少世俗侵染的深挚,从而形成主观的创作风格,对作品倾注以全力。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认为评判“大家”之作的水准就是“真”,由真度感其深度,这也是李煜为王氏所喜爱之因,并评李煜是“以血书之”。探究李煜之词,可以发现“真”这一特质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语言真,由于身份之因李煜深居于宫中,受宫中妇人的悉心照顾,少涉世,因而常常感性,将人之自由的最初形態体现于词中,词句也不受拘束,如《玉楼春》一词所描述的宫廷宴饮作乐、美酒与佳人;还有后期词《破阵子》中用直白的语言将今昔与往昔比对,抒发了对故国的眷恋及内心的沉重。其次是情感真,其纯真之情贯穿于字里行间,读李煜之词,就如同在读这个人,体会其经历,如《清平乐》一词,可以看出李煜真情待人,牵挂入宋不归的胞弟李从善,便将别离恨苦比作那春草,与思念融合在了一起,笔法巧妙,情真意切。最后是题材真,李词常常使用白描的手法,不加以多余的修饰,被周济评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突出了本色之美,如《虞美人》一词的结尾句以一问一答引出愁思,看似直白,但在感情上却放达,恰到好处,给人一种直接的力量。
(三)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且“感慨遂深”
历史上所记载最早的歌辞一开始只是用于歌唱的小词,属于隋唐的流行音乐,称为“燕乐”,不限作者不限题材,群体大众可根据已编好的曲调自由作词,以方便传唱为主;在南唐五代,所流传的歌辞就是晚唐五代的《花间集》。后蜀广政三年,为了适应身份、场合,作词群体由贩夫走卒等社会群体转变为文人墨客,他们做好词在宴会上由歌姬舞女演唱,歌辞内容大都是写美女、爱情等可供大众娱乐消遣,因而被称为“诗客曲子词”,同时成为演唱的范本。但在当时,作诗才是社会主流,而词是没有地位的,主要是用来娱乐,无法登大雅之堂,许多文人作词都不被收录到文集里,比如陆放翁、苏东坡就把词放在他集子言志诗篇和载道文章的后面作为附录。李煜前期词的数量较少,内容虽有宫廷宴饮、情爱声色的题材,但是也有较之不同风格的词作,直至后期山河巨变,其词作才多以描愁写恨为主,没有了安逸享乐,多了自我的思考与对过往的回忆,“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在《人间词话》对后主词的评述中,“始”“遂”“变”三个动词,标志着词的改变,首先,“眼界始大”是指李词拓宽了词的题材,特别是其后期之词,描写生命的无常悲欢与嗟叹,而摆脱了南唐传统花间词派“剪红刻翠”的传统风格,把对故国的哀思与亡国的悲痛融入进来,筑成有血有肉的作品。关于“人生长恨水长东”等词句的感慨是源于个人无常的体验,是今昔地位环境待遇的天上地下,有刻骨铭心之感并体现哲理意味,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内心有愁苦就能体现出来的,因此李煜在词作上眼界有所扩大。其次,李后主之词提高了词的气势,改变了词用来娱乐的传统,并在词中融入了个人悲欢与家国之感,增添了词的新的表达方式,逐渐加深了人们对词的重视。最后,李煜后期词促进了词地位的变化,“南唐二主,乃一扫浮艳,以自抒身世之感与悲悯之怀;词体之尊,乃上跻于《风》《骚》之列”。 词内容由单纯的享乐转变为抒发个人感慨、国破之哀,变闺情艳词为雅正兴寄,是词一个逐渐雅化的过程,拓宽了词作的内容和格调,使词作的文学地位大大提升,表明了词逐渐被社会上层所接受。
南宋等词人作词时在意思的斟酌与结构布局方面很用心,篇章上具有很强的整体性,忽略对点睛之秀句的重视。王国维认为陆游之词,虽有气势但缺乏韵味,细读陆游词集,发觉他善移诗入词,使词读起来像诗一样直白易懂,从而反映出他率直、真挚的性格,这同样也决定了其词作的风格,一旦情至,便能率性而发,易形成恢宏大气,这样会缺少深层次的气韵。如陆游的《诉衷情》一词,先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在边关驰骋的岁月,而如今只能出现在自己的梦里,然后跳转到因年华不再,时光易逝,抒发了其壮志未酬的感慨。全篇直抒胸臆,具有很强的抒情性,所读之处皆是词人内心残余的豪情与晚年的愁苦,但却不见丝毫含蓄,读后余味不足,缺乏意境,也就有篇无句了。
三、《人间词话》评述李煜之独特与深刻
(一)历代词论给予李煜之文学史评价
李煜作词虽仅三十余首,但首首佳作,篇篇精彩,在词作质量上往往能够以少胜多,翻阅记载,历代词话专著对李煜及其词的评述达到203处,表达出对其的欣赏。宋代宋太祖称赞李煜“好一个翰林学士”,是对其文学上的肯定;李煜《临江仙》一词,开头一句的“樱桃落尽”巧妙地化用典故,借由天子摘取樱桃献祭宗庙,此行为只能是天子之事,表明自己无法忘记自己曾经的身份,而“落尽”二字有借伤春感怀之意,苏辙评此为“凄凉怨慕,真亡国之声也”。明代对词抒怀方面尤为重视,首先王世贞评李煜实为“词手”,李煜之词侧重于人的情感,读起来感同身受,体现了言情的重要性,在词中所描述愁苦的姿态与别恨心态的词句煞是凄婉,如“别是一番滋味”一词中以离愁灌注心头,沈际飞评此句实为“句妙”,含有欣赏之意。由于处在不同的时代,加上时间的推移,明人已经不像宋人那样对李煜作为亡国之君的身份特别敏感了。清代时期的词学对李后主之词有了更大程度的接受,并将其推崇为正宗地位,肯定其文学价值,沈谦评其不失为南面王,并从语言、声律等方面推崇其為“当行本色”,另有后主词的接受者之一纳兰性德,他认为《花间集》词用字精致,日常并不适用,宋代词用字又不甚考究,但李煜之词兼容二者,有“烟水迷离之致”,并把“烟水迷离”与“适用”作为词创作的标准,因而其才情与词作风格上与李煜十分相似。
