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村庄
2020-09-10徐玉虎
徐玉虎
我不知道我们村庄起初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村庄很早的名字叫雷管寨子,后来叫雷丰村。
我就降生在雷丰村的一个土炕上。我一落到土炕上,就发出第一声啼哭。有人说,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是在向世人宣示他活着;有人说,孩子出生的第一声啼哭是在问候父母……而我却认为我是向村庄报到的。我大声一哭,村庄就知道一个男孩临世了,村庄就给我分口粮,因为我成了村庄的子民,像我爷爷奶奶那样,像我父母那样。
既然是村庄的子民,村庄就义无反顾地收养了我,我也在村庄庇护下理直气壮地长大。从小我就喝村庄南边那口井里的水,我就吃村庄地里打下的麦子和苞谷,穿村庄地里生产的棉花织的土布做成的衣。村庄自然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这个无法改变,就像一只公鸡出壳后,得靠老母鸡的庇护才能活下来一样。
村庄南边不远处有个水库,不知哪年修的,从小就和我有着不解之缘。在水库岸边我放过羊、玩过游戏,拔过毛尖尖吃,摘过打碗碗花闻;在岸边草地上我捉过蝴蝶,灌过黄鼠,逮过蚂蚱,翻过猫跟头;在水库北边的杨树林我拾过硬柴,摸过知了,戳过鸟窝;在水库里我学过游泳,打过水仗,滑过冰……后来水库没了,只留下记忆。我知道水库死了,就像死去的爷爷奶奶,死去的父亲和四弟,只能让活着的我,靠回忆再现他们活着时的场景,靠记忆回味他们带给我的一切。
紧靠村庄南边有个饲养室,父亲是饲养员,我跟着父亲睡在饲养室。我熟悉那里的热火炕和滚烫的竹席,熟悉那里的大锅和锅底下燃烧的火,熟悉饲养室里的豆香味和苜蓿味,还有牛马骡驴粪和尿的味儿。我甚至熟悉饲养室里,挂在木柱上那几盏昏黄的马灯,熟悉驴打滚,马配种,牛嚼草,骡子撒欢,麻雀叫唤,老鼠下崽。后来它们都死了。我敢肯定它们死了,连同我儿时的饲养室,而我现在还活着。我知道这是村庄让它们死的,因为村庄把它们当成过客,只能来去匆匆,而把我当做她的亲人。我知道村庄眷顾我,不然她不会让父亲当饲养员,就像父亲眷顾我,让我睡到饲养室一样。
成人后,村庄赐予了我房子、妻子和儿子,赐予我土地。村庄的每一条路都留下我的足迹,路边的蒿蒿草、毛毛草、抓地龙都熟悉我,甚至穿梭在果园里的野兔都会亲切地多看我几眼。村庄赐予我的土地更熟悉我,土地上留下我的脚印,还有我的汗珠。地里的小麦、苞谷、棉花还有落花生、白豆、红小豆熟悉我,因为我是他们的主人,就像村庄是我的主人一样,它们饿了我给它们吃,渴了我给它们喝,甚至困了就枕在我的锨把、锄把上,依在我的脚面上歇息。
它们以我为亲人,我以它们为希望。我们唇齿相依,我们相濡以沫。它们要向世间宣示,我来人间一趟,我活得精神、活得健壮、活得生机勃勃,活得硕果累累。我只需要后面那幾个字,给我带来日子的殷实。现在想起来,人作为万物之灵,远没有庄稼灵魂之高尚,胸襟之阔大,境界之崇高。可是,这些庄稼不到半年就死了,而人却在人间活很多个半年,这肯定也包括我。
在村庄赐予我的院子,我盖着不大的房子,房子里有吃饭的锅碗瓢盆,有睡觉的床。院子里栽着杨树、槐树、香椿树,还养着一头猪,喂着十几只鸡,这就是人们说的日子。现在,其他都死了,只留下原有的房子,但它老了,破旧不堪,在风雨中几十年如一日地为我坚守着。还有那棵香椿树,它也老了,枝大半枯干,落在了脚下,倒有不少子孙每年春天吐出新芽,向我提醒着它先辈的存在。
村庄是偏爱我的,不然她何以让我在她的地界上学,又赋予我聪敏才智?又何以让我在她身边教书,又赋予我丰富知识?又何以让我在她身边一待就是五十多年?
现在我离开村庄,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欲给我新生,想让我晚年过上优越的日子。我知道这是村庄对我的施舍、对我的恩惠。为此,到现在我还对她有着如此眷恋,在梦里总想着她,还把对她的记忆,用文字写出来。
我知道我有一天会死的,就像埋在村庄的先祖一样,就像村庄的风物一样。天地轮回,繁衍生息。我成家有了儿子,父亲却死了;儿子成人了,我却老了。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任何人都无法逾越。
我也知道,我死之后,村庄会接纳我的,因为我明白,我是她的子民,我就是化作一把灰,也要飞到她的身旁,落在她的怀抱,溶到他的骨血里。
我知道村庄也会死的,不过她会像凤凰一样涅槃,给她的子民带来更加肥沃的土地,带来更加殷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