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雕塑”技艺的传与承
2020-09-14
一个喷灯、一把镊子、几根料棍、一盘沙子……火光中,料棍融化,趁其未凝固时,用镊子拉抻,再将料棍插入沙中降温,20分钟左右,一个料器作品便可成型。料器在火中诞生,也被称为 “火中雕塑”。作为北京料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也是北京料器的第七代传人,刘宇对料器制作是发自骨子里的热爱,“北京料器手艺是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是一定不能丢的宝贵财富。”
锲而不舍绝处逢生
料器,这种光亮莹洁的老北京传统工艺品在我国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皇宫里经常用它来制作各种类似玉的东西。封建王朝结束后,料器艺人从宫廷的造办处流落到民间,部分集中在北京的花市。直到1962年成立合作社,才将这些零散的艺人集中到了龙潭湖。然而1992年北京料器厂倒闭后,手艺人再次分散开来,各寻出路。至今,从事料器制作的手艺人已经不多了,而其中的佼佼者,当属北京料器第六代传人邢兰香和她的儿子刘宇、刘星。
走进位于京城百工坊二楼的 “料器邢”,屋内两侧的玻璃柜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料器成品。料器技艺传承人刘宇正坐在操作台后面烧制作品。他面前的喷灯滋滋地冒着青蓝色的火焰,映得旁边几个圆筒里插着的各色料棍晶莹发光,他用手中的镊子将烧软的料棍拉、抻、点、压、印、溜出各种形状。这种完全依靠手工技艺的 “火中雕塑”,靠的是手艺人脑中的构思和手上的功夫。它的原料由玻璃料棍配以各种金属氧化物 (铅、锌、铜、铝、镁等)按比例组合后,经坩锅炉熔化,手工拉制而成。
一件料器的制作需要经历化料、灯工、冷却、检验、后期装饰五个步骤:其中化料与灯工是手艺人在寻得原料后,将原料软化再进行纯手工造型。冷却则是防止其在自然环境下降温不均导致局部变形,而放入砂石中均匀降温,通常料器加工好后完全埋在里面,先看不到成品,而后等温度降下来才能拿出。这些步骤的顺序具体到每件工艺品略有不同,通常情况下是根据料的颜色、融化程度,及时调整顺序,交互进行的。这些很难用语言描述过程,主要靠手上的熟悉程度,需要经验的积累,无法用具体标准来规定。
刘宇打小儿就与料器结缘。20世纪60年代初,刘宇的母亲邢兰香大师进入北京料器厂工作,刘宇就在料器厂的宿舍长大。2000年刘宇进入北京龙隆工艺品有限公司,正式开始学习料器技艺。在料器处于风生水起的辉煌时期时,学徒达五十余人。企业的红火也使这些学徒在学习的过程中十分认真刻苦,期盼着通过这门手艺来营生。在我们问起刘宇学习料器技艺的过程中有什么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时,他一时没有说出某个时间发生的某件具体事儿,而是在思索了几秒后说: “印象深刻的事儿太多了,但是我最想说的就是 ‘坚持’,这会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在同时期学习的师兄弟中,刘宇自称既不算拔尖的,也不算最差的。学得比他好的人当中,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人天赋很好,旁人需要练半天的技巧和手法,他们立马就会。还有一类人是以勤补拙,5点钟下班后一直练习到晚上10点,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水平就会有很大的进步。
但是几年之后刘宇发现,聪明的人总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制作料器,导致基本功不扎实。而只靠下苦功夫的人,虽然基本功扎实但囿于常规,很容易成为老一代艺人的复制品。
刘宇认为,虽然自己并不是很聪明,但是最能坚持。当这个行业不景气的时候,聪明的人选择改行了,并且在别的领域也可以干得很好,而固守常规的人,虽然勤奋但不会创新,导致生意不好,渐渐地也被淘汰了。 “我坚持得最久。我现在跟这些师兄弟也都有联系。大家回过头来再想想,一致都持 ‘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这种观点。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都没能坚持下来。当一件事情山穷水尽的时候,也许正是它绝处逢生的开始,这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千刀会”与“一刀熟”
“记得曾经有位朋友托付我们用料器来做暖气片,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我自己也不理解,我问那朋友: ‘您为什么要做一个暖气片啊?’他说: ‘快过情人节了,我想做一个暖气片,您在这个暖气片上再烧一个红色的心,做成项链挂坠的造型。我想送给我的女朋友,寓意是:温暖你的心’。”
刘宇告诉我们,他这一代料器手工艺人与以邢兰香大师为代表的老艺人们很不一样。老一代艺人比较注重传统技艺的原汁原味,一直坚持将一件产品创作到最完美,所制作出来的料器工艺品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但是刘宇认为他们的艺术头脑不适合今天飞快变化的市场。老一代艺人用很长时间开发出的一件料器作品可能在某一段时间很受欢迎,但是过一段时间,当这个产品不再受欢迎的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及时适应市场。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京料器厂能够熟练操作料器技艺的老师傅至少有400人,他们都身怀绝技,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将一件件作品完善到极致。比如有的师傅擅长做老鼠造型,那么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只做老鼠就可以了。北京料器厂一旦接到关于老鼠造型的单子就由这位师傅来做。刘宇的母亲经常对他说: “人嘛,不怕千刀会,就怕一刀熟。”料器厂的老师傅们就是严格遵守着这种 “一刀熟”的理念,但是这种思路并不能适应今天的市场。