(二)王国维“以境界为最上”之词观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之说,并在开篇第一则就提出词有境界是评词的最高标准,这首先体现出王国维对“真”的重视,无论是个人创作还是选词标准,都体现了他对“真”的追求。在陈寅恪先生给王国维写的碑文中有所体现,其中一句为“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说的是若要追求事物的真理,必须把自己的心思从世俗道理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要追其本质。其次为王国维提出的“造境”与“写境”之说,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但都超不出自然之外,“造境”即作者所造,如“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虽然不是作者眼中所见,逻辑却也合乎常理,“写境”即作者所见事实,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实地写出了时代的灾难,但句中也饱含了希望灾难早点过去的理想所在。最后是王国维提出的“有我”与“无我”之境界说,二者区别在于在词作中是否有“我”这一角度的存在,有我之境,则有“我”的存在,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世界万物,所以万物都附着上了“我”的主观色彩,我悲喜所以万物也悲喜,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富有强烈的人化色彩。无我之境,即景就是景,物就是物,感情自然地流露到景物之中,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虽有“厌”字但不包含诗人的愁苦之情,然物我不分也。叶嘉莹先生说,连王国维自己都没办法说清何为“境界”,那是一种可感不可言的体会。
(三)《人间词话》评价李煜词之贡献及影响
李煜词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首,但篇篇好句;词作不引经据典,以白描叙之,情感真挚,动人心魄。南唐亡国后李煜经历了巨大的生活变难,激发了他的文学潜能,后期以一首首泣尽以血的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李煜后期之词作,语言凄悲,语境深沉,对东坡、稼轩等“豪放”一派影响至深;李煜词在题材、手法上不同于当时传统的花间风格,内容上不仅叙述真实,而且大胆抒写自然,是不拘与纯情碰撞出来的语言,看似粗服乱发,然则真实,在词的表现方面更有张力,从而造就了新境界。首先他改变了传统花间派以低婉沉吟为主的风格,内容也不再只以妇女的不幸遭遇为主,感情也不再以表达沉哀为主,在作品中融入了个人无常悲欢,使词逐渐成为了可以言志述情的新题材,对后来的豪放词派在艺术手法上的创作有很大影响。其次是其善用白描的手法,不多加精致的修饰词,情感直接切入,从而形成了一种清丽的语言、和谐的音韵,如“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两句,词中有人身当下所回不去的地方,有不能勾画的意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描写对国破家亡后的生活感受,这一特质影响了宋代晏几道、秦观、李清照与清代的纳兰容若等人。
四、结语
读李后主欢娱之词,与其同乐;读其血泪之作,不禁也会黯然神伤,这种具有感染力的作品,对后世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综上,从《人间词话》对李煜词的评述探究来看,李煜有颗纯情任纵之心,这种独有的特质带来的是其词作的不平凡,也是最打动人们的地方,语言细腻真实,感情深刻自然,自成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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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郑州大学西亚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