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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刻的书籍社会史

2020-09-10徐世博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0年1期

【摘要】本文具体阐述了孙修暎《为刻而写:晚期中华帝国的出版与文本权威的塑造》一书中各章的主要内容,指出该书凭借其鲜明的问题意识、新方法以及细致缜密的论述过程,是一部值得中国印刷出版史、书籍史的研究者深入学习的佳作。

【关键词】文本权威 《檀几丛书》 私家刻书 书籍史

孙修暎教授《为刻而写:晚期中华帝国的出版与文本权威的制造》是一部讨论17—18世纪私家刻书问题的新作。全书以张潮和王晫两人为例,第一部分(第一至三章)聚焦他们具体的出版活动,以冀重建17世纪文人私刻的历史细节;第二部分(第四至五章)则通过考察两人作品在中国和朝鲜的流通以及乾隆帝和朝鲜正祖对它们的审查,检讨私刻的勃兴对18世纪知识、思想传播方式之影响,揭示以书籍为载体的不同信息流通渠道(官、私、坊刻)中的人在争夺塑造“文本权威”话语权时的博弈。

第一章“制造印刷文字”,作者先从《金瓶梅》应否刻印出版的争论入手,指出《金瓶梅》在以坊本行世之前,早就在士人的小圈子里以手抄本的形式无障碍地传播,而造成该书未能更早付印的原因,是坊本无差别的、难以控制的流通形式。作者认为,士人群体对印刷及其效应存有相当程度的担忧——这会使他们失去生产和传播文字的特权,而对于他们来说,是否使用印刷术,首先取决于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谁获取和阅读,其次才是书籍生产和流通的数量和速度。本章所讨论的问题是17世纪的文人如何利用印刷术来获取文化声望和社会地位。作者考察张潮和他的交际圈子“协作”出版的细节,并通过对《幽梦影》的个案分析,指出张潮的小圈子不仅深入地参与其出版项目从构思到发行的各个阶段,而且与现代书籍生产的过程不同的是,在17世纪的私刻出版过程中,印刷并非出版的终结。伴随着书籍的流通、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书板的加刻或重刻是随时进行的,也就是说,书籍的文本并非作者独立意识的再现,作者和读者均可参与文本创造的过程,而印刷术恰好为此提供了技术上的保障。然而,参与文本创造的读者圈子并非面向普罗大众,而是有选择的、排他的。因此,阅读张潮的书籍就成为了一种文化特权,而张潮也通过出版活动不断强化其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交际圈子,并把自己置于中心。

第二章“刻书为名”,作者先以“巧妓佐夫成名”的故事说明17世纪通过私刻进行自我推销已成为文人博取名声的惯常做法,但这样一来,出版就再也不是那些质量上乘、值得刻印的佳作的专利。作为私刻流行的后果之一,作品本身的价值和作者的声誉逐渐脱钩,是时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本章以王晫编辑的《兰言集》《今世说》两部书为例,说明他不仅将吹捧自己文才的序、跋、题赠等集结出版,还在书中借他人之口隐晦地显露自己的名声。作者指出,这是由于王晫认为借助私刻获得声誉必须以获得同人认可为前提。然而,作者同时指出,到了17世纪,王晫的此种做法亦开始变得不可靠。因此,他更请求名士黄周星以其《看花述异记》为蓝本创作杂剧《惜花报》,争取更广泛的认可,以达到获得文名的目的。

第三章“刻书求利”,作者先以毛先舒卖田刻集的故事说明文名和财富对文人来说同等重要,并且两者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其中介就是出版(刻集)。本章以张潮和王晫编辑的大部头散文集《檀几丛书》和《昭代丛书》的生产和流通为例,讨论此一过程中名望和金钱相互转化的情形。作者指出,私刻与坊刻的界限是难以分清的,因为刻书的经济负担过重,私刻不可能将刻书的经济考量置之度外。换言之,作者挑战将私刻认为是纯粹的、公益的私人事务的传统观念,认为私刻无法脱离日渐繁盛的书籍市场存在,17世纪的书籍市场已然成为书籍刊刻和流通不可或缺的场域。尽管如此,作者仍指出,与书坊合作并不代表私刻彻底的商业化和通俗化,相反,基于人际网络的礼物交换与商业化的金钱交易并行不悖,社会精英的文化品味亦可被成功转化为市场吸引力,更使得张潮和王晫通过刻书达到了名利双收的目的。

