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北岳神庙之碑》的书法风格及书史地位
2020-09-12栾飞飞常加
栾飞飞 常加
摘 要:《大唐北岳神庙之碑》位于河北保定曲阳北岳庙之内,由唐郑子春撰文,崔镮书丹,其内容记叙了北岳神灵对百姓的庇佑及唐朝政府对北岳祭祀的重视。碑文用隶书契刻而成,不乏端庄稳重、丰腴华丽的盛唐气象,为唐玄宗整饬楷隶杂糅,恢复隶书基本规范,由“石经旧法”转到“明皇新体”时期的一个典型隶书代表作。
关键词:北岳庙;《大唐北岳神庙之碑》;唐隶;“明皇新体”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北大学研究生创新资助项目(hbu2019ss064)。
曲阳北岳庙建于南北朝的北魏宣武帝时期,是河北地区较早的道教宫殿之一。整座庙宇庄严肃穆,正如《大唐北岳神庙之碑》碑文所述:“未施敬而自敬,不有威而自威。”北岳庙是历代帝王祭祀北岳恒山神之地,最早的典籍记载始于《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①明确记载了舜帝十一月初一去祭祀北岳恒山,且仪式如其他三岳一样隆重。明代弘治年间始出现大臣请求改祀北岳于山西浑源,至万历期间多次请求,均遭驳斥。顾炎武为此写了篇《北岳辨》,其认为,“历代之制,改都而不改岳”,对改祀之说进行了批驳,并立碑于北岳庙之中。直至清顺治末期才改祀山西浑源。北岳庙内碑碣林立,内容多包括祭祀、人物传记、官员、重大历史事件、庙宇修建等,如《大明诏旨碑》、《大唐北岳恒山灵庙之碑》、《重修北岳庙碑记》、《大唐北岳恒山封安天王之铭并序》、《大唐北岳神庙之碑》(以下简称《北岳神庙碑》)等众多名碑,其中《北岳神庙碑》是最典型的代表之作,其碑文以隶书刊之,是唐代隶书之精品。本文从书法艺术的角度分析其书法风格及书史地位,作发覆之论,有助于发掘《北岳神庙碑》的书法价值,有助于促进燕赵书法的研究。
一、《北岳神庙碑》的行款及内容
《北岳神庙碑》(图1)现存于曲阳北岳庙西侧碑亭之中,立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闰十一月,原碑已断为三段,碑文文字略有风化,重新拼接完整后覆纸重拓,文字得以清晰显现。碑高394厘米,宽154厘米,厚45厘米,分为碑阴和碑阳。碑阳碑额为“大唐北岳神庙之碑”,篆书,4行8字,由安喜县尉李逖篆额。与汉隶中鲜有书丹者姓名不同的是,《北岳神庙碑》中碑文中关于撰文及书丹者在第一行有明确记载。陈州长史郑子春撰文,博陵崔镮书丹,碑文为隶书,共26行,分为碑阴和碑阳,碑阴也有篆额,样式与碑阳相同。碑阳内容主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开篇描述了恒山的雄浑奇异之势,继而描述了北岳庙神灵庇佑、地理位置、物产丰富,以及使持节刺史段公扩建庙宇之事等,如碑文记载:“毕、夘②降其精,涞易疏其浸。设险以分中外,通气以出云雷。非阴阳不测之神,其孰能与于此也?”“我唐列圣重光,再造区宇,邦本胥悦,俊人用彰。天工所代,无非淑哲,惟良共此,技贤责成,彼美循吏,其犹踵武。”“公乃审面势,规曲直,延观宇,划垣墉。高闬闳,通巷术,周览弥望,列树丰碑,容卫森罗,藻绘彪驳,纳日月与扃牖,驻云雾与轩楹,光色焜煌,烂如贝锦。”碑文描述了一幅国家安定、人民生活富足的太平盛世图。
第二部分描述北岳庙的神威及太守张守珪出征奋战、屡立战功的事迹,如:“分阃董戎,假节专制,搞棱运策,凶渠丧元,屈人不战,种落夷谧。”这一段说明唐朝军队的强盛,声名远播,使敌人闻风丧胆。
碑阴内容记段公德政,隶书。段公讳愔,字从简,时任定州刺史。碑额为“碑阴颂德之文”,篆书。
二、早期学界对《北岳神庙碑》的记述及
相关问题探讨
《北岳神庙碑》是唐代碑刻隶书中所见不多的书作之一,无论是其书者水平,还是其所刊内容都受到书家学者的关注。
