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书十二年记
2020-09-10秦涛
秦涛
我从2008年4月1日在孔夫子旧书网购买第一本书,至今已十二年。古代十二年是为一纪,算是一个周期。十二年之于千年的纸寿,不过是个小周期;但于百年的人寿,实在不算短,该是小结一下的时候了。我在孔网淘书十二年,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突破阅读的限制:阅读,不应受限于现时代权力的封锁与商业的营销;不应受限于现时代的古籍整理与外籍译介水平;不应受限于建国以来乃至民国以来的出版范围。
01.入坑
孔网近来调整了之前的购书记录。不过好在,我的第一次购书记录还清晰地存于脑海。2008年考研结束,我百无聊赖,壮胆闯入校图书馆的港台书室,在那里发现一册三民书局的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首载《中国法制史》1934年序,其对“法制史”的定义,对当时读惯了教科书的我之意义,堪称振聋发聩。但遍搜校图书馆,却没有陈顾远的这部《中国法制史》。无奈之下,我只好尝试在网络上检索,最终发现唯独孔夫子旧书网有卖,价格依稀记得是15元左右。当时我很少网购,支付、邮寄也均没有现在便利。会不会被骗?会不会寄丢?带着这些疑虑,我仍然买下了这本书。等待邮寄的时间,我每天去港台书室抄读《中国法制史概要》,聊以销永日。
4月1日愚人节,书寄到了。这是一册商务印书馆1959年的翻印本。陈顾远当时在台湾担任要职,正式出版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那段时间,两岸均有不少类似的翻印行为,作为文化交流的特殊方式。书的扉页盖着“中国科学院中南数学计算技术及自动化研究所保卫科”的橡皮红章。扉页、版权页和封底都有“内部参考用”的字样,版权页还有一则大意是“批判使用”的说明,这是当时惯用的“免责声明”。
书的初版时间是1934年,第二年就召开了全国司法会议,提出“建立中国本位新法系”的口号,所以“中国法制史”的研究一度成为热门;此书动议翻印的时间是1958年,原因大概是当时正在讨论中国法制史学科的研究与教学问题,遗憾的是当年就掀起了批判旧法观点的运动,此书也只能束之高阁,辗转流出,直到2008年被我买到;2011年,中国法制史早已是法学核心课程,“制度自信”要求寻找传统资源,我当年抄读的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终于收入商务印书馆的“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在大陆出版。一波三折,反映的是时代的风向。
02.读书人的投资与捡漏
玩收藏的,讲究投资和捡漏。读书人没有收藏家的眼光,但也有投资和捡漏的乐趣。先说投资。
何谓投资?预见到未来价值会上升,趁着价格还贱的时候收了,是谓投资。读书人的投资,则有异于是:我买的时候,此书还无人知晓;我买了以后,此书居然大火,甚至推出新版。虽然我分文无赚,但是眼光得到验证,亦是无上的乐趣。
2010年,我在孔网买了本李定一的《中华史纲》,北大出版社1997年出版,8元。李定一是重庆铜梁人,鼎革之际远渡台湾。这本书用的材料,以《通鉴》、廿四史、三通為主,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叙事流畅,把政治史、军事史的大关节讲得明白好看。我觉得是中国通史入门的上佳读物,但从来没见人推荐过。果然,2012年、2019年,两家大陆出版社先后推出此书新版,并且在营销方面下了不小的功夫。我现在逛新书店,常能在畅销书架上见到此书。虽然与我无关,但仍有“先见之明”的快感。
又如张煦侯的《通鉴学》。2010年12月,我在孔网买书,为了减免运费凑单,在同一家店选了一本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的《通鉴学》,5元。一口气读完,惊为天人。果然,去年“低音”系列隆重推出此书的新版,力邀邓小南、陈尚君、辛德勇作序跋推荐,一时洛阳纸贵,豆瓣友邻纷纷标记“想读”。看到我所崇敬的辛德勇先生在《重版附言》中说:“我知道张煦侯先生这部《通鉴学》的时间很晚,是在修订拙作《制造汉武帝》的过程中,(应该在2016年以后)蒙友人相告,才知晓这部著作的存在。”心下未免泛起一阵猥琐的窃喜。这就是读书人的乐趣,不值钱,亦与钱无关。
再说捡漏。孔网淘旧书,照理是不大容易有奇遇,更难得捡漏的。我去年十月在孔网花200元买了一本书。卖家不知道我捡了漏,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今年5月,才知道。
这本书叫《中国法制史论集》,谢冠生、查良鑑主编,布面精装烫金字,自然旧,近全品。1968年8月初版,定价100元新台币。根据谢冠生的序,“最近大半年来,大陆上发生几件非常胡闹的事情”,所以台湾发起“中华文化复兴运动”。他们约了陈顾远、史尚宽、林咏荣、戴炎辉、滋贺秀三等十几位法律史学者,开了一个会,出了这本论文集。
书买回来时,套着一个透明的塑料书皮。年深月久,难以取下,也就随它去了。昨晚百无聊赖,我随手取出此书,细细玩赏,忽然发现封二贴着数条牛皮纸的胶带。胶带之下,隐隐有字迹。
以前读《倚天屠龙记》,看到张三丰从《楞伽经》夹缝中读出一部《九阳真经》,十分羡慕,屡屡妄图有此奇遇。当即撕去塑料书皮,小心翼翼揭开胶带。
胶带之下,隐藏着数行洋文。我对洋文实在不懂,也难以辨认手写体。但依稀看出落款是Liang-chien Cha,想来便是主编者之一的查良鑑。看名字不难想到,此公与查良镛、查良铮应该是同族。查阅之后,果然,查良鑑是查良镛的堂兄,曾任台湾的司法行政部长、最高院院长、中华法学协会会长等。
受赠人名叫Robert·Sto? rey,是1952-1953美国律师协会会长,更多信息百度上搜不到。查良鑑称之为“世界上最著名的律师、老朋友”。
至于这个手迹为什么要粘贴起来,此书又为什么没有送到美国,而流落于安徽一家旧书肆,最后通过孔网送抵寒斋,其间的秘辛便不得而知了。此书签赠于1969年,也许与特殊年代有关?