第四章“清廷对分辑出版物的审查”,作者先从戴名世《南山集偶钞》被审查的故事说起,指出戴作实际上并不含有明显的反满思想——除了书中一处引用了方孝标的话,后者在其《滇黔纪闻》中尊南明为正统,但《南山集偶钞》的出版和流通遵循了17世纪私刻的惯常做法——在小圈子的协助下写就书稿,再借助书籍市场获得更大规模的发行量和利润。对于审查者来说,此类书籍的作者不仅“妄窃文名”,与书坊合作牟利亦有违士人的价值准则,更重要的是,这些书籍生产和流通的形式还意味着更普遍的私刻活动与发达的坊刻发行网絡结合起来,致使这一知识、思想的生产和传播途径可能轻易地突破国家控制。本章又以张潮出版《虞初新志》为例,详细介绍了此书出于成本和营销考虑分辑出版的具体情形,指出正是因为分辑出版的特性,这样的丛书与固定体裁或主题的书籍不同,无可避免地成为调和编者、作者和读者之间矛盾的产物。到了18世纪,《虞初新志》遭到了审查,首先是因为它收录了钱谦益的两篇文章。然而,除了这个政治原因之外,作者认为,审查者似乎更在意此书乃至所有17世纪同类书籍的出版形式——面向读者征稿及与书坊合作,不仅其态度与考据学相左——不少作品“近于小说家言”,还“标榜声气”,“未可据为实录”。作者进一步指出,这些批评表面上是延续了对17世纪以来私刻勃兴所持的保守态度,认为这些作品既不值得出版,更不值得得到不相称的文名,但在这个看似无关政治的立场背后,是对私刻脱离国家控制深深的担忧。

最后一章“《檀几丛书》的跨国流通和朝鲜王朝的审查”,作者先从朝鲜正祖1781年出于兴趣搜访《檀几丛书》和《昭代丛书》的故事讲起,指出两书在引起正祖注意以前,很可能早在朝鲜官员的交际圈子里流传。十一年后,正祖对两书的态度发生转变,发起“文体反正”运动,批评17世纪中国文人琐屑无用的作品对朝鲜士人的消极影响,并将《檀几丛书》视为反面典型。作者认为,以往对文体反正的研究,多将其视为正祖强化王权的手段,强调这一时期意识形态和文化领域的高压控制,少有学者意识到文体反正本身起因于兴旺的跨国书籍流通——这恰是在传统国家控制之外的一个新的信息传播渠道。本章细致地重建了《檀几丛书》进口、阅读和审查的过程,强调来自中国的进口书籍在以人际网络为基础的士人圈子里自由流通,并且引领了朝鲜人在儒家经典和古代知识之外关注现实问题、探索朝鲜本土性知识和获得认同的潮流。然而,正祖认为中国书籍只考证“鄙俚不经、冗琐可笑之事,苟求一时之悦眼”,而解决这一问题须从改正文体入手。对他来说,文体不仅牵扯小品、古文之别,更有甚者,是对待传统的态度,即如何看待国家正统的儒家思想的问题。然而,正祖又并非直接镇压那些随着中国书籍传入朝鲜的非正统思想,他并不认为完全禁止中国书籍的做法可行或有效,因为问题在于日益活跃的、在国家掌控之外的朝鲜士人圈子里分享书籍、思想和知识的方式。作者指出,尽管正祖与乾隆帝发起审查的出发点不同,前者将这些书籍斥为“考证学”泛滥的结果,而后者则认为它们根本算不上考证。然而,与清廷异曲同工的是,朝鲜主政者的做法同样是要确保士人社群的私人书籍交通网络完全处于国家的控制之下。