关于书丹者博陵崔镮,史无传记。博陵崔氏,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著名大族,时至中晚唐,依然被视为天下士族之冠, 在唐代共出宰相15人,其他官员、文学家、书画家甚众。《北岳神庙碑》仅落籍贯、姓名,并无官衔,约略推想,崔镮系平民布衣出身,以擅书而受邀书碑文。同時期的陈怀志(书丹《大唐定州北岳恒山灵庙之碑》)、张嘉贞(书丹《大唐北岳祠碑》)均为官员出身,而崔镮以平民身份受邀书丹,可见其当时书名之盛。赵崡评此碑曰:“此碑分隶遒逸,真当韩蔡雁行。”③评价此碑的书法水准与当时“唐隶四家”中的韩择木、蔡有邻并驾而驰。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记:“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④朱长文《续书断》中把韩择木列入妙品,蔡有邻、史惟则为能品。《北岳神庙碑》的书者崔镮虽无书名,但能与“韩蔡雁行”,更是说明其艺术水准在唐隶中是不容忽视。
关于立碑时间,由于原碑断裂,碑阴落款立碑时间处有几字损泐,为“大唐□□□弎年,岁次乙亥闰十一月壬午朔廿二日癸卯建”, 孙星衍、邢澍《寰宇访碑录》中记为“郑子春撰,崔镮八分书。开元二十三年闰十一月”⑤,叶奕苞在《金石录补》对立碑时间进行了详细推论,记:“予按碑阴后云,大唐二年岁次己亥,闰十一月壬午朔,廿二日癸夘建,高宗上元二年已亥无闰月,志云,开元二十三年闰十一月朔,壬午,食斗南十一度,合朔,与此碑同,是年,明皇欲相张守珪,而张九龄曰,宰相非赏功之官,前碑极言守珪平定之功立碑应在此时,决非上元可知所谓二年者,为唐历第二次之已亥也,文人好作隐语,……”⑥其以“闰十一月”及“张守珪平定之功”推算,应为“大唐开元廿弎年”,此当为可信。
三、《北岳神庙碑》之书法风格
(一)森严规整、工稳持重
清代梁巘《评书帖》云:“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唐在“尚法”风气的推动下,隶书、楷书表现出大小均匀,上下齐平,章法齐整肃穆,用笔出规入矩的趋势,即使是比较自由浪漫的行草书,也逐渐抛弃了晋人兼用侧锋的笔法,而追求纯中锋的用笔。这种追求法度的精神是在唐初楷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其特征尤为明显,如: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可谓法至完备的代表。与此同时,隶书亦是如此,如欧阳询《房彦谦碑》此碑在表现法度森严的同时,也表体现出当时楷隶杂糅的现象。朱枫《雍州金石记·附记余》卷二记:“信本楷书名高千古,其分书如《房彦谦碑》亦多传于世。今玩碑宇,时作篆体。乃唐隶之佳者,微露笔意,似信本楷书。”⑦
欧阳询的《大唐宗圣观记》与《北岳神庙碑》相比,两碑皆是森严规矩,工稳持重的代表。但是前者则掺杂有楷书笔意,隶书之波折较少;后者则将隶书的特点体现得非常明显,整体上工整匀致,单个字则稳健持重。到开元年间的隶书,虽然摆脱了初唐楷隶杂糅的局面,但“尚法”之风仍在影响着这一时期的隶书。万经《分隶偶存》中云:“汉多朴拙,唐则日趋光润;汉多错杂,唐则专取整齐;汉则简便如真书,唐则偏增笔画为变体,神情气韵之间,迥不相同耳。至其面貌体格,固优孟衣冠也。乃后人妄生议论,必欲分而为二。”⑧这指出了唐隶精致光润、森严整齐的特点。《北岳神庙碑》正是这一特征的典型代表,其章法舒朗匀称,和谐统一,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距离均匀,法度森严,有着雄伟庄重的特点。字形匀称,结构精谨,姿态严正,整体表现出一种优美典雅、雍容华贵的盛唐气象。
(二)姿势横扁、点画丰腴
