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菜
2020-09-10薛晓燕
薛晓燕
夏天的黄昏,是我家院子最为宁静的时刻。逐渐暗下来的光影中,满院子的花朵散发出热烈的香味儿。两片绿叶子举着一朵大红花图案的搪瓷洗脸盆里,装了半脸盆清水,放在院子里的木头凳子上,我正弯着腰,洗去一整天乱跑带来的汗渍混合着的尘垢,水花和肥皂沫子乱溅,洇湿了一大片水泥地。
我妈妈正往铁丝上搭衣服,水滴顺着衣服跌落下来,在水泥地上画出湿哒哒的圆圈,顺着水泥地慢慢洇开,渐渐扩大。
大姨从钢筋焊接而成的栅栏式大门里闪进来,踉跄着身子冲到我妈妈的身边,慌乱的腔调里迸发出的声音很古怪:“达达殁了。”(达达,陕北方言中父亲的惯称。)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我和我妈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站立着。我听见挂在铁丝绳上的湿衣服,水珠吧嗒吧嗒掉到地上,发出摔碎东西的声音,沉闷又古怪。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会儿,我妈从嘴巴里发出一声类似动物的嘶鸣,有点像梦游一样,问我姨:“你说甚?”
“达达殁了。在何庄子赶完会回来的路上,被车碰坏了。”大姨说完这句话,开始了嚎啕大哭。
消化这句话让我妈妈用了很久的时间。她从心里弄清楚事情的真实性后,一屁股跌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放声大哭,是那种直声子的挣上命一样的哭嚎。
我从大姨进门后就一直傻站着,脸上的水渍和肥皂沫子早就干了。两个女人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悲怆而古怪的声响,我在这种声响里被定住了一样,只晓得傻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她们哭。
天色彻底暗下来,院子里哭够了的两姐妹开始抽噎着说话。她们的一问一答,飘进我的耳朵里,这些掺杂着抽泣声的断断续续语句,无法让我弄明白外公到底是怎样死去的,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11岁。
外公死的很突然也很离奇,这倒符合外公的气质。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富有传奇性的人物。外公的额头有很深的纹路,像是刻意用凿子錾刻出来,以彰显冷峻威严。他皮肤黝黑,最是鼻子壮实粗阔、威武扬长地在瘦削脸部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嘴唇坚毅而略带一丝粗莽之气,身板精瘦结实,表情威严。
我的外公是整个村庄最勤快的人。经常沉下身子在院子里忙的不得闲,他很少说话,但凡开口,不是怒吼儿子们怠慢各种营生,就是咒骂孙子们懒得像跌了骨头。在他看来,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肩膀上简直就不配安一个人脑袋。
他是一位牲口牙子。在骡马市场,袖口里,衣襟下,双方的价格通过和我外公一握手,一摸指头,达成交易。我很小就知道,这种方式叫捏码子。
一个小县城里,从事这份职业的人少之又少,外公在我们小小的神隐县的四里八乡,算是一位名人。很多人知道城郊草湾村有一位马牙子叫刘厚厚。因为他极具沟通交流的智慧,又不额外贪婪地过分抽取中介费,外公的牙子生意很是红火。
仅是马牙子的身份,并不能使他与传奇发生关联。外公的另外一个固定身份是一位乡村巫师。作为一位能和神灵进行沟通的灵人,找外公看病消灾的人一直络绎不绝。外公家的神案前,在请神的日子里,每次都是车水马龙无比热闹。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向草湾村,走进我外公家的神堂,拿着神仙配置的药方,满怀期待地离去,不久就会传来药效神奇,手到病除的讯息。
外公开的药方,用药都是一些我们日常生活里最普通的物品。我只有11岁,但早对这些东西耳熟能详。无非是五谷、红枣、大黄、明矾、干姜、玫瑰花瓣、蒜瓣、葱胡须、韭菜根、烧火的柴炭、香灰、烧酒、黑糖、雄黄、土龙骨、苍耳子、绵羊尾巴油等等。还有一些是有严格的时间限制的, 比如五月端午的艾叶和菖蒲,七月十五的地椒草,八月十五的西瓜皮。瞧,是不是有几分薛宝钗所服冷香丸的配置架势?