全书通过考察17世纪私家刻书的物质性因素和社会性因素对文本生产和流通方式的形塑及其影响,力图在中国语境中重新评估印刷的作用。作者关注私刻对印刷术的利用,并视之为一种人为选择的结果,而非科技进步主导的、顺理成章的过程,指出这种选择不但与文人社群中的惯常的小圈子流通、对同人认同的追求乃至基于人际网络的“礼物经济”有关,更与他们希望获得公共关注、市场价值和文化影响力的努力有关,尤其是在文学价值和文人声誉迅速疏离的时代。同时,17世纪私刻的勃兴及其与坊刻的紧密合作,还引发18世纪国家力量介入塑造文本权威之主导权的争夺。于是,在作者笔下,18世纪的清廷和朝鲜王朝的审查运动便成为观察政治权威、文人社群和书籍市场在争夺文本价值决定权中的竞争问题的绝佳视角。

长久以来,大量有关私家刻书的选题只局限于针对私刻本、刻书家和藏书家的个案或群体的考证性研究,本书则开拓了这一领域的书籍社会史研究的新方向。比如,作者借鉴书籍史家达恩顿(Robert Darnton)的交流循环(Communication Circuit)理论,重建私刻项目从发起、收集素材、划格、刻板、校样,到征求序跋等副文本、改错、印刷装订及发行等各个环节的细节,目的是通过考察出版者和他的小圈子协作推进出版工作的过程,透视参与者的社会活动网络;又如,作者考订和比较《幽梦影》一书的不同版本,通过对某个书页版面变化的分析重建该书的刊刻故事,借以阐发私刻出版过程中作者和读者之互动与成书的关系问题,令人印象深刻;再如,作者通过对王晫《看花述异记》和黄周星《惜花报》两书精巧细致的文本分析重建后者的出版故事,指出《惜花报》并非黄氏自身政治或宗教观点的呈现,而是应王晫之邀所作,是黄、王二人社交活动的产物,纠正了后人对《惜花报》乏人关注之原因的误解等。

本书的问题意识相当明确,即否定技术决定论,主张若要讨论17世纪私家刻书之勃兴及其在18世纪的中国和朝鲜遭到的审查等一系列问题,必须从私刻作者,即出版项目主持者的生存状态、社会活动及其诉求着手,确保他们的选择在这段历史书写中得到应有的重视。毫无疑问,这一判断在全书中得到了贯彻。另外,本书还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观点,比如,作者指出与现代书籍生产不同,17世纪私刻的印刷环节未必是书籍生产的最终环节,书板会应小圈子读者的要求不断修改,或随时加入新写的序、跋等内容,这是私刻文本生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换言之,一部书可能随着补刻乃至重刻进化出不同的版本,并且不同的版本对于这部书的生命史来说是同等重要的。又如,作者提醒抄本文化和印刷文化、私刻和坊刻这两组概念的界限难以分清,并尽力挖掘私刻作者基于自身需要对抄本文化、印刷文化内涵的挪用,以及他们与书坊合作在书籍市场进行营销的细节,对这些习以为常、不言自明的概念进行再审视,较之以往研究更加深入和允当。再如,作者指出18世纪中国和朝鲜发起审查禁毁书籍的运动与17世纪私刻勃兴及其与坊刻发行网络的结合有关,从而跳出中央集权、文化钳制等传统的解释路径,将之视为中国、朝鲜两国意欲重新掌控“文本权威”地位的结果等。

当然,本书的论述也存在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比如,作者使用大量的书信材料重建故事——这是本书运用史料方面的一大亮点。然而,这些书信的来源大多亦是私刻的成果(如《尺牍偶存》《尺牍友声》等),那么,既然作者强调私刻书籍存在相当程度的建构过程,如何解决书信材料引用的可信度问题,对于这一点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又如,全书通过考察不同书籍的出版故事阐述各章论点,如以分辑出版的丛书作为观察清廷对私刻审查问题的视角,虽然各书均是张潮和王晫两人的手笔,但似乎各章所描述的故事仍是就事论事的个案。张潮和王晫的其他书籍是否均是小圈子协作的作品?是否都包含大量的同人背书的副文本?是否都通过书坊的合作牟利?其他非分辑出版的书籍是否亦遭到了审查?等等,尽管作者尝试通过各章开头的小引避免给人以孤证之感,但对于书中的个案是否具有说明17世纪私刻特点的普遍性的问题,作者并没有给予正面回答。再如,作者强调士人对印刷术的选择,较之其在快速复制文本方面的优势,更看重手抄本在控制文本流通范围和促进文人圈子的交往等方面的价值,因此倾向于像利用手抄本一样利用印刷术,以保留抄本文化蕴含的文人圈子阅读和传播书籍的特权。此种解释尽管具有打破抄本文化、印刷文化截然两立的旧观念的初衷,但控制流通范围、促进文人交往等价值并非抄本文化的专利,若要强调两种文化的交叠之处,似乎应从强调它们各自的独特之处均有被选择的可能入手,而不是强行将印刷文化的一部分解释为抄本文化的遗存?另如,作者将朝鲜本土书籍市场不发达的原因归为官刻的双轨制,实际上清代官刻亦存在先由中央(如内府)刻成范本、再交各省藩司覆刻的做法,因此作者的这一论断恐怕需要进一步解释等。

