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韩侂胄民间形象的双重性
2020-09-12陈敏思
摘要:南宋对金关系中,战争是不可绕过的话题。在众多大大小小的战争中,开禧北伐具有独特的历史研究价值,作为其主要的发动者之一,韩侂胄的形象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所争论。在民间,韩侂胄有两重形象:一是刚愎自用的权臣形象;一是收复故土力主北伐而失败后成为宋金议和牺牲品的悲情人物形象。
关键词:南宋;韩侂胄;民间形象;“双重性”
中图分类号:K245.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14-0111-03
开禧北伐的失败是南宋历史上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对于南宋、金朝与蒙古乃至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历史走向具有深远的影响。其主要的发起者——韩侂胄的个人形象更是被后世的学界议论纷纷,关于如何给韩氏一个准确的、历史学角度的盖棺定论,后世的学者也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和解读,本文在此也不狗尾续貂,对其做过多的讨论,而是将研究的侧重点放在韩侂胄在民间的形象上,尝试从另一角度对其复杂的历史形象做出新的探究和还原。
关于韩侂胄其人,依据今天的研究成果,不难看出他是一个较为复杂的历史人物,他的形象具有人物评价的复杂性与时代性,若仅仅是从“庆元党禁”之后理学的支持者对他所持有的负面态度来进行探究,就很容易陷入被感情束缚的窠臼;本文从其民间形象的角度着手,不以《宋史》《宋史纪事本末》《宋史全文》等传统宋代史研究书籍作为研究资料,而是以南宋以及后世的笔记作为主要研究史料,探究韩侂胄在民间的形象,尝试还原其多重历史形象中两个最重要的具体方面。
一、韩侂胄在民间舆论中的负面形象
与南宋官方的评价以及部分理学支持者(以《齐东野语·诛韩本末》的作者周密等为代表)在其著作中对韩侂胄形象的否定态度不同,民间对于韩侂胄的评价多跳出了“开禧北伐”的失败带给国家的负面影响,以及较少受到庆元年间韩氏发起“庆元党禁”之后,韩对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派发起的政治攻击给韩自身所带来的消极看法的影响,而是从韩侂胄执政对于民众生活的关系角度展开的。
现存的笔记史料中,民间对于韩氏的负面看法主要集中在其为官方面,不同于“开禧北伐”失利后,史弥远等人精心策划并发起的“去凶之议”为代表的政治舆论打击。民众对于韩氏的议论焦点集中在其当政时的所作所为上,从现存的史料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探究出韩氏当权后,他所暴露出来的缺点,并从民间流传下来的史料來对韩侂胄其人的所作所为进行清晰判断。
当韩氏尚在位高权重的时候,就曾有人对其进行劝谏,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要适时急流勇退,然而韩侂胄并未采纳。据《说郛》记载:
西湖僧仪,尝以诗上权臣云:“我本田中一比丘,却来乘马不乘牛。如今马上风波急,不似田中得自由。”权臣以为谤已,遂赭其衣。[1]47
此中,“权臣”所指正是韩侂胄。由此可见,韩氏最后的败亡,他刚愎自用的性格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当他的种种事迹由朝堂传到民间,民众对他的印象就会随着这些事迹的传播而逐渐固化,进而在民间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较为固定的“权臣”形象。而韩氏本人在民众中的印象也就很容易失去了历史人物本身具有的复杂性和时代性,变得刻板起来;加之当朝者的负面事迹在民间比普通的朝堂轶事传播起来更加迅速,所以韩侂胄的民间形象被拉低也是情理之中。加之南宋时期的权臣当政本就对国家和人民具有较高的现实危害性,且权相的频出对南宋政权无论是从政府还是到民间都产生了切切实实的负面影响,韩氏在南宋官方以及后世官修史书中被冠以否定的形象也就可以理解了。
从现存的各类史料看,韩侂胄的某些作为在当时颇有争议,他的施政特点也有着所有权臣都有的缺点,从各类史料的留存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些讽评的来源和依据是真实存在的,并不完全是他的政敌所诬陷及凭空捏造,在潘永因的《宋稗类钞》中,就对此有过如下的记录:
韩平原在庆元初,其弟仰胄为知阁门事,颇与密议,时人谓之大、小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燕,优人有为衣冠到选者,自叙履历材艺,应得美官而留滞铨曹,徘徊浩叹。又为日者弊帽持扇过其旁,邀使谈庚甲,问得禄之期。日者厉声曰:“君命甚高,但于五星局中财帛宫若有所碍。目下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成事,必见大寒可也。”优盖以“寒”为“韩”。侍燕者皆缩颈匿笑。时有宗室就试南宫者,题诗客邸云:“蹇卫冲风怯晓寒,也随举子到长安。路人莫作亲王看,姓赵如今不似韩。”[2]315
