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让我带走星空
2020-09-10迟子建
迟子建
祭灶前夜,我回到故乡。想必半个冬天在哈尔滨为烟霾所困,没过多少有蓝天的日子,也没呼吸多少好空气,眼睛和肺子空前亏着了,所以下了火车进了家,一顿酒肉下肚,见午后阳光甚好,窗外是白雪世界,也不顾旅途劳顿,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就去户外散步了。
我没戴口罩,大口大口呼吸着来自山野的新鲜空气。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交融,很快在我面部制造了一场“树挂”,未被帽子围巾护卫住的刘海、鬓角和睫毛,顷刻间濡满霜雪。刘海宛如盛开的梨树,变得沉实了——那是花朵压弯枝条了!而寒风在我鬓角不打招呼地插上两支鹅毛笔了!它们这么做是想让我书写冬天的诗篇吧。最有趣的是上下睫毛,霜雪做了红娘,生生将它们黏在一起了!可我要赏这大好冬景,就得让它们劳燕分飞。不管外部环境多么酷寒,人的眼睛永远涌动着温泉,只要使劲眨眼,眼底的热气就把睫毛的霜雪融化了!不过睫毛正浓情蜜意着,拆散它们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眨眼撕扯它们的时候,脱落的霜雪会掠走几根睫毛做它们的俘虏。如果你冰天雪地走一遭回来,发现睫毛稀疏了,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啊。
踩着白雪走在街上,听着“咯吱——咯吱——”的回声,如闻天籁。抬头看天,它是那么的蓝,蓝得不真实似的,让人怀疑自己被罩在水晶玻璃里,直想用一把大锤砸向那片蔚蓝,看它是不是天!
这场雪中漫步使我受了风寒,当夜就咳嗽起来。咳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关掉灯,站在窗前望星空。窗外的山峦原野,此刻被白雪统率着,即便是下弦月的日子,半个月亮加上满天繁星也把它们照亮了。十多年前我和爱人最喜欢夜晚撩开窗帘,依偎在床上赏月。我们不止一次看见流星划过。很奇怪,他去世后,我回到我们生活的地方,还是躺在这张床上,独自也赏了无数轮好月亮,却很少看到流星。如果说他是流星的话,他划过短暂的生命时空后,我是多么希望他落人我的心底啊。因为到了我心底,他就是做了恒星了,再不会陨落。可我深知故乡的原野是他魂牵梦系之地。而他坠人原野,是坠人辽阔和自由,比坠人爱人的心更加地久天长。
故乡的星空显得很低,星星仿佛枝头的花朵,唾手可得。这样的星空,也就给人花团锦簇的感觉。我也曾无数次站在城市的窗前望星空,可那里的空气一年不如一年,我见到的星月,容顏也就越来越憔悴。月亮常常乌蒙蒙就出来了,像是多日没洗脸似的;而星星稀疏极了,混沌的大气中有一张看不见的嘴,吞噬了太多的星星。所以每次回乡,我最惬意的就是望星空。
年过完了,我也要返城了。每次离开故乡,家人都会让我带上各种绿色食品,野生的蘑菇木耳、小磨坊磨出的黑面,各类江鱼,韭菜花、风干肠、小笨鸡、山野菜等,够我吃小半年的。因为这半个冬天在哈尔滨被PH2.5所害,太向往新鲜空气了,我这次最想带走的不是故乡的吃食,而是星空!因为带走这样的星空,就有了蓝天,有了好空气,有了温柔的梦乡!
可是谁能让我带走星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