03.书中的书
比捡漏更好玩的,莫过于真的从书中读出另一本书来。举两个例子吧。
第一例:《商君书》《庄子》与朱宝昌、阳海洲。
2011年,读《商君书》。此时,豆瓣的书籍搜索(只能提供建国后大陆出版图书)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了。我习惯性上孔网检索,看到有一册朱师辙《商君书解诂定本》,古籍出版社1956年,印数2000册。这本是自然旧,唯独封面上染了一大块污渍,浸透了前20页。好在不影响阅读,遂以20元的价格买了。当时还检索到一本题目近似的阳海洲《商君书解诂译本》,价6元,遂一起拿下。到手一看,竟还是个签赠本。阳海洲先生任教于贵阳学院,当时我有一位师兄也在那儿教书,遂央他又求了个签名,成为寒斋罕有的复签本。原以为这本书的故事到此结束。
2017年,我研读《庄子》,发现《庄子三篇疏解》中的《齐物论疏解》非常精彩,作者是朱宝昌。后来了解到,朱宝昌是熊十力的高足,除《齐物论疏解》外,还有一些诗文作品,在他身后汇录为《朱宝昌诗文选集》,陕西师大出版社1994年仅印1000册,遂于孔网搜得购入,价格不菲。
沒想到,此书扉页竟有一位先生的赠语:“海洲先生留念”云云。翻阅时,又从书中掉出两页信札,抬头是“尊敬的阳先生”。大意是说:阳海洲先生当时主持一种刊物,录用发表了寄信人的一篇论文。寄信人出于感激,遂购买此书寄赠。查阅该刊物可以确定,此阳海洲即彼阳海洲。《庄子》《商君书》、朱宝昌、阳海洲,竟通过这样一封信联系到了一起,令人慨叹书缘之神奇,亦感叹当时编辑与作者的君子之交。海洲先生今年应有83岁了,敬祈安康!
第二例:《国故谈苑》里藏着《中国法系论》。
2018年5月,我在孔网发现一套程树德的《国故谈苑》,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程树德是法史名家,亦著有《论语集释》为学界所重。但这套书,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遂购入。书到手后,我才发现:此书共六卷,以笔记体收录了程氏早年的作品。但其中第五、六卷,收录了程树德晚年欲全力以赴的一部学术专著《中国法系论》。最后,程树德自忖风痹在床,没有脑力完成这部体大思精之作,遂决意注释《论语》,而将《中国法系论》的大纲及初步搜集的材料附于此书。可以说,《中国法系论》也是一部学术史上失踪的著作。我已经另外撰写了《程树德年谱》及一篇论文,并对《中国法系论》进行了点校,不赘。令人感兴趣的是,这套书近80年来的经历。
除了版权页的定价外,此书还印着或贴着四处售价。下册的扉页,还有一处赠语,题赠对象是程树德先生的长女、文史学家程俊英先生。又据书商云,此书是从上海收得。根据这些信息来推测:此书1940年出版,解放前因通货膨胀,被贴上新的价签售卖。解放后,因货币体系的变化,或者流入旧书肆,又被贴上价签售卖数次。1980年代,林先生在上海福州路旧书肆购得此书(价格应该是最新的4元),转赠程俊英先生。1993年程先生在上海病逝后,此书自程府流出,又辗转于书商之手,最后为我购得。
书之聚散,譬如人事。今日架上之盛,转瞬已入他人彀中。书之存亡,亦犹人事。纸寿虽号千年,能无大限?善藏书者,善藏其本;善读书者,善继其志。生今之世,志古之道,购书满架,偃仰啸歌于其中,曾不知老之将至,可谓极乐也已矣。
责编:何建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