从中可以看出,韩侂胄在宁宗庆元年间就已经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势为自己谋取利益,而许多趋炎附势者也有心巴结,以至于“求捷径者争趋之”,故优人以及宗室皆对此颇有讽刺之言行。宗室子弟对于韩侂胄的态度或许可以看作是政治博弈而产生的龃龉,而优人对于韩氏兄弟所作所为的嘲讽可谓是入木三分,表达出民众对于韩氏当权所作所为所持的负面(舆论)态度。
类似讽刺韩氏专权的事例留存不少,即使其已经失势,民间依然有人恨屋及乌,在他的府第中题诗以讽之,在明代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中,就有过此类记录:
韩平原甲第,罪逐后改为寺监,斋舍生有题二绝于壁曰:“掀天声势只冰山,广厦空余十万间。若使早知明哲计,肯将富贵博清闲”;“花柳依然弄晓风,才郎袖手去无踪。不知郿坞金多少,争似卢门席不重。”[3]451
韩侂胄在被史弥远等人诛杀后,不仅仅落了个“函首畀金”的下场,自家的甲第也被改为了监寺,而上面提到的两首诗中,第一首对韩侂胄带有些许的惋惜色彩外,第二首中的“郿坞”二字很鲜明地点出了韩在民间形象偏于负面的原因——韩本人的作风偏向于强势乃至于跋扈,类似于营建“郿坞”的权臣董卓,故民间对于韩侂胄的舆论形象会因此而偏向于负面,而由于古代信息的不发达,民众对于此类高官的固定形象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甚至于变得刻板起来。
当然,韩侂胄所主持的开禧北伐毕竟是顺应了当时南宋初期延续下来的北伐呼声,在朝野都有较多的支持者,所以,其在民间的形象不仅仅是负面的。
二、韩侂胄在民间舆论中的悲情形象
韩侂胄作为“嘉定和议”的牺牲品,不仅仅丢掉了官位,而且“函首以畀金”,死后也被史弥远等人大肆抹黑,“奸言诬史并行改正”[4]。然而史弥远等人与其相比,不但缺少了民族气节,而且在经济、民生上亦无所突破,并且在跋扈的程度上比起韩侂胄有过之而无不及,《宋史》中记载史氏善于弄权:“擅权用事,专任俭壬”[5]4303。而同时代的刘克庄也在《后村集》中评价史弥远道:“小人恃智巧,君子恃天理、人心之正,而天与人又有时而不然,桧十九年、弥远二十六年而衍七十日”[6]将史弥远与秦桧相并列,可见当时就已经有人对史弥远的看法比韩侂胄更加负面;且通过将韩、史二人一前一后对比,韩氏并未对金人卑躬屈膝,并敢于在金朝国力转衰时出兵伐金,亦能在吴曦叛变后将其诛杀,具有一定的民族气节。反观史弥远的所作所为更是具有权臣的误国特性,《宋史》中称“史弥远废亲立疏,讳闻直言。”[5]4314他违反宁宗遗愿,操纵废立之事,且对金朝极尽谄媚之态,故当时的舆论环境下,就有人认为: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7]1457清代厉鹗的《宋诗纪事》中所记载的这首诗,对史弥远一派进行了辛辣的批判;在这种民间评价之中,韩侂胄在民间的悲情形象也就此奠定。
民众对于韩侂胄的惋惜之情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那首诗中所写:
掀天声势只冰山,广厦空余十万间。若使早知明哲计,肯将富贵博清闲。[8]292当中除了表达对韩氏下场的感慨外,还表达了对于
其不知明哲保身、轻率发动北伐以至于身死而“广厦空余”的惋惜之情。在当时史弥远专权的环境下,也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对韩氏悲剧下场的同情。
至今流传下来的笔记中,有些较为隐晦地表达了对韩侂胄的同情之心,韩在民间的悲情形象也从中得到了升华,明代冯梦龙选编的《古今谭概》中就记录了其中典型的故事:
韩侂胄尝以冬月携家游西湖,置宴南园,有献牵丝傀儡为土偶负小儿者,名为“迎春黄胖”。韩顾族子判院者咏之。即赋一绝云:“脚踏虚空手弄春,一人头上要安身。忽然线断儿童手,骨肉都为陌上尘。”韩怫然。[9]286
其中,“骨肉都为陌上尘”,正是较为隐晦地表达了对于韩氏及其家人悲剧下场的同情。其悲情形象从他身死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明代,李东阳依然发出了“议和生,议战死。生国仇,死国耻。两太师,竞谁是?”[10]1300的疑问,将韩、史二人的不同特点作出了鲜明的对比和讽刺。
今日,依然有不少学者对于韩侂胄的下场持同情的态度;而这种倾向在建国初期尤为明显,被烙上了很鲜明的时代印记,陆成侯在《论韩侂胄》中就对此有过全面的概括:
南宋时代坚决主张与侵略者作战来收复中国国土解放在金人压迫剥削下的中国北方汉族人民的韩侂胄,在宋史上,是与汉奸秦桧并列于奸臣传的,而且七百余年来,一直被封建主义历史学家所公认为奸臣的,他之所以被称为奸臣,有两个原因,即庆元伪学之禁和开禧北伐的失败。[11]
正如上面材料所言,从今天的研究来看,韩氏之所以被列入《宋史·奸臣传》中,相当大的原因,即是他实行了“庆元党禁”,以及他所主持的开禧北伐的最后失败;从今天来看,开禧北伐的军事失败以及后续的政治影响,恐怕并不能算是韩侂胄被列入奸臣行列的最具有决定性的因素——真正被詬病的原因,是他发动庆元党禁而使那些掌握了舆论主动权的道学家——即后来的理学家感到愤恨,借着北伐失败的理由来进行攻击而导致的结果。
韩侂胄在民间的悲情形象,自他身死之后就已经被当时的人们所认可。而学术界对于韩氏的死一直都存在着惋惜的情感,并夹杂着对于史弥远等人的痛恨。当然,部分学者也在论述中将这种感情体现出来,其中较为经典的是陈赓平在《纠正七百多年来史家对于韩侂胄的错误批判并揭穿当时伪道学派的罪行》中所写的那样:
