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回应
2020-09-10孙修暎
【摘要】本文是美国康奈尔大学亚洲学系助理教授孙修暎围绕新著《为刻而写:晚期中华帝国的出版与文本权威的塑造》,对三位评论者所提出的问题进行逐一回应,分享该书的成书背景,并期待学界对该书中所涉问题有进一步的讨论和研究。
【关键词】文人出版 书信集 图书审查 手稿 印刷
非常感谢金雯教授及三位评论家对拙作《为刻而写:晚期中华帝国的出版与文本权威的制造》的细读,他们对书中主题所做的深入分析以及就我在书中没有充足空间展开的议题提出的问题之深刻令我赞叹不已。我想借此宝贵机会,跨越学科、机构和国家的界限,分享这本书成型的背景,同时对更多的问题和进一步的讨论持开放态度。接下来,我将逐个回答评论者们提出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并不全是按优先顺序排列的。
一是对张潮和王晫的个案研究如何代表了17世纪文人出版实践以及原始资料的有效性两个问题。正像敏锐的书评人所指出的,这个图书项目始于阅读两部书信集——《尺牍友声》和《尺牍偶存》。前者收录友人寄赠张潮的信函1099封,后者则收录张潮的回信454封。从1677年至1706年,这两本合集分几期出版,共收录了清初300多位同时期文人的书信。这些文人无论有名无名,都活跃在江南地区的几个城市间。张潮的书信集与周亮工的《尺牍新钞》、汪淇的《尺牍新语》等大多数同时期书信选集精心挑选信件不同,其中包含的书信与精炼的风格去之甚远:在这些信件里,诗人们经常袒露出无拘无束的性情,他们表达直率,随意地书写着看似琐碎的日常。尤其是这些书信中包含了张潮在出版书籍过程中与朋友的往来信件,信件中涉及如征集稿件、索要序言、抱怨财政预算、讨论纸张成本和聘请刻工、争论图书所有权等内容。考虑到具体史料的匮乏,就像罗伯特·达恩顿将书商目录用于研究18世纪法国的出版史一样,张潮的书信集为17世纪文人如何从事生产、流通和分销文学文本提供了一种最为生动和具体的描述。当然,本书所依据的材料并不仅仅是书信集,还包含了其他17世纪文人的文集、选集、笔记,作者也对张潮(附在本书附录中)、王晫作品现存的副本作为物质文本进行了仔细考察。这些资料证实了文人们在书信中讨论的出版实践的细节。
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会考》,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和梅尔清(《包装我们这一代人:清初的文选、朋友网络及政治融合》,哈佛亚洲研究学报,2004年)的研究证实,张潮和王晫进行的出版实践远不是特例,而是广为流行的。当然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张潮和王晫的所有作品或者17世纪文人的私人出版集都完全遵循了我在书中所描述的出版惯例。但至少他们的出版实践让我们得以窥见17世纪文人出版实践的一般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因为18世纪的审查制度和现代浪漫主义下作者和文本观念,这一模式远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关注),并帮助我们在其自身的历史语境下恢复其意义,从而证实了文本实践具有多样性和历史的特定形式。
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张潮会出版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书信集,并公开了他出版活动中的矛盾、冲突和困境。在本书有限的篇幅中没有必要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但原因可能涉及几个因素:随着张潮的出版物广受欢迎,他的书信集也受到了青睐,在近三十年间分期出版。这也就是说,入选张潮的书信集,既是作为一个有选择的小圈子成员的象征,也是17世纪文人文化地位的标志。例如,张潮的侄子张兆铉请求张潮在接下来出版的几期书信集中加入自己的信件,以便与当时的文化名人平起平坐。此外,这些书信集也可能有助于确立张潮在当时文人群体中享有的中心地位。他还进一步主张拥有这些书的版权,正如我在2015年的论文(“Between Writing and Publishing Letters: Publishing a Letter about Book Proprietorship,” A History of Chinese Letters and Epistolary Culture, ed. Antje Richter. Leiden: Brill, 2015)中所论述的那样,张潮曾争夺他1706年和一位名为张庸德的出版商合作出版的图书——《四书尊注会意解》的版权。在保护图书版权的法律和制度措施缺乏的历史条件下,他在书信集中收录了一些与张庸德争论的往来信件,通过寻求公众的认可,来捍卫自己对图书享有的权利。