又不赶集,又不是请神的日子,外公也绝不让自己有闲暇,待在家里的他,满山梁转悠着寻找能变成钱的东西。他会顺手扯下一大抱沙柳,坐在院子里编成筐子,下次去赶集会的时候,无惧几十里的乡间土路,背着一脊背沙柳筐子,走上几小时,在牲口交易的间隙顺手卖掉。
骡马羊的草料间只要不是堆积的满满当当,他会愤怒地呼喊我的表哥們,赶紧用铡刀剁碎草料,堆积成一座小山一样高。水瓮不满,也是惹他恼火的事情。炉坑里的灰稍有堆积,必然要被他骂得很惨。我的表哥们在他在家的日子里,总是大清早起床就慌忙担着水桶出门。几个女孩子负责到河里洗衣裳,还要在每天黄昏和清晨,到金针地里,把满园子黄灿灿的金针花摘下,提回来放到锅里蒸熟,再归拢成一根根的整齐队列,摆在石板上等太阳晒干,晒干的金针要及时收回,以便外公下次赶集的时候,背着步行几十里,顺手卖掉换成钱,再把钱装在兜里走几十里路拿回来,交给外婆攒起来。
他不能容忍在这个长着一棵粗壮老迈大榆树的院子里,有一个闲人。外公在家的日子,母鸡走路都能带起一股风来,屋梁上的燕子嘴巴里叼着枯草飞进飞出变得很忙碌。我们就更不要说了,没有谁胆敢偷懒。我外公生气了,居然真的用皮鞭抽打他的儿孙。
如今,这个大家庭刚强敏捷的主心骨男人,被一辆车撞死在公路上了。世界一下子变得黑乎乎的,让人不知太阳还会不会像往常一样升起来,照耀这个悲戚的世界。
第二天,我妈打发我去学校请假。我从魏老师的办公室出来,一阵风刮过,学校院子里旗杆上的红旗哗啦啦抖动了几下,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样鲜红的颜色,让我想起外公身体里流出血,漫过柏油路的路面。我第一次对一种颜色充满了恐惧之情,被某种东西压迫着的痛苦,逼得我紧闭双目,匆匆离开了校园。
学校大门口,一株灰灰菜,钻出石头缝,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这株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的野菜,让我想起外公带我在草湾村的山梁上认各种草的日子。外公可不认为那些随便长在山梁上的植物是草,在他眼里满山的野草野菜野花都是药。教我认草的外公,语气特别温和。他背着手在前面走,我紧跟在后面,看到一株草,他就站定,高兴地告诉我:这是苜蓿,牲口爱吃,春天时刚长出来的苜蓿芽芽,人吃也没问题,苜蓿能清胃热,利尿除湿。说完,他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又站下,高声说:看见没,这是苦菜,既打凉又泻火,吃上对人可好了。清凉的微风缓缓拂过,我们漫无目的在山梁上转悠,这是多么难得啊,外公居然也有闲下来光说话的时间。看到一株挺漂亮的,开满小铃铛一样野花的植物,外公眼前一亮,神情凝重地对我说,这是毛地黄,浑身都能用,利尿消肿强心脏,记住,毛地黄不敢乱给人用。话音刚落,不等我接茬说上一句,他又语气欢快地说,来,来,来,快来看地椒。地椒分两种,白花地椒,比紫花地椒好,稀罕,有用,治肚子、治咳嗽、治牙疼、治嗓子疼,治浑身疼,煮羊肉揪一把放锅子里,味道可香了吧。我当时可想说:外公,你肯定是吹牛了。可当我看见在夕阳的照射下,外公的脸庞像透明的,正在燃烧着一样,有一种光芒从内部射出的通透感,他望着我,表情一改平时的凶悍,眼睛里竟也充满一种温柔的意味,而且外公的一只手捏着一把地椒草,一只手放在我脑袋上。我很享受他的巨大手掌盖在我乱蓬蓬头发上的奇特感觉,就没忍心戳穿外公,说他吹牛。
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人,会领着我满山梁认草药了。想到这里,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我使劲咬着牙,还是止不住。