丧心病狂的苟安派余党奸人和素与韩氏积有怨恨的杨后相勾结,从内部制造事变,响应金人,假造赵扩的命令,于韩氏上朝的途中,在玉津园旁边将他打死。他死后不久,奸人们又开棺割下他的头颅送给金人当礼物而请准和议。等到元代,一班伪道学派的徒孙们又在蒙古统治者的监督下,采录韩氏的政敌们所写的史料,编造“宋史”,将他与蔡京、黄潜善、汪博彦、秦桧和贾似道等为人民所深恶痛绝的坏人同列入“奸臣传”中,而对于与杨后通奸、杀害济王而为当时制造事变的祸首史弥远却反较少贬辞,这怎能算是公正的史笔呢?[12]
韩氏民间形象的嬗变从他身死直到今日,一直都是一个比较复杂且沉重的话题,无论史家如何地还原真相,总有一点是不能绕过的,即杀害他的史弥远集团在执政方面与韩氏相比,并无任何的改善,对外却更加卑躬屈膝。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史弥远集团对于韩侂胄的污蔑却在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李超在《历史书写与历史事实:宋金和战与韩侂胄之死》中的论述,就向我们表明了史弥远集团对韩氏的歪曲,在南宋时期就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经过一系列的“努力”,最终将韩侂胄打扮成了不顾社稷安危,坚持主战的奸臣形象。从李心传、周密等人的记载来看,到嘉定中期,后世所熟知的韩侂胄形象当已基本定型。[13]
史弥远集团的抹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民间乃至后世对韩侂胄的评价,但是并不能够掩盖双方本质上的区别——史弥远集团对金人的态度远远没有韩侂胄强硬,而这也正是部分民间人士对于韩氏持同情态度的原因。而韩氏的悲情形象亦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淡化,反而随着后世的研究变得更加的清晰。
结语
韩侂胄的形象自南宋以来就是复杂的,而其在民间的主要形象与官方史书的形象差别并不大,其形象的流传不仅仅是通过生活在同时代的民众对韩氏执政的切身体会所得出,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史弥远和理学集团对其负面评价(乃至于污蔑)的影响,对于此,我们可以梳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有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韩氏民间形象的双重性。
韩侂胄双重民间形象的建立,从总体上看,体现了南宋民间对于权臣政治的厌恶以及民众对于光复中原的期盼相交织的复杂情感。韩氏对于名臣之后,他和他的支持者所主持的北伐,确实响应了广大民众和部分爱国官员对于克复故土的朴素爱国情怀,但是他在执政中所暴露出的缺点和军事方面的失利,拉低了他在民众中的形象;加之反对派的抹黑,使他民间形象变得更加复杂。但是无论如何,韩侂胄对于光复故土的努力是不能够被抹杀的,其在当朝执政时所犯下的错误也要予以承认。
由于历史人物本身形象以及评价不能仅仅只用一种固定的标准,所以对于这位发动北伐的权相的探究应该从多个角度来进行,韩氏的双重民间形象也可以得到更好的完善和补充。
参考文献:
[1](明)陶宗仪.说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清)潘永因.宋稗类钞[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M]吕景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9.
[4](元)佚名.宋史全文[M].汪圣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
[5](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宋)刘克庄.后村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清)厉鹗.宋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清)陶元藻.全浙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3.
[9](明)冯梦龙.古今谭概[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10](清)钱谦益.列朝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1]陆成侯.论韩侂胄[J].史学月刊,1958(7).
[12]陈赓平.纠正七百多年来史家对于韩侂胄的错误批判并揭穿当时伪道学派的罪行[J].兰州大学学报,1957(1).
[13]李超.历史书写与历史事实:宋金和战与韩侂胄之死[J].
中山大学学报,2017(4).
作者简介:陈敏思(1993—),男,汉族,黑龙江大庆人,单位为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研究方向为宋史。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