二是如何将清初文人出版实践与明末文人出版实践相结合。本书中的主要人物,如张潮、王晫和他们的小圈子,都被归为清初文人,他们包括经历过朝代更迭的一代人(张超父亲的一代)和在清朝统治下成长的一代人(张超的一代)。然而,在书中我并没有使用“清初文人”这个称呼,而是有意地称他们为“17世纪文人”,意在突出他们的出版实践相对于晚明文人出版实践的延续性。由于明清之际的王朝更迭,人们普遍认为清初与晚明间存在着彻底的断裂。当然这是不可否认的,但同时,过分强调明末清初的分野,往往导致学者们忽略了清初的文本实践是如何延续和进一步发展了明末文本实践的某些方面的问题,特别是与图书市场的密切关系。由于明末繁荣的市场经济和商业化的经验,清初文人已深知商业图书市场的影响力,虽然他们仍试图宣称精英的威望依附于圈内同行的认可,但已经有意识地将宣传、市场价值以及图书市场所提供的广泛的文化影响结合起来。
与此同时,我认为清初的出版实践与清朝全盛时期,尤其是与《四库全书》编纂之后的时期有很大的不同。《四库全书》既是对文本的保存也是对文本的销毁,它对作为自我推销的事业的17世纪文人的出版实践做出了负面评价,不仅使得他们的出版物被销毁,而且改变了出版的意义。例如,分期出版选集和叢书,这种清初就盛行的出版形式,贯穿了整个清末时期,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然而,正像我在即将发表的论文(“Premodern Literary Collectanea”, Literary Information in China: A Hist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forthcoming in 2020)中所讨论的那样,从清初开始,随着生产条件的变化,丛书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清初的丛书作为分享最新消息与信息的场所,收录新创作的当代作品。而晚清的丛书则是对经过精心挑选和仔细校对的罕见经典和正式著作的复刻。与清初丛书被视为精英文人集团的集体事业相比,晚清的丛书更多地彰显编者及其书目学知识。与清初丛书回应文人集团中对当代信息与知识协同交流的及时需求背道而驰,17世纪后的文学丛书声称,它们作为一些旧材料的保管人,用这些材料来加强真实性,对经典文本进行严格的再审查,也可能考证新兴的知识潮流。换而言之,这些出版物的格式看似相同,其意图和文本材料的选择却根据历史条件的具体需要发生了变化。
三是審查张潮书籍背后的动机。当我第一次发现张潮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因为审查而被破坏和损毁的时候,我猜想这可能是由于张潮的作品中渗透着反清情绪。例如,尽管《虞初新志》是一部集传奇人物、事件于一身的非政治性作品,但由于故事大多发生在明末清初,难免影射出典型的清初王朝更迭的感伤。然而,我的文献研究表明,审查人员并没有对林璐的《象记》和陈鼎的《猎狐传》这样相对明确地表达了效忠明朝倾向的作品提出质疑,而是除了对钱谦益的作品进行审查外,主要对《虞初新志》中所选故事的不可靠性和虚构性提出质疑。由于张潮的《虞初新志》大多取材于同时代人的私刻本,所以审查者将其缺乏真实性归因于17世纪文人中流行的出版实践,如向读者征稿、与商业书店的密切联系,以及囊括作家的实时作品。因此,我对《虞初新志》的个案研究,并不是要否定图书审查制度的政治含义,而是要强调清代审查制度的复杂性,在决定哪些书值得保留、哪些书不值得保留时,有许多不同的考虑因素交织在一起。换而言之,《四库全书》编纂过程中的审查不仅是为了还原书籍最真实的面目,还要收回国家凌驾一切因素之上,作为文本价值首要确立者的权威。这种权威在17世纪文人出版实践中,曾被文人群体、商业图书市场或两者的结合滥用。
另外,清初文人的政治取向并非一成不变。张潮是在明清王朝更替后满族的统治下出生和成长的。对他来说,在满族的统治下追求仕途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他的父亲张习孔在顺治年间获得了进士学位)。张潮在准备科举考试时,创作了几篇表明效力清廷的决心和歌颂康熙南巡的拟表文,并收录到其早期作品《心斋聊复集》中(50a-75b,115a-117a);同时他非常注意避免触犯清政府。他拒绝发表一些来稿,因为它们或是涉及与满族血统有关的边境问题,或是没有避讳君主的名字,或是提到晚明的臣民(例:《尺牍偶存》5.28b, 9.11b)。然而尽管他非常谨慎,在审查期间,他出版的大部分作品,或被部分禁止(《尺牍新志》《昭代丛书》《尺牍有声》《尺牍偶存》),或被完全禁止(《笔歌》《心斋聊复集》《奚囊寸锦》《四书尊注会意解》)。学者们越来越强调,不能以忠臣和叛徒对清初文人做出绝对的划分,对于《四库全书》编纂过程中的审查制度,也需要超出像“清初意识形态的敏感或乾隆对他政权合法性的过度偏执”这样的普遍解读,重新思考。