紧接着,就是扶外公的灵柩返回草湾村的日子。七八个大汉抬着一具油漆得通红的棺材走在最前面,棺材里躺着死去的外公。棺材的颜色刺激得我无法睁开眼睛,一看见那颜色,我就觉得眼仁里面扎了刺,痛痒难当。亲人们穿着白色的孝服,坐在骡车上哀嚎。我努力张开眼,猛然看到眼前摇晃奔走着白刷刷一片,我发现白色和红色一样刺眼。我只好紧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从县城到草湾村很近,渡过哭爷爷河就到了村口。我妈妈常说隔河千里远。这一道大河上没有任何桥梁可过,人要通过,只有依靠挽起裤腿蹚水来去。女人们嫌水凉,则要坐在河畔,等顺路过河的骡车捎过去。要是没有遇到正好过河的车,她们会把两只手撑出喇叭状,挡在嘴巴上,高喊:过河了,哎!尾音拖得长长的,拐着弯儿。对面滩地里干活的亲人听到叫唤,就会驾上骡车过来接。
抬着棺材过河,有很多讲究。穿孝服的人,要齐刷刷跪在河畔,嘴里念念有声,呼喊着各自对外公的称呼,再统一加上一句:过河了!以帮助亡人的灵魂顺利过河。
棺材走在最前面。哭丧的女人坐骡车。男人们挽起裤腿,脱下鞋子夹在腋窝下,赤足蹚着水,一步一步走到对岸。我被安排坐在一辆骡车上,边哭边喊:外公,过河啦!河水被骡车转动的轴承带起来,溅起朵朵黄色的水花。流著眼泪的我,遵照大人们的嘱托,老老实实不停歇重复呼喊着:外公,过河啦。
忽然,我的右脚传来一阵剧痛,睁眼一看,骡车轴承的发条正夹着我的脚,向前滚动着。疼痛使我的哭声突然高亢刺耳,我只是死命地大声哭着,忘记了向人们呼喊脚部出现的意外。紧急时刻,多亏了赶车人是一位灵醒的人,他听见哭声有异,回头发现了我的脚被车轮上的两根发条夹住。他赶紧叫停了自己驾驭的那匹懂事的灰骡子,我的脚得以保住。血不断地涌出来,有人告诉我死命按住烂处,不敢放开。忍着脚面传来的异常疼痛,我依旧坚持不停地喊着:外公,过河啦。如此声势浩大的哭喊声,引来很多村民观看,走过奈何桥的外公,并没有被我们喊回来。
到达外公家的院子里,大人小孩子都忙着设立灵堂,接待祭奠吊唁的亲友。我因为脚伤,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呆地坐在铺着蓝黑色羊毛地毯的炕上,一边看着大榆树上的一种叫做吊死鬼的虫子,无所事事地从树枝上扯出一根根长长的细丝,颤巍巍地吊下来,一边听那些闻讯而来的外公生前亲朋好友们闲聊。
听得多了,渐渐地了解到外公死亡的很多讯息。
撞死外公的人,是法院院长的侄子,名字叫做折西平。外公赶完会急着回家,刚好他开着大卡车路过,外公招手,坐在驾驶室里的他认出拦车人是外公,就停下车来。外公谦卑讨好地向司机说了想搭车的愿望。他粗着嗓子向着站在公路畔的外公喊:“车上人满了,坐不下,你老汉实在懒得不想走,可以站在门子外面的踏板上,我尽量开得慢些,一阵就把你捎回去了。
外公向这位豪爽的司机挥手点头表达了谢意,站到了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门子外面的脚踏板上,紧紧抓住车门,被卡车载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据折西平自己供述,刚走了几步,外公就掉下去了,他紧急踩刹车,还是晚了一步。车轱辘从外公身上碾过去了。
那天黄昏,那辆车门子外面的脚踏板上站着一个老汉的卡车开过公路时,公路畔上并非空无一人,有知情人向我的舅舅们透露,事发前二十分钟,折西平那个骚包货,看到前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媳妇,正在自己家的院墙外的碾轱辘旁弯腰收金针,后背上露出一截雪白的皮肉,明晃晃地直刺眼。这个骚情汉司机故意狂按喇叭,踩了一脚油门往前冲,带起路边的树叶子呼啦啦飞舞。超过那个红衣妇人十来米之后,他又猛然踩了刹车,向着正回头瞧看自己的女人吹起了响亮的可耻的口哨。
据此行为来看,他不仅没有慢慢开车,相反为了调情还臭不要脸地把车开得很狂野。可惜的是,到了我外公出事的那个地段,刚好没有村庄,没有其他见证人。车上坐着的另外几个人,都和司机一口咬定,是我外公自己放开抓车门的手,试图挠一挠后背,导致从踏板上坠落致死。