北京料器厂于1992年倒闭,时隔13年,京城百工坊成立。当时百工坊通过把老手艺人们请过来,将各种传统手工艺发扬光大。但是在料器领域遇到了很大难题:老师傅们都无法面对今天的市场。当今的手工艺品市场已经进入了一种私人订制时期,就好像“料器邢”曾经遇到过的暖气片订单。顾客提出来的造型千变万化,若还是按照 “一刀熟”的思路,很难维持生存。今天的料器艺人更主张 “千刀会”。手工艺人需要满足不同顾客的不同需求,满足私人订制。这是当今料器艺人和上一代艺人最大的差别。
祖孙三代 良弓无改
如今刘宇的母亲邢兰香大师年事已高,还在从事料器制作的实际上只有刘宇、刘星兄弟俩。 “坚持”二字,对于当时处于料器市场鼎盛时期的学徒们来说,尚且走到半途就各自散去,在今天料器传人所剩无几的背景下,传承下去就显得更加困难。
对于传承料器这门手艺,刘宇正在慢慢训练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女儿。他对现在孩子们承受压力去学习一些以后可能用不到的知识表示反对,但是大环境下,也就不得已而为之。其他孩子可能在上钢琴、舞蹈的培训班,刘宇则尽量把女儿的兴趣往工艺美术上引导,比如美术、书法等兴趣班。 “在料器方面,我是想让她当一种业余爱好,课余时间让她学习一下。”料器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刘宇自己也认为它是一个极其枯燥的工作,有时工作起来要长时间在火边烤着,并且材料融化后不好控制。料器制作不同于捏静态的泥塑,首次制作的时候没达到要求,就不能继续调整形状了。“我们这个一旦烧坏就不能再烧了,再烧就烧没了。对今天娇生惯养的孩子们来讲,这是门艰苦的手艺,基本上我是在用强制性的方式让孩子来学习。”
“强制性”的学习方法让本来喜欢跳舞的女儿产生了抵触情绪。有时她会不停地问爸爸: “学习料器到底有什么用?”刘宇就尝试着用鼓励式的方法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周末的时候,会有一些来百工坊做料器体验的人。每次碰到与女儿同龄的孩子,刘宇就会让女儿作为 “小老师”去指导他们,增强女儿的自豪感,帮助她找到学习料器制作的乐趣。
刘宇用吸引人们来百工坊参观体验的方式面向社会宣传北京料器。但是刘宇内心很明白,体验和培训是完全不同的。 “我对女儿的培训极其枯燥,而体验课却不同。体验课注重培养兴趣,完不成也没关系,最终我会帮前来体验制作的人完成他们的作品”。 “料器邢”周末的体验课程只能起到扫盲的效果,而如果把料器制作当成一门课程进行系统学习,刘宇觉得其枯燥程度可能让普通人 “一次都受不了”。
原汁原味 传承匠心
当被问及: “是不是今天的手艺人不仅需要传承技艺,更需要将这门技术以新的方式发扬光大?”时,刘宇坚决地否定了。
“所谓 ‘手工业’指的是以手工为主的技能。有些人看到当今手工业比较受欢迎,就对某些工艺品进行大肆改造,工厂化、机械化,甚至完全自动化。他们会通过这些产品盈利,但他们绝对不是 ‘工匠’。”
刘宇认为, “工匠”二字是对手工艺人的尊称。尊敬的是手艺人对于工艺的执著和对艺术的追求,而非他所从事的行业。可能有很多人都在从事同一个行业,但 “工匠”只是这个行业中极少的具有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精神的人。
熟悉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有一条著名的文化街叫 “琉璃厂”,并且随着近年来台湾琉璃工艺品牌也在大陆非常畅销,所以人们可能对 “琉璃”二字更加熟悉。刘宇表示,传统的料器在制作方法上与当今琉璃工艺品不尽相同。许多琉璃制品都是采用铸模浇铸而成的,具有可复制性。而传统的料器,是艺人将各种颜色的料棍在灯火上烧烤,待软化后进行捏塑而成的工艺品,每一份料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和琉璃相比,料器没有底胎,全靠艺人在喷灯的火焰中即兴加工。
“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在自我约束,不把它往坏的方面引导,比如说我们今天的工艺,就一直保持原汁原味。举个例子,像我身上戴的料器造型,上面有三个孔,如果用今天的先进工具蛇皮钻的话,三十秒一个眼儿,但是我们不允许使用蛇皮钻,一直都是手工做孔。”
刘宇胸前佩戴的料器饰品一开始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个造型上面的三个眼儿并不是正圆形。在聊到匠人手艺传承的话题时,他就以这个配饰为例为我们讲解了他的看法。原来这三个眼儿,是要在料器烧软的情况下先剪开,然后把边儿粘上,最后形成孔。这个眼儿并不如机器打出来的圆,并且十分费工。“我们认为料器必须按这种原始的方法做,不能介入现代工具。在这点点滴滴上保持着传统工艺的原汁原味,改的是造型,但是绝对没有改变技艺。”
在我们谈论料器的过程中,刘宇多次提到 “纯手工”三个字。料器手艺人正是坚守这些口传心授的技艺,用最简单的工具,做出被赋予新元素的作品。变的是在时代的沿革中改变的成品形态,但不变的是那份从老一代手艺人中传承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