四是中朝印刷文化的比较。一位评论者提出了朝鲜商业印刷起步较晚不一定是因为朝鲜官方印刷高效的双轨销售模式满足了市场需求。东亚近代早期出版文化的发展有许多相似之处(如木版印刷相对于活字印刷的崛起、与出版文化共存的源远流长的手稿传统等),但它们自身的历史轨迹显示了每个国家不同的文化、社会和经济特征。与中国繁荣的商业印刷相比,朝鲜的商业出版发展较晚(在19世纪初才出现了活跃的商业书店)。究其原因,一是朝鲜的地理规模远小于中华帝国,官方印刷的投入和有效分配满足了以首都为中心的精英文人阶层的总体需求;二是手稿本的积极流通,木活字本的流行(这比耗费巨大到个人难以负担的雕版印刷便宜得多),借阅书店(贳册店)和图书代理(书侩)的出现辅助了图书的广泛传播。由于商业出版的滞后发展,朝鲜也没有见证像17世纪江南文人出版热潮那样活跃的文人私刻,但是17世纪中国私人出版热潮背后的主要驱动力,如精英的社会性和群体建设的需要,在别的层面上被发现——特别是通过阅读和流通18世纪进口的中国书籍。正因为如此,朝鲜正祖将审查的重点落在了士大夫阶层的联系网络上,这使得中国书籍在朝鲜文人群体中的流通活动本身比具体的书籍名称更为重要。
五是手稿与印刷文化的关系。一位评论家深刻地指出,文本生产和流通的社会性质不仅是手稿媒介,而且是文本生产和流通本质的一部分。我同意这种观点,但我想澄清的是,我的书一开始就挑战了当前将某些特征固定在媒介本身上的趋势。例如手稿意味着非正式、保密和隐私,而印刷是则是一种正式、公开和固定的媒介。正如我对《幽梦影》的个案研究所表明的,文人选择并决定了如何使用印刷品。与主要将印刷作为再现和广泛传播的媒介的商业出版商相比,文人使用印刷品的方式看起来自相矛盾,因为他们使用印刷品的范围很小,由特定的小圈子组成的读者群,寻求获得同行对文本价值的认可。当然,他们也努力使作品在市场网络中获得尽可能广泛的流通,以确保自身的名誉、经济利益和社会影响力。换句话说,印刷品的使用并不是完全由它的技术价值决定的,而是由精英作家的文学、经济以及社会愿望所调节的,正如Hilde de Weerdt对手稿出版的研究所表明的那样,手稿作为公共信息传播手段的使用也是如此(“Continuities between Scribal and Print Publishing in Twelfth-Century Song China,” East Asian Publishing and Society , 2016)。我的书试图证明17世纪的作家们使用出版媒介的目的不仅在于获得依附于复写本小范围选择性流通而产生的传统威望,还在于获得印刷品广泛发行所产生的新优势,如广泛普及和高市场价值。因此,我强调出版影响的偶然性,而不是强调随时间推移和跨地区的产生的普遍化效果,并对文人在建立文本权威、增强作品影响等方面所发挥的作用给予应有的重视。在日新月异的晚期帝国社会中,社会阶级界限的模糊、商业市场的扩张和不稳定的政治权威并没有轻易地达成共识。
〔作者孙修暎,美国康奈尔大学亚洲学系助理教授;译者王伊琪,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研究生〕
Responses to Three Book Critics
Suyoung Son
Abstract:Assistant Professor Suyoung Son of Asian Studies at Cornell University responds to issues proposed by three critics concerning her new book - Writing for Print: Publishing and the Making of Textual Author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one by one. She also introduces the background of writing the book and expects the academic circle to conduct further discussion and research of relevant issues.
Keywords:self-publishing by writers, collection of letters, book censorship, manuscripts, 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