公安听信了折西平的叙述,认为司机虽然不应该在车门踏板上载人,但乡里乡亲出于好心,并非故意致人于死地。整个事故纯属意外,是我外公自己不小心导致的。
我的舅舅并不相信司机的话语,他们仔细地检查了外公的尸体。发现在大腿根部有锐利的刀子划过的细长的伤痕。那个部位正是外公习惯藏钱的部位。他的内裤里面贴身缝着一个大口袋,每次赶集赶庙会做牙子或者卖零碎东西赚的钱,他都小心翼翼地藏在这个口袋里。
舅舅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外公的刀伤,翻了他的装钱口袋,一分钱都没有。
舅舅将这个事实向公安报告,他们说,那是汽车挡泥板刮下的伤口,哪里是刀子割烂的。公安们连多一分钟的话,都不愿意听我的舅舅说,草草地结束了现场勘查,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
外公的葬礼上,人人都为外公的离奇死亡而议论纷纷。
听得多了,我一厢情愿的打心眼认定,凶手就是折西平。
我的脚肿的老高,不能动弹。没有谁会注意坐在炕上,看人们忙乱办丧事的我一直沉默,表情愤恨。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充满了报仇的杀气。从那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看着受伤的脚,坐在炕上,想起外公在我小时候,总是捧起我的脚丫,亲了这边,亲那边。边亲边说,爷的绵蹄蹄,爷的绵蹄蹄。
我在想,我的脚伤压根不是骡车轴承搅坏的,一定是过河的外公,最后还魂,出于不舍,像小时候那样,再次亲吻我的脚面留下的痕迹。
埋葬外公的那天,我坚持要上山,大人们没法子,把我放到担筐里,挑着我上去。由于外公身上有伤口,有出血,按照神隐县城的风俗,需要火化才能入土。火化就是在坟墓旁的空地上,烧着大火,把尸体放进去烧到只有骨头了,再等火灭了之后,拨开燃烧产生的灰烬,认真捡起被大火烧得发灰发白的骨头,埋在土里。他们都说,火化的场面很惊悚,不让小孩子看。其他的小孩子都吓得转到对面的山包后。我执意不躲避,默默地看完全过程。他们说,火化的时候,尸体在热气蒸腾下会突然坐起来,非常可怕。我眼睁睁地盼望着外公突然坐起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大人们只会骗人。我的外公早就没有坐起来的能力了。
外公入土为安后,我忍着右脚的剧痛,用左脚跳着走,一步一步走到做饭的灶台上,偷偷找了一把刀藏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要一把刀做什么,反正我想有一把刀。
葬礼结束后,我跟着妈妈离开草湾村。回到县城里我的家。
大人们很快就去忙别的了,我们也放暑假了。整个夏天,我因为脚疼,只被允许在家里待着。每天,我妈一出门,我就拿出那把刀子,找出我家的磨刀石,慢腾腾地磨啊磨啊。
磨累了就上炕睡觉。醒来再磨。看时间不早了,我妈要回来了,就藏好刀子和磨刀石。磨刀会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洇湿一大片,我每次都认真地算好时间,把磨刀现场清理得任何人看不出异样。
以前放暑假,我总是到大街上捡杏核回来,捣开杏核取出杏仁,保存到玻璃瓶子里,攒满一瓶子杏仁,拿到药材公司,卖给戴眼镜的老爷爷。用卖杏仁的钱,换点好吃的解馋。
1985年的暑假,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惦记着磨刀这件事。
暑假结束了,我的脚好了。一把刀已被我磨出闪闪的、大义凛然的寒光。是时候,找那个混蛋报仇了。
学校已经开学,找他的家,让我颇费了一番周折。还旷了两节课。由于我一直聪明乖巧,对待学习很是认真,是学校公认的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魏老师很容易就相信了我的谎言。