此外,书中尚有不少显而易见的技术性问题,如:第31页引文,“昨于……新刻裒然如许。深悔……”之标点应为“昨于……新刻,裒然如许,深悔……”,“弟少所嗜好唯见名人著述,不禁如道逢麹车流涎,希冀以必购得而后已”应为“弟少所嗜好,唯见名人著述,不禁如道逢麹车,流涎希冀,以必购得而后已”,“兹何惜尽以先后所刻,种种悉取。寄惠俾……”应为“兹何惜尽以先后所刻种种,悉取寄惠,俾……”;第52页引文,“……难更仆数入。王安节……而藩、泉两台幕中之王仙冠,李云衣。其下不相知者,概以不上交先生,谢之。彼皆大笑以弟未鄙夫,谓:……”其中,“入”为“如”之误,“泉”为“臬”之误,“未”为“为”之误,标点则应为“……难更仆数。如王安节……而藩、臬两台幕中之王仙冠、李云衣。其下不相知者,概以不上交先生谢之。彼皆大笑以弟为鄙夫,谓:……”;第57页引文,“若能,不刻则更高”应为“若能不刻则更高”;第60页所引“司补县学生”,原文为“十三试有司,补县学生”,故此处的引文应为“补县学生”,而說明此条出处第59页注8所引李桓《国朝耆献类征》,作者亦误作“Guochao shixian leizheng”,“shixian”应为“qixian”;第65页注32,“每一篇稿,就购求竞写,流传海内”标点应为“每一篇稿就,购求竞写,流传海内”;第95页注16,“今足下若果有意于此似,宜先……”标点应为“今足下若果有意于此,似宜先……”;第108页注65,“巳卯”应为“己卯”;第112—113页所述扬州的书坊怂恿张潮印更多的书以供科举考生之需,其中描述考试的名词是“provincial examination”(即乡试),但扬州并非举行乡试之处,查原文“因督学岁试淮阳,坊人促迫刷印”,可知是作者翻译有误;第115页,“本衙藏板”之“本衙”并没有翻译,但“本衙”即藏板者,作者在文中也没有说明“本衙”指的是什么;第137页引文(原文即第138页图),“兹偶举年昔知交投赠,先公同好。……望祈邮□□雅集,谨启”,其中“年”为“平”之误,“□□”前应补一“扬”字,标点则应为“兹偶举平昔知交投赠,先公同好。……望祈邮扬□□雅集,谨启”;第153页注72,“……抽板送浙江书局销毁,讫特白”应为“……抽板送浙江书局销毁讫,特白”;第159页引文“标枋声气之风”,“枋”应为“榜”之误,与第160页引文相同。当然,瑕不掩瑜,该书凭借其鲜明的问题意识、新方法的运用以及细致缜密的论述过程,仍是一部值得中国印刷出版史、书籍史的研究者深入学习的佳作。

〔作者徐世博,暨南大学历史系博士后〕

The History of Self-publishing by Writers: A Commentary on the Writing for Print: Publishing and the Making of Textual Author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y Suyoung Son

Xu Shibo

Abstract:The paper introduces main content of each chapter of the Writing for Print: Publishing and the Making of Textual Author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written by Suyoung Son. According to the paper, the researchers of China’s history of printing and publishing and history of the book should go deep into this book which boasts a clear issue-oriented consciousness, an application of new methodology and a meticulous discussion.

Keywords: textual authority, Tanji congshu, self-publishing by writers, history of the 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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