初唐的隶书基本延续了魏晋时期的隶书面貌,棱角显露,楷意浓厚,如欧阳询的《房彦谦碑》(图2),字形峭削,结体方正,笔画方扁,至“明皇新体”⑨时期这一面貌发生了变化,柯昌泗在《语石异同评》中云:“明皇宸翰,变方正为宽博,当时八分书体一新。”⑩玄宗追寻隶书的基本样式,消除了楷隶夹杂的用笔,字形由方整变为宽博,整饬了自魏晋以来的流风遗俗。唐明皇崇尚丰腴,以肥为美,盛唐时期的侍女画中人物皆体态丰腴、华丽大方,恰也体现此时的审美时尚。如《宣和书谱》云:“盖唐自明皇御世,首以此道为士夫之习,于是上之所好,下必甚焉。”{11}又如梁巘《承晋斋积闻录》云:“初唐字尚瘦硬,如欧、虞、褚皆是,故工部(杜甫)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至玄宗字肥,其后颜鲁公、徐浩、王缙、苏灵芝诸人字皆写肥。”{12}
下面对《北岳神庙碑》具体分析:
1.字形
《北岳神庙碑》(图3)字形扁横,收放有度,改变了初唐隶书方正的结体,运笔流畅,尤其是其的“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如“北”“必”“盖”“平”等字,尤其是“北”“必”字向左右的开张之势,最后收笔处的拨挑状,尽显此时期隶书之宽博开张的特征。
2.点画
此时期的隶书多以圆润的用笔来表达对丰腴和宽博的追求。《北岳神庙碑》(图4)用笔以圆笔为主,方笔为辅,点画丰腴,如“开”“天”“聚”“所”等字。这些字撇画收笔处出锋上挑且笔画厚重,圆润流畅中又带有力量感,装饰性强,方折的用笔已全然不见,转用圆润的接笔。
从以上两个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出,《北岳神庙碑》的无论是字形还是点画都突出表现了“明皇新体”的独特风格,直追汉隶的同时又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四、《北岳神庙碑》的书史地位
在中国书法史中,隶书出现过三次高峰期,分别是汉、唐、清。汉代经过400余年“隶变”的不断发展逐渐由萌芽走向成熟。汉隶至西汉后期已经趋于成熟,到东汉后期的汉桓帝、汉灵帝时期隶书更是到达了它的辉煌顶点,名碑纷呈,出现了许多代表隶书艺术典范的名碑。其风格大致可以划分为四类:一是清秀典雅类,如《曹全碑》《孔宙碑》《礼器碑》;二是工整方正类,如《乙瑛碑》《史晨碑》;三是刚健雄强类,如《张迁碑》《鲜于璜碑》;四是摩崖刻石,如《石门颂》《西狭颂》。每个碑刻特征不尽相同,风格多样,争奇斗艳,“每碑一奇”,达到了后世书家无可企及的一个高峰。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以《熹平石经》为标志,到东汉末期由于过分追求严谨、装饰性和实用性的效果,用笔单一,结构呆板,隶书自此失去了“一碑有一碑之面貌”的独特性。魏晋之后,由于楷书的发展,隶书逐渐被边缘化,偏处一隅,跌落“神坛”。
至唐开元年间,隶书发展又重新繁荣。唐代隶书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柯昌泗在《语石异同评》言:“唐人分书,明皇以前,石经旧法也,盖其体方而势峻。明皇以后,帝之新法也,其体博而势逸。韩蔡诸人,承用新法,各自名家。”{13}这说明了唐隶在玄宗前后的变化,玄宗以前的隶书并没有突破陈陈相因的惯性思维,还是承《熹平石经》及魏晋之余绪,隶书的用笔、结构及标志性的“蚕头燕尾”被楷书冲击得所剩无几,基本理法难以保持,汉隶意味几乎丧失殆尽。 至玄宗时期,迎来了隶书的第二次高峰。对于隶书,唐玄宗有着执着酷爱,临池多作隶书,他对不伦不类楷隶杂糅的现象进行追本溯源,致力于恢复隶书的基本规范,更是不遗余力推行隶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开元年间出现了一批以隶书见长的书家,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史惟则更是被称为“唐隶四家”。 唐隶有传统取法的单一和审美的狭隘性弊端,以蔡邕及钟繇为主要取法对象,蔡、钟的隶书已经出现了标准化和程式化的倾向。 唐中期以后,由于社会动荡和帝王推崇的消失,隶书逐渐归于沉寂。经过了宋、元、明的凋敝期,直到明末清初,隶书才迎来了第三次高峰期。