阴历八月初四,我看见我家挂在半墙上的小小日历本上,用绿颜色的字迹清清楚楚写着:诸事可成。下午放学后,我捏了一块干馍馍,给我妈说,我去二狗蛋家写作业呀。今天我们老师发疯了,布置的作业多得要命了。
我妈正在忙家务,头也没抬,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好好跟人家二狗蛋学,人家那娃娃真是好娃娃。
我背起书包,书包里藏着我的刀,冷静地出发了。一路上,我走得很从容,一点也不急躁。我深知,这是要去干一件大事。得让那个恶棍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什么叫善恶有报。我告诉自己,并不是去报仇,我是替天行道。
从我家到他家,走了一个半小时。到达那个我之前已经两次踩点确认过的蜿蜒曲折的巷子,天空已经黯淡无光。黑夜即将来临。
我守候在折西平这个混蛋家的大门口,安静地等着他。
月亮升起来,弯弯的,亮亮的,安静地俯瞰着大地,发出温柔的光辉。我呆呆地瞅着月亮,看久了,月亮里似乎有被夕阳点燃的外公的面容。
黑暗的胡同里缓缓走进一个身影,走得东倒西歪的。很快,我认出来了,折西平这个混蛋喝醉了。真是天助我也。
尽管摇晃着走得很慢,他还是走到他们家大门口,走到我跟前了。我打开书包捏住我的刀,还没等我抽出来。他晃了晃身体忽然摔倒了。随即发出粗鲁高亢的鼾声,那声音比猪哼哼还难听,快赶上驴嚎了。随着一阵接一阵强大音效的此起彼落,一股股污秽的酒臭味道冲进我的鼻子。就着月亮照在我的刀锋上的闪光,我居然看见他嘴巴里滴下一条黏糊糊的长长的口水。
面对着醉得像死猪一样的恶棍,我失去了杀死他的兴趣。我把刀子重新放回书包,狠狠地朝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那死狗向后挪了一下屁股,又睡着了。
杀死这样一只死狗,太玷污那把明晃晃,閃着正义光芒的刀。我只需要把手捂在他的鼻子和嘴上,他就很坏会死掉的。可他鼻子和嘴里喷出来的气体那么难闻,我才不愿意去碰他呢。再说,就这样弄死一个醉成瓜怂的混蛋,太没意思了,也太龌龊了。我本来打算做得漂漂亮亮的,用正义的尖刀结束他的恶命,只有这样才能算替天行道。现在这个躺在我脚下的醉鬼,我要杀了他,我不是成了和他一样的混蛋了。
我又踢了一脚他的肚子,说了句:孙子,你等着。
我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依旧那么温柔沉静,我心里念叨了一句,外公,让他再活一段时间吧,我要光明正大地弄死他。
踩着月色,我缓缓地离开这个浊气熏天的醉鬼。又花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妈说,作业真多呀。我说是呀,我们老师太烦人了。
一个月后,我再次踏入折西平家的胡同,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想时间这么早,他这回不能喝醉了吧。
我来到他家的大门前向里张望,他们家正在举行什么庆典呢。请来四桌人,摆在院子里,每一桌上都坐满了客人。人来人往的,甚是热闹纷乱。冷菜热菜流水端上去。觥筹交错间,那个混蛋端着一个茶盘,里面摆着十个白酒盅,酒盅里的酒肯定斟的满沿沿的,因为他端着盘子走得很小心。
那个混蛋正在弯腰低眉地挨个敬酒呢。他笑呵呵地招呼客人吃好喝好。我迈进大门来到他家院子里,站着看了一会儿,听他们的言谈,闹明白了,今天是他的儿子12岁的生日。为了庆祝,正在大宴宾客。
这个混蛋一回头发现了我,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你是小虎请来的同学吧。来来来,小同学,里面坐,赶紧找个凳子坐下吃。招呼完我之后,他扯着嗓子喊,小虎,小虎,在哪了,赶紧来,你们同学来了。随后跑来一个打扮一新的胖小子。我一看,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倒是那小子愣了一下之后说,你看你,那点小事还记得了。今天是专程找过来感谢我的吗?不用客气,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一年前,我和我们巷子里的小孩,与另外一个巷子的小孩为了各自喂养的蚕宝宝抢桑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打到后来都觉得没意思了,又都不好意思先住手。
