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六）

《童年》是苏联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以自身为原型创作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两部分别为《在人间》《我的大学》）。

该作品讲述了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三岁到十岁的童年生活，生动地再现了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写出了高尔基对苦难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见解，字里行间展现了他对美好生活的期待。

又是一场恶梦。

晚上喝过茶以后，姥爷和我坐下来念诗，姥姥在洗盘子和碗。雅可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头发和平常倒没什么两样儿，可是脸色不大对。他也不问好，也不看谁一眼，把帽子一扔，挥着两只手叨叨起来：“爸爸，米希加疯了！他在我那儿吃饭，可能是多喝了两盅儿，又打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一条条，将窗户也砸了，没完没了地欺负我和格里高里！现在他正往这儿来呢！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姥爷的眼睛几乎瞪了出来：“听见了没有，老太婆？好啊，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孩子们……”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伸手把门关上了，转身向着雅可夫：“你是不是不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拿到手就不甘心？是不是？拿去吧！”

雅可夫作出副委屈的样子来：“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关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

姥姥什么也不说，她在忙着把茶杯往柜子里收。

“我是来保护你的……”

“好啊，保护我！好极了，谢谢，好儿子！ 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雅可夫·华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对准他的脑袋打他！”

“既然不相信我，我就……”

“相信你？”

姥爷跺着脚狂吼：“告诉你，不管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可是你，我还要等等看！我知道，是你灌醉了他，是你让他这么干的！很好，你可以动手，打他或打我都行！”

姥姥悄悄对我说：“快，跑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舅舅米哈伊尔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受此重任，我感到十分骄傲。

我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街道。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疱，近处的肿疱大一些，越远越小，一直延伸到了山谷那一边的奥斯特罗日那雅广场，广场上铺着粘土，粘土上有一座监狱。监狱是灰色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岗楼，气势壮观，形态忧郁。一个值班的救火员像拴着铁链子的狗，不停地来回走着。那边儿还有一个叫久可夫的臭水坑。姥姥讲过，有一年冬天，舅舅们曾经把我父亲扔进那个水坑里。

收回眼光来，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低矮的三圣教堂。

被秋雨冲洗过的屋顶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所有的窗户都瞪着眼睛，大概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街上的行人不多，蟑螂般挪动着。

一阵浓烈的气味儿冲上来，让我感到十分惆怅，这是一股胡萝卜包子的味儿。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抑感，屋顶压了下来，墙壁在推我！而身体里好像也有东西在向外撑，要撑破肋骨和胸膛！

是他，米哈伊尔舅舅！

他东张西望地出现在巷子口了，帽子盖住了他的耳朵，盖住了他的大脸。

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摸胡子。

看他那阵势，杀气腾腾的！我应该马上跑下去报告，可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

我看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洒馆，砸开洒馆的门！

我飞也似的跑下去，敲姥爷的门。

“谁？”

“我！”

“干什么，他进了洒馆？好吧，你去吧！”

“我在那儿害怕……”

“行啦，待会儿吧！”

我只好又上去，趴在窗户上。

天黑了下来，窗户们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谁在弹琴，传出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

洒馆里的人们在唱歌，门一开，疲倦而又沙啞的歌声就泄到了街上。

那是独眼乞丐尼吉图什加在唱，这个大胡子老头子的右眼是红色的，左眼则永远也睁不开。

门一关，他的歌声也就像被砍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姥姥很羡慕这个独眼儿乞丐，听着他唱歌，她叹息道：“会唱歌，真幸福！”

我常有一种梦境般的疲惫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姥姥，姥爷也行！

还有，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姥爷和舅舅们那么不喜欢他？而姥姥、格里高里和叶格妮娅谈起他来都那么怀念？

我的母亲又去哪儿了呢？

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母亲，逐渐地把她作为姥姥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

母亲不要家而出走了，这就更使我觉得她有传奇色彩了，我觉着她现在已经成了绿林好汉，住在路旁的森林里，杀富济贫。

也许她像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似的，要周游天下。

后来，下面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我赶紧往窗下一看，姥爷、雅可夫和洒馆的伙什麦瑞昂正把米哈伊尔往外拉。 米哈伊尔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

洒馆哗啦一声上了锁，压皱了的帽子被隔着墙扔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米哈伊尔舅舅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抓起一个鹅卵石，猛地向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刚才无声无息的状态。

姥姥坐在门槛上，弯着腰，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姥爷在这所宅子里住了一年时间：从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

不过，我们却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什林家又打架了！”

天一黑，米哈伊尔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大家无不提心吊胆。

他有时候会找几个帮凶，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

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把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砸了，连门也没放过，都砸烂了。

姥爷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地看着人家破坏他的财产。

姥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米沙，米沙，干什么啊？”

回答她的是不堪入耳的俄罗斯式的咒骂。

我不可能跟着姥姥满院子跑了，因为那样太危险了，可我又害怕，只好来到楼下姥爷的房间。

“滚开，混蛋！”他怒不可遏地大吼。

我飞也似的逃回顶楼，从窗口向外盯着姥姥。

我很怕她让人给杀了！

我喊她，让她回来，她不。

米哈伊尔听见了，开始骂我的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姥爷病着，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大叫着：“辛苦一生，攒钱攒了一辈子，最后落到这么个下场！ 如果不是害臊，我早把警察叫来了！唉，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无能的父母啊！”

他突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窗前。

姥姥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点灯！”姥姥点起了蜡烛。

他像拿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希加，小偷儿、癞皮狗！”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地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着！”姥爷哈哈大笑，这笑声像哭声。

姥姥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别这样！你这样会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

姥爷踢着腿干嚎：“让他打死我吧！”

窗外一阵咆哮。

我抓起那块砖头，向窗口冲去。

姥姥一把抓住了我：“混小子，干什么！”

有一次，米哈伊尔拿着一根大木棒子打着门。

门里面，姥爷、两个房客和高个子的洒馆老板的妻子各执武器，等著他冲进来。

姥姥在后面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

姥爷前腿屈，后腿绷，就像《猎熊图》上的猎人似的，姥姥去哀求他时，他无声地用肋、脚往外推她。

墙上有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的脸，我在上面看着，真想把姥姥拉上来。

舅舅对门的进攻十分奏效，门已经摇摇欲坠了。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

姥爷突然说：“别打脑袋，打胳膊和腿……”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舅舅已经把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

姥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看在我的份儿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快跑！”

舅舅在外面，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姥姥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 “米、沙、快、跑……”

“老太婆，怎么啦？”姥爷大叫一声。

门哗地一下开了，舅舅冲进来，几个人一齐动手，他一个下子就又被扔了出去。

洒馆主人的妻子把姥姥搀回到姥爷屋子里。姥爷在后面跟着，问道：“伤了骨头没有？”

“肯定是折了！唉，你说可拿他怎么办啊？”

“好啦！已经把他捆起来了，真凶啊！你说他像谁？”

姥姥开始痛苦地呻吟了。

“忍一忍吧，我已经叫人去找正骨婆了！老太婆，他这是要我们现在就死啊！”

“把财产都给他们吧……”

“那瓦尔瓦拉呢？”

他们谈了很久。

姥姥的声音低沉而无力，姥爷却大吵大闹。

一会儿，来了个小老太婆。大嘴巴像鱼似地张着，她好像没有眼睛，用拐杖探着路，一步一挪地往前移。

我以为姥姥的死期已到，这个人是来带她走的，就一下子跳到了那个老太婆跟前，对着她大叫：“滚出去！”

姥爷粗暴地把我揪上了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