在清初的学界,由明入清的遗民学者眼见明朝复兴无望,于是将目光转移到学术研究上来,以期维护汉族文化的正统地位。清人多好古,以顾炎武、朱彝尊、傅山为代表的一批遗民学者开始了访碑活动,伴随着大量碑版石刻的出土,隶书又一次走进了人们研究的视野。清初的隶书的复兴是在唐隶的基础上进行的,傅山在《霜红龛集》中记载:“吾幼习唐隶,稍变其肥扁,又似非蔡、李之类。”{14}清初的另一位隸书名家王时敏的隶书点画丰腴,章法森严,字形方正,有明显的师唐的痕迹。刘恒在《中国书法史·清代卷》评价说:“王时敏的隶书,其圆润丰满与整齐方正的面目,的确十分接近唐玄宗、史惟则等唐代书家。这大概是清初以前汉碑发现不多,学隶书者眼界受到局限所造成的结果。”{15}其后伴随着大量汉隶碑刻的出土认识到唐隶的变化不足,于是开始上追汉隶。
《北岳神庙碑》刻于三次隶书高峰中的开元年间,是典型的“明皇新体”代表之作,虽然其上不及汉,下不比清,但也是唐前魏晋南北朝、唐后宋元明不可比拟的。对比汉、唐、清初三个时期的隶书可以发现,汉隶变化丰富,风格多样,唐代隶书在上追汉隶的同时又具有笔画丰腴、装饰性强的时代特点,清初隶书笔画厚重,字形沉稳,且有很明显师唐的痕迹。《北岳神庙碑》正处于一个继往开来的承递地位,书界历来对于唐隶的评价褒贬不一,认为唐隶相较于汉隶只是徒具形貌,虽然唐隶具有取法和审美的弊端,但审视一个时期的书法成就应该放到历史的大环境中去看待。面对积弱的隶书,唐人能够追本溯源,摆脱旧习,恢复隶书的基本理法本身就有开创性的意义,且对后世隶书的发展尤其是清初隶书的复兴有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李楠:《四书五经·珍藏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478页。
②顾炎武认为夘是“昴字省日”,毕昴指毕星与昴星。
③赵崡:《石墨镌华6卷附录2卷》,清乾隆道光间长塘鲍氏刊知不足斋丛书本,第90页。
④杜甫:《赠李潮八分小篆歌》,见(宋)朱长文撰《墨池编6卷》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60页。
⑤孙星衍,邢澍:《寰宇访碑录卷三》,商务印书馆1912年版,第65页。
⑥叶奕苞:《金石录补二》,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27页。
⑦朱枫:《雍州金石记·附记余》,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1页。
⑧万经:《分隶偶存》,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版。
⑨柯昌泗《语石异同评》云:“唐人分书,明皇以前,石经旧法也……。明皇以后,帝之新法也。”
⑩{13}柯昌泗:《语石异同评》,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4页,第450页。
{11}《宣和书谱〈卷第二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第161页。
{12}梁巘:《承晋斋积闻录》,陈涵之编《中国历代书论类编》,河北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14}尹协理:《傅山全书·三》,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3页。
{15}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