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的时候,这个小胖子刚好路过赶上,他分开我们,三言两语把纠纷解决了。还让我们相互握手言和。并告诉我们,附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摘到桑叶。我当时挺感激他的,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声,谢谢。并告诉他我在北池小学上学,以后没事来找我玩儿。
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胖子,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和他爸还以为我不好意思吃他们家饭,硬是拉着我坐下来,递给我一个碗,给我抄了三大块羊骨头,满扎扎的一碗肉,低头一看,都快碰到鼻尖了。他一个劲让我吃。我摸了摸书包,手触到那把刀,又绕过去,摸出一本《玉娇龙》,尽管有一点舍不得,还是一把抽出来,毫不犹豫送给胖小子当了生日礼物。
吃完饭,折小虎把我送出他们巷子,让我以后常来玩儿。
回到家里,我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月光映照进窗户,堂屋里耳阁子上的对联清晰可见: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我流着眼泪,默默地对外公说,我没法帮你报仇了,不是因为小胖子的缘故,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拿起一把刀,去捅一个健壮的大人的勇气。只有一个懦夫,才会把时间花在磨刀这件破事上。真正的勇士,就像小李飞刀那本书里的阿飞一样,拿着一把世界上最不起眼的破烂刀子,也可以在一瞬间就杀死武林高手。
后来,如妈妈所愿,我考上了神隐县第二中学。报名的第一天,就在人群里发现了小胖子的身影,他看见我非常兴奋,一把过来揽住我的肩膀。就这样,我俩勾肩搭背走进初一六班的教室,自作主张坐了同桌。
三年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毕业那天,我对小胖子说,其实我那天去你家,不是为给你过生日,是准备杀了你爸爸。
小胖子高兴地说:“是吗,是吗,早说啊。”然后他语气一转,幽幽地对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想杀死我爸。”
看我瞪大眼睛不说话,只是死命盯着他看,他换了一种很平静却隐藏着深刻忧伤的口气对我说:“每次他喝醉酒回来,就知道打我妈。打得可狠了,有次一个凳子摔过去,把我家缝纫机都打缺一个角。不是我妈躲得快,不死也肯定残废了。我早腻烦他了,早想让他死了,我曾花了一个暑假,悄悄地一个人沉默地磨刀,后来刀子被我磨的锃明瓦亮,一马明光,捏在手里会有一股寒光闪耀着奔出来。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可我就是下不了手。我不敢啊,不是因为那是我爸,我每次都觉得就是一只猫躺在那里,我也不敢一刀剁下猫的脑袋。”
说着说着,小胖子的脸上悄悄地流下两行眼泪。我抬起手,轻轻地帮他抹掉了泪水。我想伸手抱一下他,安慰安慰这个有一个混蛋父亲的朋友,可我的手伸出去之后,又改变方向,落到我自己的脸庞上抹了一下,我也不争气地流眼泪了。
责任编辑 王 晖